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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章 花开了

    靖恭六年三月末

    “……你不是说过十个月的吗?你不是说……不是还有两个月吗?!”

    “我是说。但,我应也说过他应戒思虑愁绪,只是在这皇宫里,朝堂上,谁避得开?君上,我终归只是个医者而非神明。”

    ————

    “小心点。”

    掬月亭中,容桓的声音将未迟从思虑中唤醒过来。

    阳春三月,淡金色的阳光明媚温软,早春的风穿花踏水而来,轻抚过两人的发丝,使之交缠。未迟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中,紧跟着他跳到小船上。

    船随水动,天光人影微微漾开。

    今日的天气是难得的晴好,容桓身上也利索了许多,他们于是便按日前说好的那样去了一趟桐宫。

    在那个外表荒凉破败的宫殿里,未迟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女人。与未迟先前那次见到的不同,她虽被链子锁在床边,但衣容整洁但安静如泥塑木雕,半点不见那日的疯狂骇人。

    容桓亲自为她梳了妆,未迟则在一旁帮忙递递梳子步摇一类东西,听容桓慢慢地自顾与那个女人说一些家长里短的话,很有点岁月静好的感觉。最后容桓领着未迟同她道了别,容桓笑着与她说:

    “等再过两日,我们再来瞧您。您一个人要好好吃饭休息,不要发脾气……”

    再之后,容桓便提议来这掬月亭一游。其实这时间该叫他喝药了,但近来实在难得见他这样兴致勃勃,神采飞扬的样子,未迟不知怎的心就是一软,便也由着他了,只是命内侍回去熬药,隔两个时辰后再送过来。

    因为木船狭小,所以内侍都被留在了岸上的掬月亭中。木船随水滑入平如镜面的“十里荷塘”中,天光云影间碧色的荷叶卷曲着探出一点头来四处张望。

    “未迟。”

    “嗯?”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这样泛舟而行发生了什么?”

    “……不记得了。”

    “是吗?我倒还记得。要不要——我帮你想起来?”

    “……”

    未迟抿了抿干燥的唇,没有说话,她偏过头去避开容桓笑容满溢的双眼,耳根微微发烫。

    记忆中那是在五月中旬,是一个明晃晃的夏日,掬月亭边一半莲叶一半水,浩浩汤汤,波光粼粼。偶尔有红鲤在阳光下,从莲叶田田间高高跃起,又闪烁着金色的水光落下去。喝饱水的荷花带着花瓣尖上轻艳的薄红色,半开半阖地半隐在深深浅浅的碧色中随风而动。

    下了朝的容桓在内侍们的指引下沿着曲曲折折的浮桥走进青莲深处,抬手顺着固定在桥边的麻绳把莲叶深处的小木舟拖靠了岸,然后跳上船去。

    船上的未迟似乎是在钓鱼,或者也算不上是在钓鱼,她只是把一支鱼竿安置在船沿,自顾折了莲蓬来享用。

    她发现容桓时坐了起来,就这么将就地行了一个草率的礼,也并不惊慌忙乱,只是自然地掰开一个清如泉水的莲蓬递过去,道:

    “今年第一批,要不要尝尝鲜?”

    那时她姣好的侧脸在阳光下微微闪着光,嘴角漫不经心的弧度也带着初夏的温度,柔顺的长发在荷香淡淡的轻风中起伏,叫人不由恍神。

    容桓看着,突然凑近过去,错开她手上递过来的莲子,而吻上了她颜色好看的唇,然后他们两个都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去吻未迟,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能算是情之所至,情不自禁,事情快到他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

    过了约有十息吧,未迟回了神,她伸手推开了容桓,先是偏头抿唇,然后她回过头,微微垂首淡淡问了一句:

    “莲子……还要吗?”

    “要啊。”

    容桓认真凝视她,忽然笑了,侧头就着未迟的手吃掉了那颗莲子。

    ……

    那时明明是接到宫外容洵的指示所做出的一番行动,甚至可能是容桓也知道的将计就计,可就算到了如今,未迟忘记了当时的触感,也记得那日自己心中应当有过很轻的那么一动,便似莲叶上未干的宿露落入池水微微泛起的涟漪。

    ……

    “我帮你想起来。”

    容桓这么说着,慢慢凑近了未迟,两个人近在咫尺,呼吸相融,未迟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闭上眼的,可最终却看向了容桓的眼睛——

    怎么形容容桓的眼神呢,不够清澈,也绝不浑浊,似有丝丝缕缕细雾浮浮沉沉。漫涨上来,目光温柔缱绻如绫纱浮于涓涓温泉。

    未迟忘记自己在想什么了,只是轻轻合上了双眸。

    温热的呼吸打在未迟的颈窝,她听到了耳边传来容桓仿佛无奈的轻叹声。未迟睁开眼睛,容桓却顺着她的双臂滑下去了,他枕在未迟的腿上,半阖着眼,眼底透着些细碎的水光,唇角和语调却都是带着笑意的上挑。

    “今儿个的太阳真好啊。”

    他说了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却无意识的在风中紧了一下衣服。

    “怎么?冷吗?”

    未迟说着已经把身上的薄披风解下来搭在容桓身上了。因为倒春寒,三四月间的气温飘忽不定得很,容桓如今又畏寒得过分,未迟皱着眉,不由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考虑周全。而容桓则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你解什么披风啊,朕可是天子,抢自己女人的披风算怎么回事?像话吗?”

    “左右这里也没有旁人,陛下何必逞这个强。您的身体尚未痊愈,受不得寒,您今天要是病了,和晏能说我两天,你信不信?”

    “和院使确实……”

    许是这段时间被和晏折腾的很了,一提到和晏,容桓便安静了,话里多多少少有了讪讪的意思。转而感叹说是如今良辰美景,可惜少了一盘棋。

    “我要人去取?”

    “呵~算了算了。未迟,你陪我说说话罢。”

    “说什么?”

    “嗯……”

    容桓用一只手勾着未迟的手,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带着平和而明显的笑意,眼睛却完全合上了。他说:

    “未迟,先前我教你的琴学会了吗?”

    “嗯,差不多,但弹得不好。”

    “未迟好厉害,原来已经学会了。下次有机会,换你弹给我听吧。”

    “好……”

    “未迟。”

    “嗯。”

    “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在京郊马场挑的马儿,有机会我们再去跑马吧。”

    “好。”

    ……

    “……对了!我们上次听戏是什么时候了?”

    “十天之前。”

    “对,是了,我记得,我们听的是《长安忆》。你那时仿佛还瞧哭了。”

    “此事陛下莫约是记反了吧。”

    “这是绝不会记错的?许是你瞧错了吧,我记得那日落雨来着。”

    “是吗?”

    “定然是的。”

    “既然陛下金口玉言,那便是了吧。”

    “嗯。”

    ……

    “未迟,你以后不要松懈了练字读书。”

    “嗯,以后你盯着我。”

    “嗯……以后你批奏折的时候注意歇歇眼睛,别太发奋了。”

    “嗯,好啊。”

    ……

    “未迟,我是不是还答应过你一次围猎没有去过?”

    ……

    容桓说的东西很琐碎,但两个人就这么平静地一问一答,似乎谁也不会先厌倦。可终究,慢慢的,容桓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了。

    ……

    “未迟,你该走了,我该放你走了。”

    “……我,不走了。容桓,我不走了……我就在这里。”

    “蠢蛋!”

    “嗯……”

    未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忽然开始微微发抖了,她俯下头对容桓说:

    “不要睡,别睡,容桓。这儿太冷了,我们回去再睡吧。”

    “嗯。”

    她听到容桓含笑顺从的声音,可容桓没有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听到他的声音,他说:

    “花开了啊——”

    “什么?”

    容桓的声音太小了,未迟不得不贴近他问,然后她看到了他的微笑,他说:

    “未迟……荷花开了啊……”

    “我很想再尝一尝这里莲子……”

    ……

    “容桓,容桓,容桓!你醒醒,别睡了,这里很冷啊……”

    未迟轻轻拍着容桓对他说话,她不停去试他的鼻息,她总疑心这人应当会突然笑着抬手敷衍地揉乱自己的头发,然后不真诚地同自己商量:

    “不要吵了,你乖乖的,陪我睡一会儿,明日我许你少五张描红。”

    像之前许多次那样,发生得自然而然。

    可是并没有。

    这时有风吹来,未迟感受到了脸上的湿润,未迟才发现不在什么时候太阳已经再次躲进了云层——下雨了。

    春日的雨总这样,不大,但绵绵密密的,像如今未迟心里这般,说不上到底是满满当当的还是空空荡荡的,一片安静的茫茫然。

    她只觉得有些冷了,然后觉得那寒意把她整个人从血管到四肢百骸都冻上了,有棱角的冰渣子一点一点扎出来,很疼,可是连血都流不出来。

    她慢慢俯身抱住容桓,居然觉得温暖。

    之后,也许是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一会儿,未迟止住了浑身的颤抖。她单手抱着容桓,另一只手扯着船边的缆绳靠近了木质的浮桥。

    她轻轻对容桓说:

    “天冷了,我们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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