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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顾之泽从人事处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纸合同书,他看着那张合同书很是惊讶了一会儿。在他看来,这个“师徒协议”更多的是一种口头约定,没想到居然真的有这样一张已经形成范式的文书,上面清晰地罗列了师徒各自的责任和义务,下面还有签名栏,总编辛奕的签名章已经盖好。

    顾之泽捏着张纸,突然就有点儿小激动:这是合同书!有法律效应的,得到官方认可的,从此后他李润野就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师父了!也就是说,他有责任、有义务帮助自己一步步成长,是自己坚强的后盾!

    带着这种近似于“有恃无恐”的嚣张和得意,顾之泽把那张纸拍在李润野的桌面上:“师父签字。”

    “八戒!做人要有点儿眼力架,没看见为师的正在忙么?”李润野有做报刊汇总的习惯,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把头天上市的各类报刊做快速浏览,分类整理,遇到自己特别欣赏的报道会直接存进网盘做资料库。

    “我为什么不能是悟空?”顾之泽一想起那个肥头大耳蠢笨不堪的猪八戒就不满。

    “因为你大师兄是刘明远!”

    顾之泽不说话了,突然觉得有点儿堵!是啊,那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有着不坏金身最后升级为斗战胜佛,说出去都能让当师父的骄傲死的徒弟,是刘明远!八戒,八戒能干嘛,能吃不能打,能贪不能干。顾之泽心里燃起一点儿小小的火苗,他不甘心!

    李润野在一片寂静中抬起头,看到顾之泽慢慢抽紧的下颌和逐渐清明坚定的眼神。李润野挑挑眉,他有预感,这个梗着小脖子的家伙会说出来一番铿锵有力气壮山河的誓言来,比如 ,我一定会努力的,我一定会超过刘明远的,我相信我能做的更好……诸如此类,李润野想,这小子要是敢这么猖狂地大言不惭,我就让他去再看一个月的报纸,全版!

    “八戒……”顾之泽慢慢地说,“我懂了,师父!”

    “哦,你懂什么了?”

    “八戒,可是唐僧最最宠爱的徒弟啊,我懂的师父!”顾之泽笑得很谄媚,配合着弓着腰,狗腿像十足!可是那双大眼睛沉静无波,全无笑意,像最深的夜空,让人沉迷,也让人敬畏。

    李润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顾之泽的目光平稳,一丝颤抖都没有,就这么坦然地迎视着自己。李润野突然觉得心砰砰跳了起来,血液在逐渐沸腾。他拿过那张合同书,拧开钢笔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手指在极轻微地颤抖。已经很久了,他没有体会到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没有那种想要去做点儿什么的冲动。

    他极其慎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对顾之泽说:“既然我是你师父,以后你的稿子我单审,很严,别后悔啊!”

    “不会,师父对我严格要求是为我好!”

    “不,”李润野拧好钢笔,把合同书递给顾之泽,“是因为你的稿子写不好就是丢我的脸丢报社的脸,最重要是,你的稿子出了问题,是要扣我的钱的!”

    顾之泽从李润野办公室出来之后直接杀到马轩跟前去得瑟那张合同书,马轩正窝在椅子上修一张新闻图片。顾之泽瞟了一眼,近景处是一个小姑娘坐在人行道边上,一个作业本摊开放在二十公分高的花坛坛沿上,手里还握着一支笔,神情慌张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而她的母亲正满脸惊恐手忙脚乱地收拾铺在地上的一张大床单,上面放着手机壳、耳机、充电器等七零八碎的小东西,画面的远景处,一辆城|管车正慢慢地开过来。

    整个画面,最夺人眼目的就是那个小女孩惊恐的大眼睛,里面有泪更有恐惧,还掺杂着无法言说的仇恨。

    顾之泽看着这张照片半晌说不出话来,马轩也不说话,只是一点点调整画面的亮度。

    “马,马大哥!”顾之泽咽口吐沫说,“你是怎么拍下来的?”

    “巧合,”马轩说,“人民医院在这条街上,我正好在拍下一期专题的照片,正好赶上了,本来就想拍这个小女孩的,看她在这种条件下还那么认真地写作业,没想到城管过来了……”

    “那……后来呢?”顾之泽看着画面里那双惊恐的大眼睛问。

    “人跑了,东西没来得及拿,又损失了一笔钱。唉,都不容易啊,要不是为了生存,谁干这个啊!”

    顾之泽瞬间就明白了马轩为什么会是摄影记者里的头牌——抛除所有纯技术性的因素以外,马轩有着一颗悲悯的心!在他眼里,照片是有声音的,时刻在表达着自己对人生百态的喜怒哀乐,是充满感情的。

    “马大哥,我想跟你学摄影,行么?”顾之泽特真诚地说。

    “行啊!”马轩把照片保存好,“那你带我升级吧!”

    顾之泽觉得这笔账怎么算怎么值,忙不迭地点头。马轩低头看到那张盖着大红戳子的合同书,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一下顾之泽:“你小子……行啊!”

    顾之泽笑眯眯地把下巴翘到了天花板上问道:“马大哥,老板这人是不是挺严厉的?”

    “挺严的,不过他这个人心地很好,不会跟你发脾气的。”

    顾之泽对转折词前边的句子非常赞同,后边的……他聪明地决定对此不做评论。

    “怎么,你不信?”马轩说,“给你讲个真事:当初刘明远刚来的时候跟着老板,老板成天毙他稿子。你也知道,干咱们这行的,没稿子发就没钱拿,刘明远又是从外地来的,每个月付了房租水电什么的之后恨不得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他没办法只好管我借钱,老板知道了以后自掏腰包把钱还给我,然后每天以各种借口拖着刘明远加班,加完班再请人家吃饭,硬是熬到第三个月刘明远开始发稿子。”

    顾之泽觉得马轩嘴里的李润野跟自己认识的那个李润野不太像一个人,他试探着问:“可是,我觉得老板……实在是太犀利了一点儿。”

    “哈哈,你不用说的那么含蓄,你直接说他太毒舌就行,以前辛大老板总说他嘴贱来着。”马轩笑着说,“但是,顾之泽,老板这人真的很好,跟着他是你的幸运!”

    顾之泽歪着脑袋去瞄主编办公室,透过巨大的玻璃墙,他看到李润野认真地盯着电脑屏幕。两道剑眉微微皱起,在光洁的额头上刻下浓重的一笔,压住了那双锋锐的眼睛,沉静如水。

    ***

    这天下午没什么事儿,顾之泽请了半天假回学校搬宿舍,李润野头都不抬地挥挥手示意他“赶紧滚”,好像哄苍蝇一样。

    顾之泽走的时候顺手从报架上拿了一份今天的报纸,社会版的通栏头条下面清清楚楚地印着“实习记者:顾之泽”。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眯着眼睛盯着排在他名字前边的“记者:刘明远”五个字:“早晚让你的名字排我后面去!”他冲着空气挥挥拳头。

    等顾之泽回到宿舍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杨思宁居然挽着袖子帮他收拾乱成一团糟的衣柜,各种失踪已久的袜子、手套、围巾纷纷重见天日。

    “思宁……林新宇呢?”

    “他回家了!”杨思宁摊着两只手,脸上有汗水的印子,“我下午过来的时候他都收拾完了,把钥匙给我就走了。我说之泽,你这柜子……还能再乱一点儿么?”

    顾之泽尴尬地挠挠头,嘟囔一句:“男生的柜子能利落到哪儿去?”

    “还有,”杨思宁拎着一只灰蓝色的手套问,“我记得这手套是我去年寒假送给你的吧,怎么就一只了?”

    “那个……太乱,找不到了。”

    杨思宁垂下眼睛问:“你记得我送给过你多少双手套么?”

    “啊,三双吧?”

    “五双!”杨思宁的声音有点儿低落,“我跟你在一起过了两个寒假,一共送了五双手套,你全丢了。”

    “呃,你知道,我向来大大咧咧的。”

    杨思宁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勉强笑着说:“是啊,早晚有一天你得把自己弄丢了……之泽,下周毕业典礼完我就回楚州了。”

    顾之泽愣了一下,恍然发现竟然已经六月中了,最近一个来月,自己一直在忙报社的事,全然忘记毕业典礼了。离别在即,从此天各一方,顾之泽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之泽,”杨思宁咬咬牙,上前一步握着顾之泽的手说:“你真的不能跟我回楚州么?”

    顾之泽沉默着摇摇头。

    “我们可以把叔叔一起接到楚州的。”

    “他不可能离开安宁!”顾之泽犹豫了一下,补充道,“而且我也不想离开。”

    “为什么?”

    “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顾之泽突然来了兴致,他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声音都有点儿抖,“你知道么,我觉得那个主编虽然个性恶劣,不过真是有两把刷子的,我想在他手底下干活应该挺不错!”

    “比跟我在一起好么?”

    “呃?”顾之泽被杨思宁的话噎住了,“不能这么比啊,这……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总之,你不想离开安宁对么?”

    “思宁,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的。”

    “我知道,我就是不死心,之泽,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我不想跟你分开……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赶紧动手,收拾完了你请我吃顿好的!” 杨思宁勉强地笑着说,掩饰性地转过身子去拖那个大大的旅行箱。

    顾之泽涨红了脸,抓出书包里的那张报纸递到杨思宁面前:“思宁你看,我发文了,今天一定请你吃顿好的!”

    杨思宁撇一眼报纸,不屑地说:“一个多月了才开张,你还真好意思得瑟!”

    “不错了!”顾之泽怪叫起来,“你可不知道我们那个主编有多神经,就这篇文章还是骂了我半小时,又改了好几遍才让我发的呢!”

    “所以你宁愿跟着个神经病也不愿意跟着我?”杨思宁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问。

    “啊?”顾之泽又开始挠头。

    杨思宁噗嗤笑了:“算了算了,我逗你呢,我早死心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跟我走的。不过之泽,以为我们还是朋友吧。”

    顾之泽摇摇头:“不,我们是兄妹!”

    ***

    顾之泽打定主意要请杨思宁吃顿好的,学校周边的馆子这四年都吃腻了,于是想到东熙广场那里的各色食铺。当机立断拉着杨思宁就去了。杨思宁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广场手的霓虹灯全都亮了,通体玻璃装饰的大厦气派奢华,周边林立着各式或奢华或雅致的精品店、咖啡馆、酒家,迷离的灯光,低沉的音乐,来来往往的衣香鬓影。顾之泽就在站在这一片繁乱红尘中,潇洒地一挥手,指尖掠过一圈儿的霓虹繁杂,他说:“思宁,你随便挑,吃什么!”

    杨思宁看着这个男孩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就不应该属于自己,不应该属于楚州那个山明水秀悠闲安逸的二线城市,他就应该站在这十丈红尘中,潇洒地看着往事如烟,未来飒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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