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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却只在分秒间

    【一】失踪

    十二月的晨曦镇下了一场大雪,弥绯深一脚浅一脚地徐徐前行,不时朝掌心呵出一口热气。

    这个小城一如记忆中般寒冷,冷得让她心生厌恶。

    如果不是因为高中时代的同学失踪,弥绯也许一生也不会再回到这里。

    她终于抵达目的地,摁响了门铃。阿绽的母亲将她迎了进去,屋里炭火的热气也捂不暖一室的萧条和阴冷。

    弥绯坐下,阿绽的母亲噙着眼泪,向她诉说着女儿在失踪前的异样。她说自从高中毕业起,阿绽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被人打扰。弥绯听到这里顿觉奇怪,在她的印象里,整个高中时代的阿绽都是个温和、与人为善的姑娘。

    阿绽的母亲突然压低了声音:“弥绯,你是阿绽最信赖的朋友,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我怀疑,他跟阿绽失踪之事有关……”

    弥绯愣了一下。阿绽最信任的朋友,这话从何说起?但她无法拒绝一个母亲诚挚的恳求,轻轻点了点头:“谁?”

    “那个人……叫林眠。”

    弥绯陡然睁大双目。

    【二】遥远的少年

    林眠是在高二时空降到晨曦镇晨曦中学一班的。清秀端正的五官,亲切和善的笑容,优雅温润的气质,几乎立刻就成为女生瞩目的对象。然而在弥绯的记忆里,对那张永远谦和澄净的脸庞,却没有多少好感。

    一个遥远的人。她望着男生漆黑如墨的眼睛想。

    放学后,弥绯迈出校门,便看见自家的狗狗阿柴摇头摆尾地扑上来。晨曦镇很小,阿柴又十分聪明,三不五时就会来接弥绯放学。女孩跟在狗狗后面走过长长的河滩,发出惬意而清脆的笑声。一只蜻蜓掠过阿柴长长的、湿漉漉的鼻子,它打了一个喷嚏,快步追上去。大约是河滩的泥土太滑,阿柴脚下一绊,直直地栽到了小河里。

    弥绯想也没想,跟着扑了下去。她根本不会游泳,下水后比阿柴还要狼狈,最后是被人硬生生拖回岸上的。趴在岸边大口喘着气,浑身都在瑟瑟发抖的弥绯,突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别怕,你安全了。”

    那几个字是那么坚定,那么温暖,几乎令她立刻从恐惧中解脱出来。她抬起头,在看到林眠时微微一怔。男孩伸出手来,淡淡笑道:“没事了,你能站起来吗?”

    弥绯看看那只骨节修长、白皙美丽的手,自己撑地站了起来。阿柴在旁边抖落了一地的水珠,作势要往林眠身上扑。他一边躲闪一边笑出声来,声音醇厚而动人。

    弥绯的脸红了红,低声道了谢,便往家的方向走。行了一路,男孩依旧走在身后,她不由得有些窘迫:“不必送了,我真的没事。”

    林眠一怔,微笑道:“不,我刚好也暂住在这里。”

    居然真的只隔着一个窄窄的花园。弥绯窘得连耳根都红了,赶着阿柴飞快地钻进家门。放下帘子的刹那,她望见林眠的身影。他弧度优美的唇线明明是在笑,却让人觉得如此孤独。

    依旧是一个遥远的人。

    弥绯落水被救的事情被母亲知道后,母亲特地做了一大盘饺子,让她端去送给林眠。男孩开门见是她,客气地微笑:“要不要进来坐?”

    她想起母亲的叮嘱,厚着脸皮点头:“我妈让我一定要看你吃几口再走。”

    林眠笑了,让她进屋。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弥绯拘谨地将视线投向壁柜,那里有一个裱起的相框。从少年的眼角眉梢可以看出是幼时的林眠,他偎依着一个俊秀的男子,笑得很天真。

    “那是我爸爸。”男孩的声音从厨房传出。弥绯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林眠端着酱料走出来,放了一碟在她面前,“一起吃吧。”

    大约是他的声音太温和,大约是母亲的饺子味道太熟稔,大约是她劫后余生心情放松了,弥绯渐渐打开了话匣子。她说起晨曦镇美好的夏日和讨人厌的冬天,说起学校马上将要开始的冬季长跑,说起阿柴小时候憨憨的模样。林眠一直微笑着倾听,直到吞下最后一个饺子,女生刚好说完最后一句话——“好羡慕你有爸爸。”

    她的声音里有自己也无法察觉的脆弱与酸涩,林眠眨了眨眼睛:“我也很羡慕你有妈妈。”

    弥绯怔了一下。年幼失怙的辛酸和母女相携的艰难,在林眠的一句话里突然变得那么微不足道。是啊,她有妈妈,她有一个那么强大的妈妈!弥绯心里涌起一股丰沛的温暖,直觉想要做些什么,于是端起已经被扫荡一空的盘子,大声说:“我明天还给你送!”

    少年的笑容依旧澄澈,弥绯第一次觉得,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遥远。

    【三】魔力

    虽说已算是认识,但在学校里弥绯几乎近不得林眠的身。

    课余,他的课桌边总是挤满了女孩。他跑步,一圈女孩会在跑道边摇旗呐喊;他吃饭,一张桌子会被女孩瞬间占满。最恐怖的是他朗读课文的时候,那声音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女们纷纷沉醉其间,无法自拔。

    林眠总是好脾气地对所有人笑。人人都爱他的笑容,唯有弥绯越看越觉得那笑容刺眼。她依言给他送了一周的晚餐,每次小脸都绷得很紧。林眠偶尔同她搭话,她也是“嗯”或“啊”地应付过去。

    直到有一次她去时,林眠伏案正酣。弥绯第一次正视少年的脸——他髋骨下略略凹陷了一些,眼睑下也有淡淡的阴影。弥绯心里那点小小的怨气突然消失殆尽,她想,他也很辛苦。独自念书,没有母亲。就像她素日的拘谨,他以笑容示人,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

    她叹了口气。一只飞虫掠过他垂下的长长的睫毛,弥绯不由得伸出手来。虫是飞走了,她的手也按在了少年的脸颊上。柔软,绵密,玉般微凉。她吓了一跳。

    “弥绯?”少年的声音里有初醒的慵懒,她的心猛地跳出一个强音,匆匆放下盘子狼狈地逃离。

    弥绯的脸烧得通红,回家时没有注意到阿柴的异样。

    那天晚上,母亲去了别家串门,弥绯独自在案前做作业。静夜里她听见阿柴低低的号叫,那声音充满了暴躁与焦虑。弥绯叫了一声:“阿柴?”狗儿静默了片刻,突然更加用力地狂吠起来。

    有哪里不对劲!弥绯扔下笔,快步走到门前。阿柴的眼睛在暮色里隐隐闪着光,突然向她猛扑过来。

    ——不是素日的欢闹,却带着一种危险的凌厉。弥绯被那股力量猛地按倒在地,那是她此生离死亡最近的一刻。

    狗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脖颈上时,前方传来一声温和的“嘘”声。像一声叹息,一声足以抚慰心灵的叹息。奇迹般的,阿柴停止了动作,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阿柴。”少年的声音如最上等的丝绸,是那样柔滑,那样温润。阿柴轻轻地喷着气,它绷紧的身躯慢慢软下来。弥绯沉浸在这种声音里,一时竟也无法动弹。

    “阿柴,你的主人很疼你,不要让她难过,好不好?”林眠轻轻地说着,走近几步,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阿柴的头。弥绯感觉到身上的狗狗慢慢地安静了下来,良久,它再也没有动弹。

    她如梦初醒,翻身起来:“阿柴?”

    林眠轻轻叹了口气:“是狂犬病……它死了。”

    女孩怔在那里,眼睛里有着不敢相信的惊讶和不得不相信的绝望。她的身躯筛糠般不停地颤抖着,突然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臂将她揽进一个温热的胸膛。她像是终于安下心来,眼泪顺着脸颊一颗一颗落下。

    “它是我最好的朋友,陪了我五年。”

    “我知道。”

    “爸爸不在了,每次有人欺负我,都是阿柴保护我。”

    “我知道。”

    “如果我早点发现阿柴不对劲就好了……”

    “我知道。”

    夜风里,他的声音那么温柔,让弥绯紧绷的身躯一点点放松下来。她轻轻地仰起脸,眨了眨凝了泪珠的睫毛:“林眠,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声音里好像有一种魔力。”

    少年脸上的笑容染上了淡淡的孤寂,他抿了抿嘴唇:“我知道。”

    【四】记忆的画册

    巴士一个拐弯,弥绯终于从回忆里惊醒。窗外大雪初融,阳光斑驳地映射进她的眼睛,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人的记忆,犹如一个盒子,有一些藏在最深最黑暗的地方。如果不去挖掘,也许便永远不会记起。

    如果阿绽不曾失踪,她也许一生也不会再回到冬季漫漫、令她心生厌恶的晨曦镇。

    如果没有回到晨曦镇,她也许就不会想起林眠。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少女时代那个曾两次挽救她生命的清雅少年,她以为自己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但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情愫。

    也许,他实在是有些遥远。

    弥绯打开手里的布包,里面是阿绽母亲交给她的,阿绽高中时代唯一还在的东西。那是一本画册,扉页上有流畅的签名——“绘画社裴绽”。

    弥绯翻开第一张。上面画着一个捂着脸哭泣的女孩,和一个叉腰挡在她身前、浑身闪闪发光的女孩。在闪光女孩的头顶上,写着她的名字——夏弥绯。

    那是在林眠转学来一个月后,作为他的同桌,阿绽几乎是所有女生羡慕的对象。时间久了,那种羡慕渐渐变了质。某天有人看到林眠温和地同阿绽说着什么,阿绽脸上还露出了笑容。那天放学后,阿绽便被强行留在了教室里。

    女孩们的冷嘲热讽也就罢了,更有一个男生为了讨其中一个女孩的欢心,向阿绽步步逼去。

    原本收拾好东西要走的弥绯再也忍不住,将自己的笔盒“砰”地扔到地上,大喊一声:“不要欺人太甚!”

    那时候的她其实是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没有父亲庇护,她经常被同龄的男孩欺负,与人厮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回家还要面对妈妈的泪水。她慢慢长大,开始学会用拘谨保护自己,骨子里那种倔强却始终未曾磨灭。

    画册的第二张,只有闪光女孩。这一次她脸上带着淤青,却还是那么骄傲地抬头挺胸。

    与同班男孩打的那一架,弥绯输得很惨。她一脸淤青,也不过换来那男孩被挠花了脸。第二天去上学,她被老师教育了半天,跟她打架的那个男孩却没有受到任何处分。

    他的父母给学校捐过很大一笔钱,这点弥绯是知道的,所以也不怨怼。

    然而第三天,便传来那个男孩潜入教务处去偷期末考试试卷、被强制回家反省的消息。

    弥绯在周围同学的议论声里看了一眼正在静静看书的林眠。少年唇边的笑容,依旧安稳静好。

    就在这时,那个被处分的男孩突然大步冲进门来,对跟着他的教导处主任大喊:“不是我!是林眠蛊惑我的!他让我去偷,我才会去偷的!”

    教室里的喧哗一滞。这话虽然听来无稽,但少年愤怒的表情却不似伪装。人人都知道林眠有一副动人的嗓音,难道这嗓音还有这样的魔力?

    在极度的宁静中,弥绯发出一声嗤笑。她挺起胸膛站出来,那张布满淤青的面孔仿佛发出光芒:“高云霄,你那天跟我打架的时候,还像个男人。现在,不像!”

    她的口气是那么坚定,眼神是那么不屑。少年怔怔地望着她,如同被抽了气的皮球,慢慢没了气焰。

    喧哗声重新响起。大家都在笑着,笑那少年被逼到极点,竟然恶意栽赃。弥绯的目光落到林眠的身上,他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睑。

    只是唇边的那缕微笑,又微微扩大了几分。

    看完这两幅画,弥绯不由得叹了口气。阿绽母亲所谓的“你是阿绽最信赖的朋友”,应该是出于此了。她从未想过,连自己都已经忘记的一些小事,却成为阿绽记忆中的宝藏。

    那么,谁又是她记忆深处的宝藏呢?

    弥绯定了定神,打开第三张图画。上面是一个文秀少年的侧脸,没有注名。翻开第四张,是林眠。他扬着标志性的温文笑容,仿佛在说着什么。画像边写着他的名字。

    弥绯犹豫了一下,又翻回第三张。

    阿绽画的这个没有名字的少年……不是林眠。

    虽然一样温文尔雅,一样如珠玉在侧,但这个少年不是林眠。他太干净太纯粹,如一缕初升的朝阳。而林眠……那个永远挂在唇边的笑容,却藏着她看不清的神秘与玄妙。

    这个少年是谁?与阿绽的失踪又有什么关系?

    弥绯闭了闭眼睛。

    巴士到站了,她下了车,向曾经的高中走去。教过她们的班主任还在,为弥绯泡了茶,问她在哪里上大学,身体怎么样。又问了问弥绯的母亲,她有些怅然地回答:“我母亲也不在了。”

    班主任知道她从小就没有父亲,不由得陪着叹气。弥绯放下茶杯,拿出阿绽的画册,翻到第三张:“老师,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当她告别班主任、从学校里走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张小小的寸照。

    就是这个少年啊,弥绯眯起眼睛。

    他是高她们一届的师兄,在校时曾经是绘画社的社长。高中时,他与一个女孩关系很好,就在月前,他们举行了婚礼。

    绘画社,阿绽失踪,林眠……

    一切线索已经齐备,只是那根捋顺它们的线头,在哪里?

    【五】老宅旧事

    既然来了趟晨曦镇,弥绯还是决定回老宅看看。

    高中毕业,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不得已卖掉了房子。如今老宅几经转手,已经重建得面目全非。弥绯站在自己曾经站过无数次的地方,望着隔壁的旧屋,呆呆地出神。

    两栋房子离得如此之近,少女时代,她可以看到他屋里点亮的灯火,听到他轻轻读书的声音。她家的电视声、炒菜声、母亲的呼唤声与她的回应,他也可以一并收入耳中。

    彼此相熟后,她会在自家开饭时扬声高喊,问林眠要不要来一份。也会在遇到不会解的难题时,跑去隔壁央他解答。

    寒冬,他们曾一起烤着炭火逼对方讲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春天,他们曾一起走过河滩,辨认过那些不知名的绿色植株;夏季,他们曾一起站在窗前,看萤火虫飞舞,听纺织娘鸣叫;深秋,他们曾一起用砖块堆砌小灶,烤地瓜吃得满嘴生香。

    明明这么近。

    现在想来,却很远,非常非常远。

    她信步朝不远处的小山丘走去,那里的一个小土包里,埋着阿柴。

    阿柴逝去后,弥绯常常来这里看它。这是她的树洞,遇上什么不开心或不快乐的事情,她便会来这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林眠会陪着她一起来。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抱着双臂,站在一旁静静地听她诉说。

    一开始,她还觉得不好意思,那少年却扬着万年不变的微笑说:“哦,我也想阿柴。”

    弥绯没了办法,只有听之任之。

    说来也奇怪,时间久了,令她难过的事情越来越少。欺负她的人,不再欺负她;逼迫母亲还钱的亲戚,不再咄咄逼人;那些会让青春未艾的少女难堪的事情,也不再令她耿耿于怀。

    她想,一定是阿柴在冥冥中护着自己。

    那是她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直到林眠离开、母亲得病、卖掉旧宅。

    那天她照例去给林眠送饭,应门的少年的神色却有些憔悴。他的眼睛像两块墨玉,盯着弥绯的脸,久久没有移动。相识已久,他第一次浑然没有了往日的温文尔雅。弥绯万分窘迫,嘟囔了一句——“目光灼灼似贼也”。

    少年一笑。不是他素日习惯性的笑容,这一笑如徐徐之风亮于明月之下,若静水之凝光洒于青荇之间,有一种风华绝代,却又因沾染世俗而温暖。

    弥绯不敢多看,垂下了头。林眠温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弥绯,谢谢你一直这样照顾我。”

    这话似有别意,女孩不由得重新仰起了头。面前的少年又恢复了那种公式化的笑容,眼中有几分怅然:“不记得也好,可我总是心有不甘啊。”

    她糊里糊涂地看着他,心里突然一酸。他的笑容曾经令她觉得刺目,今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弥绯将食盒向他一推,大喊一声:“别笑了,真难看!”转身便跑了。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经年。

    第二日她去上学,林眠没有来。班主任说他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已经转去了别的学校。

    那一刹那,她的心是空的。

    直到今天,弥绯也不明白。她对那个少年明明没有一点喜欢,为什么在他消失于她的生命中时,自己的心却又空得仿佛什么也没剩下?

    【六】声音里的真相

    照着高中时代的班主任给的地址,弥绯找到了阿绽画册上第三页的少年。

    这位昔日的绘画社社长气质温润,有别于林眠的神秘与幽晦,是一种阳光的俊朗。当听到阿绽的名字,他皱了皱眉头:“裴绽,裴绽……我记得,她是绘画社的社员。”

    在他的印象里,阿绽是个安静而温和的姑娘。她可以独自画三个小时也不觉得累,社团活动也从不缺席迟到。至于其他,就没有更多了。

    弥绯问他阿绽有没有来找过他,他也只是摇头。

    他新婚的太太端着咖啡出来,听到这对话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说:“我知道的,比你多一些。”

    那天绘画社活动结束,天空下起了大雨。社长正望着窗外发愁,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我带了伞,若不嫌弃……”

    他回过头去,对上阿绽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正欲开口,画室的门却打开了。女孩欢快的声音如数九艳阳般照射进来:“笨蛋你又没带伞吧?我给你送伞来了!”

    ——这女孩便是他后来的妻子。他们相识数年,高中时代就已经无比熟稔。

    阿绽缩回到画板后面,一声不吭。直到他们离去,她才微微地苦笑了一下。

    “女孩子,总是要敏感些。他粗枝大叶不记得,我却一直记得。那个小丫头,对他,应该是有些仰慕的吧。”

    学生时代的仰慕,毕业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被人打扰,对方新婚后失踪。这条线索固然清晰,却还是少了些什么。

    林眠。

    弥绯起身告辞。

    她回到学校,又找到当年和她打过一架的男孩的地址。多年过去,那男孩也已经长成男人,见到弥绯,居然还红了红脸。

    “当年,真是抱歉……”

    他嘟囔了一句,弥绯不由得笑了:“年少轻狂,你打了我,我也挠了你,算是一笔勾销了。”

    男人跟着笑起来,然而听到弥绯的后一句话,他便笑不出来了。

    “高云霄,当年你说是林眠蛊惑了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一怔。面前的女子神色认真,并无半分嘲讽之意。他有些尴尬也有些焦躁,挠了挠头:“那件事……或许是我记错了。”

    他的确起过偷试卷的念头,而林眠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自己做错了事情却推说是别人蛊惑的,这反而令他自己觉得羞耻。

    “请告诉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他又是一怔,对上弥绯的眼睛,竟然无法说出“不”字。她的容貌只能算是娟秀,然而一旦认真,却仿佛能放射出光芒来。这种美丽,一如当日她为林眠挺身而出。

    高云霄终于松了口。

    他说出一个惊人的真相。

    那天他与弥绯打完一架,回家便被父母狠狠地痛批了一顿。一向威严的父亲甚至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期末考试不能考到年级中游,他就要被送去外公家。

    这意味着他放学后就要种地放牛,那种生活他连想都不敢想。翌日,他战战兢兢地去上学,心里惦记着期末考试的事,忍不住出了声:“要是能拿到期末考试试卷就好了……”

    那份试卷就锁在教务处的抽屉里,要偷其实也不算很难。他正这么想着,身边却突然传来一个柔和的男声;“期末考试试卷?”

    他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原来是同班的林眠。他还来不及掩饰,便听见男孩那如丝绸般滑润动听的声音:“你想要拿到期末考试试卷是吧?非常想要吧?”

    开始他还在迷迷糊糊地想,难怪那么多女孩喜欢林眠,他的声音真是悦耳。听到后来,他却怔住了,那份期末考试试卷的吸引力,突然成倍地放大。

    他要得到它,一定。

    高云霄说到这里,苦笑起来:“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现在想起来也很后悔,当初自己怎么会傻到做这种不劳而获的事情。”

    弥绯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皱了皱眉头:“你不相信?”

    她摇摇头,望向窗外。视线空落落的,仿佛穿透了时间与空间,那么茫然,那么孤寂。

    高云霄竖起耳朵,只听见女孩喃喃地说着:“魔力。”

    她一直都知道,林眠的声音里,有一种魔力。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这种魔力,还有另一个名字。

    ——催眠。

    【七】幻觉与谎言

    林眠会用声音催眠。

    从科学上讲,催眠最好选择安静、舒适、温馨的环境,这能使人放松,令人自然而然地感到轻松、舒适和安全。然而林眠不需要。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想要,一开口便可以进行催眠。

    她落水,他对她说:“别怕,你安全了。”她真的不再害怕。

    她自怨自艾,他说:“我也很羡慕你有妈妈。”她便心情雀跃起来。

    甚至阿柴发病,他也用他的声音,令阿柴安静下来。

    他会催眠。

    而且是段数极高、几乎已经高于科学的催眠术。

    弥绯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阿绽失踪,究竟跟林眠的催眠术有没有关系?

    她犹疑不决,最后决定去找心理医生询问。几番周折,她才见到全国最着名的心理医生之一。

    他也姓林。

    在见到林医生时,弥绯一眼便认出来——是他!是林眠家中那张合影里的男人。

    ——他的父亲。

    弥绯的心跳得很快。她抿了抿嘴唇:“林医生,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请问。”

    “催眠究竟能不能篡改一个人的记忆?”

    林医生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微笑:“不能。催眠充其量只能改变一个人的感受,却不能篡改一个人的记忆。比如你今天见到我,觉得我挺讨人喜欢。我催眠你,只能令你觉得我很讨人厌,却不能使你见过我的记忆消失。”

    弥绯微微觉得释然。还好,林眠无法篡改记忆。她回忆中那些温暖的、柔软的,甚至是带着一点点甜蜜的往事,都是真实存在的。

    林医生补充说:“当然,在你觉得我讨人喜欢的基础上,我催眠你令你更喜欢我,要比催眠你讨厌我要容易。以反面感受催眠成功的心理医生,凤毛麟角。”

    原来如此。难怪林眠轻而易举就令高云霄坚定了要偷试卷的决心。那是因为,他本来就有这样的念头。

    父亲离世之后,弥绯的性格就渐渐变得谨小慎微。她没有直接问起林医生与林眠的关系,而是先告辞离开。在前厅与护士攀谈了一会儿,故装讶异道:“啊,我想起来了,难怪觉得林医生眼熟呢,前几天我看到他和一个男孩在一起。那个男孩大概二十岁的样子,跟林医生很像呢!是林医生的儿子吗?”

    护士“扑哧”一笑:“林医生的太太去世很早,他更是连半点绯闻都没有,哪来的二十岁的儿子?”

    ——没有儿子。

    ——“那是我爸爸。”她记忆里的少年,那样温和地笑着,声音清越。那究竟是幻觉还是谎言,她无从知晓。

    心底,不晓得哪一个部位,突然隐隐作痛。

    【八】盖上记忆的宝箱

    在混沌的千头万绪里,弥绯接到了阿绽母亲的电话。

    阿绽回家了。

    她迫不及待地重新登上去往晨曦镇的火车。再见阿绽,弥绯只觉得无比恍惚。她压在箱子底部的记忆,仿佛全都被翻了过来。

    阿绽看见弥绯,也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向窗外望了一眼。

    ——那个方向!

    弥绯几乎想也没想地转过身,飞快地朝外面跑去。她跑得很快,高中时代要命的一百米冲刺,也没有这么快过!

    一道黑色的人影静静地站在窗前。他的鬓发长了一些,脸色苍白了一些,身姿消瘦了一些。那双黑漆漆的眼里,少了一些神采。嘴角淡淡的笑容,却始终未曾改变过。

    ——林眠。

    阿绽站在他面前,发不出声音。很多次午夜梦回,她都会梦见这个人。梦见他朝自己笑,梦见他从水中拖出湿淋淋的自己,梦见他把哭泣的自己抱在怀中。

    她不懂,为什么心中明明不爱他,却一直想着他。

    原来,是他催眠了她。

    在临别时,他最后对她说了两句话。

    ——“弥绯,晨曦镇的冬天太冷,你不想回来。”

    ——“弥绯,你,不曾喜欢过我。”

    以反面感受催眠成功的心理医生,凤毛麟角。

    他是其中之一。

    他封存了她的记忆,封存了她的喜欢,而她,竟无法开口向他要一个解释。

    林眠打开了窗户。他清越的声音,遥遥传来:“阿绽没事了。她高中时代的仰慕有些偏激,几乎毁了她的一生。我催眠了她,让她相信只有自己变得更好,社长才会喜欢上她。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关起自己,不停地画画。当知道社长结婚的事情时,她很痛苦,找到我的父亲。我已经再次给她催眠,她不会再钻牛角尖了,你放心吧。”

    弥绯艰难地笑了一笑,问:“那我呢?”

    他的眼睛里,淡淡掠过一丝光芒:“弥绯,我若没有认识你,该多好。”

    出身医学世家,他的长辈几乎都是心理学的专家。然而能在只言片语中实施催眠术的,只有他。

    他成为父亲和其他医生研究的对象。他们将他置于各种环境下研究他天生异能的应激反应,他早已失去自由。

    他不再是个普通少年,他作为实验对象被藏了起来,甚至所有人都以为,他的父亲没有儿子。

    而弥绯,是他一生最美的意外。

    在她湿淋淋地被他救起的时候;在她羞涩脸红局促不安的时候;在她给他送食物的时候;在她挺身维护他的时候;在她说他公式化的笑容难看的时候……每一个时候,都是他记忆里弥足珍贵的宝藏。

    他轻轻地收拾起来,盖上盖子,让她遗忘。

    对她残忍,又何尝不是对自己残忍。

    少年那样笑着,轻轻地、悦耳地说道:“弥绯,你将不再记得我,你将远离晨曦镇,你将非常非常幸福。”

    弥绯想要捂住耳朵,却已经晚了。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大脑一片混沌。

    她还来不及说啊。

    林眠。对我而言,你所说的一切,并不是催眠。

    你的声音有魔力。

    ——一种,让人幸福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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