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始安繁华旧风俗 第二章 一树昏黄
李旦不是李隆基，当然不会因为江宁的三言两语，就奉为圣旨般的坚信不疑。
他甚至有些火了，恼怒于这个被冲昏了头脑的儿子。
隐怒的目光与平静却坚如磐石的目光接触着，许久许久，终究是李旦的眼中闪出一丝颓意来。
不知为何，李隆基看着这个软弱惯了的父亲再度软弱下去，心中竟是咯噔一声响。他有些纳闷儿，心想大概是因为父王头上那抹不怎么明显的白色。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看不起我这个父亲，也看不起我这个王爷。”李旦自嘲的笑了笑，坐在那里的身姿再度颓唐了些，就像是秋风初至时被霜打了的叶，“有的时候我也看不起自己，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这样布履薄冰的活着，实在是不够痛快，也太没有意义。但你要明白，这种命运，总不是我自己所选择的。”
李隆基低头看腰间佩剑的剑穗，对父王所说的话下意识的有些抵触。他讨厌这种“不是我能选择的”之类之类的说辞，在他看来，若是一个人连自己的命运都控制不了，活着的确没有什么意义。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儿子对自己话语的不屑，李旦无力的笑了笑，看着身前案上的一杯茶水：“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宫里就已经有了那个传言，那个我母亲杀了自己亲生女儿的传言。当时我还小，并不觉得如何如何，只是忽然有一天早上，我推开门，发现原本在我身旁笑闹的宫女和小太监们都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也没有人再见过他们。那时我疑惑不解，过了许久之后才发现，原来消失的那些人，都是曾经说过那个传言的人……”
李旦举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声音仍旧低沉、干涩：“那时候我开始害怕。觉得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像那些宫女太监一样消失，又或者，像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姐一样，被莫名其妙的杀死……我害怕了许多年。于是每次见到母亲都会胆战心惊。而我越是表现的胆小如鼠，母亲就越发看不上我，对我呼来喝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每次见都她都会不由自主的发抖，筛糠子一般的抖，连脚步都他妈快要迈不动！
“不止是我。我三哥，如今的太子殿下也一样。不过他早年间还要好一些，那时候他的名字还叫李哲，还是顺应天命的太子。但之后，他只当了两个月的皇帝就被母亲撵下了台。那个时候，母亲看他极不顺眼，怕是稍有不如意。他就会人头落地的。在均州、房州那十四年，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听说每次京中有使节到。他就会吓得想要自杀。那个女人……太过恐怖了些……
“我不想步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姐的后尘，也不想一辈子都像我那三哥一样，我想活下去，就只能活的这样苟延残喘！可是过了许多年之后，我也觉得有些累了，有的时候不免就在想，为何当年她杀死的不是我？要是我早些年就死了，便也不必活的这么累！”说到这里，李旦抬头看向李隆基，无声的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在想，既然觉得活的难受，又没有出路，干脆就应该自杀谋个痛快？你是不是在心理嘲笑为父，觉得我连自杀的勇气的都没有，是个彻彻底底的懦夫？”
“儿子不敢。”李隆基沉声回答，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你敢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的性子更像陛下多些……”李旦疲累的笑着，“我为何不自杀，那是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了女人，而我的女人已经有了孩子。我不单单是王爷，还是一个丈夫，还是一个父亲。我若只是孤身一人，找一条三尺白绫容易的紧。但我不能不为我的家人考虑，我一次又一次的想，我若死了，我的女人和孩子会是个什么下场？想的多了便开始害怕，害怕多了更不敢自杀，于是我便一直活着，活到现在，活到被我的孩子们看不起，活到被全天下所有人看不起。”
起字的最后一个音节开始在空气中飘转，凄凄冷冷的像是一个辗转了千年的灵魂。
李隆基看着父王头上愈加明显的白发，心想把白米粥熬上七八次，恐怕也不会达到这种苍白的程度吧。
不知过了多久，凝滞的空气被李旦伸手挥开，这个中年人撑着香案，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来。
李隆基心中莫名一酸，急忙伸手去扶。
摇了摇头，李旦轻声道：“今天跟你说这些，也不指望你对为父的看法改变多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和你牵连在一起，想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总要考虑一下别人。或许你不想考虑我，但总要考虑一下你的母亲，还与你的兄弟姐妹……”
李旦的声音有些沙哑，苍白到有些病态的脸彷如天边的流云。
李隆基不再说话，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叹了一口气，李旦也不再多言，他拍了拍三儿子结实的肩膀，将这一声叹息压在了他的肩头。
颓唐的中年人推开正堂的门，略显瘦削的身影沐浴在日光下，竟有些无力与苍老的味道。
李隆基用手指一下下抚摸佩剑剑鞘上的纹路，看着父王的背影，沉默不语。
而李旦，他缓缓的走出几步，揉了揉自己微微佝偻的腰脊，抬头看向天边飞卷的白云，心想：“今天这出戏演的不错，终归还是小孩子，果然很好骗的。”
……
……
李隆基走进客房里的时候，左手的无名指已经在剑鞘上来回抚摸了四十二次，看着那个起身相迎的少女，他笑了起来。
刚想开口，却被少女一个噤声的动作止住。
看着少女如同小猫儿一样蹑手蹑脚的向门外走来，李隆基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暖意，也笑着撤出门外。
“三师兄有些累，方才换了药，吃了点东西，方才刚刚睡着了。”江宁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英武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原本按规矩，我们是客，又承了王爷您的情，您来了应该让三哥出来见礼的。可是三哥这几日确实累坏了，一路颠簸，伤口也疼的有些厉害，他就是不说而已，所以……”
见江宁微微的红了眼眶，李隆基急忙摆手道：“无妨无妨，你们不要见外，只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就好。什么见礼不见礼的？这府上也不兴这一套东西。我平素都是随意惯了的，你也不要把我当王爷看，不必那么拘束。”
这时候，阳光的颜色已经渐渐变作柔和的黄，从府院里一株枝叶繁茂的柳树下斜照下来，投下些点点滴滴的斑驳，在地面上摇曳。
还有一些运气极好的斑驳，正落在了江宁的身上、发上以及肩膀上。李隆基看着江宁左肩上轻轻摇摆的小黄花，忽然竟有几分妒忌涌上心头。
江宁没有注意到李隆基眼神的变化，只是听着对方的话，觉得这番话好生熟悉，便如同陆博一曾跟自己说过的那般。
可是自己呢？却虚与委蛇的骗了陆博一，甚至还在背地里摆了他一道……江宁不喜欢这样的阴谋，虽然一路上被穆子秋开解过很多次，却仍旧有些瞧不起自己。虽然阴谋不是她布下的，但最起码算作帮凶吧。
因为心中怀着这样的心思，这时再听李隆基说出这番话来，她的心思就有些起伏不定。
那时李隆基问她，江家的事情是否真的只是构陷，她看着那双黑的让人心安的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穆子秋在一旁笑着说了句当然是，她便也低下头逃脱了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真的是构陷么？恐怕不见得。海捕文书上说的清楚，之所以说江家谋逆，是因为骆宾王……江宁想起那个温和包容、面上总是带着笑的西席先生，揉了揉鼻尖儿。
可是不能说，因为还要想办法救师父。
“你干嘛对我们这么好呢？就因为跟穆大叔是老相识？”江宁漫不经心的转移话题。
“他只是原因的很小一部分，你才是最重要的原因。”李隆基继承了军人的风骨，便是在这方面也有些简单直接。
江宁不解的抬起头，睁大了眼，那模样让李隆基心中生出了满满的保护欲，挺直了腰脊。
“你跟我来。”他说，向江宁招招手。
江宁想了想，跟在他的身后。
相王府的府邸不算大，毕竟在神都这种地方，寸土寸金，而且像相王这种人，总不好太过张扬，容易被人留下话柄。
李隆基在前面走的安步当车，适宜的调整着自己的速度，以方便后面的少女能够跟得上。
少女走的很轻快，偶尔在迟滞的脚步中流露出几分迟疑。
果然是什么都表现在外，李隆基不自觉的笑了笑，很喜欢这种干净纯粹的感觉。
就像自己问她谋逆之事的时候，连撒个慌都那么迟疑……
走到自己的院子，李隆基停在房门前，微笑着回头看了江宁一眼。
江宁歪头，有些不解。
于是门被推开，昏黄的阳光潮水般的涌入房间当中，在光晕的最中央，有一幅画挂在那里。
画里有一株树，还有一个坐在树上的女孩儿。
阳光漫溯着带着懒洋洋的舒服感，白日里残余下来的热度被风阵阵的吹来。院里有树在莎莎的响，屋里屋外，都是一树的昏黄。
——
（前两天被大雨浇，结果就湿人了一下，于是影子便敲着木盆鼓歌唱到：“一树昏黄，时间苍老了地平线……”）(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他甚至有些火了，恼怒于这个被冲昏了头脑的儿子。
隐怒的目光与平静却坚如磐石的目光接触着，许久许久，终究是李旦的眼中闪出一丝颓意来。
不知为何，李隆基看着这个软弱惯了的父亲再度软弱下去，心中竟是咯噔一声响。他有些纳闷儿，心想大概是因为父王头上那抹不怎么明显的白色。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看不起我这个父亲，也看不起我这个王爷。”李旦自嘲的笑了笑，坐在那里的身姿再度颓唐了些，就像是秋风初至时被霜打了的叶，“有的时候我也看不起自己，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这样布履薄冰的活着，实在是不够痛快，也太没有意义。但你要明白，这种命运，总不是我自己所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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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儿子对自己话语的不屑，李旦无力的笑了笑，看着身前案上的一杯茶水：“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宫里就已经有了那个传言，那个我母亲杀了自己亲生女儿的传言。当时我还小，并不觉得如何如何，只是忽然有一天早上，我推开门，发现原本在我身旁笑闹的宫女和小太监们都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也没有人再见过他们。那时我疑惑不解，过了许久之后才发现，原来消失的那些人，都是曾经说过那个传言的人……”
李旦举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声音仍旧低沉、干涩：“那时候我开始害怕。觉得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像那些宫女太监一样消失，又或者，像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姐一样，被莫名其妙的杀死……我害怕了许多年。于是每次见到母亲都会胆战心惊。而我越是表现的胆小如鼠，母亲就越发看不上我，对我呼来喝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每次见都她都会不由自主的发抖，筛糠子一般的抖，连脚步都他妈快要迈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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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步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姐的后尘，也不想一辈子都像我那三哥一样，我想活下去，就只能活的这样苟延残喘！可是过了许多年之后，我也觉得有些累了，有的时候不免就在想，为何当年她杀死的不是我？要是我早些年就死了，便也不必活的这么累！”说到这里，李旦抬头看向李隆基，无声的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在想，既然觉得活的难受，又没有出路，干脆就应该自杀谋个痛快？你是不是在心理嘲笑为父，觉得我连自杀的勇气的都没有，是个彻彻底底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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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些运气极好的斑驳，正落在了江宁的身上、发上以及肩膀上。李隆基看着江宁左肩上轻轻摇摆的小黄花，忽然竟有几分妒忌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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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来。”他说，向江宁招招手。
江宁想了想，跟在他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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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在前面走的安步当车，适宜的调整着自己的速度，以方便后面的少女能够跟得上。
少女走的很轻快，偶尔在迟滞的脚步中流露出几分迟疑。
果然是什么都表现在外，李隆基不自觉的笑了笑，很喜欢这种干净纯粹的感觉。
就像自己问她谋逆之事的时候，连撒个慌都那么迟疑……
走到自己的院子，李隆基停在房门前，微笑着回头看了江宁一眼。
江宁歪头，有些不解。
于是门被推开，昏黄的阳光潮水般的涌入房间当中，在光晕的最中央，有一幅画挂在那里。
画里有一株树，还有一个坐在树上的女孩儿。
阳光漫溯着带着懒洋洋的舒服感，白日里残余下来的热度被风阵阵的吹来。院里有树在莎莎的响，屋里屋外，都是一树的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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