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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耕地的天子

    常怀德虽然虚领浙西六州,有名无实,不过观察使的气势却摆的十足,用他的话说浙西已经糜烂至此,若我这个观察使都失去了信心,旁人还有什么信心,这句话给李熙的印象很深,他记在心里,觉得以后应该能用的着。

    三年不见,常怀德苍老了许多,寄人篱下的rì子并不好过,而正当壮年却被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更让他时生前途渺茫之叹。见面之初,他还努力在李熙面前维持老长官的尊严,但几句话后,“敞开心扉”的他就把李熙当成了故旧朋友来。转变太快,李熙并不适应。

    常怀德无意间提到了一件事,十天后他将和裴度一起回长安面圣,这个看似无意间说漏嘴的消息却在李熙的心中起了惊涛骇浪。淮南和浙西的两大首脑同时离开扬州,这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天大的消息。

    李熙想常怀德邀请自己来饮宴的目的怕正是为此,透露这个消息给自己是为了答谢昔rì网开一面之恩,还是代裴度传话给自己?

    应该是后者。

    没有裴度的关照,常怀德不可能知道他在扬州,也绝不可能主动请贼到家中饮宴。

    李熙故意发了下呆,好让常怀德知道自己已经收到了他传递出的信息,然后他们继续像老朋友轻松地交谈着。直到常怀德十二岁半的女儿常秋纹抱着她新作的诗篇闯进来,请李熙给予点评。

    李熙面露尴尬,对常秋纹伸出的一叠粉红笺不知是接好,还是不接好。元和十五年时李熙在常州见过常秋纹一面,那年她十岁,还是个浑沌未开的懵懂孩子,两年多没见,她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如一株正在抽枝拔节的鲜嫩小树。

    那时她随母亲周夫人和弟弟常善谋到驻军大营求李熙网开一面,李熙虽然顾念旧情,没有半分为难,但仰人鼻息的凄切尴尬却也在小姑娘的心里留下了深沉的yīn影。

    李熙记得那时候她一句话也不肯说,怯怯地站在那,眼睛看着地板。连自己跟她打趣也是弟弟常善谋代为周旋。

    时迁事转,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哪还有当年的半点影子?

    “胡闹!”常怀德板起脸来训斥道,“女孩家没教养,还不出去。”

    常秋纹是个乖巧的女孩,听出了父亲的这声骂里并无愤怒之意,但慑于父亲的威严,也不敢造次,敛容垂首,低声说了声:“女儿知错了。”

    话说过人却不肯走,李熙含笑接过她抱在怀里的诗篇,扫了一眼,字迹娟秀,纸面整洁。至于内容,他没有细看,看了也白看,抄袭是他的强项,品评的勾当他怎做的来?

    李熙很是好奇常秋纹为何要找他来点评诗作,他李熙的文名何时连藏于深闺的懵懂少女们也知道了,竟如此不顾礼数地闯来求自己点评诗作。

    常秋纹面露狡黠之sè,眼珠子骨碌骨碌直转。李熙忽然变得兴致勃勃,他很期待,很想知道这个姑娘扯谎的本事如何。

    “常善谋说叔父武镇江南,文名冠绝天下,秋纹少见识,竟然不知。今rì幸得见叔父尊颜,秋纹不揣浅陋,出旧作三十篇请叔父点拨一二,增长见闻。”

    常怀德咳嗽了一声,板正的脸上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儿子常善谋正是崇拜英雄的年龄,对李熙的崇拜无以复加,言必称无敌叔如何,杨无敌怎样,常怀德听了很烦厌,他相信女儿常秋纹一定是烦腻了常善谋的这些言论才跑来称量李熙的。

    常怀德虽然也觉得女儿的做法有些不妥,却没有制止,对女儿的溺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很想看看李熙是怎么应付这份尴尬的。

    李熙彻底明白了常秋纹的心思,她可不是跑来崇拜自己的,这个机敏有主见的小姑娘是跑来称量自己的。他在心里发了一声感慨,再望向常秋纹时眼眸里藏着一份促狭,他匆匆扫了手中诗作一遍,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些我先留下,选个夜深人静时再做点评。白天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想,脑袋昏昏沉沉的,只怕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常秋纹抿唇微笑,面露得意,道声:“有劳叔父了。”慢慢退出门去,临转身时她抬眼飞快地瞄了下李熙,发现他似乎正在打量着自己,一时心慌,左脚差点绊着右脚。常秋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离开父亲的书房小院,她总觉得自己的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她,那双眼睛属于一张模糊的脸,费了很大jīng力她才看清那张脸的本相,正是自己存心要去捉弄的李熙。

    弟弟常善谋称李熙是文武全才的大英雄,她却一早就认定李熙是个贼,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杀汉,跟“文”、“雅”这两个字完全不搭边。

    今rì李熙来访,姐弟俩为了这事又起了冲突,足智多谋的姐姐遂设定一计,准备让浑浑噩噩的弟弟看清楚他崇拜的大英雄究竟是个怎样的大草包。计划初步获得成功,大草包接下了自己的诗作,让他去点评,看他能折腾出什么名堂。

    从常怀德府上回来,李熙唤张三到他书房,密嘱了一件事,打发他连夜回圣京城。然后他沐浴更衣,准备随时去节度使府磨嘴皮子。

    掌灯之前,程涯过来请他入府。裴度破天荒地迎在府门内,寒暄之后,没带李熙去书房,而是去了后府的花园。偌大的花园里空无一人,即便如此,裴度还是带着他绕行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处花圃中,满眼都是半尺高的花苗,初冬季节,绿叶落尽,周围五十丈内不要说藏人就是藏着猫也会被发现。。

    二人不约而同地做出了鉴赏花苗的姿态,像两个经验丰富的花农。

    “寒冬将至,转眼又是一年秋冬。”裴度先发一声感慨,环顾着眼前这座jīng巧的花园,满是不舍和留恋,他面含忧伤,语气却很豪迈地说,“你赢了,武宁军发生兵变,我的老对头崔尚书被礼送出境,王智兴自称留后,等着天子追封呢。”

    李熙有些意外地问:“这么快,我还打算要留在扬州过年呢。”

    裴度哼了一声,不满地说:“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背负着双手,目视西南天空新起的一弯月牙,意有所指的说:“这个季节,连月亮都从西边出来,阅历稍差的人只怕就难分东西了。”

    “哦。”李熙应了声,直截了当地问:“裴相是准备答应我们的条件了?”

    “不答应又如何,不答应你们就不打李文饶了吗。”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心腹之患必须得除去。李文饶在宣歙的rì子也不好过,此番能随裴相一起回京,我想于他也是一种解脱。”

    裴度没回应,默了一会,他言道:“保宁军三万将士百战余生,国之jīng锐,你若能保全他们的xìng命,不管世道如何变迁,将来都会有人念着你的好。”

    “我也很想帮他们,李文饶、郭仲恭这些人都是我的故旧朋友,能帮的我自然会帮,可是……裴相也该为我考虑考虑,到嘴边的肥肉不吃,任他离去将来成为敌手,总得有个说的过去的理由。”

    “哼!”裴度扫了李熙一眼,目光异常犀利,“我拿滁、和二州并右佑圣军的降卒跟你交换如何?”

    “加上寿州和庐州,这笔买卖我做主了。”

    “要不要再加上我的这颗项上人头呢。”裴度用掌缘叩着自己的脖子,言辞犀利地说道。

    “不敢,不敢。”李熙讪讪地笑着,然后追问:“我们什么时候交割呢。”

    裴度冷笑道:“不急,你不是要留在扬州过年吗,慢慢来嘛。”

    “时不我待呀。”李熙说,“歙州今年旱灾,李文饶的存粮吃不到元旦就有空了,我在扬州有吃有喝,却让故人在山窝里忍饥挨饿,我这心里实在是不落忍。”

    看着李熙猴急的样子,裴度苦笑了声,又是一叹,认真地说道:“还真是有些麻烦,你不信任我,我不信任你,达成了买卖无法交易,却怎么是好?总得有人先让一步嘛。”

    李熙道:“裴相是长者,您就关系一下我这个晚辈嘛。”

    裴度道:“这就什么话,做晚辈的遇到长着的车驾不该让道吗。”

    李熙翻眼朝天,琢磨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我留在你这做人质,你也派个人过江去做人质,待交易完成,各自回家。如何?我看就让程参谋过江去,带上夫人顺便饱览一下我大圣国的壮丽河山。”

    裴度笑骂道:“好你个李茂华,身处贼窝久了,我看你是贼xìng难改了。”

    李熙道:“裴相要是同意,我这就派人回圣京城知会诸王,我大圣国是八王共治,还得开内朝会议决呢。”

    裴度把手一摆,恨声道:“休要扯淡,白捡了这么大的便宜,还议个屁!”

    李熙一杯茶没捞着喝就被裴度赶了出去,他背着手施施然步出淮南节度使府东角门,用脚步丈量着从东角门到自己新宅的距离,琢磨着将来应该修道夹墙,好将公府、私宅联为一体,节度使府的后宅面积广大,却八方透风,没有一处可以称之为隐私的地方。

    若是做了大圣国的扬州兵马总监,势必引起许多人的仇视,刺客造访节度使府还不成了家常便饭?到访过节府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刺客想弄一份地图还不简单,拿着地图来行刺,李熙想想就觉得头皮发炸。与之相比,自己的私宅虽然面积小了点,却更具私密xìng。当然附近的一些房子是必须得拆掉的,另一些则需要改建。要是土质允许的话,最好是能修一条地道,从兵马总监府的公事房直达私宅,这样就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官做的越大胆子越小,做韶州参军那会,每次上街恨不得横着走以引起别人的注意,现在愈发过回去了,不仅不敢轻易上街,不敢轻易见人,连呆在自己公府里都害怕,竟连修地道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了,这官当着还有什么劲?

    李熙有些羡慕裴度了,他终于功德圆满能抽身而退了。丢了淮南,裴相的一世清名算是完了,但为社稷建有大功,天子也不会一刀杀了。杀个裴度容易,杀寒了官员们的心,将来谁来肯供天子驱使。在未来的rì子里,年仅花甲的闻喜人可以挂个不起眼的头衔,做个无甚风险的闲官,逍遥度rì,全德全终。

    裴度最后那句粗口爆的好,爆出了他的真xìng情,也爆出了他的窘迫。扬州这个残局他无意再撑下去,实际也撑持不下去了,王智兴不是崔群,没心思跟他玩手心手背的游戏,为了酬答新主,他会加紧表现。南北受敌、不堪重负的裴相撤了,说走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他走的自在,却把一副沉甸甸的担子移在了自己的肩上,自己是挑不起这付担子的,背后的大圣国也挑不起,这付担子最终将在压垮自己的同时也压垮大圣国。

    李熙瞬间彻底明白了大圣国诞生的秘密,这个怪胎生来就是为了挑担子的。他也明白了张孝先急躁冒进,不惜与诸王做对抓权dú cái的原因,他也是很无奈的。

    制造这个怪胎的人希望它能尽快强壮起来,能迅速填补裴度撤走后南方的空白,顺利地担起从北方压来的担子。它能担一天算一天,被压垮了也无所谓。

    江南已经彻底破败,十年之间恢复不了元气,对河朔的那些野心者来说,江南不再是粮仓和人质,而是冷硬的石头和巨大的包袱。

    下一步,圣德英明的唐天子将腾出手来犁翻河朔,把深藏于土下的毒草的草根翻出暴晒,晒干后再一把火烧个jīng光,再往后河朔就成了现在的岭南。千里无人烟,白骨陇上晒,不过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岭南的确很干净。如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

    大明宫里的那位天子上辈子一定是个农夫,上辈子套着耕牛犁田、晒地、种粮,这辈子套着天下英雄犁田、晒地、种粮。

    明知被人利用,李熙的心里却无一点怨恨,毕竟能被天子相中做牛也是一份荣耀,不是英雄想当牛还没资格呢。李熙只是怀疑,天子的犁铧够不够锋利,犁田的技术够不够纯熟,毕竟河朔这块地荒废的太久,参天巨木、枯藤老树、新生的荆棘、不知名的毒草、有毒的蘑菇和谣言的罂粟花彼此纠缠共生,盘根错节。

    河朔大地看着一马平川,土里却并不干净,这里埋着秦朝的砂、汉朝的瓦、魏晋南北朝留下的世宗大族墓葬,以及本朝高人点下的yīn风穴、布下的**阵。

    稍有不慎,天子的犁铧就会被土里的异物格断,拉犁的牛会摔跟头,而扶犁的天子也被闪着腰,弄的不好还会骨折。

    岭南大地的草虽然茂盛,但田里除了土和草,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狠狠心舍弃庄稼不要,套上牛苦干一年,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河朔这块太复杂,侍弄起来太危险了!天子披荆斩棘,侍弄出一块好田传之子孙,子子孙孙享用不尽,拉犁的牛呢,流泪流汗,得到的不过是一堆干草。李熙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思考一下将来要走的路。能不做牛最好,即便是做牛,也要好好跟大明宫里的那位农夫天子讲讲条件,以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河朔那块究竟是块怎样的地呢,李熙觉得很有必要亲自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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