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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唇女孩的红玫瑰

    1. 仿佛那里藏着小怪兽,会从角落里冲过来咬她。

    薛微的上嘴唇有一道伤痕,深绯色,像一个侧卧的“S”,它那么突兀,不协调。从她记事起,它就在那里了,仿佛是造物主的恶作剧。薛微从未在其他人嘴唇上见过类似的伤痕。陆天恩也没有。她问妈妈:“为什么我有呢?”

    妈妈笑着说:“你小时候可调皮啦,总跟男孩子一样疯来跑去的,一不小心就摔破了嘴!”

    “哦?”薛微问,“我那时多大?”

    “四岁。”妈妈说。

    薛微愤愤地想,肯定是陆天恩跑太快她跟不上,一着急就摔跤了。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们总是玩在一起。他来她家蹭饭,看电视,他带她去抓虾米,舀蝌蚪。有一次他掉进了菜地旁的粪坑,是她忍着恶心把他给拉了上来。

    她跑去找陆天恩。

    陆天恩可怜巴巴地站在门边,他的数学没及格,陆妈妈正一边揉面团一边训他。薛微的妈妈和陆妈妈是同事,薛微一家搬来城里后,两家关系仍很亲密。见薛微来了,陆妈妈的语气温和下来,说:“快去,把卷子拿过来,让薛微给你讲讲,都错在哪儿了。”

    陆天恩不情愿地拿来卷子,薛微问他:“是不是你带着我乱跑,我才摔破嘴唇的?”

    “不是!”陆天恩坚决地说。

    陆妈妈听见了,问:“什么不是?”

    陆天恩气愤地说:“薛微说是我带她跑,她才摔破嘴的!可明明不是!她们一家搬来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了!”

    “怎么不是?”陆妈妈瞪着他说,“你记性不好,不记得了!我跟你说,陆天恩,男子汉不能抵赖!”

    陆天恩答应着:“哦,知道了。”可他的表情依然是各种不服。

    这一年,她和陆天恩都是九岁。九岁的男孩只知顽劣,但九岁的女孩已开始爱美。薛微常看着镜子想,没有那道讨厌的疤痕该多好。每当此时,她就很讨厌陆天恩,都是他不好!

    不过妈妈告诉她,越长大,疤的颜色就越淡,到了十八岁就会没有了。

    她很想看看自己没摔破嘴唇的样子。可家里没有她四岁以前的照片,她问妈妈,妈妈说搬家时弄丢了。他们原来住在乡下,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薛微四岁时,爸妈带着她搬到城里来,住进妈妈单位的职工大院。

    薛微更大一些时,回乡下看爷爷奶奶。村里的大婶看到她,说:“哎,还是有疤啊,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可惜了。”那惋惜的语气以及同情的眼神总让她恼怒。有一次,她实在憋不住了,脱口而出:“有什么可惜的?我不就是摔跤留了疤吗,我又不会失去什么!”

    大婶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后来,薛微不爱回乡下了,仿佛那里藏着小怪兽,会从角落里冲过来咬她。

    2. 这是她的秘密,也是第一个。

    薛微十六岁这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奶奶葬礼那天很冷,山崖上垂坠着长长短短的冰棱,哀伤的挽歌被风吹来荡去。薛微很悲伤,但也感到解脱。她再也不用回这里了,再也不用担心怪兽会冲出来咬她了。

    奶奶的葬礼之后,薛微患了流感,她戴上了口罩。她的口罩很可爱,一只是熊猫脸,一只长着天使的翅膀。

    学校深处的花园里,腊梅开了,香气悠悠弥漫。女生们结伴跑去看,偷折了藏在课桌里。薛微的鼻子失灵,任何气味也闻不到。但同桌萧萧还硬要拽着她去看。

    薛微虽然闻不到,但一簇簇奶黄色的花朵熠熠灼灼,她欢喜地仰头看。

    萧萧在她耳边轻声说:“看,那里有个美少年!”

    她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个穿黑色羽绒衣的男生,正捧着相机在拍腊梅。他神情专注,侧脸俊美。她认识他,于朗,校篮球队队长,风云人物。但她对运动无感,所以没研究过他打球是否帅气,也没再留意过他的身影是否出现。

    此刻,他跟球场上全然不同,他安静得像一棵腊梅树,散发着动人的力量。她的心轻轻颤抖,荡起波纹。那种感觉太特别了,她的意识变成一台相机,快门自动按下,于朗成了一帧底片,深深印在她的心壁上。

    这是她的秘密,也是第一个,她不愿跟陆天恩分享的秘密。

    晚自习放学,薛微骑车驶出校门。陆天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骑车与薛微并排走。三年

    前,大院拆了,他们都搬了家,但两家隔得近,陆天恩常常主动与薛微同路。薛微也习惯了,并未觉察有什么异样。

    陆天恩扬扬手,一大束腊梅斜插在薛微的车筐里。

    “哇,你偷的?可再香我也闻不到啊。”薛微说。

    “你不知道吧?腊梅能赶跑病毒哦!”

    “谁说的?”

    “我胡说的。”

    薛微咯咯地笑起来。她摘下口罩,俯身去嗅腊梅。呀,她果然闻到了一点点香气。

    薛微把腊梅插进瓶子里,摆在窗台上,屋子里溢满幽幽的香气,她的感冒果然就好了。但在这幽幽的香气里,她想念的,不是陆天恩折腊梅的情意,而是于朗在腊梅树下拍照的身影。她再次摩挲着深绯色的“S”想,没有它就好了。她很快就十八岁了,疤痕却没有变淡。

    3. 她原来是这样一个怪物,她绝望地想。

    寒假第一天,天气晴朗,中心广场举办了摄影展。

    薛微家就在广场对面,她也跑过去看。一张张照片夹在绳子上,有风景,有人物,有生活,薛微饶有兴趣地一一看过去。忽然,她看到了自己!她穿着乳白色的羽绒衣,正仰头望着枝头的腊梅。她立刻想到,那一定是于朗拍的。照片上还有注释:小寒。

    哦,薛微这才知道,那天是小寒节气。

    这是一组关于二十四节气的照片,从立春到大寒,摄影人果然是于朗。

    薛微很喜欢自己的那张照片,角度,背景,神情都很美。而且她戴着口罩,绯色的“S”也看不到了,堪称完美。

    薛微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她幻想能看到于朗。

    她真的看到了他,他正穿过一丛小叶女贞,大步朝这边走来。如果她走过去,他们会迎面相遇,他一定会认出她来,跟她说“嗨”,她也会很大方地微笑,然后他们就能聊聊照片,腊梅,或者其他。他们会拥有一个美好的清晨。

    可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他会看到那个绯色的“S”!她忽然害怕了。她掉转头,朝相反的方向匆匆逃去。她跑了一段又回头看,他正站在那组照片面前,嘴角洋溢着笑意。勇气又推搡着她朝他跑了两步,可绯色“S”让她再次退却。

    她一口气跑回了家。

    妈妈正在卧室里翻找东西,平时锁着的柜子打开了,七七八八的证件、材料之类的摆了满床。她目光一瞥,瞄到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里,女孩的上嘴唇裂开来,露出两颗门牙。这是一张诊断书,上面写着:薛微,女,四岁,唇腭裂。她“啊”地尖叫起来,惊恐地甩手,就像诊断书是怪兽长着尖利牙齿的大嘴一样。

    妈妈惊呆了,她赶紧抱住薛微,说:“没事的,没事的,你看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残酷的真相一旦揭开,就再也遮掩不住。薛微照镜子,绯色的“S”慢慢变形,变成照片里女孩的样子。她想,所有人都能看出来,都能想象到她嘴唇裂开的丑陋模样。

    她原来是这样一个怪物,她绝望地想。

    陆天恩恰好在这时打来电话,她接起电话,用嘲弄的语气对他说:“你知道我嘴唇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吗?不是摔的,我告诉你,我原来是兔唇!”

    陆天恩一愣,认真说:“不是!是我带你跑的时候摔的,我真的想起来了!”

    “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对不对?”薛微说,“你们都骗我,是怕我受不了吧?在你们看来,我很可怜可悲吧?”

    “不是那样的!”陆天恩急得吼起来。

    “噢,好的。”薛微依旧是嘲弄的语气,挂了电话。

    4. 在我眼里,你是最完美的女孩。

    薛微靠在窗边,正好看得见广场。有风吹来,那些照片随风飘荡,掀起五光十色的波浪。于朗的身影在波浪里隐隐若现。他那么优秀,那么帅气,他怎么会喜欢一个兔唇女孩?那天如果不是她戴着口罩,他可能不会拍下那张照片。

    她猛地一拉窗帘,花瓶摔到地板上,碎了,腊梅早枯了,残香也无。薛微靠坐在窗下,看着眼前的狼藉,心灰意冷,自卑失落。

    春节喜庆,烟花漫天,但薛微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目光瑟缩,不言不语。陆天恩来找她,她也没一好话,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她就像豪猪一样,拔下身上的刺射向他。

    开学那天,薛微又戴上了口罩,虽然她并没有感冒。教室里,她的座位上放着一朵玫瑰花。卡片上,陆天恩的字张牙舞爪:在我眼里,你是最完美的女孩。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最喜欢你。

    薛微一阵恼怒,逗我开心!当我是小丑吗?

    她把玫瑰花扔向窗外的花坛。她又撕了一张纸,提笔飞快写道:不准你以任何形式表达对我的同情!

    她一边往陆天恩的教室走,一边把字条揉成团,她看准了,把纸团扔在他的桌子上。

    一个篮球飞过来,砸在她身旁的地板上,篮球弹跳起来,再次落地之前,一个人跑过来接住了它。他将篮球放到另一只手的食指顶端,轻轻一拨,篮球便转动起来。

    “嗨。口罩女孩。”他转头对着她,清爽的眉眼,微微的笑意,是于朗。

    她欢喜又坦然,口罩给她保护、伪装和安全感。

    “我两次见你,你都戴着口罩,怎么,你很喜欢口罩吗?”他说。

    “不是啦,我又感冒了!”

    教室里的同学推开一扇窗,薛微从窗口看到陆天恩,他手里握着那张已经皱巴巴的字条,一脸无辜受伤的迷茫模样。她转身飞快地走了。

    于朗追上来,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说:“噢,这个送给你,我放身上好几天了,总算遇到了你。”

    薛微接过来,沉甸甸的,她心慌地想,是什么?这么厚?不会是……表白信吧?

    “是我拍的照片,二十四节气,获了小奖,奖励就是把照片做成明信片。”

    薛微打开来看,她第一次看到印在明信片上的自己,比照片上更好看。

    “你戴口罩也很好看!”于朗在旁边说。

    薛微的脊背在发热,陆天恩那贼兮兮的眼神就像章鱼一样,牢牢地黏在她的背上。

    5. 她以自己的方式,传递着心意。

    晚自习放学,薛微出了校门,陆天恩又像往常一样冒出来:“我说,那个长颈鹿给你的是什么?”

    “哪个长颈鹿?”

    “于朗啊,他个子高,脖子长,除了他没人配得上这称号。”他语气酸溜溜的。

    “关你什么事?”薛微恶狠狠地说,“至少他不会拿我当小丑寻开心!”其实,她的直觉告诉她,陆天恩不是逗她,是真的想她开心,但她非要这么说不可,她不想他这么做。她期待的人不是他。

    “我没有!”陆天恩急了,“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不稀罕你的真心话!”这句话冲到薛微的齿缝间,但她终究没说出来。她已感受到它冰冷的寒意和伤害力。

    薛微用力蹬车,飞奔而去。

    陆天恩追上来:“你喜欢那个长颈鹿是吧?”他挑衅的语气让薛微害怕,她怕他说出来一句“他不会喜欢兔唇”。可她听到的却是:“那就大胆地喜欢吧!他又不是二郎神,难道还会放狗咬你?”

    陆天恩甩下这句奇葩的鼓励,扬长而去。初春的晚风里,隐隐有苹果花的香气。

    五月,校际篮球赛开场。

    首场比赛在邻校体育馆,于朗带队出赛。薛微去为他加油,她画了一幅巨大的于朗Q版形象贴在纸板上,然后举着纸板坐在观众席中间,很显眼。

    上半场,于朗投进一个三分球,他跳起来,朝她眨眼微笑,用食指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她挥舞着他的Q版头像热烈地回应。她又听到身旁的女生在议论:“戴口罩的那个是一中队长的女朋友吗?眼睛好漂亮哦。”

    “气质和身材也很好呢。”

    “真般配呀。”

    她心里很得意,她几乎忘记了她戴口罩的原因。

    薛微将篮球赛程抄在笔记本上,每一场有于朗的比赛,她都圈出来,她不愿错过。哪怕要顶着烈日骑车绕过半个城市,哪怕要逃课。

    每一场比赛,她举着的纸板上,他的Q版形象都不同,加油台词也不一样。她还换不同花色的口罩,她以自己的方式,传递着心意。而每一次于朗投进三分球,都会朝她的方向眨眼微笑吹口哨。

    赛程接近尾声,他们的默契也逐渐深浓。

    决赛场,于朗的球队得了冠军。于朗冲到看台来找薛微,说:“今晚球队庆功宴,你也要来哦,你是我们的特别嘉宾!”

    薛微欢喜地点头:“好。”

    她先考虑穿什么裙子,配什么鞋子,然后才想到:既然是庆功宴,那肯定要吃饭,她总不能戴着口罩坐在一旁当摆设吧?她的神情顿时黯然。

    晚上,于朗来教室接她,她艰难地推辞:“我感冒还没好,喉咙痛,不想吃东西。”

    于朗的眼里涌起关切:“怎么还没好?都这么久了,去大医院看过了吗?”

    “看过了,流感而已。”

    于朗应了一声,赶紧好失望。楼梯口,几个啦啦队的女孩正在催于朗:“快点呀!大家都在等呢。”

    于朗看了薛微一眼,小跑过去。薛微垂头,轻声叹息。

    萧萧忧心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是怕他看出来吧?不就是一道伤痕吗?是你自己太在意了。再说你不可能永远都戴着口罩呀。”

    6. 如果他真的喜欢你,不会在乎你有没有伤痕!

    薛微想了一夜。

    萧萧说得对,在不知情的人眼里,那只是一道伤痕,她之前不也那样认为吗?只要她不告诉他,她曾经是兔唇,他就不会联想到她嘴唇裂开的恐怖模样。

    她也开始觉察了,她长期戴着口罩,比露出绯色的伤痕更引来异样的目光。

    她决定,从明天起,她不戴口罩了。

    清晨路上,她一直在想,如果于朗迎面而来时,她该是怎样的眼神和表情;如果他问起,她该如何轻描淡写地说那是摔跤摔的。

    校园里,两侧梧桐在阳光下招摇。她骑着单车穿过树荫,

    “嗨。薛微。”于朗在身后叫她。

    她条件反射地回过头,都没细想,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

    于朗一脸震惊,然后他眉头聚拢,难以置信。再然后,一种深深的疼惜从他的眼底升腾。没错,既有心疼,又有惋惜。她恍然记起老家那些大婶来。

    那头令她恐惧的怪兽,从结满冰棱的山上,闯入了阳光明媚的校园。那尖锐的利爪终于在她左躲右闪之后,准确地刺中了她。

    于朗的表情还未舒缓过来,她已掉头逃窜。她撞上梧桐树,“哗啦”一声摔倒在地上。陆天恩不知从哪里冲过来,他双手丢掉单车,猛力一跃,降落在她面前。她并没有摔得很痛,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说:“那头小怪兽抓住我了,陆天恩,它终于抓住我了。”

    陆天恩狠狠地盯着于朗,于朗尴尬惊慌,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过来。

    陆天恩扶着薛微站起来,又冲于朗嚷:“你走开啦!”

    于朗走开了,陆天恩又狠狠地说:“如果他真的喜欢你,不会在乎你有没有伤痕!”

    薛微只是感觉痛,尖锐的刺痛。

    薛微扔掉了家里所有的镜子,扔不掉的,她就用报纸蒙起来。妈妈静静地旁观,任由她发疯。就像今天早晨,她突然摘掉口罩,偷偷抹了粉色唇膏飞奔出门一样,妈妈什么也没问。

    周末清晨,薛微正在喝粥时,妈妈很平静地说:“我联系了一个医生,他很有名,我们去做个微创手术试试看吧,听很多人说,效果不错。”

    这给了薛微极大的希望。她幻想,当她的嘴唇毫无瑕疵时,她该如何光彩闪耀。

    手术后,薛微在病房里休息。楼下是花园,她靠在窗口看,一个穿条纹睡衣的女孩,和一个穿灰色衬衣的男孩坐在长椅上,面对面地说笑。女孩戴着帽子,有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女孩正说着什么,男孩忽然凑过去,在她的额头上飞速地吻了一下。

    女孩垂眸笑了,阳光从树缝间映在她的脸上。

    薛微惊呆了,陡然生出妒意。她从没见过这样美丽动人的笑容。她从来不知道,一个吻,能让那么苍白的脸,散发出那样明媚的光泽。

    从这一时刻起,薛微强烈渴盼,得到一个这样的吻。

    一个吻也容易,只要她愿意,陆天恩会给。但她希望的人不是他,而是于朗。

    7. 兔唇孩子是被上帝亲吻过的,人生会有惊喜。

    微创手术并没带来明显的改善,伤痕还是深绯色,还是像侧卧的“S”,还是像造物主的恶作剧。医生说:“最好也只能这样了,毕竟不能奢求跟正常人一样嘛。”

    这话真刺耳,可的确如此。她是兔唇患者啊,生来就注定不是正常人。

    医生说了实话,似乎于心不忍,又说:“兔唇孩子是被上帝亲吻过的,人生会有惊喜。”

    薛微惨然一笑,她早过了相信梦幻童话的年纪。

    陆天恩来接薛微,背着一把从动漫产品店买的仿真剑。薛微问:“你背着这个干吗?看起来好傻。”

    “扮演骑士啊,帮你杀小怪兽。”他说。

    “白痴。”她抛给他一个白眼。她感到安心,但跟仿真剑没关系。从小到大,陆天恩总能给她这样的安心,在他面前,她也从不在意绯色的伤痕。

    回到家,妈妈撕下了镜子上蒙着的报纸,语气坚决地说:“这是天生的缺陷,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与其幻想改变,还不如面对接受。世上那么多漂亮姑娘,如果她们喜欢的男生不喜欢她们,还是一样会失恋。”

    梧桐树下,于朗站在那里,特意在等薛微。

    薛微走过去,他迎上来,握住她的单车手柄,说:“对不起,我那天很失态,我只是太吃惊,没想到,如果你一直不戴口罩,我是不会的……”

    薛微打断他:“没关系,是你把我想得太完美了。”她的语气又嘲弄起来,“真相比这更吓人,我原来是兔唇。”

    这一次,于朗很镇定:“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何况,你已经比很多女孩优秀了。”

    这是赞美,但并不浮夸。如果没有绯色伤痕,薛微堪称完美。她高挑,微丰,体态优美;她成绩好,会画画。也许,正是这些美丽闪耀,才衬托得绯色伤痕越发刺眼。

    其实,奢望完美的人恰恰是她自己。她知道这是执迷,可她无法自我解脱,陆天恩的深情厚谊也没有用。

    于朗用拇指摁住自己的嘴角,向上轻轻一提,说:“笑一笑哦,今天是小暑。”他又举起胸前的相机,对她晃了晃。

    薛微懂了,他要为她拍照,二十四节气之小暑。她侧过身去,不让自己的脸正对镜头,她已将勇气鼓到极限,但仍然心有怯意。

    8. 这女孩真美。

    夏天过去,高三来了。理论上,高考压倒一切,但薛微对一个吻的渴盼,像大石重压之下的小草,依然倔强地生长着。她也生长出一种迷信,如果他吻了她的唇,她对绯色伤痕的恐惧就会解除,对完美的执念就会解脱。

    她关注着于朗的一切。他总在清晨七点左右到校;他课间操结束后一定会去食堂买可乐;他每天黄昏在球场训练,她坐在教室里做卷子时,仿佛能听到他拍打篮球的声音;她留意他的名字,她听到女孩们说他可能会考飞行员,也可能会考体院;她兀自欢喜,忐忑憧憬,但不知如何才能到他的吻。

    她关注于朗,陆天恩关注她。陆天恩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默默地关注她。

    又一个春天将至的时候,薛微又在广场摄影展上看到了自己的照片,还有于朗的二十四节气。他拍的果然是她的侧脸,绯色伤痕看不见,完美无暇。许多人在照片前驻足,说:“这女孩真美。”

    薛微的自我嘲弄心又起,她忽然转头对他们说:“你们看,那是我。”

    他们的脸上闪过惊愕,惋惜,好奇,有人问:“你嘴唇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有人小声说:“好像是兔唇。”

    大家都围着她看,叽叽喳喳议论。她当然想逃,她也知道,这样的自我嘲弄太疯狂,可她也想面对,这样的方式,反而能消除一些恐惧,

    陆天恩不知为什么也来了。他穿过小叶女贞丛,走过来,拨开人群,拽起薛微的手,拖着她走了出去。他一脸心疼难过,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把她扔在街边,就大步走开了。

    薛微也没走,就在街边坐下,像个迷路的孩子。她想了很久,然后给于朗打电话,说:“从这一个立春开始,你帮我拍一组二十四节气的照片好吗?”

    于朗说:“当然可以啊,可是九月之后怎么办,谁也不知道我们会考去哪里啊。”

    “你答应就好。”薛微说,“而且,我要拍正面。”

    于朗答应了。

    二十四个节气,意味着二十四次机会。薛微想,她要在二十四次机会里,索取一个吻。

    也许她该相信医生的话,相信那惊喜,也许,于朗将至未至的吻,就是那个惊喜。

    9. 薛微的执念成了一个结,越来越紧。

    立春,薛微没有成功;雨水,她也没有成功;惊蛰,她还是没有成功。

    清明之前,于朗打球受伤,脚踝骨折,这意味着他不能参加飞行员考试了。薛微想,他一定很沮丧,失落,甚至绝望。她想利用他的脆弱处境,输入自己的关怀和能量,感动他,甚至是……蛊惑他。

    可她去医院看于朗时,于朗正咧着嘴笑,他的床边还围着一圈同学。薛微怕他们看出她的心思,她连门都没敢进,抱着花束仓皇而逃。

    路过一间病房门口,里面传来小女孩低声的抽泣。她看到一张天真可爱伤心的脸,她将花束送给了那个抽泣的小女孩。

    立夏那天,于朗拄着拐杖,带着薛微去拍照。他们去了学校的荷塘。初夏的荷叶,盈盈绿绿,正逐渐铺满水面,有红色和灰色的蜻蜓在尖尖的小荷上停驻。拍完照,他们坐在荷塘边聊天。

    这是一个微凉天的午后,荷塘边就他们两个人。他们像花园里那对男孩和女孩一样,面对面地说笑。他们很少这样安静地聊天。于朗本来话就不多,他迷恋篮球、摄影、网游,而她爱欧美电影,日系动漫,他们的共同话题少。

    但他们的爱好有唯一的交汇点:《灌蓝高手》。说起流川枫、樱木花道,两人都好快乐。正说得兴奋,他们又同时沉默,这一瞬间,亲吻离得最近。

    然而,那亲吻就像蜻蜓,还未飞过来,就已经飞过去。

    然后,高考来了,小暑大暑过去了,薛微的执念成了一个结,越来越紧。

    薛微和于朗就读的大学在同一座城市,相隔六站公交车的路程。薛微要继续完成剩下的照片,每一个节气,她都会坐六站路去找于朗。

    萧萧说薛微:“你干脆写封信表白嘛!”

    薛微说:“表白什么?说我想要他吻一下我的伤痕?”

    “啊?你……”萧萧不能理解。

    可薛微却渐渐清楚,她对他动心,喜欢,迷恋,竟不是想要一场恋爱,而只是一个吻,吻吻她的伤痕。这很荒谬,但却真实。

    大寒前一天是周末,薛微去书城看书。在角落里,她看到于朗和一个女孩,他们对坐着看书,于朗忽然探身在女孩的脸颊吻了一下。

    薛微的心口微微一痒,有什么东西从那里崩落了,是那个执念的结。她转身跑出书城,在阳光下再次感受,真的,执念没有了,消失了,空空如也。她很迷惑,她想要的吻,落在了别的女孩脸上,她应该悲伤应该愤怒,可她为什么竟然一点也没有?

    第二天,于朗坐了六站路来找她,在冬日结霜的草地上,为她拍了一张照片。

    “等会儿你就能看到全部照片了,哈,我们的二十四节气。”于朗说。

    是的,他们的二十四节气,他不能给她一个吻,但给了她二十四个节气,从立春到大寒,一轮春夏秋冬。

    他们坐在一起看照片,在冲洗相片的小店里,于朗忽然说:“从我给你拍第一张照片起,我就对你怀有一种感情,很喜欢,很欣赏,但没有邪念,我以为那是爱情,但是……”他欲言又止。

    “但是当你遇到另一个女孩,你才知道那不是。”薛微替他说出来,又眨眨眼,“跟我的兔唇没关系吧?”她的语气已不再是嘲弄,而是调侃。

    “当然没关系了,真正喜欢你的,不会在意那个。”他笑得坦荡。

    她忽然懂了,她不悲伤不愤怒,是因为:她做这一切的努力,不是为了得到那个吻,而是为了在得不到的时候能心甘情愿放下。

    一股神秘的力量怂恿着薛微,她探身飞速地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她抱着相片,抱着他们一起度过的二十四节气,走进冬日薄薄的阳光里。

    10. 他送给她的,绯色的玫瑰花。

    深绯色的“S”依然如故,像造物主的恶作剧。

    但薛微不再恐惧了,即使有人投来异样的眼神,她也坦然了。

    她还认识了更多的男生,也拥有了一些美好的感情,但都不是她想要的爱情。至于她想要的爱情究竟是什么,在哪里,她想,等那个人出现,她自然就会知道。

    她也开始懂得,人若喜欢你,一定是因为你有让他动心的东西,或是明媚的笑容,或是清澈的眼神,或是美好的姿态;人若不喜欢你,那也是因为,你不具备那些东西。

    这跟你是否有绯色伤痕,没有太大关系。

    陆天恩的大学在北方,他学医,专业方向是外科整形,虽然他没有说选择的理由,但薛微直觉,这跟她有关。他想用一种最实在,又最艰难的方式来杀怪兽。他们平时联系不密切,假期见面也少,在不联系不见面的漫长时间里,薛微也不太想念他。但若打电话,见面,她也丝毫感觉不到时间造成的疏离。

    大四,薛微毕业,留在学校所在的城市工作,这儿离家乡也近。陆天恩也从北方回来了,到市医院实习,他们约好一起吃饭。

    这天,陆天恩打扮得很得体,气度也成熟从容,他简直像一个绅士。

    薛微惊呼:“天哪,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他从背后拿出那把已经又丑又旧的仿真剑,傻气地比画了几下,说:“这下认识了吗?”

    薛微愣住了,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在她的心口上,那个执念的结脱落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像种子拱了拱,轻轻地生长出来。她相信,这就是造物主留给她的惊喜。

    他说:“我会到美容医院上班,等过两年,我的技术纯熟了,我就能为你打败小怪兽了。”

    薛微默然不语,只是摇头。

    陆天恩真的很懂她,也懂她为了面对绯色“S”所承受的痛苦,以及付出的努力,他说:“哦,恭喜,你自己把怪兽打败了!”

    薛微笑起来,她心口的种子抽出枝芽来,它越长越快,越长越茂盛,它长成她十七岁时,他送给她的,绯色的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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