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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梦话文学

    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闲极无聊,就想到书柜里找本书看。偶然看见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摆在那里,便抽出来。书有点发黄了,还有一层灰,我用纸擦了一下,便坐到床上,翻到《铸剑》,看了起来。一个短篇都还没看完,就哈欠连天,昏昏睡去。

    我开始飞了起来,上了太空,穿过片片白色的云彩,来到一块烟雾迷朦的地方,见有一个花园。花草长得不那么茂盛,花儿开得也不太鲜艳,什么名字就更不知道了。我走了进去,穿过一个小门,到了里面,烟雾却没有了,明亮起来。见有一间小屋,窗户开着,一个老者坐在里面喝酒。

    我找到门,也是开着的,轻轻走了进去,忙跪倒在地上,说:“老神仙在上,受晚辈一礼。”他呵呵笑了起来,说:“起来吧,不必客气,有话请讲。”

    我爬起来,才看清他个子不高,脸有点严肃而带慈祥,白眉黑眼,胡子也是白花花的一片,杂乱地长着,眼珠白多黑少。穿一件半旧的长袍,桌上仅有一小碗茴香豆当菜,杯里是半杯黄酒。

    我觉得有点面熟,但想不起在哪见过,说:“请问老神仙您是谁?”他说:“周树人也!”我大惊,痛哭流涕地说:“请问你真的是鲁迅先生吗?”他又是呵呵一笑,说:“我没必要骗你,我就是鲁迅。我也没带身份证,又没有名片,你不信我也没法子。”

    我万分激动地说:“我是小唐,从小就是你的崇拜者,我从学校毕业后第一个月拿薪水就买了你的全集来看。想不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三生有幸,积了八辈子的德才修来的!”

    他说:“受你厚爱,我有愧呀!你坐下来说,要来点正宗的绍兴黄酒吗?”我忙说:“酒就不要了!”就在他对面坐下。我说:“请问先生现在是何方神圣,仙居何位?”

    他说:“唉,一言难尽,写了一辈子的文章,只图快意,也得罪了一帮人。他们在玉帝面前打小报告,并揭我的底,说我本不是文学科邦出身,属半路出家来捏笔杆子,又尽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杂文,况且在北大也不过一讲师,连副教授都没评上之类的黑话。还是我一帮老朋友据理力争,说我文章写得如何如何好。弄得玉帝难为情,在肚里轮了几回,最后也算位列仙帮,但给了个有名无实的文化闲职,事倒是不多,我也乐得自在。”

    我说:“先生大才,竟得这样待遇,真是天理难容。连我们人间的伟大领袖,都说您是中国现代的圣人、文化领袖、旗手。”

    他说:“这些话有点过了,不要当真。那只不过是当时的文化战线需要、斗争形势需要、政治需要,把我抬出来,装装门面,也与我本人没有多大关系。你可能也知道,为了某些需要,那些头天还和我论战对骂的人,一夜之间可以来个大转弯,马上就对我唱起赞美诗来。好用就用,用过就用过了,不需要的时候也就忘记了。现在不是快把我忘记了吗,我的文章在语文课本里越来越少了!”

    我说:“难道天国就不需要你的文章吗?”

    他说:“世道变了,人间天国都一样。玉帝喜欢修这样修那样的,王母呢爱读言情小说,所以仙幻、奇修、言情之类的还有一定的市场,但总之文学是被边缘化了。我那些文章早就成了昨日黄花,没人看了。

    倒是以前那些排在三教九流之末的歌女、舞女、演员等却大当其道,红得发紫,尽把天庭闹得震天响。却也是大音希声,听不出来是在喧哗些什么,只见一些粉丝莫名其妙地激动、欢呼、怪叫,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我说:“先生您一生以改造国民性为己任,很伟大,你认为自己成功了吗?”

    他说:“很遗憾,我的改造事业并没有成功。我的《阿q正传》并没有战胜《水浒传》与《三国演义》,现在中国仍然到处是水浒中人与三国中人,也到处是阿q。

    中国的世道人心根本没有什么变化!例如蔑视生命、蔑视妇女、蔑视孩子,嗜斗、嗜杀、嗜血,一切都可当作英雄的祭品等等。又比如在弱者面前是狼,在强者面前是羊,人的双面性依然如故地重演。再比如南京大屠杀时,几个日本鬼子就可以把成千上万的中国人象猪狗一样地赶着走,到屠场一个个地杀害,其实只要几十个人勇敢地冲上去,就可免除成千上万人的死亡。唉,我都不忍再说下去了!

    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是浪费精神,瞎折腾,最后什么都没改变,依然如故!性是不可改的,命是不能变的,道是不可选择的,路是走向坟墓的,一切都是循环往复的。”

    我说:“您现在还写杂文吗?”

    他说:“早不写了,年轻时热血沸腾,喜欢呐喊,喜欢与人争论。投了那么多的匕首和投枪,又改变了些什么呢,只召来一片骂声,一片喝彩,事后又死一般寂静,死水一般依然没有一点生机与活力。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由他去吧!”

    我说:“您有那么好的文字功底,就没打算弄几部长篇大作,拿个什么大奖之类的,也好当作枕头,睡在上面享清福,数奖金数得手抽筋,做梦做到自然醒?”

    他说:“用惯了匕首和投枪,习惯了冷嘲热讽,哪有那么好改的。再说写些什么题材呢,这也伤脑筋。

    修这修那一类的,我又不是老庄,也不信他们那一套。他们就把自己修到天上,成了神仙。别人吃了再多的仙丹,都还是在地上打转转,反而产生许多副作用,有损身体健康。秦始皇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若是不吃那么多的仙丹,兴许还能多活几年,选择好接班人,也不致于二世而终了,给后人留下笑柄。

    谈情说爱一类的,我感情又不是特别丰富,经历也有限。我们那一代人,思想很新,但行为守旧得很。虽说名义上有两个老婆,但实际上只跟一个女人睡过觉。况且我又是学医的,对人体解剖学那么地清楚,做那事不过是两个人身体器官的啮合、摩擦而已,肉与肉的碰撞,哪有什么火花,看透了也就索然无味了。我以前写了那么多故事,也只写过一个爱情故事,就是不适合往这方面发展的一个明证。

    武打暴力一类的,我是练过一阵功夫的,但那也是连自保都成问题的,所以有时睡觉枕头下都有一把刀。再说整天忙着写文章,弄得腰酸背痛的,后来也就没时间练了。况且只会嗜斗、嗜杀、嗜血的英雄我也不愿写,而只会救人、救世的英雄又太少,没有足够的生活原型,写出来也是干枯枯的,没有血肉与活力,形同死尸,又有什么意义。

    唉,不想这些了,想了反而烦心,影响我喝酒的心情。只要还有那么一点微薄的薪水,够买点小酒,喝上几口,被酒精麻醉,醉眼朦胧中,看看这花花世界,也还有那么一点美感,就快意了!”

    我说:“中国有许多专家、学者一类的人,专门研究您老人家,著书立说,都还过得有滋有味,您有何感想?”

    他说:“狗屁!专家是专门忽悠别人的行家,学者是自己不会原创、只会躺在别人身上找点剩汤剩饭的吸食者。就象现在哪些彩票专家、股票专家、期货专家一样,说得满嘴开花,天花乱坠,都是些专门忽悠别人去上当、自己却从来不下注的骗子。大声呟喝,为人打边鼓,赚点口水费,还在背后偷着乐,喑笑别人如何傻。”

    我说:“没想到您老人家看问题深入得很,是一针见血、一刀入骨,连这些新花样都了如指掌。我就是做期货的,曾被市场玩得团团转,象玻璃上的一只苍蝇,光明无限,就是找不到出路。后来历经苦难,现在才勉强赚了点小钱,离小康还远着呢。请问您对做期货有何高见?”

    他说:“期货吗,不过就是现货的衍生品而已,是衍生的就可以做一下,心狠手辣、技术又好可捞点小钱用用。就象流行歌曲是诗的衍生品,电视剧、电演是小说的衍生品,动画、动漫作品是绘画的衍生品一样,只不过多了些声音、色彩、动作等元素而已。诗人、小说家、绘画的都穷得很,甚至有的生活不下去,但那些搞衍生品的都富得流油,活得很滋润!所以我一听说你是搞衍生品的,就觉得你不吃亏。

    我原来觉得奇怪,衍生的东西为什么就值钱,就身价百倍、千倍地往上膨胀。后来想明白了,只不过是衍生的东西没有根连着,也没有重量,很轻,容易吹起泡沫来,吹得越大越精彩,天花乱坠,象花瓣一样,满天都是,看得人眼花头昏,惊叹不已!

    但不要本根的东西,只要衍生品,不要根、枝和叶,只要花和果实,这样能长久吗!等花和果都吹走了、吃完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说要快点转变观念,把被颠倒的东西赶快颠倒过来,才有希望!内容才是真正的王道,本根的东西才更值得扶持。

    现在的人都太急功近利了,成名要尽早,赚钱要尽快。所以不愿意去种树,扶持支干,认为那太费事了,需要浇水,还要慢慢才能长大,多年才能成材,才能开花结果。所以去种一些可以速成的花草,甚至直接把别人树上的花采过来,就往天上吹,只要花瓣能飞舞,就自得其乐。真是不可救药!

    就象你做期货,把金钱的种子种在市场里,随时挖出来看一下是否发芽了,不断地折腾,能成吗,早被你弄死了。种子需要土壤和水份,需要时间成长,没有耐心的等待是不行的。”

    我说:“尊敬的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可以把您老的生花妙笔让我摸一下吗?让我也沾点仙气,能写出一篇篇深刻而又生动鲜活的好文章来!”

    他说:“我老早就不用笔写作了,甚至很长时间都没有写作了,哪还有笔。天界为了搞好精神文明建设,让二郞神发明了一个写作软件,美其名叫心想版,监控与写作两不误。

    在想写作的作家脑门上装上一个,只要心在活动,思维在运转,心想版就不停地做真实的记录。这才是真正的意识流,想到哪是哪,就记录到哪,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论白天黑夜,醒着还是睡着,都在不停地工作。

    每年年检一次,持证上岗,真是先进得不得了。作家的工作就是把不满意的部分隐藏一下,其他的全部发表出来,但所有的记录都永久保存在案,必要时均可调出来查看。作家的创作效率提高了,收入也相应有了提高,但就是作品有点让人看不太懂,太混乱了,都是意识流惹的祸。真是有得必有失!

    有的作家怕自己不洁的意识引来麻烦,就偷偷地在练一种什么功,说是只要练成了,达到不生不死的涅槃状态,就可以没有意识流动了,才可以摆脱心想版的监控。

    我就没要,你看我脑门上就没有。我是自由惯了,受不了那么多的限制,所以就没装,成了在编不在职的作家,象皇宫里的太监,有男人之名而无其实了,早就封笔了。”

    我说:“天界不愧是天界,手段就是高明。我做期货十多年,简单的动作重复地做,已经有点倦了,而且每天只有几个小时开盘,现在也是偶而看一下,有的是时间。所以想转行来写一本《期货那些事儿》,一方面圆自己早年的文学梦,但主要是救赎自己,写给自己看,筑一个寂寞灵魂的住所,也顺便铸一把剑,想留给有缘人!先生您以为如何?”

    他说:“我给你讲了那么多,真是白说了。你真是吃饱了撑的,自找罪受!写作之路多寂寞,无聊得很,成天腰酸背疼的,苦啊。而铸剑呢,铸好之后第一个试剑的人就是你,你可要想好了!这条路走不得!!”

    我说:“谢谢先生的好意,但每个人的路都要自己走。明知走不得,但我还是想走一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是走向坟墓也愿意!”

    他叹了口气,说:“是你自己的选择,就由你去折腾吧!”

    我说:“先生您对人性了解得透彻,洞若观火,而我们做期货就是与人性作斗争,您认为做期货如何才能成功?”

    他说:“期货者,欺货也,要成功——”他停住了,微笑着看我。

    我等了一会,急切地想听下文,他竟然不说了,我忙说:“先生,请您说下去呀!”

    他微笑着说:“没有了!我们在这里谈了半天,其他的都是胡言乱语,没什么价值,临别想教你点东西:这就叫设悬念!以后要学着点,小说才有人想继续看下去。”他在我面前一挥手,就消失了。

    我大叫:“先生,您?”突然惊醒,又是一大梦,怪了!真是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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