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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章 未迟

    “别死,容桓,别死了。”

    他们的运气应当算不错。其实未迟跳河时并没有抱多少能活下来的希望,但实际上他们现在还活着。

    他们被冲到了饮马河下游的河滩上,未迟醒来时四周仍漆黑一片,她不知道那是还没有天亮还是再次遇上了黑夜,不过像北境这样狂风暴雪的冬日,白天和黑夜的界限从来也不是很分明。

    未迟半扛着已经没有多少意识的容桓在雪原中踉跄而行。其实这个时候她应该先放信号箭求援才是,可如今未迟并不确定自己所在之地到底属于大夏还是北莽,或者说,她不确定自己放了信号箭后,先赶到的是大夏将士还是北莽鞑子。

    她赌不起,她已经没有力气战斗了。

    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的大约是一个大大的智者,可以预料到这样状况原来还可以更坏。

    他们跌进了一个雪洞,也许是早年北地汉子捕猎用的,那洞深而洞壁光滑,若是在未迟全盛之时自然不在话下,可如今的未迟行走尚且不容易,何谈脱困?

    托天寒地冻的福,容桓的血基本已经止住了,伤口也没有恶化的样子,但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也许是因为低烧,现在容桓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

    因为他的伤,未迟不太敢大幅度摇晃他,但这样的天气,未迟也不敢让他睡过去,她只有抱着他,贴着他耳边一直和他说话。

    未迟不知道,也不让自己去想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容桓昨日说的那样,他死了,她就可以走了,她就自由了。

    可怎么不走呢?

    因为容桓最后一刻挡在她前面要她退吗?还是因为这些时日真的假的照顾,或者是那次的拥抱吗?

    他们曾同榻而眠,那次未迟忽然从噩梦中惊醒,毫无意识地抽出枕下匕首直刺向容桓,刀剑距离容桓不过两寸。容桓醒来对着她抬手,未迟大惊,下意识攻击,可她那次预料错了,容桓没有进攻,刀锋堪堪擦过容桓的颈侧,削下了他的一缕头发,而未迟落入了一个怀抱。

    “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容桓在她耳边呢喃。

    未迟愕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可以无视刀锋去拥抱一个人,她只知道那个怀抱确实温暖至极,温暖到她可以允许自己暂时的软弱。

    …………

    “我没有害怕。”

    “嗯,我知道。”

    …………

    那是她对那天最后的记忆。

    “容桓,容桓,你可千万别睡着了。”

    容桓醒过来了,他开始咳嗽,开始呢喃一些未迟听不清的话,未迟喊了他很久他才终于睁开了双眼。

    容桓对未迟露出了一个虚弱苍白的笑来,那一瞬间未迟觉得自己鼻子一酸,忽然泫然欲泣。

    “容桓,你不能再睡了。”

    未迟说:“我现在有点害怕。”

    “那我不睡了……你,”容桓索摸着去握住未迟的手,他冲笑着说:“你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容桓边咳嗽边说话,喘息换气间显得有些艰难,但他一直闭着眼,微笑着慢慢地和未迟说话,仿佛时光凝滞,岁月静好,雪洞里也不那么冷得叫人无法忍受了。

    容桓先是说了很多有的没的琐碎事,然后又讲起了他和容洵的年少往事,多是带着平和温暖的温度,可慢慢的,在他的讲述中,他们慢慢都长大了。

    “……我那时一直想……想父王怎么就偏偏选中我了呢?……我一直觉得皇兄比我学问好,做什么都比我好,朝中的大人们都更喜欢他……我曾想啊,若皇兄为帝大约会比我好许多……”

    “……我曾想过禅位给皇兄,我想那样皇兄是不是就不会怪我了,是不是我与他就可以回到年少时那样了……”

    “可是皇兄变了……我变了……”

    容桓闭着眼,似乎有些冷,于是把自己又蜷缩起来一点,配上如今过于苍白的脸色不免显得有些孱弱。但他那轻轻的,偶尔咳嗽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他说:

    “……皇兄变了,我想求他原谅,可他已经不理我了……他不信我,他想我悄无声息地去死……可是……”

    “可是,我不能死啊……皇兄现在已经不适合坐那个位置了……他不会放过和我一起打过天下的兄弟们的……他会毁了他自己的……”

    “……嫣然……你说,若我今日真的死在这里,皇兄会不会有一点点难过?……”

    “你不会死在这里的。”

    未迟打断容桓的话近乎冷硬,不过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他轻轻微笑起来附和着道了一声:

    “嗯。”

    “你还在这里,我不会死的……”他这么说着,声音却已经弱下来了,弱得未迟几乎听不清,但未迟还是听见了,他问:

    “嫣然,你到底是谁啊?……”

    “……”

    “算了,你不愿说就不说了吧……”

    容桓抓着未迟的手,想笑起来可同时也许牵动了伤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反而让脸上多了半分血色,未迟看着他口中溅出来的血星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死亡的过程可以这样漫长,这样让人害怕。

    未迟抬手想帮他顺顺气,但容桓抓着她的手,没用多少力气,但她就是挣不开。她只能这么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疼痛和狼狈,神情茫然得近乎漠然,可她反抓着那只冰冷的手,抓得那么紧。

    事实上,未迟曾见过无数次死亡,她造成的,或者别人造成的,痛苦的,释然的,平静死去的或死不瞑目的。因为她见过太多太多了,多到她对生命的消亡可以保持着无动于衷的漠然。

    在她得知自己要入宫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容桓一定会在某一天这样“合情合理”地死去,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忽然有些不能接受。

    她听到容桓的问题,恍恍惚惚中几乎与记忆中的那个问题重叠在一起——

    她记得那是一个春光烂漫,杏花簌簌如雨落的日子,阳光温暖得恰到好处。未迟被容桓叫着切磋,最后一招时,未迟胜,把容桓逼在有百年历史的杏花树下。

    她只要再多出一招半招,容桓便会立即血溅三尺,但不知是不是容桓笃定了她不敢在宫中公然出手,他没有让暗卫们出手,而是反客为主般更凑近未迟些,然后盯着她笑问:

    “苏嫣然,你到底是谁?”

    未迟那时是怎么答的呢?

    好像也是沉默。

    未迟记得那时的容桓忽然灿然而笑说的是,

    “你不想说我就不逼你了,不过别想我就这么算了,我会等到你开口的,我啊~反正还有一辈子功夫和你耗。”他抬手给未迟拈下几片轻艳柔软的杏花瓣,眼睛里盛满了细碎的金色阳光,他说话,语尾微微上挑:

    “我会等到的,是不是?”

    …………

    “未迟,未迟。容桓,我叫未迟。”

    未迟俯身有些惶急地告诉那个虚弱狼狈,好像再次陷入昏迷的男人。

    容桓的睫毛忽然颤了一下,未迟才忽然发现这个男人居然有着很好看的睫毛,纤长如蝶羽,让他平日里略显冷硬的脸都柔和下来了,这时候来看,他确实还是有点像容洵的。

    容桓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挑起一点点弧度,他喊道:

    “未迟?”

    “嗯。”

    “未迟。”

    “嗯。”

    “未迟。”

    “我在。”

    “未迟。”

    “怎么?”

    “未迟……”容桓的声音已经很轻很轻了,仿佛烟雾一样一下散在风雪里,

    “未迟,你不要喜欢皇兄了,喜欢我吧……好不好?”

    “……好!”

    当是时,风雪呼啸而过如鬼魅奔走,容桓似乎真的不省人事了,未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但她自己知道,她承诺从来是真话。

    “我不会让你死在这儿的!”

    冷光闪过,未迟掰开容桓的嘴,把手腕上温热的血喂进去。

    直到近半刻钟后,她摸着容桓身上总算多了一丝热气才赶紧在一边抓了一把干净的雪捂在伤口处,反复几次后,她削下一片衣襟,熟练地给自己包扎好了伤口。

    她不希望容桓死在这儿是真心话,但她很惜命这句话也并非戏言。

    世人不都这样么?能活着,谁想死?

    拒北城

    “还未发现陛下踪迹?!”

    离归越压着火气焦躁确认,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一干将士皆诺诺不敢言,原北地主将也只有低头不语。若是此番容桓真在北地出了个好歹,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万死难辞其咎不说,江山动荡,百姓流离便是罪孽深重了。

    “从即刻起,陆偏将(陆羽)你再率两百骑,军分五路,从陛下失踪之处开始搜寻,方圆百里内,给我一寸一寸地找,两日之内再不见陛下踪影——便,提头来见!”

    离归越一番话说的咬牙切齿,但好在还没有失去理智,他留下李将军和自己一起开始主动进攻北莽鞑子,但次次都不正面大战,只是点到为止而已。而他的本意也正是烦,烦到北莽鞑子不敢不打,不敢不防,不敢对攻,又无力抽兵搜巡周边,力求为容桓争取那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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