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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霍仙镇 下

    山海地产盘踞于汉德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楼下车辆常常堵得水泄不通,这里的繁荣承载着城市中人们的苦闷的挣扎焦躁。傅国安从二十七楼的落地窗眺望出去,眼中只有这座城市寸土寸金,林立高耸的大楼。

    “董事长,这事就这么算了吗?”郝媛不甘心的问道,“就这么放过他了吗?”

    傅国安负手立在窗前,俯瞰着雾蒙蒙一片的风景:“这只是个开始。”

    “您什么意思?”郝媛追问着。

    傅国安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双手交叉:“你给他一个痛快,那是成全他。这次只是提醒他别忘了从前的事。”他看向郝媛:“我们三年后一起算,你是个女孩,要学会用软刀子。”

    郝媛着装干练,巴掌大的脸上一派冷肃,她的头发极短,遮不住耳朵,五官生的单薄,性格又孤僻,所以整个人看起来就显得淡漠:“我明白了。”软刀子杀人,那这三年里,周砚楼日夜都会想着这事,三年的时间,再冷静深沉的人也会被耗掉大半的精力与耐心。

    傅国安看着电脑页面弹出的国际新闻,报道着国与国之间的倾轧。世界的顶端风云变幻,地下的虫蚁仍能在无法觉察中生存许久。

    霍仙镇里,两个人已经从寺庙下来,去了附近的客栈歇息,走到山脚下时,嘉树回头看了看山顶,那座古寺在群山群树的围绕中隐匿着,雄踞于一方山头,目送作为过客的她从山脚下走过,然后继续迎接远来的客。

    嘉树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何辉,不知道是地方太小,还是缘分太深。她与居哲说说笑笑的走进农庄,服务员带着她们去单独的小包间,嘉树问道:“你们这里住宿一晚多少钱啊?”

    “是这样的,我们房间类型不同,收费也不同,等一下给您拿详细分类看好吗?”服务员始终挂着标准的微笑,比起县城许多高级宾馆的服务生态度还要好。

    “好,谢谢。”嘉树笑道,转身对居哲说:“那就住一晚吧?”

    “听你的。”居哲抿着唇点头。

    两人刚到包间坐下,嘉树身后就传来何辉的声音:“嘉树?”

    她转身过去,见是何辉,诧异里带着几分抗拒的冷漠,淡淡的说:“你也在这。”

    “是啊,真是巧了,没想到咱们俩缘分这么深。”何辉依旧是那副大半,二八分的头发,白衬衫红领带黑西装。有些塌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方框眼镜,圆润的脸一笑,露出两个长长的酒窝来,显得眼睛更小了,不了解的人大概看不出他毛孔中的油腻,还会觉得这人和善好相处。

    “我们已经结束了。”嘉树抱着手臂,半倚在椅子上,看着他身侧的门框说。

    何辉欸了一声,伸手将腋下夹着的公文包放在了桌子上,白胖的一双手将嘉树的手掌包住,像是没看见房间还有第二个人似的:“嘉嘉啊,还生我气呢?都是我不好,这么长时间也没联系你,你得相信我有苦衷啊!”本来那晚权衡之间,何辉就不再对嘉树抱念想了,可今天突然看见她,那种阳光活泼的样子他还从来没见过,像是看腻了的花瓶,又发现了隐藏的妙处,不想放弃了,想着女人一向心软,好歹快三年的感情,哪能说放就放下,说不定今天是从哪知道他要来,特意跑过来的呢?

    不得不说,男人要是自恋起来,也是什么都敢想。

    嘉树皱了皱眉,突然对他无比厌恶,这情绪从前从没有过,是突然之间产生的,嘉树甩开他的手:“何辉,你有完没完!是你先结束的,我跟你早就该结束了,别再缠着我了!”

    “居哲,咱们换间屋子吧。”嘉树不再理何辉,转身对居哲说着。

    他一向是聪明通透的人,对两人之间的事默然不语。顺着嘉树的话刚起身,何辉就走了过去:“有朋友啊?我怎么没见过?新认识的?”

    “你好。”居哲明白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出于礼貌仍握了手。

    “小伙子一看就是刚大学毕业吧?在哪工作呢?”何辉用一种年长者赞赏小辈的语气询问着。

    嘉树向一旁挪动了一步,拉着何辉的胳膊推他到了一旁去:“没什么事你就出去吧,我们要吃饭了。”

    “嘉树,你看你!这点事怎么还过不去了呢?”何辉凑上前,笑眯眯的说,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嘉树彻底没了耐心,冷冷的盯着他,红唇微启,利落而厌恶的吐出一个字:“滚。”

    何辉脸色终于变了变,转瞬就又挂上了招牌笑容,压低了些声音:“好歹跟了我三年,这才几天,怎么跟玫姐学着养起了小白脸?你有那个资本吗?”

    这一句话里寥寥的几个字,一个个狠狠的砸在嘉树脸上,好像把她的心脏踩在了脚底揉弄,居哲见状走上前去,侧身将嘉树挡住了些许,淡笑:“您喝过中药吗?”

    “啊,喝过!怎么了?你哪不舒服吗?”何辉一愣,笑呵呵的问道。

    居哲仍抿着轻轻浅浅的笑意,礼貌而疏远:“那您应该知道,喝完一碗药,碗底一定会留下一层药渣,中药渣是没有任何用处的,用来泡脚还会把皮肤染上色,更多的是倒进花盆当作肥料了。”

    何辉知道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但这么突然一讲,他一下子还没太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药渣于人体无害,都说浓缩的是精华,可是我吃过之后才知道难以下咽,而且没有价值。后来我又发现,很多人就像药渣一样,无能无趣无赖没担当。”他的声音一向如人一般温润,此刻侃侃而谈中却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架势,还带着一丝......生动,单纯的生动。

    嘉树在旁边扑哧一笑:“你要一个药渣有什么担当?”

    何辉算是听明白了,合着两个人在这拐着弯的骂人呢,被绕弯绕的嘴皮子一下笨起来:“你们,嘉树你现在真是可以啊,才过了几天啊?”

    嘉树没等他说完,一巴掌拍开了他指指点点的手:“何辉,好聚好散吧。你要是再闹,那我也可以去你们单位参观。”

    何辉一下老实了,气的反笑了起来,扶了扶眼镜:“行,你行!”说完一把拿过包,转身走了出去。

    嘉树嘴角的笑一点点淡下来,何辉出现的那一刻,她像是从梦中醒过来,发现有些事她真的不该想。

    居哲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嘉树握着杯子,转头看他:“没想到你骂人都不吐脏字呢。”

    “我没骂人。”他笑着低下眼眸,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羊脂玉般的脸上,投下一层轻薄的暗影。二十七岁之前的居哲,是那么美好而生动的存在。

    嘉树清了清嗓子:“我要讲故事了,你知道霍仙镇这个名字是怎么由来的吗?”

    居哲侧身,服务员把农庄特色时蔬菜肴端上了桌子,冒着诱人的香气,他转动着桌子,移到嘉树面前,配合着温声笑道:“不知道。”

    “因为你之前说的那个湖,这还是我之前在网上看到的。”嘉树补充了一句。

    “民国时候,军阀混战,有一个南乡村的瞎眼神婆,叫冯阿唐,途径这里。那时候的霍仙镇叫三硅村,周围山林里都是土匪,军阀也隔三差五的来抢壮丁。所以人们特别迷信,信神、信佛甚至连鬼也信,就为了求个平安,所以发现冯阿唐是神婆之后,就把她扣下了,给她腾了一间祠堂出来,村民们苦苦哀求她又威胁她,把她当佛一样供着,吃穿不愁,但也给她手脚带上镣铐,房间上了锁,不许她离开半步。有一个叫霍仙芳的女孩儿,跟她成了好朋友,在夜里帮她逃跑出去,却在村民的追赶中失足落水淹死了。但冯阿唐逃了出去,后来过了很久,她才知道自己跟城里的陆家主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妹,又与一方军阀沈业联姻。再回到三硅村,人们已经忘了她是谁,当她说出自己是当年逃跑的神婆时,人们却都怕她身后的枪,没人再敢来绑她,冯阿唐给霍仙芳建了祠堂,日夜香火。那个湖也起名叫仙湖,这里就从三硅村变成了霍仙镇。”嘉树讲完,一口气喝光了面前杯子里的水。

    居哲静静的听着她讲,拿过碗勺,青花白瓷勺舀着白萝卜牛腩的清汤,从园中新摘的葱花散漫的漂荡在上面,他递过去,目光温和。

    “等我回头有时间,就把这个故事编成网络小说。”

    “网络小说?”

    “是啊,怎么了?”嘉树边揪着馒头皮边问。

    居哲抿了下唇,咽下要说的话,淡笑:“没什么。”

    网络文学也是文学,但总归比不得传统文学深刻,有偏见很正常。“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是学历史学文学的,觉得作家写的东西要对社会有贡献,怎么说来着......兼济天下。”嘉树笑盈盈的说,“可我大学都没毕业,算不上什么作家,写不出那种有深度的文章,这些故事能有人看我就很开心了。”她何尝不想呢,可是她这样籍籍无名的人,写了又有谁会看,而且比她写得好的人比比皆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和自信呢?她不甘心,但只能默默妥协。妥协这个词听起来太委屈,她失去了的是渺茫的理想,可她也会得到握得住的现实。既然她失去着也得到着,那么这是选择。

    居哲忽然明白,这是她乏味隐晦的生活少有的安慰与光亮,欲望就是希望,有所渴求就能够改变。

    周砚楼又收到一封邮件,他点开看了一眼,一行黑体加粗大字:下次再会。这四个字就像一个魔咒,印在了他脑海深处,并且不时蹦出来提醒他,还有未了结的事。就像被宣告判决的死刑犯,他是死定了,却不被告知行刑日期,每天活在未知的恐惧中,渐渐精神薄弱恍惚。

    他迫切的要逃离这种情绪,给嘉树打去了电话,嘉树正吃着饭,看到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周砚楼于她,是从没接触过的新鲜事物,她并不喜欢他,却愿意跟他接触。

    “嘉树,对不起,最近公司出了点事,没来得及跟你说就走了,实在抱歉。”电话一接通,周砚楼就赶紧道歉。

    嘉树勾着唇浅浅的笑着:“没关系,周总生意忙,我理解。”

    “我这几天就回松江,我们可还有一顿火锅没吃呢。”

    “我现在不想吃火锅了。”

    因为中午天气暖,包间里的窗是开着的,山庄有不少猫猫狗狗,嘉树话刚说完,一只黑猫绿眼睛的小猫就跳上了窗台,高傲的仰着头,迈着优雅的步子徘徊,细弯的尾巴卷着,打量着是跳到在桌子上还是地上。

    嘉树喜欢这些小东西,立刻站了起来:“阿哲,你看你看!”

    居哲在黑猫跳上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见嘉树这样兴奋不由温和笑道:“你别靠那么近,万一是野猫会伤人的。”

    “没事,不会的!”嘉树朝它走过去。

    “你在外面?”周砚楼听见了居哲的声音,眉头皱了皱,声音低沉着问道。

    “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拜拜。”嘉树匆匆挂断了电话,弯着腰对黑猫伸出手去。

    它停住了脚步,翡翠似的淡绿眼睛也看着她,然后竟抬起了前爪,向前伸了一下又很快的缩回去,嘉树惊讶于它的温和,手又向前伸了一些,黑猫便把柔软的梅花爪搭在了她的手上,有些冰凉的触感。

    “居哲,你快给我们拍张照片!”嘉树怕它跑掉,头也不敢动,看着它的眼睛,催促着居哲。

    阳光温和的洒落在木色的房间,洒落在一人一猫的身上,窗外是巍巍山峦和广袤田野,居哲看到了嘉树所描绘的理想中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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