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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茶楼疑影 (1)

    韩武来被总督大人谪贬回家,本是一件丢不起人的事儿,可他自称是返老还乡,荣归故里。说来也挺悲摧,在外几十年,家中没有什么亲友,街坊邻里多不熟识。既然说是荣归,怎么的也得摆摆谱。而天津城里能替他张罗的,就只有开茶楼的秦矗了。在他看来,秦矗能有今日,完全得益于自己的帮扶提携,理当知恩图报。因此早几天便派人通知秦矗为他操办。秦矗心存芥蒂,本不想理他,因不知他“荣归”的底细,介虑强龙难压地头蛇,只好硬着头皮应付。

    韩武来不到巳时时分,就兴高采烈的奔“主鳳茶樓”来了。夜里被打了劫,他并未太往心里去。原来这老东西行伍经年,略通谋略,为防蟊贼下手,昨晚配了三条船:第一条坐的是雇来的脚力,箱笼里藏些不值钱的日常用品,行在前面探路;第二条坐的是送行的旧部,带着枪械,与前船隔些距离,便于两头接应;他自己与姘头坐在第三条船上,守着财物悠然而行。茶淀镇遭遇,蟊贼中了丢卒保车之计,损失些破铜烂铁,他不但不懊恼,反倒为自己料事如神沾沾自喜。

    但到了茶楼,一颗欢喜心凉了半截。原以为秦矗会领着家小丁仆出来远迎,谁料只有曾皋一个人把他引进院内,秦矗只在楼梯下候着,直走到跟前,才说一声:“韩爷来了,恭喜韩爷荣归,楼上请。”

    上楼去,靠里一张空桌,摆了几样点心水果,秦矗引他过去坐下,转头叫一声:“上茶。”

    曾皋领人托了茶盘过来,只有两只杯子。韩武来觑着这架势,猜测秦矗没邀什么头面人物来捧场,心里更加不快,问道:“客人还没到齐?”

    秦矗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好笑,都回家养老了,凤凰脱毛就是鸡,你来揩油还想摆谱?但没有表露,装傻充愣说:“秦某不知韩爷有哪些故交,不敢冒然相请,今儿小聚,聊表寸心。”

    韩武来心知肚明他不以自己为事,好不憋屈,然没理由发作,暗想:你小子别太得意,要是被我抓着了把柄,有你受的。抿了两口茶,也不叫秦矗作陪,手挽姘头下楼转悠。

    楼下居左的棚屋内人头攒动,西北角有个戏台,台眉上挂了偌大一幅招贴:新老藝人同台/精彩戲法匯演。

    韩武来走到前边,望一眼那吆喝的,印象中这人好像叫邱持贵,遂拖腔带调咳嗽了一声。

    邱持贵慌忙搬两把椅子过来,奉承说:“韩爷、太太请坐。韩爷您还那么健朗。”

    韩武来爱理不理,扶着姘头自顾坐下。

    邱持贵没趣,哈了哈腰,上台去了。

    邱持贵与秦矗是旧交,哥老会被剿之后,跟着一同来到天津卫。早年遭骡车碾压受伤,落下个驼背。因干不了重体力活,秦矗把楼下卖大碗茶的生意交给他经营,让他得三成的盈利。

    邱持贵有点小聪明,最善随乡入俗。他能说一口地道的天津话,不知道他根底的人会以为他是老天津。但他遇上同乡的时候仍然说川中话。他熟悉天津的门道,为了吸引顾客,常邀些玩儿戏法杂耍的和唱曲艺的占场演出。

    今天是秦矗太太易婉月的生日,邱持贵晓得她爱看个戏法,便挑着天津城里的顶级高手请了来,以图她悦目娱心。

    这易宛月不是别人,正是从风要寻找的嫡亲生母。庚妹在虹城带给从风的纸片儿并非空言虚语,恰是有人特意要引他过来,内中的玄机只有做局的人清楚。这么说这对母子岂不是立马就可相见了?事情没那么简单,各位看官且请耐着心往下看。

    当年清军屠城,易婉月在兵荒马乱中与丈夫和儿子失散,身无所归,随了秦矗,但她人在曹营心在汉,冀希此生还可与丈夫和儿子重逢,凡有戏法艺人前来演出,都不放过机会,梦想丈夫能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昨日听邱持贵禀报将有戏法高人献艺,今日吃过早饭,穿戴齐整,由贴身女佣王嫂陪着,先在屋外走了一走,临到开演时分,便悄然步入棚屋来入座。

    邱持贵一眼瞥见,趋步过来咧嘴笑了一笑,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屁颠屁颠走到前台,摘下头上的瓜皮帽捏在手中,从这一头晃到那一头,蓦然往半空里一抛,“轰”一声脆响,震耳欲聋,瞬间喷出满台的烟雾。

    这般老套路别人都习以为常了,不料把韩武来的姘头吓个半死,尖叫一声,惊倒在地。韩武来心里着恼,碍着自己曾是个军爷身份,不好发作。抬头怒望台上,邱持贵已没了踪影,只好把姘头扶起来,搂着臂膀走出棚屋,上楼压惊去了。

    从风随庚妹和四大棍很早就到了茶楼,东瞅西看已经晃悠了好几圈。听到炮响,晓得有热闹可看,便拽步进来。

    恰逢台上变一个凤凰含书的把戏。那年轻艺人凭空变出一只五颜六色的长尾凤凰,从半空飞下来,叼着一张“太太吉祥”的帖子翩翩旋转,本是要献给易宛月的,哪知从风见了,喜不自胜,他在鹅幻峰见识过百般禽兽,熟悉它们的习性,一眼认出那是只雄性锦鸡,便学着母的啼鸣,叫声惟妙惟肖,锦鸡经不起诱惑,丢下帖子直奔从风而来。

    从风傻乐着逗得它团团乱转,郧中隐几个也乐不可支。

    易宛月顿觉有趣,移步走过来,老远看到从风,暗地一惊,就像见到了年轻时的夏福常一般,心里突突乱跳。

    秦矗刚进来不久,原是要装模作样陪韩武来的,没觑见老废物,却碰上了这番情景。拿眼一瞪,是个乳臭味干的毛头小子,其状目中无人,身旁簇拥着四大棍。心里愤气涌动,暗道:“这混子合着是挑着日子来的?欺我寸地尺天还是笑我夫妻不睦?跑这地儿来掘洞寻蛇打,也不问问这三街六巷谁敢把土地爷不当神仙!今儿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吃不了兜着走!”对邱持贵一甩脸,吼一声:“愣着干什么?收拾那小子!”

    邱持贵如梦初醒,吆喝几个愣头青,大呼小叫扑过来。

    郧中隐晓得来者不善,因刚干完打劫勾当,不敢惹事儿,示意同伙避退。

    从风见势,没理会郧中隐,一声长鸣,锦鸡遽然无影无踪。

    跟在邱持贵身后那几个愣头青禁不住好奇,转头随场内看客搜寻。

    从风抬头瞥见邱持贵,吃一惊不小:“咋恁像虹城遇见的驼背大叔?只是没胡子没黑痣,面相比那个年轻,可整个就像剐了一张皮似的,合着他们是兄弟?”

    邱持贵也认出了从风,瞅秦矗正盯着他看,不觉内心慌乱,暗道:“这小子跑这儿来露脸,被秦矗知道了来由,还不要了我的命?这事我只能图自保,管不了他的死活了。”忙走近秦矗,讨好说:“当家的,有句要紧话,咱们出去说。”

    从风还在愣头呆脑想着此驼背会否就是彼驼背,台上变戏法那人赧颜走过来,抱了抱拳说:“在下沈万奎,学艺不精,让小兄弟见笑了,特来讨还锦鸡,并请赐教。”

    从风缓过神来,瞥一眼沈万奎,挺拔骨立,看年纪比郧中隐要大,相貌倒是和善,弄砸了他的把戏,心里挺得意,还想逗逗他,摊了摊手,做个无可奈何的样子。

    那几个愣头青见从风不知进退,动了肝火,揎拳捋袖,就要逞狂行凶。

    易宛月一声吼:“不许胡来!”

    几个愣头青犹豫了一下,没敢上前。从风却误以为是吼自己,心里不满,掀开庚妹的裾摆,往她身上去掏。庚妹不想从风没正经,众目睽睽之下好不难堪,跺他一脚,矮身躲开。从风“哎哟”一声,早把锦鸡掏在手里,前趋一步,瞄着易宛月,把锦鸡砸过去。

    易宛月偏了偏头,好在锦鸡凌空飞起,没撞着易婉月,落在沈万奎肩上。

    庚妹折转身回来拽他:“闹够了没有,得亏是沈师傅,要换上别人还不得跟你吵起来?”

    从风没有了锦鸡,也觉得没啥意思了,就跟着庚妹往外走。

    易宛月把王嫂拉到身边,贴着她耳根子说:“你去瞧瞧那孩子,看他耳根下有不有一颗绿豆大的红痣?”

    王嫂莫名其妙望着她:“哪孩子?”

    易婉月说:“就是刚才逗鸟那孩子。我也是一时冒出来的胡猜乱想,你去瞄一眼也无妨。”

    王嫂捡个笤帚追出门,装作扫地,挨到从风身边,绕着圈看他的耳根子。

    王嫂的动作忒明显,从风发现有人在注视自己,一回头,瞅见王嫂,王嫂满脸粲然避开了,从风脱口念叨:“娘、娘……”,忽然高声喊了一声:“娘——”

    王嫂进门去了,郧中隐慌忙跑到跟前捂住他的嘴,说:“今儿不敢闯事儿,咱们走。”

    从风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众人前挽后推,把他架出半里地。

    从风恼怒不已,轮番指着众人大嚷:“我看到我娘了,你们为什么要阻拦我?我说过你们别阻拦我。我要去找我娘,你们别跟着我!”

    说罢转身往回走。郧中隐一把抱住,说:“兄弟,可不能冒失。有个理儿,我刚听茶客说昨儿黑更被劫那主儿正在茶楼,万一被他认出来,咱们岂不是自投罗网?得悠着点儿,不敢惹事。”

    全念坤跟着说:“今儿得悠着点儿,不敢惹事,一句话的事儿。”

    从风不依,说:“我得去找我娘,我看到我娘了,你们没看到?我可是看到了。”

    曹嘎三冷笑一声:“谁是你娘?傻小子扰脚心,自己逗自己乐。”

    庚妹听曹嘎三说出一个“傻“字,顿时蛾眉不展,放下脸来质问:“嘎三哥,你这话咋这么难听?”

    从风冲曹嘎三吼:“不许你说我傻,我只是不谙世事。刚才扫地那个就是我娘,你眼睛没吃油。”

    马翼飞赶紧打圆场:“话别说散了。从风兄弟,你刚头儿把人家变戏法的锦鸡召过来,这叫什么知道吗?这叫砸场子。人家恼恨咱们,都要动粗了。要搁平时,无非是跟他们干一架。可今儿不行,要是劫船的事儿露了馅,大家都得去蹲监子。你这会儿再返回去,正好送肉上砧板。”

    “我都看到我娘了。”从风固执坚持,望着茶楼,落下两行泪来,“我不让你们蹲监子,我跟你们回去,明天自己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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