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20 章
20.
“可是送到医院去就不怕她砸东西了吗？”
“医院有什么好砸的，”程牧阳摇头，“再说，我们都不在旁边，东西砸了谁来负责呢？医院可不像家里，都是儿孙辈的没法跟她计较，那些护士医生的还能不给她脸色看么……”
田田觉得有意思：“嘿，她倒不是真傻，还分得清谁轻谁重。”
毛头微哂：“她又不真是小孩子，该收敛的时候还是会收敛的。再说也砸过一些东西的，医生当面让我爸把她挪走来着，后来才慢慢好了。”
“要不要赔钱啊？”
“当然要赔，不过那些瓶瓶罐罐的也花不了多少钱，关键还是怕把人弄伤了。”
“那护工是谁请来的啊？”田田问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她工资应该很高吧？”
“那当然！让人家干这么麻烦的活工资当然很高，我爸他们家里一人出一份钱的。”
据程牧阳的描述，梅姐原来也是在她们住的地方干家政的，后来也做了护工，他们家里正好还算搭得上的远亲，就花了大力气请人家过来。她也是个挺苦的人，家里丈夫生病去世得早，留了一个儿子在身边也没再嫁人。
“那你们把人家弄过来，她儿子怎么办啊？”
“我爸托了人给她儿子办了手续过来借读，现在读初三了，成绩还行——就在A中。”
“A中？为什么不去实验啊？”田田捍卫母校，“实验不比A中好么？”
“这有什么好不好的，我觉得A中挺好的，最起码那儿很朴实啊。实验的学生挺烦的你不觉得么？什么都要攀比……”程牧阳一脸的不堪回首。
“谁说的，我不就不跟别人比么？”田田申辩，“你也不比啊！”
“唉，你不比也不代表别人不来找碴……”程牧阳顿了顿，“算了不说这个了。”
“哎，对了，你妈不是还说过么，说你奶奶上过女校的呢！”田田强调了一下，“那时候女校含金量还挺高的吧？怎么上出来就是这样，这么迷信？”
“上过女校又怎么样，”程牧阳斜睨了她一眼，“牛顿晚年还迷恋炼金术和上帝学说呢……”
“可是你奶奶不仅迷信啊，她还封建！”田田耿耿于怀，“什么新媳妇旧媳妇的，她以为她是大宅门啊？！”
程牧阳笑：“她说着你听着就是了，就当没听到不就成了。”
“人家老人家要是上过女校的，出来往哪儿一站都是气质好得不行，你看小树的外婆，老了老了还那么优雅！”田田很是不平地哼了几声，“我猜啊你奶奶在上学的时候，估计也不是什么好好学习的人，搞不好还是个问题学生！”
“问题学生倒是还不至于，不过她也的确没上过几年学，”程牧阳笑了笑，“我妈也是听我大姑说的，大姑一贯的说话不着调……”
“那至少也上过的吧？”
“上是上过，从老家到省城去上的，没上几个月，省城就沦陷了。”
“啊？？”田田再度震惊，她没想到这些只有在历史书上财能看到的字眼居然出现在身边的人身上，“沦陷？”
奶奶去省城上学的时候正巧是日本人大面积占领中国北方的时候，她刚刚在省城安顿下来，日军就已经侵入了城内。那时候学校也呆不住了，校长和老师也有被抓去杀害了的，大家都一哄而散忙着逃命。
逃去外面的水路陆路都被隔断，大批的流民被堵在了城门口和码头附近，奶奶只有沿着田野地一路走了几天逃回乡下的家里。家里同样被洗劫一空，所幸家里的人还没有伤亡，房子也没塌。
奶奶家里本来是富农，就算是战乱的年岁里也起码是饮食无忧的，家里被乱军抢掠一番之后虽然没剩下什么财物，也是可以勉强度日的，还可以周济一下四维的邻居们。但就是这样的日子也过不长久，人祸才刚刚过去，天灾就降临了，一向干燥少雨的地方居然发起了洪水，奶奶一家人只好跟随着逃难的流民离开祖辈生活的家园。
谁知逃难的路上又遇到了乱军，一家人走散了，从此天各一方。奶奶继续跟着剩下的人往前走。谁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但是大家都只是漫无目的又夜以继日地走着，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靠着讨饭，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一年，最终走到了爷爷的家乡。
田田觉得自己在听一个很遥远很没有真实感的故事，但那个时代的人，又有谁不是从这种生活里挣扎过来的呢。这是一代人的共同记忆，贫困，战乱，颠沛流离，一样的青春却要淹没在弥漫的硝烟和整日笼罩在心头的恐惧中。
奶奶饿得晕倒在爷爷家附近，被好心的太奶奶救了回去，剩下的故事就这么顺理成章了。奶奶嫁给爷爷之后，结婚生子，再没离开过那个地方，直到几十年之后才与自己的家人重逢。
爷爷的家乡是一个更加偏远的小镇子，虽然民风淳朴，但到底生活过于清苦了一些。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其实是很有些不甘愿的，但不甘愿也没有办法，自己家人生死未明，她也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人，况且人家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她也只有委屈将就了。
“其实奶奶，怎么说呢，是挺命苦的……她哭也有哭的道理。”田田斟酌着说道，“可是我觉得，能从省城逃走，留下一条命来，安然度过这么多年，就已经算是命很大了。”
“我们没经历过那些，也没资格那样说她，”程牧阳点头，“但是爷爷一家人也觉得她是大地方过来的小姐一样的人物，是遭了难了才嫁到他们家里的，他们始终对奶奶很好，奶奶不会干活不会女工，他们也没怎么强求过她。”
可是奶奶是个从小就很要强的女子，心中竟是始终过不了这个坎，她一直都生活在自卑与自负的双重压迫里。一方面她觉得自己是念过书的人，是有知识的人，比爷爷他们要高出一头；另一方面她又不能靠自己上过的这几年学来为自己换口饭吃，人们认字也是为了算账，她知道的那些英文和历史的知识并不能为人们所理解。
后来好不容易和家人见了面，才发现大家居然都已经是两鬓斑白的半老之人。那时才知道当年父母早已经双双惨死在乱军的枪口下，弟弟进了国民党的队伍生死不明。前来相见的是她的小妹妹，当年一别之后小妹妹参加了八路军，现在已经是一个在省里也数得上的官员。
姐妹相见当然是悲从中来，大家抱头痛哭一番，妹妹就提出接姐姐的家人去省里住下，带他们去享享福，却被奶奶一家人谢绝了，他们只要求这个突然间变成富贵救星的妹妹可以带着孩子去读书，离开这块贫瘠的土地。
“后来我姑姑还有我爸能读到大学毕业跳出农门，都是这个姨奶奶的功劳，她的确是真心实意地对待他们的。”
姨奶奶后来文革遭了罪，却保护住了姐姐家的孩子们不受自己牵连，她常对这些孩子们说，她能有今天，多亏了当时姐姐护住了她，没有让她被乱军抢走，还把她送到了一户可靠的人家寄养，让她有口饭吃，可是姐姐自己却背井离乡受那么多罪，让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她反复提到，当年姐姐临走前抱着她哄她不哭，把身上的干粮都塞给了她，自己是空着手抹着眼泪离开的，每当说起这些的时候，姨奶奶总是流泪感叹，姐姐的恩情她一生也报答不完。
“这个姨奶奶真是好人……”田田听得快要掉下眼泪来，“她现在在哪啊我怎么没见过？”
“姨奶奶文革里被打出毛病了，后来也没治好，六十岁刚过就去世了。”程牧阳说，“去世的时候我大概八岁吧，我爸带着我去给姨奶奶磕头，他哭得伤心极了。”
可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奶奶不知道存了什么古怪的心思，她居然没有去参加自己妹妹的葬礼，孩子们把噩耗告诉她的时候，她只是沉默着点了几下头，随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长时间都没有出来过。再后来她的身体也开始慢慢变得一天不如一天了。
“你奶奶想什么呢？为什么不去啊，她身体就算再不好，你们用车接她去也行的吧？”
程牧阳摇摇头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着大姑姑曾经说过的话。
大姑姑说奶奶一辈子心高气傲都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以前出身高，可是后来划分成分的时候，富农的身份是要受到惩罚的，她靠着夫家贫下中农的成分才躲过浩劫；她觉得自己是家里唯一一个读过书的人，尤其是在女人里，但是后来忽然冒出来一个有知识有能力还当了大官的妹妹，让她立刻相形见绌；她早年在女校的同学甚至已经早早去了国外，过上了优渥的生活……所有这些都是让她觉得应该属于她的东西。
爸爸当然不相信大姑姑的说法，说她是恶意揣测，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奶奶一辈子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的命不好”。
奶奶觉得自己这一生的不幸都是不公平的命造成的：她去省城读书却遇到了侵城，好不容易在老家安顿下来却遇到了天灾，逃难的路上躲过了乱军却没躲过土匪……就连结婚生子，也是生了好几个女儿之后才有了一个儿子。
其实爷爷家的人没有强求她一定要生儿子，但她心里就是过不去这道坎，她看不起周围所有人，她觉得她才应该是拥有一切的人，比他们任何人都好，可事实上他们任何人都过得比她幸福。
最后妹妹的出现对她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就算她觉得自己再高人一等，到了这个妹妹面前也始终是抬不起头来的。因此她对于妹妹的出现并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和兴奋，只是在爷爷家人想要接受妹妹一笔馈赠的时候，她出面阻止了。她没有接受财物，而是提出让几个能读书的孩子跟着这个阿姨出去读书闯荡。
她知道能够改变命运的始终是丰富的知识和开阔的眼界，可她却再也没有了改变自己命运的能力。
程牧阳没打算把这些告诉田田，他只是在心里慢慢回味着这些，却听见田田在他耳边说：“毛头啊，我觉得我能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程牧阳还没从沉思中反应过来：“……什么问题？”
“电话号码啊！”田田奇怪地看着他，“说了这么多你都忘啦？我觉得，奶奶既然这么迷信的话，那我们就用迷信的办法对她好了！”
“什么……迷信的办法？”
“嘿嘿，这还有什么办法，”田田嘻嘻一笑，“骗骗她呗！”
“骗她？”程牧阳表示质疑，“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她又不知道——我之前八字还是骗她的呢！”见他不以为然，田田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小焦躁，“不然你能想出来什么办法？就这样耗着？我告诉你，我都接到过很多次电话啦，让我私下有空劝劝你呐！我知道你反正是听不进去的，也就没说了……”
“谁打给你的？”程牧阳震惊了，“不会是奶奶吧？！”
“她哪儿有功夫打给我！”田田白了一眼，“是你妈妈打给我的，她说啊，毛头是个顺毛驴，你有空跟他说说——看什么看啊，这是原话！”说着还摸了摸他的头，“来顺毛驴摸摸毛~~~”
“我怎么能是顺毛驴，”程牧阳抗议，“我很理智的！”
“噢噢你最理智了，谁都没有你理智，”田田继续揉他的头，“我最喜欢你理智了！”
程牧阳偏过头不让她碰，鼻子里很不服气地哼了声，闭上眼睛不理她。
田田抱着他的胳膊晃了几晃，他也没什么动静，她小声嘀咕着：“又不理我……”
“我还不是为你才骗人的么……”
“你就听我一次也没什么嘛！”
“……”
程牧阳一直在闭着眼睛装死，听她渐渐没了声音，以为她又在自己赌气了，就偏过头去看她：“你要怎么骗她呢？”
不料田田已经是睡眼朦胧，听他问话还努力睁开眼睛：“嗯……？”
程牧阳提醒她：“你不是说你有办法的吗？什么办法，说给我听听啊？”
“唔，保密，”田田往他怀里拱了几下，口齿不清地说，“反正我有办法……”
程牧阳看她刚才还一副打了鸡血的样子，现在又一脸的困意，脸上压出了一片红红的痕迹，不由又觉得好笑。他伸手替她拉了一下被子，又低头轻轻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自己也很满足地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围脖上看到这张图，当时就觉得应该是毛头和田田
但是田田没这么loli，毛头睡觉的时候又应该不是这副傻气的模样
只好大家再靠近一点点~~~中和一下下就好了~~~
或者毛头应该再大男人一点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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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送到医院去就不怕她砸东西了吗？”
“医院有什么好砸的，”程牧阳摇头，“再说，我们都不在旁边，东西砸了谁来负责呢？医院可不像家里，都是儿孙辈的没法跟她计较，那些护士医生的还能不给她脸色看么……”
田田觉得有意思：“嘿，她倒不是真傻，还分得清谁轻谁重。”
毛头微哂：“她又不真是小孩子，该收敛的时候还是会收敛的。再说也砸过一些东西的，医生当面让我爸把她挪走来着，后来才慢慢好了。”
“要不要赔钱啊？”
“当然要赔，不过那些瓶瓶罐罐的也花不了多少钱，关键还是怕把人弄伤了。”
“那护工是谁请来的啊？”田田问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她工资应该很高吧？”
“那当然！让人家干这么麻烦的活工资当然很高，我爸他们家里一人出一份钱的。”
据程牧阳的描述，梅姐原来也是在她们住的地方干家政的，后来也做了护工，他们家里正好还算搭得上的远亲，就花了大力气请人家过来。她也是个挺苦的人，家里丈夫生病去世得早，留了一个儿子在身边也没再嫁人。
“那你们把人家弄过来，她儿子怎么办啊？”
“我爸托了人给她儿子办了手续过来借读，现在读初三了，成绩还行——就在A中。”
“A中？为什么不去实验啊？”田田捍卫母校，“实验不比A中好么？”
“这有什么好不好的，我觉得A中挺好的，最起码那儿很朴实啊。实验的学生挺烦的你不觉得么？什么都要攀比……”程牧阳一脸的不堪回首。
“谁说的，我不就不跟别人比么？”田田申辩，“你也不比啊！”
“唉，你不比也不代表别人不来找碴……”程牧阳顿了顿，“算了不说这个了。”
“哎，对了，你妈不是还说过么，说你奶奶上过女校的呢！”田田强调了一下，“那时候女校含金量还挺高的吧？怎么上出来就是这样，这么迷信？”
“上过女校又怎么样，”程牧阳斜睨了她一眼，“牛顿晚年还迷恋炼金术和上帝学说呢……”
“可是你奶奶不仅迷信啊，她还封建！”田田耿耿于怀，“什么新媳妇旧媳妇的，她以为她是大宅门啊？！”
程牧阳笑：“她说着你听着就是了，就当没听到不就成了。”
“人家老人家要是上过女校的，出来往哪儿一站都是气质好得不行，你看小树的外婆，老了老了还那么优雅！”田田很是不平地哼了几声，“我猜啊你奶奶在上学的时候，估计也不是什么好好学习的人，搞不好还是个问题学生！”
“问题学生倒是还不至于，不过她也的确没上过几年学，”程牧阳笑了笑，“我妈也是听我大姑说的，大姑一贯的说话不着调……”
“那至少也上过的吧？”
“上是上过，从老家到省城去上的，没上几个月，省城就沦陷了。”
“啊？？”田田再度震惊，她没想到这些只有在历史书上财能看到的字眼居然出现在身边的人身上，“沦陷？”
奶奶去省城上学的时候正巧是日本人大面积占领中国北方的时候，她刚刚在省城安顿下来，日军就已经侵入了城内。那时候学校也呆不住了，校长和老师也有被抓去杀害了的，大家都一哄而散忙着逃命。
逃去外面的水路陆路都被隔断，大批的流民被堵在了城门口和码头附近，奶奶只有沿着田野地一路走了几天逃回乡下的家里。家里同样被洗劫一空，所幸家里的人还没有伤亡，房子也没塌。
奶奶家里本来是富农，就算是战乱的年岁里也起码是饮食无忧的，家里被乱军抢掠一番之后虽然没剩下什么财物，也是可以勉强度日的，还可以周济一下四维的邻居们。但就是这样的日子也过不长久，人祸才刚刚过去，天灾就降临了，一向干燥少雨的地方居然发起了洪水，奶奶一家人只好跟随着逃难的流民离开祖辈生活的家园。
谁知逃难的路上又遇到了乱军，一家人走散了，从此天各一方。奶奶继续跟着剩下的人往前走。谁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但是大家都只是漫无目的又夜以继日地走着，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靠着讨饭，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一年，最终走到了爷爷的家乡。
田田觉得自己在听一个很遥远很没有真实感的故事，但那个时代的人，又有谁不是从这种生活里挣扎过来的呢。这是一代人的共同记忆，贫困，战乱，颠沛流离，一样的青春却要淹没在弥漫的硝烟和整日笼罩在心头的恐惧中。
奶奶饿得晕倒在爷爷家附近，被好心的太奶奶救了回去，剩下的故事就这么顺理成章了。奶奶嫁给爷爷之后，结婚生子，再没离开过那个地方，直到几十年之后才与自己的家人重逢。
爷爷的家乡是一个更加偏远的小镇子，虽然民风淳朴，但到底生活过于清苦了一些。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其实是很有些不甘愿的，但不甘愿也没有办法，自己家人生死未明，她也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人，况且人家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她也只有委屈将就了。
“其实奶奶，怎么说呢，是挺命苦的……她哭也有哭的道理。”田田斟酌着说道，“可是我觉得，能从省城逃走，留下一条命来，安然度过这么多年，就已经算是命很大了。”
“我们没经历过那些，也没资格那样说她，”程牧阳点头，“但是爷爷一家人也觉得她是大地方过来的小姐一样的人物，是遭了难了才嫁到他们家里的，他们始终对奶奶很好，奶奶不会干活不会女工，他们也没怎么强求过她。”
可是奶奶是个从小就很要强的女子，心中竟是始终过不了这个坎，她一直都生活在自卑与自负的双重压迫里。一方面她觉得自己是念过书的人，是有知识的人，比爷爷他们要高出一头；另一方面她又不能靠自己上过的这几年学来为自己换口饭吃，人们认字也是为了算账，她知道的那些英文和历史的知识并不能为人们所理解。
后来好不容易和家人见了面，才发现大家居然都已经是两鬓斑白的半老之人。那时才知道当年父母早已经双双惨死在乱军的枪口下，弟弟进了国民党的队伍生死不明。前来相见的是她的小妹妹，当年一别之后小妹妹参加了八路军，现在已经是一个在省里也数得上的官员。
姐妹相见当然是悲从中来，大家抱头痛哭一番，妹妹就提出接姐姐的家人去省里住下，带他们去享享福，却被奶奶一家人谢绝了，他们只要求这个突然间变成富贵救星的妹妹可以带着孩子去读书，离开这块贫瘠的土地。
“后来我姑姑还有我爸能读到大学毕业跳出农门，都是这个姨奶奶的功劳，她的确是真心实意地对待他们的。”
姨奶奶后来文革遭了罪，却保护住了姐姐家的孩子们不受自己牵连，她常对这些孩子们说，她能有今天，多亏了当时姐姐护住了她，没有让她被乱军抢走，还把她送到了一户可靠的人家寄养，让她有口饭吃，可是姐姐自己却背井离乡受那么多罪，让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她反复提到，当年姐姐临走前抱着她哄她不哭，把身上的干粮都塞给了她，自己是空着手抹着眼泪离开的，每当说起这些的时候，姨奶奶总是流泪感叹，姐姐的恩情她一生也报答不完。
“这个姨奶奶真是好人……”田田听得快要掉下眼泪来，“她现在在哪啊我怎么没见过？”
“姨奶奶文革里被打出毛病了，后来也没治好，六十岁刚过就去世了。”程牧阳说，“去世的时候我大概八岁吧，我爸带着我去给姨奶奶磕头，他哭得伤心极了。”
可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奶奶不知道存了什么古怪的心思，她居然没有去参加自己妹妹的葬礼，孩子们把噩耗告诉她的时候，她只是沉默着点了几下头，随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长时间都没有出来过。再后来她的身体也开始慢慢变得一天不如一天了。
“你奶奶想什么呢？为什么不去啊，她身体就算再不好，你们用车接她去也行的吧？”
程牧阳摇摇头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着大姑姑曾经说过的话。
大姑姑说奶奶一辈子心高气傲都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以前出身高，可是后来划分成分的时候，富农的身份是要受到惩罚的，她靠着夫家贫下中农的成分才躲过浩劫；她觉得自己是家里唯一一个读过书的人，尤其是在女人里，但是后来忽然冒出来一个有知识有能力还当了大官的妹妹，让她立刻相形见绌；她早年在女校的同学甚至已经早早去了国外，过上了优渥的生活……所有这些都是让她觉得应该属于她的东西。
爸爸当然不相信大姑姑的说法，说她是恶意揣测，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奶奶一辈子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的命不好”。
奶奶觉得自己这一生的不幸都是不公平的命造成的：她去省城读书却遇到了侵城，好不容易在老家安顿下来却遇到了天灾，逃难的路上躲过了乱军却没躲过土匪……就连结婚生子，也是生了好几个女儿之后才有了一个儿子。
其实爷爷家的人没有强求她一定要生儿子，但她心里就是过不去这道坎，她看不起周围所有人，她觉得她才应该是拥有一切的人，比他们任何人都好，可事实上他们任何人都过得比她幸福。
最后妹妹的出现对她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就算她觉得自己再高人一等，到了这个妹妹面前也始终是抬不起头来的。因此她对于妹妹的出现并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和兴奋，只是在爷爷家人想要接受妹妹一笔馈赠的时候，她出面阻止了。她没有接受财物，而是提出让几个能读书的孩子跟着这个阿姨出去读书闯荡。
她知道能够改变命运的始终是丰富的知识和开阔的眼界，可她却再也没有了改变自己命运的能力。
程牧阳没打算把这些告诉田田，他只是在心里慢慢回味着这些，却听见田田在他耳边说：“毛头啊，我觉得我能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程牧阳还没从沉思中反应过来：“……什么问题？”
“电话号码啊！”田田奇怪地看着他，“说了这么多你都忘啦？我觉得，奶奶既然这么迷信的话，那我们就用迷信的办法对她好了！”
“什么……迷信的办法？”
“嘿嘿，这还有什么办法，”田田嘻嘻一笑，“骗骗她呗！”
“骗她？”程牧阳表示质疑，“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她又不知道——我之前八字还是骗她的呢！”见他不以为然，田田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小焦躁，“不然你能想出来什么办法？就这样耗着？我告诉你，我都接到过很多次电话啦，让我私下有空劝劝你呐！我知道你反正是听不进去的，也就没说了……”
“谁打给你的？”程牧阳震惊了，“不会是奶奶吧？！”
“她哪儿有功夫打给我！”田田白了一眼，“是你妈妈打给我的，她说啊，毛头是个顺毛驴，你有空跟他说说——看什么看啊，这是原话！”说着还摸了摸他的头，“来顺毛驴摸摸毛~~~”
“我怎么能是顺毛驴，”程牧阳抗议，“我很理智的！”
“噢噢你最理智了，谁都没有你理智，”田田继续揉他的头，“我最喜欢你理智了！”
程牧阳偏过头不让她碰，鼻子里很不服气地哼了声，闭上眼睛不理她。
田田抱着他的胳膊晃了几晃，他也没什么动静，她小声嘀咕着：“又不理我……”
“我还不是为你才骗人的么……”
“你就听我一次也没什么嘛！”
“……”
程牧阳一直在闭着眼睛装死，听她渐渐没了声音，以为她又在自己赌气了，就偏过头去看她：“你要怎么骗她呢？”
不料田田已经是睡眼朦胧，听他问话还努力睁开眼睛：“嗯……？”
程牧阳提醒她：“你不是说你有办法的吗？什么办法，说给我听听啊？”
“唔，保密，”田田往他怀里拱了几下，口齿不清地说，“反正我有办法……”
程牧阳看她刚才还一副打了鸡血的样子，现在又一脸的困意，脸上压出了一片红红的痕迹，不由又觉得好笑。他伸手替她拉了一下被子，又低头轻轻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自己也很满足地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围脖上看到这张图，当时就觉得应该是毛头和田田
但是田田没这么loli，毛头睡觉的时候又应该不是这副傻气的模样
只好大家再靠近一点点~~~中和一下下就好了~~~
或者毛头应该再大男人一点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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