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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章 美人恩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回过身,发现声音是从我隔壁停的奔驰车窗里传出,怪不得这么近也没看到。天已经黑了,停车场里光线昏暗,我却还是认出了安安静静坐在黑暗空间中的那人。“王瑾,是你?你怎么在这儿?”我脱口而出。

    那人下了车,手撑在车顶,脸上依稀是我熟悉的漫不经意吊儿郎当的笑意:“我到温哥华都快半年了。你没上过我们的同学录吧?”

    “哦,我平时不怎么上网。对了,那天下班就在我们办公室楼下拐角也是你吧?”

    他含笑点点头:“是。你都没怎么变,我却老多了,怪不得你认不出我。”

    “不是,我只是太意外,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你,”我尴尬的解释,“真巧啊,你也参加研讨会吗?怎么我都没看见你?”

    “是很巧。相请不如偶遇,请你吃点东西,喝杯咖啡,你该不会拒绝吧?”饿得厉害,我看看表,爽快地答应了。

    给海天打电话报备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出王瑾的名字。不是我心里有鬼,而是不想费事解释。曾经这个名字是我心中的痛,海天和我都小心翼翼不愿提及,即使痊愈后也有一道伤疤,狰狞地提示着那段真实的存在。后来终于能够放下,就更没有提的必要。尽管海天从来没有问过我当中发生了些什么,但我知道,海天对这个人,这个名字始终是介意的。

    然而,在茶餐厅喧闹的笑语里,隔着食物氤氲的蒸气,扑鼻的香味,那些曾经的痛如此不真实,就仿佛我们真的只是一对普通老友在异地偶然相遇。原来再深的爱与痛也会淡化模糊,时间大神的功力无人可敌。

    王瑾胖了一点儿,曾经俊俏细致的容颜染上岁月的刻痕,脸上脖子上的肉有点松弛下垂,眼泡稍显浮肿。大约忙碌了一天,显得有些疲惫,下巴上冒出稀疏的胡茬,裤缝却依然笔挺,衬衫上连个折都没有,袖口纤尘不染。还是我熟悉的表情,似乎若有所思,又带点漫不经心——当年我爱死他这副模样。仍然算得上是个好看的男人,眉目如画,薄削的红唇边笑意隐现,鼻梁到下巴的线条流畅生动如昔,却不复全盛时期的玉树临风光彩夺目。美人迟暮并不只针对女性,漂亮的男人也会老。反而像海天那种相貌平平不以姿容取胜的男生,经历岁月的淬炼,增加了沉稳坚毅豁达宽容的内蕴,随年纪渐长反倒会更有男人味。

    我说过,我是个浅薄的人,注重外表,贪恋美色,特别在年少无知时,倾心的往往是那种既漂亮又帅气,个子还必须够高,人群中最抢眼的类型。当年的王瑾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挽着他的臂弯走过街头,回头率起码超过90%,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当然我自己的长相也还算对得起观众,不过离美女尚有距离,起码身材比之美女的标准差了一大截。一直觉得女孩子也要长得高才显得出气质,像我这种小个子的女生就只好往活泼可爱发展,不幸性格沉闷的很容易就淹没在人群里……

    “又在出神?在想什么?”王瑾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随后伸向我的脸。我下意识地一闪,他的手停在空中,又缓缓收了回去,温和地说:“你嘴角这儿有颗饭粒……不是,左边,哦,是你的右边。”

    我抹掉饭粒,尽量把脸上的肌肉调整得轻松随意,客气地说:“让你见笑了。”

    他苦笑,表情有些恍惚。“你还在恨我?”

    “怎么会?”我诧异地看着他,“我哪有这么小气。早忘了。”是真的,恨也是一种强烈的感情,也需要付出身心的极大代价,那些在刻骨仇恨煎熬里的人不见得比爱得如痴如醉的人少一丝一毫的坚持。

    我一边吃东西一边问:“这么多年都还好吧?”

    王瑾笑:“还好,看你用什么做标准,所谓好与不好,也就那么回事。”

    说起彼此状况,听说我现在干的是会计,他大大恭维了我一番,说我适应性很强。又谦称自己高不成低不就,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开了一家公司勉强混口饭吃。口吻是客套而油滑的,却又夹杂了一丝他乡逢故知般的亲昵。

    我有点恍惚,从前一定无法想像此刻与他风淡云轻的闲话家常。那时常听人说“分手后我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总觉得可笑兼自欺欺人:关系既然这么好为什么还非要分手。现在总算有点明白,当伤害与思念成为过去,毕竟曾相处过一段,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和信任,成为朋友也不是不可能。或者,只因为我遇上更好的,才能有这番释然和平静。是海天教会我什么叫做真正的爱,是海天让我今天能够静静坐在这里,笑看昔日云烟。想到这,笑容在我脸上慢慢漾开。

    “怎么你会突然想出国?”我问。

    “你不也出国了吗?”

    “我怎么能跟你比?反正都是一无所有,到哪儿还不是一样。不像你,已经拥有过辉煌,再要放手重起炉灶就需要更大的勇气。”

    “辉煌?你太抬举我了。”他轻笑着摇摇头,目光几乎可称柔情似水:“莫莉,你还是这么会说话。”我垂下眼皮换了个话题:“你太太好吗?也来这边了吗?”

    “应该还好吧。我们离婚好几年了,没什么联系。”老实说听到他离婚,我有点吃惊,居然也有一丝难言的窃喜。不,我不是幻想和他复合有望,也不是想幸灾乐祸吧,我,我只是有点沉不住气罢了。我表情郑重地道歉:“啊,我不知道。对不起,是我冒失。”

    他嘲讽地勾起薄唇,似笑非笑的望着我,乌黑的瞳仁一眨也不眨:“对不起?这话我说还差不多。现在说会不会嫌太晚?”有一瞬我几乎担心他会照言情小说的恶俗剧情跟我尽诉别后衷情。幸好他很快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自然而然地问:“你跟你老公还好吧?”我松了口气,隐约察觉自己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失望。“挺好的。我们没什么变化,老样子。”

    “我看到他来接你下班。你们,还是那么恩爱。”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极大的恭维了我的虚荣心。还有什么比当年伤你至深的男人亲眼见证没有他的存在,你的生活依然幸福,甚至更加幸福更让人扬眉吐气,身心愉悦呢?

    刚刚才讨论过身为一名会计师应该如何成为道德的楷模,我却看到了自己某些阴暗的心理活动。即便已经不再爱他,我还是希望他对我念念不忘;即使已经不再恨他,也不希望他在别人那里得到幸福。就道德规范自身特点而言,它主要是依靠传统习俗、社会舆论和内心信念来维系的。当社会舆论,传统习俗未必都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时候,也许我并不像自己内心坚信的那么光风霁月,胸怀磊落。

    我几乎是一路反省着回家。并没跟海天说起和王瑾的会面,只说见到一个以前的校友。这也不算谎话。反正王瑾,海天和我都是系出同门,来自同一所大学。

    这次见面对我的生活没有造成任何影响,甚至连小小的涟漪都不曾荡起。我不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那些过去的人和事,能够放下的,为什么还要背负在心上?对我来说,现在和将来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那些留存在记忆中的或清晰或模糊的碎片,可堪回首?“情难追也,逝者不返,明者无悔焉”,千百年前的古人都有这样的智慧,何况我们这些后辈。

    王瑾后来跟我打过好几次电话,若无其事提起旧日同窗谁谁谁又来到温哥华,约我出来聚聚,我都用海天跟我都没空的理由拒绝了。就连他用电邮批量转发来一些有趣的笑话或感人的小故事,我都没有回复。记得以前他不是这么有闲情逸致的人,做事有很强的目的性。我并不想自作多情地以为人家对我别有企图,但瓜田李下的事,能免则免。

    我和海天的生活依然如故。越来越觉得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都不喜欢交际,下了班只想回家,没事连门都不喜欢出。像我最大的娱乐不过是看书看电视,偶尔租些影碟,海天更是可以几十个小时对着电脑都不嫌闷。就算当初我跟王瑾真的结了婚,以他喜热闹,贪新鲜,善钻营的性格,两个人在一起也不一定合适,说不定还是会离婚收场。

    林杨似乎还没从与岑启明分手的打击中康复过来,我知道这种事急不来的,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好奇,用关心做借口揭开人家血淋淋的伤口。唯一的变化是我开始觉得玛丽看中Mark未必不是一个英明的决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观赏价值之外的实际效用逐日显现。

    他这人做事认真,且相当有条理,记性又好,叫他做事交代一次就能妥妥帖帖的办好,下一次再遇上相类似的事他会记得主动去办。细心之处更是远胜他的前任,很少出错,一旦做错了向他提出,他会态度诚恳地道歉,立即改正,而不是像我以前那位助理一样喜欢砌辞狡辩,实在没有借口就吐吐舌头做个俏皮可爱的鬼脸了事。可惜公司不同于家里,没有人会永远替你擦屁股。也不知道她在新公司干得如何,相信人们通常对美女还是会网开一面宽大为怀的。

    总之Mark作为我的助理还是相当称职的,有他在我渐渐恢复了正常的工作时间,不用再天天加班,也能腾出手处理一些积压已久的项目。午饭时我开始上网看房子,看到合意的就预约时间,每天下了班和海天去看房,生活还蛮充实的。

    和Mark熟了,偶尔也会跟他聊聊天,这人话不多,但时有点睛之笔,往往逗得人捧腹大笑,他却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印象中洋人在他这个年纪都很贪玩,爱开玩笑,喜欢呼朋引伴谈天吹牛,他却异乎寻常地安静。虽然对每个人的态度都很亲切有礼,却有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和疏离,也因此来到我们办公室搭讪的女士们倒也不敢太轻浮孟浪。说起来他和我的前任助理算是两个极端,几乎从来没有私人电话,也很少谈到自己或提及工作之外的话题,让我耳边清静许多。

    午餐时间我们公司的很多员工常相约外出用餐,有海天的爱心饭盒,我很少参加,而且现在有林杨在,中午更加不会寂寞。

    Mark来了之后,每次有人叫到他同去,他倒是都欣然应允,各位女士当然不会放过亲近帅哥的机会,所以外出午餐的队伍有扩大的趋势。

    我这人饮食习惯不大健康,是个肉食动物。许是被海天惯的,加上胃不好,挑食挑得厉害。海天为了让我多吃蔬菜水果,往往费尽心思。知道我嫌削果皮麻烦,都是把水果削好切成小块,方便用牙签取用;为促进我的食欲,每次都有不同品种,摆得五颜六色,比街上售卖的水果拼盘还精致。就这样我还常常会原封不动地带回,反而时不时会从自动售卖机里买些垃圾零食。Mark显然惯会讨女孩子欢心,每次外出午餐都给我带回一点小食,有时是薯条,有时是饼干,有时是雪糕,有时是炸洋葱圈。给他钱,他不肯收。我看他经常啃苹果,皮肤又那么好,估计是爱吃水果的,于是投桃报李,邀他分享我的水果拼盘,他却极为客气的拒绝,最后海天带给我的爱心水果往往全体葬身林杨腹中。

    如此三四回,我再不肯吃Mark带回的零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必须防微杜渐,我才不想占这种小便宜。其实他没必要刻意讨好我,我自认为还算一个公平合理的上司。只要他胜任自己的工作,我绝不会为难他。

    若说他刻意讨好我,好像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工作中若有什么问题,或是有不同意见,他很较真,有着北美洋人直来直去的习惯,每每会毫不保留的提出来和我讨论,甚至据理力争。言辞虽然客气,态度相当坚决。有两次的确是我的错误,幸好他遇到的是我,就算面子上有点尴尬,还是能从善如流,点头称谢。换作公司前一任财务主管当他的上司,只怕他要吃点苦头。

    前任财务主管,我退休的老上司,是来自香港的老移民,曾在数家大公司干过,经验丰富,勤勉认真,人也是好人,只是华人那套等级观念很重,也把面子看得大过天,谁敢挑战他的权威,那简直是自取其辱。我在碰过几次壁后,终于学乖,自此不太敢问为什么,也很少去想可不可以换一种思路来处理解决问题。在一个公司干久了,思维方式难免有些局限和僵化,引入新鲜血液为我打开一扇窗户,吹进一股清新的空气。在这一点上,我想我其实很庆幸Mark的出现,也给予了他应得的褒扬,几次例会上都要求部门员工向他学习。

    稍微让我觉得困扰的是当我在工作中抬起头来,时不时看到那双深褐色眸子对我深深注目,眼波流转之间,再来个嫣然一笑,那叫一个勾魂。所谓“电眼”就是这意思吧。据说偶像艺人都有这种本事。明明一视同仁,每一位粉丝还会觉得他对自己情有独钟含情脉脉。老实说他的确有几分作偶像的潜质,生得实在是好。很多美人乍见惊艳,经不起推敲,他的五官却颇耐看,越看还越顺眼。倒回十几年我说不定会被这张脸迷住,现在一早过了花痴的年纪,还可以拿他的电眼开玩笑:“我说Mark,你觉不觉得自从你一上班,我们公司的耗电量就显著增加?你看看这个月的电费单。”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什么?”唉,语言文化不同,交流也比较困难。估计洋人都不带这么说的。我无趣地摇摇头:“没什么。”要是林杨,我上半句还没说完,她就知道下半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终于找到了一处满意的房子,就是价格贵了一点,都已经叫海天陪我看过两次,还没舍得下定决心。第二次看房还叫上了林杨,结果那位过分热情的经纪满脸堆笑,一张嘴就语惊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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