正文 10上元至方府来人 小儿女无心犯错
光阴迅速，展眼已是上元佳节。初八日至十八，城乡人家俱是张灯结彩，白昼有市，落日观灯。尤其是那夜间，大小庙宇内外一片灯火通明，端的是人流如潮。再看江阴城里道路桥肆，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一派盛世景象。且有童谣为证：
甘露桥对鼓楼，鼓楼对着庙门口。镗镗镗，灯来哩！嗲葛灯？一团和气灯，二龙戏珠灯，三元及第灯，四面如意灯，五子夺魁灯，六角风铃灯，七子八婿灯，八仙过海灯，九朵莲花灯，十面芙蓉灯。镗镗镗，灯来哩！后头还有一条老龙灯，一跳跳出来四个小猢狲，吓得娘娘小姐呆瞪瞪。
且说这日一早，方府便打发人来请薛谦一家子去城里过节观灯，方氏诧异道，“太太倒是好兴致，哪年不闹花灯，又何必巴巴去凑那个热闹？再说宁儿还小呢，我却是不放心的。”来人赔笑说，“姑奶奶竟不知，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圣上年初一竟昭告天下，立太子啦。这般泼天喜事，偏又赶上灯节，可不就是喜上加喜，自然比往年更闹腾。只说今儿个出城，这一路就见好些新奇花灯，兼有耍把式的，蹬车轱辘的，演傀儡的，好些耍子，倒看得老奴眼花。谁知出了城，好家伙，一河俱是灯船，披红挂彩，只等入了夜，怕不把天都照亮堂！往年哪有这许多花样？若说怕人多，却是不碍的，小子们早备了大船，一家子的爷们、太太、奶奶、哥儿姐儿一边吃着玩着，一边观灯。那才好呢！”
方氏笑道，“我说呢，太太往日再不让他们出门的，今儿偏是要去，必然有个缘故。只是往日竟不曾听说贵妃娘娘有喜，如何一会子就立了太子？”那婆子道，“倒不是那贵人所出，外头人人都传是安乐堂的宫人偷偷生养的，这不，六七年光景才得见天颜呢。究竟这坊间传言当不得真，姑奶奶随意听听罢了。”
那方氏待要说话，谁知薛谦忽然进来，凑巧听得些，因说，“册立太子关乎国本，正该普天同庆才是。娘子竟带了她姐妹去逛逛，我留下看家如何？”方氏含笑说，“妾身哪里去得。头一桩，衡哥儿交给谁呢？又不好带去，一时屙了，一是哭了，反是在家便宜。再说庭儿读书甚是辛苦，妾身在，也好顾他饮食周全。且明哥媳妇临盆在即，姆姆不在，少不得还要帮她照看一二。”
薛谦皱眉道，“倒是辛苦了娘子。我瞧着娟丫头整日郁郁寡欢，倒是叫她去散散心。唉！我这大哥也是——且不说这个，索性让庭儿带两个妹妹去，他整日闷在书房，这也不好。”夫妻二人商议一定，竟放心地将他兄妹三个打包，让养娘、丫头陪着，便进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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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宁自小就没怎么出过门，至多就是跟母亲回娘家小住，再有就去观里拜那三清四御、真武北斗。如今得了这个机会，叫她如何不欢喜。一路行来，只听她缠着玉庭问这问那，甚是活泼。刘妈妈未免说她几回，也没甚效果，倒被海棠劝着去了后面歇息。只玉娟暗暗发愁，虽说二婶替她好生拾掇了这身出门行头，到底没见过世面，只唯恐在方府一步行错，招了嗤笑。
因她心中有事，竟没听到玉宁与她说话。还是玉庭心细，只嘱咐妹子，“一会子你带了娟妹妹一处耍，可别叫她一人落单才是。”玉宁忙拉了她说，“娟姐姐别怕，我那两个表姐最是和气不过，咱们四个一处耍，俱是合得来的！”玉娟只淡笑说，“不必顾虑我，难得出来，只管好生顽你的。姐姐无趣得很，没得拘了妹妹不自在。”
玉宁灿然一笑说，“今儿头等大事，倒是猜灯谜的时候替衡哥儿多赢彩头回去。姆妈不允他来，哥儿淌眼抹泪的，好生可怜！到时姐姐可不许躲一旁，也该出把子力！”这十来日二人同吃同睡，她冷眼旁观着，玉娟温柔沉静，安分随时，倒是个好的，偏就不入自个儿亲妈的眼。只说前儿王氏打发了婆子回来，大伯有袍子、堂兄们得了鞋袜，说是姆姆一针一线亲手制成，只落下个娟姐儿，也不问问她如何，倒叫旁人不平。
正胡思乱想，玉庭却刮她的小鼻子，笑嗔道，“是你自个儿想要罢，偏拿衡哥儿做幌子？”玉宁直拍手笑，“哥哥好聪明，宁儿可不就是想得那彩头！哥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自然不会叫小妹失望。”玉庭故作不屑，“美得你！”却是撑不住自笑了。玉娟羡慕地望着他二人出神，竟是不知该羡慕哪一个。
说说笑笑间，船已到埠，几乘小轿早侯在旁边巷中。玉娟悄悄抚平裙上褶皱，与玉庭兄妹弃舟登岸，换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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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们一直抬进轿厅，跟着便有仆妇丫头上来，领头却是常五家的。玉宁不用人扶，自个儿已出了轿门，见那常五家的，因笑道，“常大娘一向可好，宁儿使人带来的护膝，大娘用了没？”常五家的乐呵呵说，“难为姐儿惦记，老婆子天天带着呢，又叫孙女儿仿着做了两个替换，腿脚倒比往年利索些。多谢姐儿费心罢。瞧我只管啰嗦，不知庭哥儿旁边的姐儿是哪一位呀？”
玉庭便与她说了，常五家的细细打量一回，喜的说，“好俊的姐儿，太太见了准喜欢！”那玉娟见这婆子穿着体面，又是如此行事，便知道她不是一般的下仆，也跟着唤她“大娘”。彼时玉庭年不过十四，未及弱冠，故而一并往内宅而去。一行人穿过天井，眼前是三间正厅，旁边开着一道垂花门，又过了垂花门，迎面竟是一池澄清碧水，待他们过了廊桥这才到季老太所住正院。
方氏子孙辈正齐聚季老太屋里，承欢尽孝，一时便听见外头有丫头报，“庭哥儿、宁姐儿来了！”玉庭带着两个妹妹已进得穿堂，才绕过点苍石插屏，早有一妇人笑吟吟而来。玉娟细细打量，这妇人穿着甚是华贵，单说她头上戴着的貂鼠卧兔儿、金满池娇分心，就精致得了不得。只听玉庭兄妹两个口中称她为“二舅母”。
阮二奶奶满面春风，先把玉宁揽到身边，好生摩挲，瞧她穿件大红撒花披风，里头一色白绫袄儿、白色百褶裙，粉色缎绣折枝花卉比甲，梳着好别致的双髻，有些个像双环朝仙髻，却不似那般张扬，两边系有绛红丝绳，绳尾各自缀了颗珍珠，只脑后簪了闹蛾儿，甚是娇俏可人，“小半年不见，宁姐儿越发出挑了！我的儿，怎你们父母不来？”玉宁依在她怀里，自鸣得意。这发型可是她借鉴了古装电视剧，好容易央了海棠梳的。
那厢玉庭已躬身作答，“双亲家事繁杂，未得脱身，特命侄儿与外祖母、舅舅、舅母问安。”阮二奶奶道，“也罢，我知道他们忙。只这位是——”玉宁依偎在她怀里，软软糯糯地撒娇，“二舅母，这是娟姐姐。宁儿不太会猜谜，这是专门请来的帮手哦！”刘妈妈忙回禀是薛谦兄长之女，玉娟含羞与她行礼。阮二奶奶瞧她一身金红披风，梳着惯常的三小髻，戴了珠翠闹蛾，虽不如玉宁标致，也甚清秀，忙喜得攥住，“好孩子，快随我去见太太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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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手拉一个，玉庭跟在后面，进了屋里。玉娟只见满屋里文玩器皿珍奇夺目，珠围翠绕却不知都系何人。中间踏上坐着的老妇人连连招手说，“还不过来给外婆瞧瞧，庭哥儿倒是常见。我的宁丫头也不跟你哥哥来看看外婆，必是你母亲拦着，我只骂她！”
玉宁迈着小短腿蹭蹭跑去窝进季老太怀中，不依道，“宁儿可想外婆啦！外婆好久都不叫人去接，都不想宁儿！”季老太直乐得何不拢嘴，“这小丫头反派我的不是！外婆这不就接了你来么？”玉庭小声呵斥道，“妹妹快下来，不许这样没规矩！”季老太忙说，“庭哥儿是好孩子，可你妹妹还小呢，别吓她。”玉庭凑趣道，“外婆不知道，历来是这丫头欺负我呢，她在家可皮实，偏有阿爹姆妈撑腰，只庭儿一个苦命罢！”
说得满屋俱笑了。玉宁小声辩护道，“人家是见了外婆高兴嘛，哥哥最坏了。”却也乖乖下来与玉庭、玉娟一齐给长辈重新见礼。季老太这才见到玉娟，知她是女婿兄长之女，自然也不会慢待，先命人备上表礼一份。玉庭三个又要去拜见二舅，被阮二奶奶拦住，“你舅舅出去会友，这会子还不曾回来，夜里再见罢。”正说话，惟有方大舅三子友庆按捺不住，也到季老太怀里揉搓，“祖母何不把妹妹们留下来，别让他们回去！”
彼时，方大舅在外任职，季老太连媳妇并几个孙儿一齐打发走，只留友庆并他姐妹承欢膝下。这庆哥儿最是受宠，只身边妇人围绕过甚，难免娇纵溺爱，长到十一二岁，还是满目天真、一团孩气。季老太搂了他笑，“你把别人家宝贝留住，怕她父母不打上门来。”友杰还只管歪缠，方二舅的几个子女早已过来与玉庭他们厮认过。
这个说，“这位姐姐该怎么称呼？”那个说，“我给宁儿妹妹留了好东西，妹妹跟我去瞧瞧。”还有的说，“庭哥哥，有个好难的灯谜等你来猜。”一时间吵吵嚷嚷，闹得季老太头疼，阮二奶奶便打发他们自去东边花厅玩，只命服侍的人小心伺候，别叫他们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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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在花厅随意围坐说笑。玉娟这才得以好生打量这些哥儿姐儿，一着象牙白缎绣竹叶纹样圆领袍，头戴束发嵌玉冠，眉目间英气勃发的年轻公子乃是方二舅长子，名曰友翰，他与玉庭大约要好，两人并不与他们一处，自去了一边闲聊。一金海蓝撒花圆领袍，年龄稍次的哥儿乃是友翰胞弟，名曰友博。只斯斯文文坐着听他姐妹闲话，偶尔一笑，左脸竟露出的小酒窝，煞是可爱。还有一小小孩童，乃二舅庶子，叫尚哥儿的，才刚哭闹着，被养娘哄去睡觉。
最最称奇的是与宁儿相谈甚欢的惠茹、惠馨姐妹，乃是双生儿，一般的眉目如画，又是一色装扮，若不细看再辨别不出哪个是哪个。因惠馨说玉宁送的手套儿被尚哥儿顽皮弄脏了，又与她道歉，玉宁很大度地许诺得空再与她做一个。惠馨极是欢喜，惠茹却问道，“妹妹这针法倒奇了，看似杂乱，却又生动活泼，不知是跟谁学的？”玉宁道，“原是宁儿胡乱绣着玩儿的，谁知偶然成图，便与身边姐姐们一齐试着绣了些花样，却有些意思，茹姐姐若有兴趣，得空了宁儿绣与你看。”一时连玉娟也心痒起来。
只她们不知，玉宁所用针法，叫做“乱针绣”，彼时还未有苏绣、湘绣、蜀绣与粤绣之分，而乱针绣却是始于现代，更被誉为“第五大秀”。这针法特点便是长短不一、方向不同且互相交叉，最要紧的是学此针须得有油画基础、绘画技巧。玉宁前世学的油画，而这乱针绣不过是她一时兴致，随意学来玩玩儿。如今身处古代针指女工乃是女子第一等立身之技，她才又磕磕绊绊重拾起来。
姐儿们说得兴起，惠馨竟拉着玉宁便要回绣楼去演示。凑巧，友庆捧着个盒子进来，忙拦住她们，“宁儿妹妹好容易来一遭，我又不得进你们那屋，你们带她去了，我怎么办？宁儿妹妹，你跟我来，得了你的东西，我也有回礼的。”友庆在几个哥儿里，生得最好。却是头一个不得玉宁待见。这小子霸王似的，总不许她和别人玩儿。那玉宁在家一般受宠，如何受得？因而呐呐说，“多谢庆哥哥费心，我们去去就来，一会子再看罢！”友庆不悦，嚷嚷说，“不行，我特特拿来给妹妹，看了再去！”
惠馨不耐道，“四哥哥竟带着，一会子登船再拿出来不好么，我们有正事呢！”友庆哪里依她，一言不发拽了玉宁便往里去。玉宁不曾防备，被他大力一扯，几乎跌倒。玉娟只来得及拉她衣裳，只听“刺啦”一声，一件好好的新袄子已然撕破。玉宁好生恼火，偏不好骂人，索性学了那小儿最惯常的一招，哭。
甘露桥对鼓楼，鼓楼对着庙门口。镗镗镗，灯来哩！嗲葛灯？一团和气灯，二龙戏珠灯，三元及第灯，四面如意灯，五子夺魁灯，六角风铃灯，七子八婿灯，八仙过海灯，九朵莲花灯，十面芙蓉灯。镗镗镗，灯来哩！后头还有一条老龙灯，一跳跳出来四个小猢狲，吓得娘娘小姐呆瞪瞪。
且说这日一早，方府便打发人来请薛谦一家子去城里过节观灯，方氏诧异道，“太太倒是好兴致，哪年不闹花灯，又何必巴巴去凑那个热闹？再说宁儿还小呢，我却是不放心的。”来人赔笑说，“姑奶奶竟不知，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圣上年初一竟昭告天下，立太子啦。这般泼天喜事，偏又赶上灯节，可不就是喜上加喜，自然比往年更闹腾。只说今儿个出城，这一路就见好些新奇花灯，兼有耍把式的，蹬车轱辘的，演傀儡的，好些耍子，倒看得老奴眼花。谁知出了城，好家伙，一河俱是灯船，披红挂彩，只等入了夜，怕不把天都照亮堂！往年哪有这许多花样？若说怕人多，却是不碍的，小子们早备了大船，一家子的爷们、太太、奶奶、哥儿姐儿一边吃着玩着，一边观灯。那才好呢！”
方氏笑道，“我说呢，太太往日再不让他们出门的，今儿偏是要去，必然有个缘故。只是往日竟不曾听说贵妃娘娘有喜，如何一会子就立了太子？”那婆子道，“倒不是那贵人所出，外头人人都传是安乐堂的宫人偷偷生养的，这不，六七年光景才得见天颜呢。究竟这坊间传言当不得真，姑奶奶随意听听罢了。”
那方氏待要说话，谁知薛谦忽然进来，凑巧听得些，因说，“册立太子关乎国本，正该普天同庆才是。娘子竟带了她姐妹去逛逛，我留下看家如何？”方氏含笑说，“妾身哪里去得。头一桩，衡哥儿交给谁呢？又不好带去，一时屙了，一是哭了，反是在家便宜。再说庭儿读书甚是辛苦，妾身在，也好顾他饮食周全。且明哥媳妇临盆在即，姆姆不在，少不得还要帮她照看一二。”
薛谦皱眉道，“倒是辛苦了娘子。我瞧着娟丫头整日郁郁寡欢，倒是叫她去散散心。唉！我这大哥也是——且不说这个，索性让庭儿带两个妹妹去，他整日闷在书房，这也不好。”夫妻二人商议一定，竟放心地将他兄妹三个打包，让养娘、丫头陪着，便进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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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宁自小就没怎么出过门，至多就是跟母亲回娘家小住，再有就去观里拜那三清四御、真武北斗。如今得了这个机会，叫她如何不欢喜。一路行来，只听她缠着玉庭问这问那，甚是活泼。刘妈妈未免说她几回，也没甚效果，倒被海棠劝着去了后面歇息。只玉娟暗暗发愁，虽说二婶替她好生拾掇了这身出门行头，到底没见过世面，只唯恐在方府一步行错，招了嗤笑。
因她心中有事，竟没听到玉宁与她说话。还是玉庭心细，只嘱咐妹子，“一会子你带了娟妹妹一处耍，可别叫她一人落单才是。”玉宁忙拉了她说，“娟姐姐别怕，我那两个表姐最是和气不过，咱们四个一处耍，俱是合得来的！”玉娟只淡笑说，“不必顾虑我，难得出来，只管好生顽你的。姐姐无趣得很，没得拘了妹妹不自在。”
玉宁灿然一笑说，“今儿头等大事，倒是猜灯谜的时候替衡哥儿多赢彩头回去。姆妈不允他来，哥儿淌眼抹泪的，好生可怜！到时姐姐可不许躲一旁，也该出把子力！”这十来日二人同吃同睡，她冷眼旁观着，玉娟温柔沉静，安分随时，倒是个好的，偏就不入自个儿亲妈的眼。只说前儿王氏打发了婆子回来，大伯有袍子、堂兄们得了鞋袜，说是姆姆一针一线亲手制成，只落下个娟姐儿，也不问问她如何，倒叫旁人不平。
正胡思乱想，玉庭却刮她的小鼻子，笑嗔道，“是你自个儿想要罢，偏拿衡哥儿做幌子？”玉宁直拍手笑，“哥哥好聪明，宁儿可不就是想得那彩头！哥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自然不会叫小妹失望。”玉庭故作不屑，“美得你！”却是撑不住自笑了。玉娟羡慕地望着他二人出神，竟是不知该羡慕哪一个。
说说笑笑间，船已到埠，几乘小轿早侯在旁边巷中。玉娟悄悄抚平裙上褶皱，与玉庭兄妹弃舟登岸，换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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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们一直抬进轿厅，跟着便有仆妇丫头上来，领头却是常五家的。玉宁不用人扶，自个儿已出了轿门，见那常五家的，因笑道，“常大娘一向可好，宁儿使人带来的护膝，大娘用了没？”常五家的乐呵呵说，“难为姐儿惦记，老婆子天天带着呢，又叫孙女儿仿着做了两个替换，腿脚倒比往年利索些。多谢姐儿费心罢。瞧我只管啰嗦，不知庭哥儿旁边的姐儿是哪一位呀？”
玉庭便与她说了，常五家的细细打量一回，喜的说，“好俊的姐儿，太太见了准喜欢！”那玉娟见这婆子穿着体面，又是如此行事，便知道她不是一般的下仆，也跟着唤她“大娘”。彼时玉庭年不过十四，未及弱冠，故而一并往内宅而去。一行人穿过天井，眼前是三间正厅，旁边开着一道垂花门，又过了垂花门，迎面竟是一池澄清碧水，待他们过了廊桥这才到季老太所住正院。
方氏子孙辈正齐聚季老太屋里，承欢尽孝，一时便听见外头有丫头报，“庭哥儿、宁姐儿来了！”玉庭带着两个妹妹已进得穿堂，才绕过点苍石插屏，早有一妇人笑吟吟而来。玉娟细细打量，这妇人穿着甚是华贵，单说她头上戴着的貂鼠卧兔儿、金满池娇分心，就精致得了不得。只听玉庭兄妹两个口中称她为“二舅母”。
阮二奶奶满面春风，先把玉宁揽到身边，好生摩挲，瞧她穿件大红撒花披风，里头一色白绫袄儿、白色百褶裙，粉色缎绣折枝花卉比甲，梳着好别致的双髻，有些个像双环朝仙髻，却不似那般张扬，两边系有绛红丝绳，绳尾各自缀了颗珍珠，只脑后簪了闹蛾儿，甚是娇俏可人，“小半年不见，宁姐儿越发出挑了！我的儿，怎你们父母不来？”玉宁依在她怀里，自鸣得意。这发型可是她借鉴了古装电视剧，好容易央了海棠梳的。
那厢玉庭已躬身作答，“双亲家事繁杂，未得脱身，特命侄儿与外祖母、舅舅、舅母问安。”阮二奶奶道，“也罢，我知道他们忙。只这位是——”玉宁依偎在她怀里，软软糯糯地撒娇，“二舅母，这是娟姐姐。宁儿不太会猜谜，这是专门请来的帮手哦！”刘妈妈忙回禀是薛谦兄长之女，玉娟含羞与她行礼。阮二奶奶瞧她一身金红披风，梳着惯常的三小髻，戴了珠翠闹蛾，虽不如玉宁标致，也甚清秀，忙喜得攥住，“好孩子，快随我去见太太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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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手拉一个，玉庭跟在后面，进了屋里。玉娟只见满屋里文玩器皿珍奇夺目，珠围翠绕却不知都系何人。中间踏上坐着的老妇人连连招手说，“还不过来给外婆瞧瞧，庭哥儿倒是常见。我的宁丫头也不跟你哥哥来看看外婆，必是你母亲拦着，我只骂她！”
玉宁迈着小短腿蹭蹭跑去窝进季老太怀中，不依道，“宁儿可想外婆啦！外婆好久都不叫人去接，都不想宁儿！”季老太直乐得何不拢嘴，“这小丫头反派我的不是！外婆这不就接了你来么？”玉庭小声呵斥道，“妹妹快下来，不许这样没规矩！”季老太忙说，“庭哥儿是好孩子，可你妹妹还小呢，别吓她。”玉庭凑趣道，“外婆不知道，历来是这丫头欺负我呢，她在家可皮实，偏有阿爹姆妈撑腰，只庭儿一个苦命罢！”
说得满屋俱笑了。玉宁小声辩护道，“人家是见了外婆高兴嘛，哥哥最坏了。”却也乖乖下来与玉庭、玉娟一齐给长辈重新见礼。季老太这才见到玉娟，知她是女婿兄长之女，自然也不会慢待，先命人备上表礼一份。玉庭三个又要去拜见二舅，被阮二奶奶拦住，“你舅舅出去会友，这会子还不曾回来，夜里再见罢。”正说话，惟有方大舅三子友庆按捺不住，也到季老太怀里揉搓，“祖母何不把妹妹们留下来，别让他们回去！”
彼时，方大舅在外任职，季老太连媳妇并几个孙儿一齐打发走，只留友庆并他姐妹承欢膝下。这庆哥儿最是受宠，只身边妇人围绕过甚，难免娇纵溺爱，长到十一二岁，还是满目天真、一团孩气。季老太搂了他笑，“你把别人家宝贝留住，怕她父母不打上门来。”友杰还只管歪缠，方二舅的几个子女早已过来与玉庭他们厮认过。
这个说，“这位姐姐该怎么称呼？”那个说，“我给宁儿妹妹留了好东西，妹妹跟我去瞧瞧。”还有的说，“庭哥哥，有个好难的灯谜等你来猜。”一时间吵吵嚷嚷，闹得季老太头疼，阮二奶奶便打发他们自去东边花厅玩，只命服侍的人小心伺候，别叫他们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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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在花厅随意围坐说笑。玉娟这才得以好生打量这些哥儿姐儿，一着象牙白缎绣竹叶纹样圆领袍，头戴束发嵌玉冠，眉目间英气勃发的年轻公子乃是方二舅长子，名曰友翰，他与玉庭大约要好，两人并不与他们一处，自去了一边闲聊。一金海蓝撒花圆领袍，年龄稍次的哥儿乃是友翰胞弟，名曰友博。只斯斯文文坐着听他姐妹闲话，偶尔一笑，左脸竟露出的小酒窝，煞是可爱。还有一小小孩童，乃二舅庶子，叫尚哥儿的，才刚哭闹着，被养娘哄去睡觉。
最最称奇的是与宁儿相谈甚欢的惠茹、惠馨姐妹，乃是双生儿，一般的眉目如画，又是一色装扮，若不细看再辨别不出哪个是哪个。因惠馨说玉宁送的手套儿被尚哥儿顽皮弄脏了，又与她道歉，玉宁很大度地许诺得空再与她做一个。惠馨极是欢喜，惠茹却问道，“妹妹这针法倒奇了，看似杂乱，却又生动活泼，不知是跟谁学的？”玉宁道，“原是宁儿胡乱绣着玩儿的，谁知偶然成图，便与身边姐姐们一齐试着绣了些花样，却有些意思，茹姐姐若有兴趣，得空了宁儿绣与你看。”一时连玉娟也心痒起来。
只她们不知，玉宁所用针法，叫做“乱针绣”，彼时还未有苏绣、湘绣、蜀绣与粤绣之分，而乱针绣却是始于现代，更被誉为“第五大秀”。这针法特点便是长短不一、方向不同且互相交叉，最要紧的是学此针须得有油画基础、绘画技巧。玉宁前世学的油画，而这乱针绣不过是她一时兴致，随意学来玩玩儿。如今身处古代针指女工乃是女子第一等立身之技，她才又磕磕绊绊重拾起来。
姐儿们说得兴起，惠馨竟拉着玉宁便要回绣楼去演示。凑巧，友庆捧着个盒子进来，忙拦住她们，“宁儿妹妹好容易来一遭，我又不得进你们那屋，你们带她去了，我怎么办？宁儿妹妹，你跟我来，得了你的东西，我也有回礼的。”友庆在几个哥儿里，生得最好。却是头一个不得玉宁待见。这小子霸王似的，总不许她和别人玩儿。那玉宁在家一般受宠，如何受得？因而呐呐说，“多谢庆哥哥费心，我们去去就来，一会子再看罢！”友庆不悦，嚷嚷说，“不行，我特特拿来给妹妹，看了再去！”
惠馨不耐道，“四哥哥竟带着，一会子登船再拿出来不好么，我们有正事呢！”友庆哪里依她，一言不发拽了玉宁便往里去。玉宁不曾防备，被他大力一扯，几乎跌倒。玉娟只来得及拉她衣裳，只听“刺啦”一声，一件好好的新袄子已然撕破。玉宁好生恼火，偏不好骂人，索性学了那小儿最惯常的一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