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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六章 青木周藏

    只有保住自己的权位,才有可能在自己真正掌权之后,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林逸青向鲁道夫皇储“无私”的传授了自己的“斗争经验”,而一向善于学习的鲁道夫这一次全听进去了。

    只是鲁道夫并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从遇到林逸青的那一天,就已经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远处,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看着儿子和林逸青愉快的交谈,也是欣慰不已。

    儿子这些天的变化,对他来说是非常明显的。

    “这位乾国皇帝的特使已经和鲁道夫成了朋友。”皇后的声音在皇帝身边响起,“希望他能带给鲁道夫有益的影响。”

    “你在担心什么呢?茜茜?”奥皇似乎听出了皇后话里有话,立刻问道,“你对这位特使的印象不也非常好吗?”

    “这个人英俊、强壮、聪明、热情,而且博学多才,比林义哲先生更富有行动力。”皇后看着林逸青,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只是……”

    “只是什么?”奥皇好奇的追问道。

    “他的女人未免太多了,也太漂亮和优秀了。”皇后微微一笑,答道,“我刚刚和他的夫人交谈过了,她虽然是一个日本著名的将军的女儿,但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公主……瓦莱丽怎么来了?还和一个英国海军军官这么亲热的交谈?”皇后的目光一下子转到了女儿身上。

    “瓦莱丽的眼光似乎不错呢,这位年轻的海军军官据说是东方阿喀琉斯先生的亲族,还是一位罗特希尔德。”奥皇知道陈伟的身份——事实上,警务人员将所有的宾客的身份都调查得很清楚,并向他们的皇帝做了报告。

    “噢,是这样……”皇后本来打算介入并阻止女儿和那个海军军官的交往,但听到丈夫说对方是林逸青的亲戚,还是一位罗特希尔德,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皇后又打量了陈伟一会儿,赫然发现,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竟然有一种类似安德拉希那样的气息。

    就在这一瞬间,她已经决定了,她不但不能阻止女儿,还要让女儿和他继续交往下去。

    维也纳,城郊,小旅馆。

    太太伊丽莎白在睡着,发出圆润而大声的呼吸。她微张着嘴,似乎要笑或说什么,她年轻、丰满的胸脯在被子下面柔软地起伏着。窗外晨皤初现,可是冬天的早晨暖暖陇陇,万物沉睡在半明半暗之中,轮廓模糊依稀。

    青木周藏轻轻地起了床,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经常这样:工作当中突然拿起帽子,匆匆走出家门,跑到田野里,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跑得精疲力竭,突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停住,双膝颤抖,太阳穴直跳;或者在热烈的交谈中突然瞪着眼睛,不知所云,答非所问,必须强制自己才能恢复常态;或者晚上脱衣服的时候一阵糊涂,手里提着脱下的鞋子恍恍惚惚坐在床沿发呆,直到他妻子叫他,或者长统靴砰的一声掉在地板上,才会把他惊醒过来。

    此刻他从有点闷热的卧室走到阳台上,他感到一阵惊意,不由自主地将双肘压着腹部,好暖和些。他眼前的景色还完全笼罩在晨雾之中。往常从他坐落在高处的小屋子眺望,小湖宛如一面明镜,湖里倒映出天空中匆匆驰去的朵朵白云。今天在湖上,乳白色的浓雾在滚滚翻动。他目光所及,手所触摸之处,一切都很潮湿、昏黑、新滑和灰暗,树上滴着水珠,阳台上一片潮气。正在升起来的世界像一个刚从洪水中逃出来、身上还淋着串串水珠的人。透过雾气,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但是咕咕咯咯,模糊不清,犹如溺水者嗓子里啥啥的哮喘声。有时也有捶打声和从远方传来的教堂钟声。这种往常是清脆的声音,现在听来却显得潮湿,像生了绣一样。他和他周围世界之间笼罩着一片阴湿。

    青木周藏感到阵阵凉意,可是却站着不走,两手深深插在口袋里,等着雾气消散,可以放眼远眺。雾像一张灰纸,开始慢慢地从下面卷起,对于这可爱的景色,他心头涌起一种强烈的眷恋,他知道,下面的景物井然有序,只不过是被晨雾遮掩起来了,而往常那景色的明晰的线条则使他自己也感到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往常心烦意乱的时候,他总是走到窗前,眼底的景色使他赏心悦目,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了;湖的对岸房屋鳞次林比,一艘汽艇轻巧地划开湛蓝的湖水,海鸥快乐地南集在湖岸上,缕缕炊烟呈银色螺旋状从红色烟囱里袅袅升起,飘入回响着正午钟声的天空——显然这一切都在告诉他:多么升平的世界!而他呢,虽然他明知这个世界是疯狂的,也竞相信了这些美好的标志,因为有了这个他所挑选的地方而把自己的祖国忘掉了若干时辰,几个月前,为了躲避繁忙的公务和周围的人,身为驻荷兰公使的他从阿姆斯特丹来到维也纳,他感到,他那饱经风霜忧患的心灵,在这里得到了平静和慰藉,愈合了创伤。这里的风景使他心旷神情,明净的线条和色彩唤起了他艺术创作的欲望。正因为如此,每当像今天这个大雾弥漫的早晨,视野模糊,景色暗淡的时候,他总有一种被疏远和被遗弃的感觉。这时候他对下面笼罩在雾中的一切,对他祖国的在远方的人民油然生出一种无限的同情,渴望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

    从迷雾中传来四下教堂钟楼上的钟声,随后八下清脆的报时钟声响彻在清晨。他觉得自己像在塔尖上似的,感到无可名状的孤独。世界在他面前,妻子在他身后,还在昏暗中酣睡。他的内心深处升起一种欲望,真想把这堵迷雾的软墙捣毁,随便在什么地方感受一下苏醒的信息和可靠的生活。当他放眼远望时,觉得在那边下面灰蒙蒙的地方,亦即村子的尽头,有条境蜒曲折的爬山险道通往这里的山冈,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上蠕动,不是人就是动物。隐约之中,那小东西在往上走来,他先是感到一阵高兴,因为睡醒了的不只是他,此时他还夹杂着一种急不可待的、病态的好奇心。在通向那灰色的东西正在移动的地方,是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往临近的村子,一条路通向这儿山冈上。那次东西好像在那里深深吸了口气,迟疑片刻,接着就顺着狭窄的山路蹒跚地往山上攀登。

    一阵不安向青木周藏袭来。“上来的这个陌生人是谁?”他自己问自己,“是什么事迫使他离开他昏暗、温暖的卧室,像我一样,一大早就跑到外头来呢?他要到我这里来?他来找我干吗呢?”近处的雾气比较稀薄,现在他认出他来了:是邮差。每天清晨,八下钟声一响,他就爬山到这里来,青木周藏对他很熟悉,呆板的脸上蓄着红水手胡须,两鬓业已斑白,鼻梁上架着一副蓝色的眼镜。他叫“胡桃树”。由于他动作硬邦邦的,再加上他把信件郑重其事地交给人家之前,总是先把他那黑色的大皮包往右边一甩的那副庄严的神气,他就管他叫“胡桃老头”。青木周藏见他把邮包甩到左边,一步一路地走着,以及由于腿短,步子走得不伦不类的姿态,就不由自主地好笑。

    可是他突然觉得自己双膝在颤抖。在眼睛上搭着凉棚的双手也像瘫痪了似的掉了下来。

    今天、昨天、这些个星期以来的不安,现在一下子又袭来了。他心里感觉到,这个人一步一步朝他走来,是专门来找他的。他下意识地把门打开,蹑手蹑脚地走过还在酣睡的妻子的身边,急忙下了楼,来到两侧都是篱笆的小路上,以迎候来人。在花园门口,他碰上了他。

    “您……您有……”他接连说了三次才说出来。“您有我的信件吗?”

    邮递员把蒙着湿气的眼镜抬了抬,目光盯着他说:“有,有。”他猛地把黑邮包甩到右边,用被雾冻得又红又湿、像大蛆蚓一样的手指在信堆里翻找着。青木周藏直哆喷。终于地拣出来一封信。褐色的大信封上宽宽地盖着“公事”两个字,下面就是他的姓名。“得签字。”邮差说着,舔湿复写笔,把登记本递给了他。由于激动,青木周藏签的字很难认,而且把登记本都划破了。

    随后青木周藏从邮递员那又肥又红的手中接过信,可是他的手指竟如此僵硬不灵,以致信从手中滑了下来,掉到地上,掉到了湿土和湿树叶上。他俯身去捡信时,一股难闻的霉味扑鼻而来。

    这就是那件事情,现在他完全明白,几个星期来阴森森地扰乱他的平静的,就是这封信,这封他不愿要,却又在等待着的信,这封信是从丧失了理智和礼仪的远方给他寄来的,这封信朝他摸索着,它那打字机打出的呆板语句攫取了他温暖的生活和他的自由。他曾经感到这封信从什么地方寄来了,犹如一个在茂密的森林中巡逻的骑兵,感觉到有一校看不见的冷冰冰的枪管在瞄准他,枪管里装着一颗小铅九,要射进他的肌体。他进行了反击,但是毫无用处。多少个夜晚他想的全是这些事,现在终于找上门来了。

    此刻信在他手里沙沙作响,他感到身子发冷。青木周藏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这张纸片关我什么事!他自言自语:明天,后天,这些小树上会长出千张、万张、十万张纸片来的,每张纸片都跟这张一样,都与我无关。什么叫“公事”?我干吗要看它?现在我在这些人中间没有担任什么职务,因而没有任何职务可以管住我。这就是我的名字——就是我本人吗?谁能强迫我说,这张纸片就是我,谁能强迫我来看那上面所写的东西?如果不看这张纸片就把它撕毁,那么碎片就会一直飘落到湖里,我什么也不知道,别人什么也不知道,世界依然是老样子,我也依然如故!这么一张纸片,这么一张只有我愿意才去了解其内容的纸片,怎么会弄得我心神不宁?我不要它,除了我的自由,我什么都不要。

    他伸开手指,准备把这个硬信封撕开,把它撕成碎片。可是奇怪:肌肉一点也不听他使唤。他自己的手上有某种东西在违抗他的意志,因为他的手不听他使唤了。他一心想用手把信封撕开,但是手却小心翼翼地启开了信封,哆哆喷嚏地展开了那张白纸。信的内容他大体上已经猜到了,但多了些让他更加不安的东西。

    那位乾国特使又宣布购买军舰了。

    信中说,林逸青是在奥皇为他举行的欢迎晚宴上宣布的,乾国海军将购买两艘奥地利的“虎”式鱼雷巡洋舰。这两艘军舰将由的里雅斯特的造船厂负责建造。

    看到信上说林逸青宣布购买的是两艘鱼雷巡洋舰,青木周藏又松了一口气。

    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坚甲巨炮的大型铁甲舰才能叫做军舰。

    但林逸青的这种每到一国就大把撒钱的行为,还是让他感到极度的不安。

    信上要求他想办法查明林逸青购舰资金的支出情况,以及是否得到了在欧洲的乾国商人的捐助。

    青木周藏重新走进房间,一小时以后,他的德国妻子笑眯眯地朝他走来,手里捧着一束零散的春花。她面庞光彩照人,无忧无虑。“瞧,”她说,“我找到了什么!屋子后面草地上的花已经开了,而树荫下面却还有积雪呢。”为了讨她喜欢,他接过花束,把脸深深地俯理在花枝中,以免看见他心爱的人那双无忧无虑的眼睛,随后便匆匆上楼躲进那间作为他的工作室的顶楼。

    然而他却没法进行工作。“胡闹!胡闹!这算什么?我是外交官,不是间谍!”他大声地嚷叫起来,跺着脚,想驱散脑袋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图像。然而他双手发抖,脚下的地板在晃动。他快要倒下去了,于是赶紧往小矮凳上坐下,缩成一团,一直到他太太叫他去吃午饭才起来。

    每口饭他都填塞难咽。嗓子眼里有一种苦东西,先得把这东西咽下去,可一咽下就又泛了上来。他弯着腰,默默地坐着,发现他太太在端详他。忽然,他感到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手上。

    “你怎么啦,亲爱的?”

    他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得到不祥的消息了?”

    他只是点了点头,喉咙梗塞了。

    “使馆来的吗?”

    他又点了点头。

    她沉默不语,他也默不作声。

    对这件事的思考一下子占据了整个房间,把其他东西都推到一边去了。这种思想效税糊糊,囫囵地盖住了只吃了一点点的饭菜。这种思想像是一只湿腻腻的蜗牛,爬在他们的脊梁上,使他们直打寒颤。他们彼此都不敢者一眼,只是弯着腰默默地坐着,思想的千斤重担压在他们身上,很难经受得住。

    “他们要你去调查那位乾国特使吗?”她终于问道,声音显得有些破碎。

    “是的!”

    “那你去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我还是得去。”

    “为什么一定要去?你现在在奥地利,他们不能对你发号施令。在这里你是自由的。”

    他摇了摇头。

    “那个叫林逸青的人,真的那么可怕?去调查他的人都会死?”

    “欧洲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调查他的日本人,没有活着的。”

    “这个人竟然有这样可怕的力量,他难道是一台杀人机器吗?”

    “比杀人机器还要可怕,我是惹不起他的。”

    她看到他很痛苦,就控制着自己的激动,像是对一个孩子似的,怜悯之心在她身上油然而生。“亲爱的,”她说着便靠在他的身上,“现在你好好想一想。你是给吓傻了,我明白,这种事无论是谁碰上,都会惊慌失措的。……”

    他用手捂着脸,时钟这位时间哨所的哨兵,则在他们的头上高一步低一步地走着。

    他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悄悄地走了出去。可是她听到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几个小时,像个牢房里的囚犯一样。

    晚上他也一口饭没吃,现出呆滞的、心不在焉的神情。夜里她才感到他内心的恐惧。

    他紧紧抱住她柔软、温暖的身体,仿佛要躲到她身上去似的。他那滚烫的、颤抖的身体紧紧贴着她。然而她明白,这不是爱情,而是逃遁。一阵痉挛,他吻她的时候,她感到了一滴眼泪,又涩又威。随后他又一声不吭地躺着。有时她听到他在叹息,于是她给他递过手去,他就紧紧地抓着她,仿佛好把自己支撑住似的。他们两人都不做声;只有一次,她听到他在啜泣,就想安慰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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