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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章 过渡

    有些事总归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比如伤势爆发后,容桓的昏迷。

    未迟在确定他的不省人事后,抬手屈指于唇边吹响了一个声如鸟鸣般的悠长口哨,清脆甚至尖锐的声音穿透风雪。

    未迟连吹了三声后,两个黑衣人便出现在雪洞口。他们沉默的,一个当即放下了绳索,一个则直接跳进洞中背起了容桓,提气,顺着绳索回到地面。

    是的,未迟是有办法离开的,但帝心难测,未迟终归不能完完全全地信任容桓,事关生死存亡,她也须得给自己一些底牌才能保持平静地活下去。

    “速至京城。”

    未迟说着把一块不起眼的,似由黑铁铸成的令牌交给其中一人,又从容桓身上撕下几片衣角交给另一个,道:“去吧。”

    于是各自两人领命,在漫天风雪中策马相背而去。未迟半扛着容桓侧身,那一边,已见一人牵了一匹看着伤痕累累,似乎是从前一日那场狼潮中幸存下来的战马来。未迟先将容桓抱上马去,自己随即上马从后面环住他,叫他不至于倒下去。

    那天,黑衣人在无边雪原中指了一个方向,然后未迟驱马向前。

    “你最好盼着陛下尽快醒过来!”

    北莽的补给向来不怎么样,在继大夏在边境竖壁清野之后,风雪肆虐,北莽鞑子的后勤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加之在离归越这几日近乎疯狂,又足够精准的自杀式攻击下,北境大捷似乎已经指日可待了。

    胜利在望理应普天同庆,但实际上,离归越仍然非常暴躁。他觉得自己几乎快急疯了。

    容桓被救回来已经三日了,但同时他也已经昏迷了三日了。离归越之前早早从北境请来的那些医者看来看去,总归是那几个说法,药吃了这么些天也总归是一个无济于事。

    但如果说这些只是让对未迟有些成见的离归越忍不住想要迁怒未迟,那么今日这个新请到的北地大夫的话就让离归越起了杀人的心思。

    “陛下应是中了奇毒,且毒由口入。”那个医者说。

    两个人一起遇伏,一起失踪,一起获救,一个伤重一个伤轻,尚还可以用身手运气来说事,但若一个中毒,一个安然无恙,事情便不容旁人不多想了。

    离归越想着容桓早先对自己说的,关于未迟的那些好话,和陆羽的阻拦总算是让他还存着那么几分理智。

    可理智归理智,对着未迟,离归越总有一些压不住脾气。

    “人是我拼死就回来的,我自然不会希望他死了。”

    未迟对离归越的怒火杀气半分不露怯地开口,她淡淡的说:“离将军大可不必这样威胁我。”

    未迟对离归越的印象最初大多来源于容桓和陆羽口中。大抵是那种公私分明的人。只是未迟似乎从无缘于这位镇南王据说私底下的平易近人,幼稚可亲,对他敬则敬矣,可说喜欢也实在谈不上,故而她对离归越的口气实在算不上客气,甚至可以说是针锋相对。

    罪名未定,未迟终究是他动不得的,离归越再生气也只有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在这之后的日子里未迟几乎算被软禁在小帐中,直到又一个三天后,容桓醒来。

    “来了?”用的是问句,但意思倒是明明白白的。

    容桓一见到未迟就先露出一个笑来,其他人等便都识趣地退下了。

    容桓裹着毯子倚靠在重重叠起的枕头上,伸出一只手拍拍床榻,对未迟说:

    “过来。”

    “他们都说是我给你下了毒,你还敢见我?”未迟嘴上这么说着,行动倒不含糊,容桓就这么瞧着居然又瞧出几分可爱来。

    “你若真要杀我,不救我便是了,何必那样麻烦。”容桓勉力抬手去摸摸未迟的三千青丝笑道,

    “但,那是他们误会你,可不能都算在我头上,我才醒转过来,你该多纵容我些才好,不然我若不好了,可就白费你救我的不容易了。”

    容桓此时卸了甲,又因这些天的昏迷苍白消瘦了许多,猛然配着这样温和的笑,看着忽然有了些文弱儒雅的味道,让未迟不由想到他教自己读书练字的那些时光,到底还是有些心软。

    “你的伤……还好吗?还有,那毒……”

    “不是大事。”

    “你,这事……若不是大事,怎么会逼得离将军变了脸色?你以为我几岁,一骗了事?”

    “……”显然有些没有想到未迟的反应,容桓哑然失笑。

    其实容桓多少还是瞧出来一点的,今日的未迟与平日有些不太一样,简单来说就是有些感情用事了。这让他很高兴,于是他真的笑了,他说:

    “未迟,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

    “高兴还活着。”高兴还可以见到你,而你也记挂着我。

    “这倒确实值得高兴。”

    未迟顺口答了一句,目光却转开了,纤长细白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床榻边沿,也敲不出什么节奏来。

    她有些心慌,或者说有些尴尬的不知所措。

    之前那时在生死关头,可以把什么顾虑都暂且抛了,说的话也不必过头脑心肺,毕竟谁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呢。可如今真的活下来了,又相见了,四目相对,那些话都浮出来了。明明也不是什么多大不了的话,但这样想起来就是觉得有些矫情,有些让人坐立不安。

    毕竟相处了近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纵使之前不曾见过她这般情态,容桓也多少猜到了一些,容桓瞧着只觉得有趣,但并不说破。为了避免某人恼羞成怒,他还识趣地换了一个话题。

    “你……”

    “怎么?”

    因为他脸上的笑,未迟有些反应过度地接口。

    这回容桓真的笑了,他忽然一下抽下未迟的簪子,让如瀑的青丝散落,他笑着问:

    “你多久没有好好梳头发了?”

    “……我的手受伤了。”

    未迟抬起右手,上面果然是一圈绷带,那日用刀过度,她的右手震伤了。虽说还不到伤筋动骨一百天的程度,但这几日她确实一直是用左手凑合着用的,别的还好说些,独独头发还是有些为难人了。毕竟军营里全是男人,按离归越之前的那个态度,没杀了自己已算好耐心了,更别谈什么专门找个伺候的人来。

    “你想梳个什么样的?我亲自帮你梳。”

    “你?”

    未迟口气里满是怀疑,但却没有转头,她背对着容桓,任他一下一下地梳通自己的头发。

    “不要小瞧朕了。我也是劳碌过的人。你只管说你想要的吧。”

    “这是北地战场。”

    “哪里都无妨的。就堕马髻吧。嗯?”

    “嗯。”

    未迟没有反对,她瞧着窗外大雪初停,寒风凛冽的阳光却很明媚动人,搭上帐中燃得正旺的几个火盆,恍然让人有种春日已至的感觉。

    但,也只是感觉罢了。

    “容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没有尊称“陛下”,未迟就这样单刀直入地问,直白得残忍。

    容桓盘发的手一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一旁铜镜里倒影出他略显无奈的脸来,

    “我本还为难怎样与你开口好,但怎么也没有想到更合适开场……”

    “你回京城罢。”他说。

    外面的风好像刚巧停了,帐中安静得只有火盆里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过了一会儿,未迟才又开口:

    “离将军的主意?”

    “……也有我的意思……”

    容桓一边把最后一绺头发盘上去,一边开口解释:“北地动荡,战事向来越到末时越吃紧。你在北地我不放心。”

    “你先回京城等我,好不好?”

    容桓给未迟插好银簪,软言商量道。

    未迟只抿唇沉默了一息,然后忽然绽开一抹笑意,她看着铜镜里的容桓说:

    “陛下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么臣妾岂有不从之理?”

    “未迟,我……”

    “臣妾知道陛下的好意,让陛下费心了。”

    “发已梳好,”未迟站起来退后三步,像平日里那样对榻上的容桓行礼,道:“臣妾告退。”

    “愿陛下准臣妾稍加收拾,明日一早臣妾必定启程回京。”

    “未迟……”

    “此地人多眼杂,陛下还是叫嫣然吧,那样稳妥些。”

    未迟说话时又对着容桓行礼,客套守礼极了,好像他们前些日的那些并肩作战,生死相依,一下子成了幻觉,他们仍是在宫中那样——做戏般地靠近,又相互防备。

    甚至,走到帐门前,未迟忽然回头对容桓笑了一笑,那一刻,容桓突然想到一个词,叫作“咫尺天涯”,他听到她说:

    “愿陛下战无不胜,凯旋归来。”

    “臣妾会在京城迎陛下大捷。”

    是再寻常不过的话,未迟说完就出去了。

    她知道此事自己不该生气,这样对自己没什么不好,可偏偏就是没忍住,以至于等她真正出了大帐,甚至有些生气自己的生气。

    大帐中,容桓却盯着落下来的帐门盯了足足三息,他神色平静地捻了捻手指,仿佛之前女孩柔顺如水洗丝绸的发丝质感还在指间。

    能怎么办呢?

    他坐在那个位置上,与未迟之间隔了那么多的东西,多到他甚至无法坦坦荡荡地说一句“喜欢”。他陷进去了,他可以用自己的全部和未迟对赌,但这天下终归不止有他。

    有些事,由不得他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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