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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回县政府节前送温暖 老队长年终登极乐

    雪中送碳见真情,锦上添花不显红。

    实心出言无假话,假意送礼有实求。

    为官不正难长久,法律无情似熔炉。

    人死恩怨一笔了,乡亲送别不记仇。

    农民多忧愁,养老没来由,温暖有人送,花园不缺红。

    清官留美命,贪官受法绳,死者地下走,皓月天上明。

    道路不修不平,故事不讲不明。上文说道:腊月二十九这天,常大伯照例写对联,闻名遐迩的书法家高老师前来相助,老哥俩一个作,一个写,配合得相当不错,祥俊和桃花夫妻俩也在一旁帮忙。

    二人看着说着,赞扬大伯才思敏捷,文笔独特。常大伯家门口就跟赶集一样,摩肩接踵,人来人往。就连经常见不到的村主任也来大力支持,三快婆关心送饭,四慢叔插科打诨,围观的群众斗嘴抬杠,有时像是笑话会,有时又像大辩论。

    桃花直到快做中饭的时候方才离开现场,先到三快婆家,想给她说说中午饭由自己送的事,无意中听到老两口一番对话,不由得有些心酸,急忙回家拭泪做饭,直到晚上也没有恢复过来,躺在床上碾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全家吃过早饭不久,桃花尚未收拾完毕,忽听门外响起车声、人声、喇叭声。刹那间,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人声鼎沸,非同一般。

    桃花不由一怔,怎么这时候放炮哩?莫非是谁家的老人过寿、姑娘出门,或者是破土动工,小伙子迎娶新人?不可能吧,今天是大年三十,谁家会选这个日子过事哩。也许是谁家过年买了新车、增添了什么新鲜家具。总之,现在的人,不管做啥都放炮哩。不过,这几天放炮,一定都是喜事;丧事虽然也放炮,但不会敲锣打鼓。

    桃花想着干着把活做完,走出厨房朝前一看,祥俊已经把门开得大大的,天哪,锣鼓怎么在自己门口敲哩。桃花恍然大悟,顿时明白怎么回事,县政府又搞春节慰问来啦。她连忙退进厨房,解下腰里的围裙,用抹布擦了擦手,然后再出厨房,快步向门口走去。

    街道上停着一辆乳白色的面包型小车,一辆全包货运卡车,还有一辆拉着锣鼓秧歌队的大敞车,车上的锣鼓不敲啦,敲打的人有的拿铜锣,有的捉鼓槌,有的握铜钹,就像庙里的泥胎似的站在车上。秧歌队陆续下车,在街道上排成两行,个个穿红着绿,整整齐齐。

    面包车上架着的高音喇叭里,响着柔和的女中音,基本标准的普通话一遍接一遍地讲着:“给老干部拜年啦。祝老干部春节愉快,万事如意,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公公玉顺和丈夫祥俊双双站在门外,和一个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中年干部亲切地握着手。

    桃花只听哪个干部自我介绍说:“鄙人是政府办公室的干部之一,蒙政府错爱,临时委任春节慰问团团长之职。旧闻李老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也。鄙人今日代表县政府前来慰问,送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李老先生笑纳。”

    玉顺拱着手说:“多谢,多谢,多谢政府关怀爱护;多谢各位先生不辞劳苦,牺牲假日前来慰问。快走,快走,大冷的天,先到屋里喝点茶,暖活暖活。”

    那个干部彬彬有礼,也拱拱手说:“不急,不急,先把职责尽完,然后再进屋叨扰。”

    干部说罢把手一挥,锣鼓队猛然开打,秧歌队抡臂展袖,抬腿扭腰地跳开了。紧接着,三四个小伙打开货运车的后门,从里边抬出一袋米,一袋面粉,一桶金龙鱼花生油。

    祥俊把他们领进家里放好东西,招呼坐下喝茶,那几个人摆摆手,又出来上了货运车,两个人抬下一个大纸箱,纸箱上印着两个鲜红的大苹果和格外醒目的四个大字,‘黑山特产’;还有两人提着装得满满的塑料袋,看不清里边都是什么东西。

    抬纸箱的小伙边走边说:“今年这红富士苹果最好啦,一个就值十来块钱。胡县长为此亲自回了趟老家,托人情、找关系才搞到手。不容易呀!为了让老干部过好春节,咱们这位县长可算出了大力,真不愧是人民的好县长呀!”

    腊月三十,正是农村闲人最多的时候。不大一会,村里的人一群一群地赶来了,把这几家门前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在看着、说着、议论着,有的羡慕,有的眼红,有的低声嘟囔,有的小声咒骂。锣鼓队尽管敲,秧歌队使劲扭,放的人又放了几声大炮。

    三快婆不管深浅,挤到前边就问:“喂,团长先生,你们都给老干部送的啥吗?”

    哪个干部说:“主要就是这四样,其次还有些名茶、红枣、核桃、柿饼、板栗、籽麻之类的土特产。你别看东西小,质量可是最好的。你想,胡县长亲自回家乡搞的土特产,谁敢把次品东西给他。当然,胡县长也不会亏自己的乡亲,一分价,一分货,物有所值吗。”

    三快婆端出直入地问:“那么,你们这位县长得了不少好处吧?”

    那个团长的嘴巴张了半会才说:“啊呀!你老婆咋问这种话哩,这,这话能随便说吗?我这一般干部咋可能知道。”

    三快婆昂着头说:“哎呀,这话咋不能说。明人不做暗事,怕啥哩,谁不知道干部过河勾子都得夹点水----”

    三快婆正说着,猛不防被谁拉进人群。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老汉‘四慢叔’,气得她抡起巴掌就打。

    四慢叔却一反常态,;拉着老婆竟然没有放手。这老家伙不知那里来的勇气,面对搧来的巴掌不管不顾,一直把她拉出人群才放开手,压低声音说:“你老婆太胆大啦,那种话能随便问吗?你也不想想,咱能得罪起谁?人家送礼不要咱出钱,你管那些闲事干啥呀。”

    三快婆理直气壮地说:“咋不敢问,我还要问他为啥不给农民送,难道农民不是人吗?共产党讲平等哩,说的一套做的一套。中国人谁不过年,他们厚此薄彼不公平,我就是不服。”

    四慢叔又说:“唉呀,你也不看人家给谁送哩,是给玉顺家送的。玉顺可是好人,对咱们一直不错,你这样问不是玉顺的脸面,他要是听见咋办呀?如果当时要把东西给你,你能要吗?看你老婆在乡亲们面前咋下台哩?要不是我拉你,今天就把麻达惹下啦。”

    三快婆的嘴当时软了下来,十分懊悔地说:“唉呀,我,我咋没想那么多哩。老头子,你说得对,人常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玉顺的面子总得给呀。今天真是多亏了你,我把你打疼了吧?走,咱们回,我给咱喂羊,让你这有功之臣好好歇歇。”

    旁边有人插言说:“是呀,反正不要咱们出钱,咱说那些闲话干啥呀?不但没用处,还要得罪人。现在的政府干部,弄啥都不向群众要钱,比过去的官府强多了。”

    有人赞同着说:“对呀,要是在解放以前,当官的请客送礼,结婚得喜,都要向老百姓摊钱哩。咱们能赶上这样的好社会就谢天谢地啦,种地不收税还给补钱,该知足才是。”

    又有人说:“人家不光给老干部送礼,也把那些没有依靠的人当爷着敬哩。今天送米送面,明天送钱送油,生活照顾得面面俱到。现在的政府,就是要叫人人都过上幸福日子哩。”

    还有人说:“对,政府搞节前慰问是有原因、有意义的,咱不明白的事多啦。不懂别问,与咱有啥相干,各人把各人的事情做好,闲心别操,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啦。”

    围观议论的人渐渐离去,玉顺、祥俊把慰问团的同志领进客厅,桃花连忙进去招待,拿烟、泡茶、取糖果,几个人忙活了好大一阵子。团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我们还有许多地方要去,不能久坐。你是知道的,咱县里对人民有贡献的老干部真不少呀。”

    玉顺连忙站起身说:“那是,那是,我知道大家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咱们日后再叙。”

    慰问团的同志全都坐着没动,玉顺尴尬地站了一会,不好意思再催,只得重新坐下。香烟抽了一支又一支,茶水喝了一杯再一杯,糖果瓜籽皮撂得满地皆是,还是没有动身。

    玉顺、祥俊,桃花不知何故,只能继续招待。墙上的钟表不停地走,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团长终于开口说:“李老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县里今年搞这次活动,决定得有点迟,机关、单位都放假啦。一时没有可以支配的人,没办法,只好在外面叫了几个顾紧的临时工。现在是经济社会,人不能白用,大家都要养家糊口哩。你是知道,工价大了,政府没有这项开支,财务不好报销,还望李老先生谅解。多少负担一点,大家拾柴火焰高吗。”

    玉顺迟疑地说:“往年没有,在下一时想不到,真是不好意思。”说着摸出一张百元红钞递向团长,团长接在手里看了看装进口袋,仍旧坐着没动。

    祥俊也取出一百元说:“大家辛苦一趟,拿去买烟抽吧。”团长毫不客气地接在手里往口袋一装,这才起身说声“告辞”,然后走出客厅,其他的人也跟着往出走。

    三个主人把他们送出大门,围观的群众早已离开,团长上了车,朝主人挥挥手,几辆车飞快地朝村口驶去。车后飞起的烟尘把街道罩得模糊不清,整个村庄一片昏暗。烟尘慢慢升上高空,如云似雾,越飞越高,越飘越远,渐渐地污染了晴朗朗的天空。

    玉顺和儿子、媳妇送走慰问团,三个人回到家里,桃花看看那些东西说:“爸,咱家里啥都不缺,是不是把这些东西给我大伯送去?那边过年啥都没有。”

    公公尚未表态,丈夫祥俊先说:“行么,咱两个现在就提过去,省得在家占地方。”

    玉顺却说:“别急着拿,你大伯那犟脾气你们不是不知道,现在给他送过去,他还会像往年一样,原封不动地拿过来。这点东西拿来拿去反而不美,影响也不好。”

    桃花为难地说:“那咋办呀?我大伯挣点钱给灾区捐了,祥合寄的杏花拿走啦。那边没办年货,咱得想办法让他天天在这边吃。”

    玉顺说:“是呀,就他爷孙两人,要啥没啥,实在没有做饭的必要。可是,他不过来有啥办法?咱们就不能把他抬过来。”

    祥俊说:“咱们每次待客就叫他过来作陪,他总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吧。平常不待客的时候,不过来就给他把饭端过去。”

    桃花又说:“是呀,端过去他就不能倒了。我每次出门都带上小凡,他想挡也挡不住。这样一来,那边做饭的回数就少了。”

    玉顺又说:“你大伯那边的事怎么都行,咱得慢慢来,欲速则不达。只要你们经常记住他对咱家的恩情,迟早都有机会报答。老队长那边是个问题,人快死了,金蛋又没在家,他家这年咋过呀?你们抽空去看一下,如果有啥实地困难,咱可以帮他一把。”

    祥俊忙说:“不去,为啥要帮他哩?一辈子自私自利,有好事都是他们自己人的,把咱家没害死。我妈被他害得小产啦,硬坑住不放我大伯出去,害得他当了一辈子农民,咱凭啥帮他哩?”

    玉顺说:“大丈夫要有容人之量,有恩不报非君子,只记仇恨不丈夫。我过去当教师的时候,他是队长,要是硬不点头同意,我也难有今日。他对咱还是有点好处,快死的人了记啥仇哩。”

    祥俊气呼呼地说:“你当教师是我大伯用自己的工作换来的,与老队长有啥相干?后来,大队干部又叫我大伯去学校教书,书记亲自给他说了几次,他到底不放人走。还给大队干部说:‘你们要叫玉常去,就得叫玉顺回来,反正只能去一个。’我只记我大伯的大恩大德,老队长,我恨死他了。要去你自己去,我,我才不会去帮那种人。”

    桃花瞪了丈夫一眼说:“看你呀,男子汉大丈夫,心眼那么小,你不去我去。人吗,咱把事做长让他想去。”

    桃花正要出门,玉顺又说:“唉,难怪祥俊生气,老队长那人,心胸太狭隘啦。他和你大伯有过命之交,关系本来不错,但他怕你大伯超过自己就处处压制,从不给他出头的机会。

    那时候,生产队长就是土皇上,官职不大却有实权,他不叫谁出去,谁的本事再大也走不了。你大伯被他压制得到底出不了头,只能当个有职没权的会计,连共青团都没入上----”

    桃花打断他的话说:“爸,别说啦,人都快死啦,现在说那些话能干啥。咱作事长远一点,发发恻隐之心,就当积福行善哩。他说不定能想开,临死前还能反省反省自己地所作所为。”

    玉顺摆了摆手说:“你说得对。去吧,去吧,做点好事还是好。”

    老队长家离玉顺家没有多远,总共也就三百来米的样子,而且还是没有遮拦的水泥街道,但桃花却走了好长时间。

    她是被街道两边、各家门前的对联吸引住了,一路上走着看着,说着念着,自己心里夸着赞着。觉得这些对联写得实在好,词语简单易懂,内容积极,含义深刻,大都贴合各家的具体情况。真个是条条真切、字字明亮,如果有什么人来搞社会调查,只要看了这些对联,就可以把各家各户的情况了解得八九不离十。

    桃花走到一所长久没人住的院子门前,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上,挂着锈成红色的大铁锁。她两边一看,自言自语地说:“啊,这里贴的就是那副‘铁将军-----’再往上看,横额四个字是:‘谁奈我何’。她又感叹着说:“是呀,真够可惜的,谁有啥办法哩?”

    桃花只顾看着说着,忽听身后有人接口说道:“可惜啥哩,你们那样的家庭有啥说的,一个人跑到这里可惜来啦。拿你桃花再自思自叹,我,我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桃花没有回头,仍旧看着铁门说:“我是说这庄子闲得可惜,像这样的闲庄空院,在农村比比皆是,咱这一个村、一个乡、一个县、要荒废多少地哩!你不觉得可惜吗?如果把这些地集中起来种上粮食,何止千担万担,可能养活一个小国家都用不了,难道不可惜吗?”

    身后那人说:“我才不操那些闲心,桃花妹子,你只要把那个屙金尿银的公公伺候好,比一般人养两头奶牛都强。日子吃穿不愁,肥得流油,要啥有啥,不争都是上游。

    啥东西不用自己买,到时候,就有人开车送来啦。桃花妹子真有福,找了个打灯笼都难找的好下家,父子两个都是挣钱的干部,把人能眼红死,你还操那些闲心干啥呀?”

    桃花早就转过身来,认得这人就是金蛋媳妇,听她说的话充满醋味,本想转身回去,但又想到,自己不能和这种人一般见识。她就不亢不卑地说:“金蛋嫂子,我这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就是爱操闲心。今天想到你家去,在这里看了会对联就碰上啦,你干啥去了?”

    金蛋媳妇说:“我这人能干啥吗,金蛋没回家,钱用完啦,想出去借点。你到我家干啥呀?我们那烂烂家脏兮兮的,小心把你这身名贵衣裳弄脏了。咱们可不是一路人,----------。”

    桃花听她一个劲地往下酸,连忙打断她的话说:“我不是爱管闲事吗。我那个屙金尿银的公公叫我到你家看看,问你过年有没有难处,如果有啥困难,他想帮点忙哩。”

    金蛋媳妇神情大变,那些酸不溜丢的话顿时魂飞天外,无影无踪。只见她满脸堆着笑说:“啊呀,桃花妹子,嫂子不会说话,你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呀。想不到----想不到你公公那么有名望的人,还能,还能关心我们这样的烂家庭。

    他真是个大好人呀!怪不得县政府年年来人慰问,一次送那么多东西,好人就是有好报呀。走,嫂子给你带路,去我家坐坐吧。”

    桃花说:“既然碰上就不去啦,你和我到我家去吧。自己有啥困难对我公公说说,是他想帮你,想-----”

    金蛋媳妇忙说:“唉呀,路不远了,你就去一下吧。咱姊妹轻易没说过话,今天好好谝谝。你也把嫂子那屋里看一下,熟悉熟悉,往后,妹子,你可要常关心嫂子哩。”

    桃花看时间尚早,自己又不便推脱,只能点点头说:“那好,我就和你走一趟。你公公还难过不?这两天再没听见他喊叫,村里一下安宁多啦。也不用快婆经常请医生、跑着找人想办法了。”

    金蛋媳妇边走边说:“不难过啦,自从北滩地里住的那个老山叔来了以后,我公公再没喊叫,人也精神多了。那个老山叔真行,把我公公扶得坐到院里向阳处,和他说着过去的什么历史,把我公公听高兴啦。我给他们放张小桌,泡壶茶,两人喝着谝着,挺热火的。”

    桃花和她并肩走着说:“那就好,你看他吃饭的情况怎样?”

    金蛋媳妇说:“饭量大得多了。老山叔来时买了两份羊肉泡,提了不满一罐子,我倒在锅里热了热,他一顿就吃了多一半,还说没吃饱。我怕他吃多了不好,就说没有啦,下午给你再买。我想,下午把剩下地再热一次,还能叫他多吃一顿。”

    桃花说:“唉呀,你把剩下地让你婆婆吃了么,她也是八十几的老年人,没有多长时间的活头啦。”

    金蛋媳妇说:“我婆婆从来不吃羊肉,我想吃又不能吃。人家给老年人拿来的,咱是个年轻媳妇,咋好意思吃老人的东西哩。我要是吃了,他下午再要咋办呀?我可没钱买。”

    桃花走了一会又问:“你到谁家借钱去啦?借下了没有?”

    金蛋媳妇说:“唉,我还能到谁家去呀,我爸把二下旁人得罪完了,自己人大部分没在家,在家的不掌权,拿不住钱的事。就是我硬蛋哥退休回来,手里有钱,在家掌权,和金蛋是亲亲的叔伯弟兄。

    他兄弟没回来,家里留的钱本来不多,买了点年货,油都没灌就没钱啦。一家子人要生活,两个老地要吃药,他亲哥不管谁管呀?我刚才就是到我硬蛋哥家去啦。”

    桃花说:“对,他叔父的事,亲侄子当然该管。你硬蛋哥给了你多少钱,够过年吧?”

    金蛋媳妇说:“我硬蛋哥太大方啦,给了我一张五万元的定期支票,叫我拿着随便取,没到期不要紧,只要在村上开张证明,得多少就能取多少,就是要我把他损失的利息补上。我大概算了算说:‘你给我二三百元就够啦,用不了这么多,咋能动你这么大的支票哩。’

    我硬蛋哥说:‘唉呀,我手上的钱都贷出去啦,当时没有小钱,你等我年后收了利息再来取吧。’我只好说:‘那就算啦,我回去另想办法,年后金蛋把钱寄回来就不需要啦。’”

    桃花拧过头,瞅着金蛋媳妇的脸说:“嫂子,他那是不想借,故意拿大肚子扛你一下。你想想,三十两夜啦,他手里咋能没有几百元,他自己都不过年啦?”

    金蛋媳妇迟疑地说:“不可能吧,他们是血缘最近的叔伯弟兄,不会耍心眼。你不知道,我硬蛋哥那人,就是爱存钱、爱放账,取点钱就放出去啦,收了利息才买保健品哩。

    他还说:‘就是上当也不要紧,空里来,空里去,空里走了不着气。’自己舍不得花钱,过年从来没给娃发过压岁钱。他说手里没有几百元,这话也是说得通的。再说,当初要不是金蛋他爸把他弄进县农机站,他能有今日吗?人么,总得有点良心,他不可能能忘本。”

    桃花不想再说,跟着金蛋媳妇一直走到她家门前,桃花站住脚,看门两边的对联是:‘辞旧岁旧怨抛脑后,迎新春新景到眼前’。

    她还没来得及看上边,就被金蛋媳妇推进门说:“唉呀,快进,那对联有啥好看的,不就是几个平常字吗?”

    桃花说:“嫂子,你不懂,这对联写得太好啦,真的很有意思。”

    金蛋媳妇拉拉她的手说:“唉呀,再好也不顶钱用。农村人讲实用哩,谁爱看意思吗?你大伯年年写,费纸、费墨、费脑子,白耽搁些时间,能起啥作用吗?”

    桃花心中暗想,她这话不无道理。农村人的文化水平太差,有几个爱看、能懂得意思的人。可惜大伯这么好的文采没人欣赏,贴在门上风吹雨淋,用不了几天就没有了。

    桃花想到这里,不禁黯然伤神,自己想用笔把这些对联记下来。于是,她就对金蛋媳妇说:“嫂子,我想起还有点事,你自己到我家去吧。”说罢,拧身就走。

    金蛋媳妇一把拉住她说:“有啥事也不能走,都进了门啦,我咋能叫你走哩?怎么也得坐下喝杯水吧。桃花妹子,你不会真嫌我家太脏、太烂吧?我这家里,就是不敢和你家比。”

    桃花不好意思硬走,只有同她往里走去。老山头和老队长坐在墙角,避风向阳,喝着浓茶,说着闲话,老队长的脸上被太阳照得泛着红光,精神挺不错的。

    老队长的老婆住着拐杖,靠墙站着,看见她两进来就说:“金蛋家的,今个太阳好,快去把你姐给我们做的老衣拿出来晒晒,到时候穿着就不冰啦。”

    金蛋媳妇说:“行,到时候我给你们用火烘烘,保证穿着热乎乎的,一点都不冰。”

    桃花笑着走过去和他们打了招呼。金蛋媳妇取了个小櫈,让桃花坐下,又去拿小桌旁的电壶倒水,电壶轻飘飘的,他看着两个老头说:“你两个怪能喝的,满满一大电壶水就可喝完了。桃花妹子,你先坐会,我得烧点水去。”

    桃花忙说:“别,别烧啦,我不喝。”

    金蛋媳妇又说:“一会就好,你就是不喝,他们还要喝、要吃药哩。家里有老年人,没有开水不行。”

    老山头连忙站起身说:“你们坐,我去烧水。”

    金蛋媳妇忙说:“不,不,咋能叫大叔烧水哩,你只要陪着我公公就把大忙帮啦。我那厨房你也烧不了,还是我去烧吧。”

    桃花说:“咱两个一起去,还能说说话。”

    金蛋媳妇说:“你,你别去,我家厨房不好,怪脏的。烧柴火也有烟,你进去不习惯。”

    桃花说:“唉,我又不是城里人,娘家在山区,条件还不如咱们这里,烧柴的厨房我去过。”

    厨房就在两个老头坐的墙里边,地方倒是不小,有一半都被柴草占去了。靠墙修着个有前后锅的大锅头,门里支着块坑坑凹凹的木案板,案顶头的水缸就像生产队喂牲口的大老瓮。厨房里的各种灶具,基本是以前的老样子,房上挂着烟煤串串,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

    金蛋媳妇折了把包谷叶子放进灶膛,划根火柴点着,浓烟迅速遍布厨房,然后升到屋顶,从顶上的烟窗往外钻。房里的浓烟虽然少了许多,还是烟得人不敢睁大眼睛。

    金蛋媳妇不停地把柴草往灶膛里边添,桃花紧靠她坐在烟少的灶膛底下,眼睛看着灶膛里边的火,耳朵却听着墙外地说话声。

    老队长十分清晰地说:“老弟呀,你能来陪我说话,老哥心里高兴,我一辈子有你这个知心朋友就不错啦。人到这个时候,就是望亲人、盼朋友哩!我李家大门大户,亲属多得数不清,我为他们办了多少好事,到现在没有理我的人。唉!我好后悔呀!给别人办一点好事,别人能记一辈子,给自己人办得再多,连个虱都不顶。”

    老山头说:“咋不顶啥,我就是你李家的老常叫来的。不然,我经常住在北滩里,咋能知道你的事哩?”

    老队长说:“唉!玉常虽然姓李,同姓不宗,不算亲属,我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

    玉常对我有救命之恩,要不是他,我,我早就命丧北山啦。我不但没为他办过一件好事,还压得他当了一辈子农民。到现在,只有他还牵挂着我,我后悔死了,临死都没脸见他-------!”

    老山头打断他的话说:“不说他啦,过去的事,再说也不顶啥。我去年回了趟老家,山里边的人也富啦。就是我父亲,至今下落不明,我去县里问了几次都没有眉目------。”

    老队长也打断他说:“唉,不明就不明吧。就算有下落能做啥,骨头早化完了,不想就没事啦。还是说点高兴的事才好,你老家有没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

    老山头说:“改革开放多年啦,新鲜事那里没有,你想听啥哩?嗯,我老家那里发现了恐龙化石,跑去参观的人特别多,世界各国的人都有,把我老家的土特产买光啦。老山里边热闹得跟省会一样,老家人都沾了光,家家吃的穿的,跟城里人没啥两样。”

    老队长哈哈哈地笑着说:“那都是胡吹哩、骗钱哩。恐龙还不是一种动物,和人一样,死了就完啦。皮肉也烂了,骨头也化了,咋可能变成石头哩?如果死了的动物都能变成石头,那就没有土地,全世界都是石头。那些话是编出来哄人的,你可别信呀!”

    老山头说:“唉,真的,这是真的,专家都鉴定啦。听说那恐龙下的蛋,就跟咱过去碾麦子用的碌碡一样大。人人都说是真的,你咋不信哩,咱中国就不骗人。”

    老队长仍旧笑着说:“那不过是像碌碡的石头而已。咱中国不骗好人、不骗自己人,对外国人还是要骗的。特别是狗日的小日本,把咱中国欺负扎啦,打了咱还要割地赔款。唉,过去的中国,把人丢扎啦,现在强大了就该报仇哄骗他们算啥哩。

    叫我说,有仇不报非君子,就该把咱那最厉害的什么武器,给烧过咱们圆明园的那八个国家,每家扔上几百颗,好好地把气出一下。也让他们知道,咱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老山头说:“那不可能,咱中国咋能随便给人家扔那东西,除非是你当上国家主席。”

    老队长把牙咬得咯嘣直响,恶狠狠地说:“我要是当上国家主席,嘿,有仇不报非君子。我就非把那几个国家灭了不可,特别是狗日的小日本,我要把他们全都抓回来做奴隶,当牲口一样使唤。不管男女老少,个个套上笼嘴,穿上鼻圈,叫他们拉犁拽车,走一步,抽三鞭。”

    桃花听到这里,不由心中暗想:人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这老队长都是快死的人还不忘仇恨,说话那么厉害。这人多亏只当过小队队长,要是真的当上国家主席,那还不乱了套,世界上不知要死多少人,中国人也安生不了。

    桃花不想再听这些无聊的话,马上站起身说:“嫂子,你忙吧,我先走呀。我家还有一壶好油,你一会过去拿回来;得多少钱尽管开口,我爸都会给你,几时宽展了再还。”

    金蛋媳妇忙说:“好妹子哩,水就开了,喝杯茶再走。看你轻易不来,连口水都没喝上,叫我咋好意思呀。”

    桃花说:“没事,没事,我也没有喝茶的习惯。”说着出门就走。正是:

    人老青丝变白头,多记恩德少记仇。

    气血相伴岁月去,怨恨跟随时光流。

    前辈作恶当忏悔,后代何须作马牛。

    过去少说两句话,今日多报一壶油。

    金蛋媳妇把桃花送出大门,又急忙进屋烧水。桃花摸摸口袋,便去小卖部买了一个小本子、一支油笔,到街上走走停停,看着念着,用笔写着,慢慢地绕完了两条街道。

    桃花还想再去,猛抬头看天色不早,害怕影响做饭,急忙向自家的大门走去。她刚走进大门,就见金蛋媳妇一手提着油壶,一手拿着票子,公公玉顺跟在后面往出送。

    金蛋媳妇看见桃花就说:“桃花妹子,你咋才回来呢?我把水烧开就出来撵你,一直没赶上就一个人来啦。我二叔真是个好人呀,他可给我把大忙帮啦。给了这么大一壶油,借给我三百元钱,还拿出好多糖果让我装,我都不好意思再拿。”

    桃花说:“我在街上看了会对联,回来晚了点。嫂子,你咋只借三百元,过年够用吗?我公公给你糖果也是真心的,你家没有就拿嘛,有啥不好意思的。”

    金蛋媳妇说:“够了,够了,我家过年用不了多少钱。有这三百就宽宽展展的,我真不知咋感谢你们呀,还能得寸进尺,再拿糖果。我家过年,从来不用那些吃着不顶饥、不顶渴的东西,客人、主人都习惯了。如果今年有那些糖果,恐怕给人惯下坏毛病了。”

    玉顺听到这话惊讶地问:“嗳,你家的亲戚,头面人物可不少呀,咋能不用糖果?”

    金蛋媳妇忙说:“二叔,你不知道,有钱的亲戚是不少,远处地大都不回来;近处地不来不行,来了也不在我家吃饭,坐不了十分钟,连口水都不喝就走啦。开始觉得不好意思,慢慢时间长了,也就习惯啦,我也落得清闲省事。

    吃饭的几家穷亲戚都不讲究,谁说谁哩,我到他们家也是啥都没有。所以说,我家过年省事,花钱不多,用不上那些东西。”

    桃花说:“那你就随便吧,需要了就拿,不需要就不拿啦。再见,以后常来坐坐。”

    金蛋媳妇揣着钱、提着油,满心喜欢地回家去了。祥俊却坐在自己床上,靠着被子生闷气。桃花往床沿上一坐说:“怎么,还生气哩?就那么点东西,要是气出病来就划不着了。连这点小事都想不开,心胸未免太狭窄了,你还配作男子汉吗?”

    祥俊坐起身说:“去你的,我不是男子汉,你是,行了吧。我这人就是爱憎分明,对那种人发善念,心里当时不美气,过一会就没事啦。自己好歹是个教师,不会耿耿于怀。”

    桃花取出口袋里的笔和本子说:“那你到街上转转,把大伯作的那些对联记下来。那么好的文采没人看,贴在门上风吹雨淋,几天就没有啦。我觉得太可惜,刚才记了这边两条街,还有那边两条没顾上。现在该做饭了,麻烦你代劳一下。往后,说不定还有用处。”

    祥俊从自己口袋掏出几张纸说:“不用去,我这里都有,你闲了整理整理就行啦。我帮你做饭,咋两个比牛郎织女能强一点,也就这么几天时间,要珍惜哩。”

    桃花笑着说:“牛郎织女一年只能见一次面,咱们一年要见多少面哩。寒假、暑假、五一、国庆、元旦、清明中秋端午节,一周还有两天歇。你还不满足,真是人心没底呀!”

    夫妻二人说着笑着走进厨房,正要动手做饭,玉顺走进来说:“你两个等会做饭,先到隔壁把你大伯叫过来,咱把过年待客的事定下来,就不用他买菜啦。”

    夫妻二人点着头走出厨房,刚到隔壁门口,就见大伯推着自行车往出走。祥俊连忙叫道:“大伯,大伯,你干啥去呀?我爸叫你过去坐坐,说点事。”

    常大伯抬头看了看太阳说:“时间不早啦,我想出去买点东西,有话回来再说。过年还有两家亲戚,多少也得办点年货。”

    桃花说:“你先别去,我爸就是说过年待客的事。”

    祥俊拉住大伯胳膊说:“大伯,你要啥东西那边都有,我们给你拿过来就不用买了。只有一两个人,不要多受那些麻烦。”

    桃花接住自行车放进门里,然后和祥合一边一个,把大伯连推带扶的请到他们屋里。”

    常大伯走进客厅生气地说:“玉顺,你家再有是你的。咱们必定是两家,我不会白要你的东西。”

    玉顺和颜悦色地说:“大哥先坐下,我也没想给你什么,只是和你把过年待客的事说一说。咱那两个女儿,每年来拿的礼品是两家的,而且一模一样,而我每年都是收礼不待客,你说这样公平吗?我一辈子没有女儿,你的女儿就和我的一样,我难道不该待她们吗?大哥,你一辈子不占我的便宜,也不能叫我老占你的便宜呀!咱两家就是轮,也该轮我待几年吧?”

    桃花给大伯泡好茶,大伯接在手里喝了一口,沉默着没有说话。祥俊说:“大伯,你过年别做饭啦。我祥合哥没在家,杏花嫂子回了娘家,就剩下你和小凡两个人,的确趁不着做饭。你们就在这边吃,正月初也就几天时间,过去了再随便吧。”

    常大伯忙说:“不行,不行,你爸说待客的事还有道理,你说吃饭不行。咱们再好也是两家,两家就要分清楚、勤算账哩,不能稀里糊涂,省分结长远吗。”

    桃花说:“唉呀,咱两家还省分啥哩,不就是几顿饭吗。这边能有今日,还不是你-----”

    玉顺怕桃花提起旧事不好收场,急忙打断她的话说:“大哥,不是兄弟说你,你也太不近人情啦。咱们兄妹虽多,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何必那么认真。你对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就不允许我们对你好点吗?你那边情况不好,我这边条件又这么优越,我咋能看着你生活艰苦而无动于衷呢?多少年来,你总是分得那么清,我给你啥东西你都不要,想帮你也无法帮。哥呀,你叫人家咋看我哩,你难道忍心让村里的乡亲们骂你兄弟没良心吗?”

    常大伯沉默了好大一会才说:“看你说的,我的日子不艰苦,年年吃穿不愁,天天有菜有油,顿顿都是白米细面,怎么就艰苦啦?比起你家是清贫了点,这有啥哩,和过去比起来,那还不是天壤之别吗。我有这样好的清贫生活就满足啦,也习惯了,我这人就喜欢清贫,你们爱怎么过就怎么过,我爱怎么过也怎么过,这样难道不行吗?”

    桃花忙说:“行,行,谁说不行吗。平时过日子,你爱清贫就清贫着。大过年的,每天人来客去,让你一个孤老头单独做饭就是不像话吗,别人的议论肯定不好听。

    咱对门的快婆都会说:‘老常他兄弟没良心,自己家条件那么好,过年都舍不得给他哥管几顿饭。他哥当初是怎么帮他的?唉,那人的良心叫狗吃啦。’大伯,唾沫星子也会淹死人!”

    祥俊也说:“大伯,过年期间不比平常,经常有客哩,你不过来陪客,桃花他爸都不答应。还有小凡,也该和小平共同玩玩,总不能让一个小孩经常和你老头呆在家里。”

    玉顺和儿子、媳妇三个人,你一句,他一句,说得常大伯一时无言以对,喝了一杯茶才勉强答应着说:“那就这么办吧。但是,你家没种地,我,我得给你粮食。”

    玉顺笑着说:“行么,那事随你的便,给多给少都可以。祥俊桃花,你两个快做饭去。”

    桃花和祥俊走进厨房,轻车熟路,样样在行。先用电饭锅蒸了米饭,接着洗菜切肉,没费多大功夫,做好了四菜一汤。祥俊还要多弄几个凉菜,让他老哥俩喝几杯酒。

    桃花说:“我看不必,大伯是紧细惯了的人,从来没见喝过酒,咱爸也不爱喝酒,如果弄得太多,反而会引起大伯反感。咱还是顺着他,少做点,不能第一次就把锅砸了。”

    祥俊觉得桃花说得很对,马上同意说:“那就算了,准备吃饭吧。”

    桃花取出手机,先给婆婆打了电话,接着收拾餐厅,摆筷端菜。然后走进客厅说:“大伯,爸,饭做好了,咱们到餐厅吃饭吧。”

    常大伯看着他两说:“你们做得好快呀,要叫我做,怎么也得半晌。小平,小凡还没回来,我得出去找找,叫回来一块吃。”

    桃花说:“不用找,咱们先吃。让孩子多玩玩,几时回来几时吃。饭菜都留着哩,电饭锅调在恒温上凉不了,电磁炉热菜挺方便的,随时要吃随时热。”

    常大伯只有入乡随俗,同他们走进餐厅。玉顺往桌子上一看说:“咋没有喝酒菜哩?”

    常大伯说:“喝啥酒哩,我就没喝过酒。吃米饭有一样菜就行了,都是自家人吃饭,不用讲形式。菜往饭上一拨,一人端一碗,既方便又省事。做了这么多菜,还嫌没有喝酒的,未免太讲究啦。如果顿顿吃饭这么麻烦,我就适应不了。”

    玉顺忙说:“行,行,不要就不要吧。其实,我也不爱喝酒,你爱咋吃就随便吃。”

    四个人刚刚坐好,麻将婶满面春风、腿快脚轻地走进餐厅说:“今天运气真好,把它家地,连胡带炸,弄了个一拐三,我一个人赢了三百多。把它家地,真是高兴极了。先给我孙子发压岁钱,小平——小平!婆今天赢了钱,今年涨价,给你发一百。”

    桃花说:“妈,先坐下吃饭,小平还没回来哩。大伯,快吃,你想拨菜就拨,怎么随便怎么吃。”

    麻将婶这才看见常大伯坐在玉顺旁边,连忙招呼着说:“大哥过来啦?好,好,我今天的运气可能就是你带来的。把它家地,往后你就天天来,我天天都能赢钱。”

    玉顺瞪了她一眼说:“看把你狂的,披着被子上天哩——连领都没有啦。不知道输了多少,赢一回就高兴地不得了。快吃你的饭,小心把人高兴死了。”

    桃花连忙打着圆场说:“妈,快吃饭吧。大冷的天,吃饭得抓紧时间,饭菜一会就凉了。”

    常大伯啥话没说,把菜拨到饭上,左手端碗,右手捉筷,不管别人吃不吃,自己埋头吃了顿饭。马上放下碗筷,起身告辞,一个人出门回家去了。

    麻将婶吃了会饭又喊小平,桃花说:“妈,你急啥哩?今天是三十,初一才给压岁钱哩!”

    麻将婶边吃边说:“我今天不是赢了钱吗,瞌睡总是要从眼里过。把它家地,我提前把压岁钱给了就完事啦。反正钱是空里来的,空里去了不生气吗。”

    桃花说:“那你给我,我给孩子保管着。你要是明天要是再输了,可能又没钱给啦。”

    麻将婶说:“你咋咒我输哩。把它家地,你放心,我就是再输,孙子的压岁钱也少不了。我现在要钱干啥?咱家又不是种地的农民,一年最多收两料,弄不好还要貼赔哩。

    把它家地,咱家是干部,一年要收十几料哩。而且还是旱涝保收,只赚不赔,不管自然灾害再大,把咱的毛也伤不了。把它家地,我就多给娃几个,起码能在孙子跟前落个好。把它家地,等我日后死了,孙子就是看在钱的面子上,也会伤心地哭几声。”

    桃花又说:“妈,快吃饭吧。过年要图个高兴,三十两夜说啥死不死的,多不吉利呀。”麻将婶没有再说,全家人很快吃完饭。

    腊月天短,午饭过后一会功夫,天色就渐渐黑了下来。去村外墓地给先人们送了钱的孝子贤孙,一个个心安理得,陆续回村,走进各家倒贴着‘福’字的红漆大门。

    刹那间,挂在门楼上的大红灯笼亮了起来。一家、两家、十家、八家、整个街道红光一片,好像成了新婚洞房。满村布满了柔和的光芒,一阵阵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无限欢乐。

    紧接着,各家门前的炮竹声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顿时噼噼啪啪,漫天开花,有的如枪响,有的似炮炸,空中又像电闪雷鸣,似乎要把大地震塌。天上的奇光异彩复复返返、呼呼闪闪,广阔的穹庐底下充满硝烟。胆大的孩子到处乱跑,胆小的孩子躲在墙角,双手捂着耳朵,睁大眼睛看天,天上的新星后来者居上,把原来的繁星欺压得黯淡无光。只可惜好景不常在,称霸只是一瞬间;它们一闪即逝,还是原来的星星永远存在,久居高空。

    小平和爸爸放了会炮,就进屋拉出桃花看烟花。桃花走出大门,就见小凡撅着嘴,看看自己门前那点稀稀拉拉的炮皮,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大伯站在旁边说:“行了,行了,有个意思就行了,放多少得够吗。那东西买得再多,还不是‘叭叭’几声就完了,能起啥作用吗?就那买炮的五块钱,买油笔就是一大把,本子也买十几个哩,一个星期都用不完。”

    对门的三快婆走过来说:“小凡,你爷爷说得对,炮放得再多能做啥。叭叭叭地响几下,地上多些炮皮,天上多些硝烟,白糟蹋钱哩,只有坏处,一点好处也没有。”

    桃花走过去,弯腰拉住小凡的手说:“小凡,还想要炮哩。走,妈给你买去。”

    小凡说:“不,我不要啦。爷爷、快婆说得对,没钱人过日子,就是要精打细算哩。”

    桃花把小凡往怀里一搂说:“我娃真乖,这么快就明白啦。去,先和你小平哥玩玩,一会妈把饭做好了,咱们和你爷爷、你二爷、二婆、还有你二爸一块吃年夜饭。”

    炮竹声渐渐地稀疏了,天空又恢复了平常的宁静,街道上的人尽情地欢乐了一阵子后就准备回家团聚,吃年夜饭,看春节联欢晚会。

    忽然,街道那头传来了一声大煞风景的话:“老队长死了——,老队长把气咽啦——。”

    正要回家的人全站住了,一双双眼睛一齐往街道那头看着。

    恩怨是小,死者为大。站在门口愣了一会的人,又不约而同地朝老队长家的方向走去。

    老队长真的死了,他是在大年三十晚上,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临死前地嚎叫声被震耳欲聋的炮竹声完全淹没了,三快婆没有听见,村里的人都没听见,大家以为他走得很平静。

    他家的主妇,‘金蛋媳妇’不知哪里去了,只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爬在炕边呜呜啼苦。

    屋子里很快来了许多人,大家不动声色地看着爬在炕上的老队长。只有老山头一个人,眼睛里噙着泪花对常大伯说:“老常哥,我有负你的重托,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他一天蛮精神的,我一直陪到黄昏时候,人家都给先人烧纸送钱,我的父母不知在哪里,就到村外十字路口给他们烧了点纸,说了几句宽心话。前后没有多大功夫,回来就没跟上。老常哥,是我没有照顾好他,实在对不起呀。”

    常大伯说:“这事不能怪你,他也是该死的人啦。今天精神好,那是回光返照,你能陪他这么长时间就很不错,咱们都算尽了心啦,谁也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用不着自责。”

    大家看这个曾经领导了全村几十年的大人物,此时此刻,好像一头挨了刀子的猪,血流干了,不再挣扎嚎叫啦。只见他两条瘦干了的胳膊,软塌塌地搭在炕沿下;双腿弯曲着爬在炕上,头下啥都没枕,半边脸紧紧地贴在炕沿上,面目倒不怎么狰狞可怕。

    满屋子的人全都傻乎乎地站着观看,还是三快婆第一个说:“金蛋他妈,先别哭啦。死了,死了,死了好呀!死了就不受难过啦。你们的老衣哩?趁人刚死不久,身子还没硬,赶快给他把老衣穿上,时间长了梆硬的,衣裳就不好穿啦。”

    老队长老婆指了指炕下的板柜说:“都在柜里放着,今天太阳好,我叫媳妇拿出去晒晒,穿着就不冰啦。她嘴上答应的好,腿上就没动弹。唉,谁都指望不住。”

    三快婆大声说:“不咋,不咋,我给他拿出去用火烤得热乎乎的,保证把你爱人冰不着。”

    大多数人忍不住就笑,三快婆又喊:“笑啥哩,人死了有啥好笑的,还不都快动手,看你一个个,立的跟日天橛一样。桃花,把老队长的老衣取出来,拿到厨房烤一下,他老婆还怕把他着了凉,没钱吃药打针。其他的人给他脱衣裳、洗澡,见阎王怎么也得干净一点。”

    年轻人个个往后溜,真正动手的也就是常大伯、老山头、和几个年纪大点的脑梗、病痛。

    三快婆打开柜盖,找到包着老衣的包袱,挑出老队长的交给桃花。桃花抱到厨房里找火柴生火,三快婆随后走进来说:“你真的烤老衣呀,他现在还知道冰吗?老衣放一会,先舀点水递进去,然后再递老衣。你这娃看着怪灵醒的,咋那么老实。”

    桃花笑了笑没有说话,出去找了个脸盆拿进厨房,先在瓮里舀了半盆凉水,又拿起案上的电壶兑点热水,还用食指伸进盆里试水温。自己不禁暗笑着说:“他这时知道热冷吗?”

    桃花把电壶放回原处,忽然发现案上放的金龙鱼油壶里只有半壶油啦。自己不由得心中纳闷,中午才拿回来的油,咋能剩了半壶哩?她虽然满腹狐疑,但时间不容多想,急忙把水端到老队长的房门外边。门口挤满了人,有人接住她端来的脸盆,一个一个地传了进去。

    桃花尖着脚,从人缝里看见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扒着老队长身上的衣裳。这个摆布了别人几十年的老队长,这时候却像是十分听话的孩子,心甘情愿地在接受别人摆布。

    常大伯接住众人递进来的脸盆,老山头拿条毛巾在水里蘸了蘸,双手一捏,把死者浑身上下统一擦了擦,就算是洗了澡。常大伯朝外面喊:“老衣,老衣烘好了没有,快递进来。”

    桃花在外面高声喊道:“好了,好了,热乎乎的,这就递进来啦。”急忙跑进厨房,抱来老衣往进递。众人像递水一样递着老衣说:“热,热,就是热乎乎的,一点不冰。”

    常大伯接到那些绸绸缎缎,不管是长袍短褂、衬衣外套,几个人一起动手,一件一件地给老队长穿戴起来。不大一会,就把他打扮得像个老谋深算的奸商,也像富甲一方的财主。总之,不管像什么,他脸上都没有丝毫表情,好像进入了四大皆空的最高境界。

    老队长一生的路终于走到头啦,从此后无私无畏,无欲无知,一切都好。

    真个是:

    死了好,死了好,一生操劳一朝了。

    不疼不痛不劳作,无忧无虑无烦脑。

    不吃不喝不受饿,无事无非无争吵。

    天明天黑没感觉,年年月月肚子饱。

    春种秋收全不理,不管脏净不洗澡。

    不怕天地不怕官,不怕儿女不养老。

    冬季寒风吹不进,夏天蚊虫也不咬。

    病毒细菌不害怕,风暴地震房不倒。

    酸甜苦辣觉不到,寒凉温热不知晓。

    家长理短再不问,恩怨情仇一笔了。

    人生难免生死路,有的晚点有的早。

    干部有钱求长寿,老农都说死了好。

    大家刚给老队长穿戴停当,村主任闻信赶到。他先看了看屋里大致情况,接着就指挥人把前厅的地方打扫干净,从后院柴棚里抬出准备了好多年的柏木棺材,大概打扫一下,叫人找来两条板凳,把棺材盖支在前厅打扫过的地方。

    然后,大家一齐动手,把穿戴整齐的老队长从他的卧室抬了出来,仰面朝天,四平八稳地放在棺材盖上,头下垫上枕头,把四肢按照立正地姿势伸直放好,又给脚下点了盏菜油灯。

    三快婆把他的被子抱到跟前说:“老先生,我给你把被子盖上,小心着凉,你就暖暖活活地上路吧。记着,下辈子再到世上来,就要大公无私哩。”

    她回过头又朝众人喊道:“硬蛋,软蛋,叫你们那一帮蛋都往这里滚。神二嫂,把孝找出来,给他们每人撕一绺戴在头上,有恓惶就汪汪地哭几声,没恓惶地都跪好,先给他把到头纸烧了。”

    神二嫂和几个妇女从柜里找到提前准备好的白纱布,用剪刀先剪几段,撕成一拃多宽的绺绺子。给他们李家子侄媳妇,不管男女老少,远近大小,凡是把老队长叫爸、叫爷的,每人都发一绺。这些孝看起来分量不够重,跪在两边的孝子们,没有一个被压得真心哭叫的,只有两个侄媳妇装模作样地干嚎了几声就算完事。

    有个脑梗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沓烧纸,放在灵前搓了搓,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点着。孝子们齐整整地跪了一圈,村主任站在旁边,像开会讲话似的大声说:“乡亲们,老队长的一生就这样结束啦。他走的这个时候是腊月三十,明天就是正月初一。过年期间,闲天不闲,家家都要出门待客,这日子就是特别忙的时间。可是,就是再忙,人死了就要埋,就要办丧事。乡亲们,送别死者,是大家义不容辞的义务,我这个村主任也是责无旁贷的。

    现在,我向全齐村民宣布:从明天开始,望大家不计前隙,把家里的事好好安排一下,每户必须抽出一个人到这里帮忙。如果谁家有要紧的事,可以商量着轮换去办,必须做到两者不误。乡亲们,死者为大,不管从前有恩有怨,都要齐心合力地办事哩。”

    接着,村主任就像老队长当年派活那样,给大家都安排了具体工作。有报丧的、挖墓的,叫乐队的采购的;前场换新取旧的,厨房买盐打醋的;管前的,忙后的,件件没有遗漏的。

    大家看他把一切安排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无不心悦诚服。

    村主任又向众人宣布:“现在没有啥事,孝子们在此守灵,乡亲们各回各家,明天一早都早点来。希望大家能够自觉遵守,家里再忙,这里的事也不能耽搁。”

    乡亲们正要回家,这家的主人,金蛋媳妇从外面回来啦。她进门用目一扫,知道大事不好,连忙趴在棺材盖上嚎着说着:“唉呀,爸呀!我刚出去一会,你咋可就走啦,你也等等你儿子吗,他没回来,你叫我咋办呀吗?唉呀——爸呀——你,你叫我靠谁呀——。”

    金蛋媳妇还真哭得眼泪汪汪,三快婆拉着她说:“对了,总算有个流眼泪的人啦。起来吧,有点意思就行了,把人害得够够的啦。哭啥哩,死了好,死了把人都饶啦。”

    神二嫂剪了一大块方形纱布给她扔到头上,桃花把金蛋媳妇拉起来,帮着戴好孝问:“嫂子,晚上到哪里去啦?这么大的事,家里连个主人都没有。”

    金蛋媳妇擦着眼睛说:“我,我下午看他好好地,跟前又有老山叔陪着,精神蛮好的。我就去娘家走了一趟,帮我妈包了会饺子,没想到,他,他这么快就走啦。家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我一个女人家,没经过事,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这事可咋过呀?”

    金蛋媳妇说着又流出了眼泪,桃花连忙劝着说:“嫂子,别着急,没有过不去的坎,大家都会帮你的。金蛋没回来,村主任不是管着吗。这种事不能和人比,有钱埋钱,没钱埋人,怎么过都行。丧事吗,咱就尽量节省着过,只要让死者入土为安就行了。”

    金蛋媳妇为难地说:“再节省也得好多钱,我在你家借了三百元,现在只有二百啦,怎么过也不够呀。”

    桃花忙说:“不要紧,不要紧,我回去给我爸说说,叫他给你多借一点。再说,你爸不是还有好多侄子吗,每人支援一点就够啦。车道山前必有路,你放心,用不着为难。”

    金蛋媳妇没有再哭,擦了擦脸就去招呼帮忙的乡亲和自己婆婆。桃花明白了那半壶油地去处,自己不由得想到,改革开放这些年了,农村的困难群众怎么还是不少?金蛋媳妇的娘家要是有钱,她还用得着三十晚上去送半壶油和一百块钱吗?现在的一百元,放在有钱人手里就不算钱,放在没钱人手里,那还真顶钱着用哩!

    桃花正想着,就见大伯走到金蛋媳妇跟前,从口袋掏出一百元说:“金蛋家的,这一百元不是行礼,也不是借给你的。拿去用吧,它给你添不了斤就能添个两。”

    金蛋媳妇接住钱,眼泪巴巴地说:“大叔,太谢谢你啦,你们都是好人呀!”

    桃花摸了摸自己口袋,她给小平小凡准备的压岁钱还没给哩。于是,也走到金蛋媳妇跟前,掏出口袋里的钱说:“嫂子,这点钱你拿着,解决不了大问题也能帮点小忙。”

    金蛋媳妇感激极了,双手推着桃花的手说:“好妹子哩,你,你少给点我就感激不尽了,咋能给这么多哩。”

    桃花把钱往她口袋一塞说:“别客气,我没带多少钱,就是准备给孩子发压岁钱的二百元,让它先给你帮点忙吧。”金蛋媳妇拉住桃花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村主任看到这种情况,也取出一百元给了金蛋媳妇,其他的人纷纷从自己口袋里掏钱,有给一百的、有给五十的,还有给三十、二十、十块、八块的。不大一会,金蛋媳妇的两只手里捧了一堆面值不等的大小票子,桃花高兴地想,这下就能将就着过去啦。

    三快婆给老队长的晚辈都发了孝,虽然没人啼哭,戴孝的人多了,家里也像死了人的样子。众人按照村主任的安排,留几个老队长的近亲轮换守夜,其他的人各回各家。金蛋媳妇从屋里出来,向大家说着‘让人是个礼,锅里没下米’的客套话。

    桃花随众人走出大门,就见路上走来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过时棉衣,头上戴着一顶有护耳的旧棉帽,脚上穿着一双大头皮鞋,肩膀前后搭着两个大提包。

    大家还没认出来人是谁,三快婆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搧了过去,嘴里同时骂道:“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当你小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还知道回来,电话打了一回又一回你不回来,挣钱就那么要紧的,现在跑回来,可惜跟不上啦。”

    大家这才知道来人是谁,有人斥责着说:“你娃是怎么长大的,太没良心啦。你爸活着的时候不知道尽孝,现在回来干啥呀?”

    有人打着趣说:“活着的时候管他干啥,回来还得花钱,死了回来,刚好跟上吃菜馍呀。”

    有人遗憾着说:“唉,人活一辈子,对娃再好能做啥嘛?老了还得受洋罪,死的时候跟前连人都没有。唉,要娃做啥呀!真不如一个不要,省下来的钱住养老院也用不完。”

    来人不管别人说啥,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门里,提包往地上一扔,眼睛朝两边瞅了瞅,跑到老队长跟前双膝跪地,手扒棺材盖,放声大哭起来。

    只见他:

    泪如泉涌,声似狼嚎,浑身抽搐,脚蹬手刨;声声震耳刺心房,捶胸顿足材盖摇;莫道平民似鸿毛,人死儿女泪如潮。

    直哭得:

    昏天黑地星光暗,月亮隐身不忍看,满屋是人无人语,乡里乡亲泪满面。灵前孝子拭泪眼,拉地拉来劝地劝。

    正所谓:

    伤心莫过女哭娘,儿子哭爹也断肠。

    来者是谁不用说,下回接着道端详。

    欲知后边事,再看第八回:

    变计划筹款近十万

    摆宴席人狗吃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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