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夜
封丘，第十夜。
曹操漫步在黄河岸边，岸边河冰在他脚下发出支离破碎的声响，在夜的静寂中衬托静寂，在心的寂寥中烘托寂寥。
冬夜的黄河不似往昔般汹涌奔流，那寒冷的空气仿佛延缓了河水西归的脚步。
那曾经的不可一世竟也潺潺？
曹操在岸边驻足，凝神于那被月光映射而泛银耀目的河水，忽觉有万千惆怅向心头涌来。
然而，曹操只让这惆怅只存在了短短一瞬便将之扼杀掉了。
因为曹操知道，在这个乱世，只要稍微把心分给感慨惆怅哪怕一毫，则心对时局的把握，对人心的感知就会迟钝一分。
这个时代就好像一头怒吼狂奔的猛兽，在人群后面发疯的撕咬追逐。疲于奔命的人群只要稍有牵挂，便会羁绊住逃命的脚步，死无葬身之地。
一路跌跌撞撞，一路打打杀杀；一路儿女情长，一路英雄气短；一路惺惺相惜，一路众叛亲离。
惆怅，是心的温柔乡，能在疲于奔命的路上让心痛快的迷醉沉睡一次。
可惜，对曹操来说，惆怅都是一种奢侈。
曹操依依不舍的将惆怅扔掉，又咀嚼起那个俗不可耐而却生死攸关的现实：
封丘之战如何取胜？
兵力，粮草，将帅，辎重，后援。
曹操又将思索了不知多少次的各项因素又重新在头脑中轮番剖析对比了一番。
心中还是没底。
低头略一沉思，加快脚步离开河边，向大营东门而去。
郭嘉的营帐在那里。
郭嘉这个人给曹操的印象相当的不同。
如果说荀彧荀攸叔侄俩是具有经天纬地之才，浩然千古之志的道德楷模。那么郭嘉就好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顽劣孩童。
他是个顽劣孩童，是因为他的思想完全不受千百年来道德礼仪的驯化，其自由思维的广度与深度不受任何限制，甚至他对自身的定位都十分的模糊。他有时候看起来像个谋士，有时候看起来像个术士，而更多的时候他好像把曹操当成自己的朋友，而不是主公。
他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是因为他有一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常人所不具备的。他很少思考，也极少分析，总是直接不假思索的给出答案。虽然曹操总要求他对答案给出足够的理由，但他仍很少解释他的答案。问题是当曹操冥思苦想之后总会发现，他的答案是如此的正确和天衣无缝。
除了天赋，曹操想不出第二个词。
“郭嘉，睡了吗？”
曹操知道他没睡，因为他的寝帐中灯火通明。
“主公来了，里面坐。”
郭嘉在案上看书，见到曹操来了微笑着放下书，但却并未起身行礼。
曹操不介意，因为早就习惯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郭嘉总把曹操当朋友的缘故，曹操对郭嘉的态度也完全超越了一般的主从关系。
“呵呵，怎么？还有心思看闲书？”曹操拿起郭嘉正在看的书，发现竟是庄子的《南华经》。
“呵呵，主公不是也来看闲人吗？”郭嘉回敬道。
“郭嘉，我来有我的目的，不过我就不用说了，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曹操喜欢跟聪明人说话，不用费口舌。
“弃封丘，取匡亭，淹襄邑，伏宁陵，放他去九江。”郭嘉随口扔出一句。
曹操愣了一下。
曹操来这里的目的是要问郭嘉如何赢得封丘之战。
郭嘉当然知道这个目的。
所以，郭嘉说的应该是赢得封丘之战的方法。
可曹操没明白。因为郭嘉第一句话就是要曹操放弃封丘。
根据经验，郭嘉又是直接给出了答案而不愿做解释。
曹操的头脑也绝非等闲之物，几个瞬间已将郭嘉的话前后思索了七八遍。
心思急转之下，“弃封丘，取匡亭”曹操大致明白了。
自己的粮草有限，袁术的粮草充裕，所以自己拖不起，一定要速战。袁术拖得起，一定会避战。
所以，照常理，自己肯定会加紧进攻封丘以求速决。
因为是常理，所以袁术那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脑袋一定也会这么想。再稍加分析就会知道，袁术的算盘一定是这样的：
袁术按兵不动，逼曹操强攻封丘，然后袁术再命令匡亭守军从曹操后面袭击，然后前后夹击，大败曹操。
而根据郭嘉的计策，曹操放弃封丘，先佯攻匡亭。则袁术为了保住撤退的路线必定率军营救匡亭，而曹操便可事先以逸待劳在封丘与匡亭间设下埋伏，全歼袁术援军。待袁术退守封丘之后，曹操再领兵攻城，则可事半功倍。
可郭嘉后面说的“淹襄邑，伏宁陵，放他去九江。”曹操一时半时领悟不了。
不过既然前面的策略对头，想来后面的也错不了，不如回去再详细思考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曹操知道，对郭嘉来说，这封丘之战已是唾手可得，十成胜算在握了。
对这样一个好似拥有能看透一切的“天眼”之人来说，曹操喜欢归喜欢，但心中还是有个解不开的疙瘩。
能看透一切，也就能看透自己内心所有的企图与计划。
总是把这样一个人带在身边，曹操缺乏足够的安全感。
因此，曹操必须要摸摸底。
如果郭嘉的双眼已经能看透曹操那扇心窗内部所有的布置和摆设，那曹操一定要亲手把窗户纸捅破。
但是，郭嘉这个人太聪明。聪明到对他使用任何心计都会成为笑柄，坦白反而成了最优策略。
曹操想透了这一层。
于是完全敞开心扉，不设防。
“郭嘉，你知道我如此辛苦的纵横辟阖是为了什么吗？”
“你说是为了兴复汉室。”
“你信吗？”
“不信。”
“为什么？”
“因为你这么问了。”
“呵呵，也是，我很傻是吧？”
“你不傻。”
“为什么？”
“因为你原本就打算对我不设防。”
“那你想知道吗？”
“我已经知道了。”
“那你敢知道吗？”
“我说过，我已经知道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
“那么，你敢说说吗？”
“敢。”
“知道太多的人有时候会死的很早。”
“有个前辈对我说过，我命短。”
“说来听听吧，你的想法可能不对。”
“你想用汉室挖坑，然后把诸侯引到坑里，再把他们和汉室一起埋了，届时你独大，独大为天。”
“。。。”
“。。。”
“。。。我刚才说过，你可能说的不对。”
“我知道。因为你不确定能否成功。”
“。。。胜算几成？”
“九成。”
“那一成是什么？”
“天。”
“怨天尤人？不像你的性格，也不是我的性格。”
“嗯，只要我郭嘉还在你曹操这里，应该是十成。”
“你的意思是说你可能会离开我？”
“我的意思是说天下之大，也许有另一个郭嘉。”
“那么，是对？是错？我是说，会死很多人的。”
“那要看你赢了之后救的人比你赢之前杀的人是多还是少。”
“。。。”
“。。。”
“。。。我累了，你也早休息吧。”
“主公慢走。”
。。。
封丘，第十夜。
杨凤终究还是无法按捺自己的心。
一个女人一生都在拒绝所有的男人，只能说明这个女人一生都在寻找一个男人。
那个月夜和那个男人。
如神，似幻。
如梦，似真。
如胶，似漆。
如歌，似泣。
他让杨凤等，说是他会来找她。
杨凤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但没想到思念的力量竟能化日为年，
让自己举步维艰！
那个月夜已经过去三天了。
杨凤派出去的精锐坐探今夜应该有消息回来。
是的，杨凤还是等不了。
哪怕是一分一秒，一时一刻。
月上枝头，高挂星幕，许久，许久。。。
终于，门外有了声响。
杨凤迫不及待的走出营帐。
坐探半跪禀报：
“赵云，赵子龙，初现泰山讲武坛，出世于界桥之战，出世之战匹马杀鞠义，单挑败文丑，逼退颜良。现辅佐公孙瓒二子公孙朔，封丘之战拜虎威将军，领骑兵符，驻扎封丘以西五十里公孙续大营。”
“退下吧！”
杨凤转身重回寝帐，心中波澜更巨！
坐探的每一个字都牢牢的刻于心间。
杨凤坐到桌案前，点起红烛。
那点烛之手微微颤抖，弄的烛火如秋叶在风中飘摇，荡人心肠！更弄的点烛之人心事更切，情殇如罔！
火，一片虹影在墙起舞，人，一段娇躯倚墙而卧。
手，婆娑在墙。
好像那夜，挣扎在他的胸口。
娇喘淋漓！
云板响起，二更已过。
杨凤决心已定，明日一早就去公孙大营寻找赵云。
是的，公孙续自到了封丘就没与袁术这里联系过，只是远远的驻扎。
这是一种军事策略，叫做和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是一种政治态度，叫做静观其变有的放矢。
可是，这又与我何干？
是的，要去找赵云。
然后一起回去见大帅张燕，告诉她，我找到了我的男人。
然后，不管她的答复是什么，我都要离开，和赵云一起回中山古国。
永不问世事。
一番收拾打点，已将一切准备妥当。
明日一早，就此告别戎马生涯。
让“玉面罗刹”这个人，彻底成为历史。
。。。
不！
不行！
不能再等！
现在就去！！
。。。
封丘，第十夜。
青州公孙府，东院。
“浪婉亭”。
公孙朔，无主神游在廊桥之上。
湖面之水随风起褶，一轮月影被打散游离，向四周荡漾开来。
仰头看时，月圆如故！
“以前的无双，是天宫之月，现在的无双，更像是这湖中之月。”
公孙朔正低首呢喃。
“朔哥哥！”
惊回首，竟是无双，一袭青色绒袍，站在亭上。
自上次“激吻之夜”已是三日过去了。
这是无双第一次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
“无双！”
公孙朔激动的跑到亭上，双手抱在无双肩头，拥她入怀，喜极而泣。
“你终于出现了，你还是回来了！”
只是这次无双一如天宫之月，平静冷淡。
“朔哥哥，我来这里，是有事对你说。”
公孙朔愣愣的看着并不同样激动的无双，擦了一下眼角泪痕：
“无双，你。。。你说。”
无双歪头一笑，又是那两个甜甜的酒窝调皮的点缀在面颊上。
“朔哥哥，我想，我不喜欢你了。”
“呵呵，无双，你说什么？”公孙朔好像没听清，或是没听懂。
“我说，我不喜欢你了。怎么办？”无双鼓着腮盯着公孙朔，认真的说。
“无双！你胡说什么？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你是不是病了？神志不清？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找大夫。”公孙朔说着就要当真离开去找。
“不是的，朔哥哥，我很好，我清醒的很！其实这些天我就是让自己这种感觉吓得怕了，所以才一直躲着你。”无双拽住公孙朔的袖子认真的说道。
“不！不！无双，这不可能！你一定是病了！你等着，我一定给你找大夫！”公孙朔挣脱无双，跌跌撞撞的跑向回廊。
“三天前，我想，我应该再尝试一次找回那种感觉，所以，我让你吻我。朔哥哥，那是我们的第一次，不是吗？可是，我没有找到那种感觉。所以，那就变成了最后一次。朔哥哥，我努力了，对不起。”公孙朔身后传来无双带着愧疚的声音。
“不！不！不！”公孙朔有些歇斯底里的叫着，转过身望着亭下的无双：“你不会的！你还爱我！无双！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我要告诉你，你没有变，我没有变，什么都没有变！我们还和过去一样，相亲相爱！无双！求求你，别告诉我你变了！”
“不可能，除非我对你撒谎。你想我对你撒谎吗？”无双十分平静。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公孙朔的眼底发红，双手紧紧的攥住回廊的栏杆，身体不住的颤抖。
无双咬了咬嘴唇，吐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朔哥哥，几个月前我们一起从青州去泰安，记得吗？讲武坛之行。有几夜你不在，我一个人无聊在客栈院前抚琴，隔院有人听我琴音舞枪弄影，竟能与琴音相辅相成，合节合拍！那几夜的雪好大，风好急。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能如此明显的感到那人的心跳和呼吸，与我的心跳与呼吸贴的好近好近！后来我们离开泰安，我以为这种感觉会很快消失，但它却日渐增长，越变越浓！”
“那个人！是谁？”公孙朔颤抖的声音问道。
“是。。。赵云。”无双稍一犹豫，转而极为坚定的回答。
“什么！？”公孙朔口张得大大的，失控般的喊出声来：“不可能！你没有见过那个人，怎么知道是赵云？这世上会枪法的人多了！怎么就一定是赵云？讲武坛还有很多用枪的，有，有文聘，有太史慈，还有，还有很多用枪的人，不会是赵云！你一定是瞎猜的！”
“还记得那夜吗？赵云在这里吃饭，我跑过去盯着他看。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他就是那个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肯定，但我的感觉告诉我他就是的！”
“哈哈哈哈！”公孙朔突然大笑了起来：“天！算你狠！我公孙朔费尽如此周折将赵云拉到身边，没想到他却成了带走我女人的那个人！不！我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公孙朔赤红着眼睛望着无双，一字一顿的说：“无双，我们有婚约在先！如果你为了赵云而离开我，我会杀了他！”
“我知道，所以我本不想对你说。可你知道我的，我不骗别人，更不骗自己。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这么说，你喜欢的是赵云？！”公孙朔牙齿咬的吱吱作响。
“你想听实话？”
“对！”
“我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呵呵，他好傻！我能轻易的感觉到他，而他却完全感觉不到我。我想，他听了我的琴声一定会知道我就是那个人。可是，他那夜就那样傻傻站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一定还以为我不知道他就是那个舞枪之人。你说，他是不是傻的可爱？所以，我想，他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人。”
“哈哈哈！，无双，你太幼稚了！你想让他做什么？你觉得他能做什么？站起来说‘无双！我爱你！’？然后把你抱起来就走？哈哈哈！”
“为什么不能？”
“不能！因为这个时代不允许！！！因为他是赵云！！！”
“时代的事与我无关，赵云的事也与我无关，只有我的感觉与我有关。我不是因为喜欢赵云而离开你。我离开你，是因为我不喜欢你。”
“胡说！你胡说！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被别人抢走！你要走，我就杀了赵云！”
“你想杀赵云是你的事，不必告诉我。我再说一遍，我，不会跟赵云走。他也根本就从来没想过要带我走。”
“无双，你知道吗？你犯了一个错误。你有没有想过？你义父已经去世了，如果没有我的庇护，你在公孙世家还有什么？”
“呵呵呵！也许吧，我可以犯很多错误，但唯一不能犯的错误就是欺骗自己。我不怕失去，你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吗？我的梦想是和你。。。嗯，和我爱的男人离开这个乱世，到西边的大漠中去，天天看日出日落，吹干燥的风，淋湿润的雨，听那雁群们经过时苍寥的鸣叫，闻那荒原上千里才一见的花香。”
“无双，一切，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一切都能挽回，除了，爱。爱来了就来了，爱走了，就走了。”
“无双，你是什么时候变的？”
“从我知道什么叫‘心痛’的时候。”
。。。
封丘，第十夜。
赵云望着周身如水的月光，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掐指算来，已经到此第五天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又好像什么都将要发生。
。。。
封丘用兵第十夜，只是这汉末一个普通的冬夜。
但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
很多人的命运，
在这个夜，
生了逆转。
曹操漫步在黄河岸边，岸边河冰在他脚下发出支离破碎的声响，在夜的静寂中衬托静寂，在心的寂寥中烘托寂寥。
冬夜的黄河不似往昔般汹涌奔流，那寒冷的空气仿佛延缓了河水西归的脚步。
那曾经的不可一世竟也潺潺？
曹操在岸边驻足，凝神于那被月光映射而泛银耀目的河水，忽觉有万千惆怅向心头涌来。
然而，曹操只让这惆怅只存在了短短一瞬便将之扼杀掉了。
因为曹操知道，在这个乱世，只要稍微把心分给感慨惆怅哪怕一毫，则心对时局的把握，对人心的感知就会迟钝一分。
这个时代就好像一头怒吼狂奔的猛兽，在人群后面发疯的撕咬追逐。疲于奔命的人群只要稍有牵挂，便会羁绊住逃命的脚步，死无葬身之地。
一路跌跌撞撞，一路打打杀杀；一路儿女情长，一路英雄气短；一路惺惺相惜，一路众叛亲离。
惆怅，是心的温柔乡，能在疲于奔命的路上让心痛快的迷醉沉睡一次。
可惜，对曹操来说，惆怅都是一种奢侈。
曹操依依不舍的将惆怅扔掉，又咀嚼起那个俗不可耐而却生死攸关的现实：
封丘之战如何取胜？
兵力，粮草，将帅，辎重，后援。
曹操又将思索了不知多少次的各项因素又重新在头脑中轮番剖析对比了一番。
心中还是没底。
低头略一沉思，加快脚步离开河边，向大营东门而去。
郭嘉的营帐在那里。
郭嘉这个人给曹操的印象相当的不同。
如果说荀彧荀攸叔侄俩是具有经天纬地之才，浩然千古之志的道德楷模。那么郭嘉就好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顽劣孩童。
他是个顽劣孩童，是因为他的思想完全不受千百年来道德礼仪的驯化，其自由思维的广度与深度不受任何限制，甚至他对自身的定位都十分的模糊。他有时候看起来像个谋士，有时候看起来像个术士，而更多的时候他好像把曹操当成自己的朋友，而不是主公。
他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是因为他有一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常人所不具备的。他很少思考，也极少分析，总是直接不假思索的给出答案。虽然曹操总要求他对答案给出足够的理由，但他仍很少解释他的答案。问题是当曹操冥思苦想之后总会发现，他的答案是如此的正确和天衣无缝。
除了天赋，曹操想不出第二个词。
“郭嘉，睡了吗？”
曹操知道他没睡，因为他的寝帐中灯火通明。
“主公来了，里面坐。”
郭嘉在案上看书，见到曹操来了微笑着放下书，但却并未起身行礼。
曹操不介意，因为早就习惯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郭嘉总把曹操当朋友的缘故，曹操对郭嘉的态度也完全超越了一般的主从关系。
“呵呵，怎么？还有心思看闲书？”曹操拿起郭嘉正在看的书，发现竟是庄子的《南华经》。
“呵呵，主公不是也来看闲人吗？”郭嘉回敬道。
“郭嘉，我来有我的目的，不过我就不用说了，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曹操喜欢跟聪明人说话，不用费口舌。
“弃封丘，取匡亭，淹襄邑，伏宁陵，放他去九江。”郭嘉随口扔出一句。
曹操愣了一下。
曹操来这里的目的是要问郭嘉如何赢得封丘之战。
郭嘉当然知道这个目的。
所以，郭嘉说的应该是赢得封丘之战的方法。
可曹操没明白。因为郭嘉第一句话就是要曹操放弃封丘。
根据经验，郭嘉又是直接给出了答案而不愿做解释。
曹操的头脑也绝非等闲之物，几个瞬间已将郭嘉的话前后思索了七八遍。
心思急转之下，“弃封丘，取匡亭”曹操大致明白了。
自己的粮草有限，袁术的粮草充裕，所以自己拖不起，一定要速战。袁术拖得起，一定会避战。
所以，照常理，自己肯定会加紧进攻封丘以求速决。
因为是常理，所以袁术那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脑袋一定也会这么想。再稍加分析就会知道，袁术的算盘一定是这样的：
袁术按兵不动，逼曹操强攻封丘，然后袁术再命令匡亭守军从曹操后面袭击，然后前后夹击，大败曹操。
而根据郭嘉的计策，曹操放弃封丘，先佯攻匡亭。则袁术为了保住撤退的路线必定率军营救匡亭，而曹操便可事先以逸待劳在封丘与匡亭间设下埋伏，全歼袁术援军。待袁术退守封丘之后，曹操再领兵攻城，则可事半功倍。
可郭嘉后面说的“淹襄邑，伏宁陵，放他去九江。”曹操一时半时领悟不了。
不过既然前面的策略对头，想来后面的也错不了，不如回去再详细思考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曹操知道，对郭嘉来说，这封丘之战已是唾手可得，十成胜算在握了。
对这样一个好似拥有能看透一切的“天眼”之人来说，曹操喜欢归喜欢，但心中还是有个解不开的疙瘩。
能看透一切，也就能看透自己内心所有的企图与计划。
总是把这样一个人带在身边，曹操缺乏足够的安全感。
因此，曹操必须要摸摸底。
如果郭嘉的双眼已经能看透曹操那扇心窗内部所有的布置和摆设，那曹操一定要亲手把窗户纸捅破。
但是，郭嘉这个人太聪明。聪明到对他使用任何心计都会成为笑柄，坦白反而成了最优策略。
曹操想透了这一层。
于是完全敞开心扉，不设防。
“郭嘉，你知道我如此辛苦的纵横辟阖是为了什么吗？”
“你说是为了兴复汉室。”
“你信吗？”
“不信。”
“为什么？”
“因为你这么问了。”
“呵呵，也是，我很傻是吧？”
“你不傻。”
“为什么？”
“因为你原本就打算对我不设防。”
“那你想知道吗？”
“我已经知道了。”
“那你敢知道吗？”
“我说过，我已经知道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
“那么，你敢说说吗？”
“敢。”
“知道太多的人有时候会死的很早。”
“有个前辈对我说过，我命短。”
“说来听听吧，你的想法可能不对。”
“你想用汉室挖坑，然后把诸侯引到坑里，再把他们和汉室一起埋了，届时你独大，独大为天。”
“。。。”
“。。。”
“。。。我刚才说过，你可能说的不对。”
“我知道。因为你不确定能否成功。”
“。。。胜算几成？”
“九成。”
“那一成是什么？”
“天。”
“怨天尤人？不像你的性格，也不是我的性格。”
“嗯，只要我郭嘉还在你曹操这里，应该是十成。”
“你的意思是说你可能会离开我？”
“我的意思是说天下之大，也许有另一个郭嘉。”
“那么，是对？是错？我是说，会死很多人的。”
“那要看你赢了之后救的人比你赢之前杀的人是多还是少。”
“。。。”
“。。。”
“。。。我累了，你也早休息吧。”
“主公慢走。”
。。。
封丘，第十夜。
杨凤终究还是无法按捺自己的心。
一个女人一生都在拒绝所有的男人，只能说明这个女人一生都在寻找一个男人。
那个月夜和那个男人。
如神，似幻。
如梦，似真。
如胶，似漆。
如歌，似泣。
他让杨凤等，说是他会来找她。
杨凤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但没想到思念的力量竟能化日为年，
让自己举步维艰！
那个月夜已经过去三天了。
杨凤派出去的精锐坐探今夜应该有消息回来。
是的，杨凤还是等不了。
哪怕是一分一秒，一时一刻。
月上枝头，高挂星幕，许久，许久。。。
终于，门外有了声响。
杨凤迫不及待的走出营帐。
坐探半跪禀报：
“赵云，赵子龙，初现泰山讲武坛，出世于界桥之战，出世之战匹马杀鞠义，单挑败文丑，逼退颜良。现辅佐公孙瓒二子公孙朔，封丘之战拜虎威将军，领骑兵符，驻扎封丘以西五十里公孙续大营。”
“退下吧！”
杨凤转身重回寝帐，心中波澜更巨！
坐探的每一个字都牢牢的刻于心间。
杨凤坐到桌案前，点起红烛。
那点烛之手微微颤抖，弄的烛火如秋叶在风中飘摇，荡人心肠！更弄的点烛之人心事更切，情殇如罔！
火，一片虹影在墙起舞，人，一段娇躯倚墙而卧。
手，婆娑在墙。
好像那夜，挣扎在他的胸口。
娇喘淋漓！
云板响起，二更已过。
杨凤决心已定，明日一早就去公孙大营寻找赵云。
是的，公孙续自到了封丘就没与袁术这里联系过，只是远远的驻扎。
这是一种军事策略，叫做和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是一种政治态度，叫做静观其变有的放矢。
可是，这又与我何干？
是的，要去找赵云。
然后一起回去见大帅张燕，告诉她，我找到了我的男人。
然后，不管她的答复是什么，我都要离开，和赵云一起回中山古国。
永不问世事。
一番收拾打点，已将一切准备妥当。
明日一早，就此告别戎马生涯。
让“玉面罗刹”这个人，彻底成为历史。
。。。
不！
不行！
不能再等！
现在就去！！
。。。
封丘，第十夜。
青州公孙府，东院。
“浪婉亭”。
公孙朔，无主神游在廊桥之上。
湖面之水随风起褶，一轮月影被打散游离，向四周荡漾开来。
仰头看时，月圆如故！
“以前的无双，是天宫之月，现在的无双，更像是这湖中之月。”
公孙朔正低首呢喃。
“朔哥哥！”
惊回首，竟是无双，一袭青色绒袍，站在亭上。
自上次“激吻之夜”已是三日过去了。
这是无双第一次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
“无双！”
公孙朔激动的跑到亭上，双手抱在无双肩头，拥她入怀，喜极而泣。
“你终于出现了，你还是回来了！”
只是这次无双一如天宫之月，平静冷淡。
“朔哥哥，我来这里，是有事对你说。”
公孙朔愣愣的看着并不同样激动的无双，擦了一下眼角泪痕：
“无双，你。。。你说。”
无双歪头一笑，又是那两个甜甜的酒窝调皮的点缀在面颊上。
“朔哥哥，我想，我不喜欢你了。”
“呵呵，无双，你说什么？”公孙朔好像没听清，或是没听懂。
“我说，我不喜欢你了。怎么办？”无双鼓着腮盯着公孙朔，认真的说。
“无双！你胡说什么？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你是不是病了？神志不清？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找大夫。”公孙朔说着就要当真离开去找。
“不是的，朔哥哥，我很好，我清醒的很！其实这些天我就是让自己这种感觉吓得怕了，所以才一直躲着你。”无双拽住公孙朔的袖子认真的说道。
“不！不！无双，这不可能！你一定是病了！你等着，我一定给你找大夫！”公孙朔挣脱无双，跌跌撞撞的跑向回廊。
“三天前，我想，我应该再尝试一次找回那种感觉，所以，我让你吻我。朔哥哥，那是我们的第一次，不是吗？可是，我没有找到那种感觉。所以，那就变成了最后一次。朔哥哥，我努力了，对不起。”公孙朔身后传来无双带着愧疚的声音。
“不！不！不！”公孙朔有些歇斯底里的叫着，转过身望着亭下的无双：“你不会的！你还爱我！无双！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我要告诉你，你没有变，我没有变，什么都没有变！我们还和过去一样，相亲相爱！无双！求求你，别告诉我你变了！”
“不可能，除非我对你撒谎。你想我对你撒谎吗？”无双十分平静。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公孙朔的眼底发红，双手紧紧的攥住回廊的栏杆，身体不住的颤抖。
无双咬了咬嘴唇，吐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朔哥哥，几个月前我们一起从青州去泰安，记得吗？讲武坛之行。有几夜你不在，我一个人无聊在客栈院前抚琴，隔院有人听我琴音舞枪弄影，竟能与琴音相辅相成，合节合拍！那几夜的雪好大，风好急。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能如此明显的感到那人的心跳和呼吸，与我的心跳与呼吸贴的好近好近！后来我们离开泰安，我以为这种感觉会很快消失，但它却日渐增长，越变越浓！”
“那个人！是谁？”公孙朔颤抖的声音问道。
“是。。。赵云。”无双稍一犹豫，转而极为坚定的回答。
“什么！？”公孙朔口张得大大的，失控般的喊出声来：“不可能！你没有见过那个人，怎么知道是赵云？这世上会枪法的人多了！怎么就一定是赵云？讲武坛还有很多用枪的，有，有文聘，有太史慈，还有，还有很多用枪的人，不会是赵云！你一定是瞎猜的！”
“还记得那夜吗？赵云在这里吃饭，我跑过去盯着他看。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他就是那个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肯定，但我的感觉告诉我他就是的！”
“哈哈哈哈！”公孙朔突然大笑了起来：“天！算你狠！我公孙朔费尽如此周折将赵云拉到身边，没想到他却成了带走我女人的那个人！不！我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公孙朔赤红着眼睛望着无双，一字一顿的说：“无双，我们有婚约在先！如果你为了赵云而离开我，我会杀了他！”
“我知道，所以我本不想对你说。可你知道我的，我不骗别人，更不骗自己。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这么说，你喜欢的是赵云？！”公孙朔牙齿咬的吱吱作响。
“你想听实话？”
“对！”
“我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呵呵，他好傻！我能轻易的感觉到他，而他却完全感觉不到我。我想，他听了我的琴声一定会知道我就是那个人。可是，他那夜就那样傻傻站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一定还以为我不知道他就是那个舞枪之人。你说，他是不是傻的可爱？所以，我想，他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人。”
“哈哈哈！，无双，你太幼稚了！你想让他做什么？你觉得他能做什么？站起来说‘无双！我爱你！’？然后把你抱起来就走？哈哈哈！”
“为什么不能？”
“不能！因为这个时代不允许！！！因为他是赵云！！！”
“时代的事与我无关，赵云的事也与我无关，只有我的感觉与我有关。我不是因为喜欢赵云而离开你。我离开你，是因为我不喜欢你。”
“胡说！你胡说！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被别人抢走！你要走，我就杀了赵云！”
“你想杀赵云是你的事，不必告诉我。我再说一遍，我，不会跟赵云走。他也根本就从来没想过要带我走。”
“无双，你知道吗？你犯了一个错误。你有没有想过？你义父已经去世了，如果没有我的庇护，你在公孙世家还有什么？”
“呵呵呵！也许吧，我可以犯很多错误，但唯一不能犯的错误就是欺骗自己。我不怕失去，你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吗？我的梦想是和你。。。嗯，和我爱的男人离开这个乱世，到西边的大漠中去，天天看日出日落，吹干燥的风，淋湿润的雨，听那雁群们经过时苍寥的鸣叫，闻那荒原上千里才一见的花香。”
“无双，一切，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一切都能挽回，除了，爱。爱来了就来了，爱走了，就走了。”
“无双，你是什么时候变的？”
“从我知道什么叫‘心痛’的时候。”
。。。
封丘，第十夜。
赵云望着周身如水的月光，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掐指算来，已经到此第五天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又好像什么都将要发生。
。。。
封丘用兵第十夜，只是这汉末一个普通的冬夜。
但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
很多人的命运，
在这个夜，
生了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