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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舍生

    卜天敌轻拂头巾,沉缓的道:“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么?”严渡努力挤出一抹笑容,艰涩的道:“卜兄,我都不急,你有什么可急的?须知一出此门,你我怕就幽明路隔了……”唇角抽搐了一下,卜天敌语气十分冷漠:“我承认有此可能,不过,人总要死的,端看是怎么个死法,为何而死,只要值得上,我还没有那么看不开、舍不下!”严渡迷惘的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卜兄,你对自己的生命,似乎不大介意?”卜天敌怆然笑了:“人活着,有些事是无法由自己作主的,介意不介意,好歹都得面对现实,我一向有个长处——任何情形之下,绝对不存侈念与幻想!”干咳一声,严渡道:“这倒是种正确见解,老实说,卜兄,我也包庇不了你卜天敌道:”你包庇我?我连梦也不曾朝那上面梦,在你的一生里,严渡,遇到利害攸关的时节,你会包庇谁?我怀疑连你的父母都不在你的曲谅范围之内!“脸色有些发青,严渡却七情不动的道:”现在不是污蔑我的时候,卜兄,你还是为你个人自求多福吧!“卜天敌静静的道:”我早等着了,严渡。“稍做犹豫,严渡又道:”虽然我早已知道答案,但仍忍不住要请你明白交待,卜兄,麻无相、范子豪,及莫连才他们几个,是否全被你暗里摆平的?“卜天敌道:”莫连才不是,其他两个的这笔勾魂债,你可以算在我头上!“严渡迅速的道:”谷唳魂大概就在附近?“卜天敌面无表情的道:”你套不出我的话来,严渡。“

    两侧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严渡自己也感觉得出他那一笑是如何狰狞:“辰光到了,卜兄。”一话不说,卜天敌推门而出,外面,早已散散落落站立着五个人,这五个人,卜天敌是一个都不认识,但从对方那种蕴含的锐势及潜隐不露的深沉上,他已体会得到压力的窒重和处境的险恶……五个人是五种毫不相似的形貌,而且个个卖像奇突,令人触目难忘;约莫三旬上下的那一个,全身黑衣,体格修伟,却偏生长了一双细短如侏儒般的畸形手臂,另一位大概也有四十好几了,五官倒挺端整,只是单手独脚,腋下还撑着一支黑黝黝的镔铁拐,隔着他六七步外,是个白发苍苍,驼背佝偻的小老头,小老头看上去又干又瘦,一袭锦袍挂在他身上竟然迎风招展,金缕银绣,灿丽生辉,第四位,是个虎头虎脸,寒气逼人的粗横壮汉,剩下的一个,却是个娘们,浓眉环眼、宽面盘、高颧骨的娘们,那一层厚厚的脂粉涂抹得她一张脸孔红白花绿,一时还真叫人猜不出这位姑奶奶是个什么年岁来。

    夕阳黄昏,残霞的那抹凄艳,血似的泼洒在山巅岭脚,泼洒在林木烟霭以及人们的头脸上,这一切便渲染成赤漓漓的肃煞又冷又酷厉的肃煞,不用言传,人们也知道一场生死之斗,也已迫在眉睫了。

    卜天敌逐一望过散立四周的这五张面孔,他的神色僵寒,和对方一样,也是七情不动,半点看不出他内心里有着什么盘算。

    严渡站到一边,与卜天敌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然后,才微微一笑,故作从容的道:“卜兄,这五位朋友,都是我们请来助拳的高人,俱为当今道上一等一的奇士俊彦,卜兄或许大多相识,也可能有所见闻?”

    卜天敌冷冷的道:“我一个也不认得。”

    严渡不由窒了窒,形态尴尬下正待开口,那身着华服的小老头已沙哑的笑了起来,声若锈刀刮锅底,刺得人心耳发炸:

    “乖乖,向来听说‘天敌门’的卜天敌掌门心高心傲,眼睛长在头顶上,我还不大相信,只道大家都是江湖同源,全在一把伞下混饭吃,谁又能真个看扁了谁?今日一见,未料传言竟然不虚,卜大掌门确实有那么几分狂劲,光景透着的堪堪就是目无余子啦!”

    卜天敌上下打量着小老头,语调中显示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厌倦:“你是谁?”

    小老头呵呵笑道:“卜大掌门是贵人,贵人自然不会认得我们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挽缰提鞋之辈,但你虽不认得我们,我们却不合妄自菲薄,总要向你报报万儿,就算拿热脸盘贴你的冷屁股吧,亦是礼数一桩——卜大掌门,‘绝灵斩’甘远恨便是我老不死!”

    甘远恨是辽西一地的武林大豪,脚跨黑白两道,身在正邪之间,说不出他是归属于哪一条路,好事他沾过边,坏事也干得不少,不算个有原则的人物,然而,他拥有一身泼辣又扎实的本领却错不了,卜天敌早听说过这么一号主儿,没想到的乃是名号与其本人相印证,那副尊范未免不太配合。

    身材魁伟,双臂细短有如婴童的这位朋友,跟着尖声窄嗓的开了口,那等个头,竟发出此般令人肌肤起栗的细锐腔调,听在耳里,着实不算愉快:“卜天敌,我是陶子都,‘倒转阴阳’陶子都,对你,我是久仰了,却未曾料到会在这么一个场面下与你相见,很遗憾,委实很遗憾。”

    又是一个满嘴抹血的职业杀手!卜天敌望着陶子都,内心有着无限的感叹,江湖路上的是凶险,确然难测,像这样一个四肢不全、五音失调的角色,谁会想到竟也是尊端靠追魂夺魄来糊口的瘟神?瞧他外貌上的残缺,往往叫人油然而生怜悯之念,一朝当你怜悯他了,你大喜的日子亦就临头啦,“倒转阴阳”便会将你移转到另一个世界,叫你二十年后再做一条好汉!

    陶子都狭窄的长脸上浮现着五分恳切、五分挚诚,神态像是真的很遗憾:“你实在看不开,卜天敌,这本来是一桩多么惬意的差事,我们彼此间又是多么欢愉的一次把晤,你却在突兀里将一切全搅砸了,我不知你为什么会如此,但我替你不值,卜天敌,我们原可成为朋友的,我相信我们会做很好的朋友……”

    卜天敌淡淡的道:“我们不会做朋友,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我不要交你这种朋友!”

    陶子都脸色大变,却努力抑制着那一股谁都看得出来的羞怒之气,强扮洒脱:“不要以为我是在高攀,卜天敌,恐怕你还不知道我是何许人吧?”

    卜天敌道:“正好相反,我不但知道你是谁,对你的出身来历,我比你预料中的更要清楚;陶子都,你是淮阴人,今年三十三岁,以杀人索酬为营生,干这一行大约已有十年历史,这十年来,譬如长安骡马市广源记南货行的大东家赵润之、宛平尚武镖局的总镖头胡辉、曹河裕昌粮栈的老板方其昌等几大命案,俱是由你暗里操刀下手,你虽然四肢不全、且上无父母,下无儿女,却贪淫好色,性喜狎乐,十足的一头豺狼虎豹……”

    怔了片刻,陶子都迷惘的道:“奇怪!果然你对我的了解比我想像中要多,甚至连我那点小小的嗜好都知晓——“

    卜天敌道:“所以说,像你这种拿血腥钱、行邪恶事的人,我怎能与你做朋友?”

    陶子都哼了哼,道:“用不着往你自己脸上贴金,姓卜的,便是你有心巴结我,也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卜天敌唇角一撇:“老天明鉴,我宁肯豁命,也不要这样的机会,人活着犯呕,不如眼不见为净!”

    “咯登”一咬牙,陶子都两只三角眼里宛似喷着火焰,赤毒毒的好不吓人:“卜天敌,你胆敢如此侮辱我,今天你的下场,就决不止于一死而已!”

    摆摆手,卜天敌道:“不要冲动,不要浮躁,陶子都,休忘了你们这一行的忌讳;看来你还不如金八刀,两相一比,他可是较你稳重多了!”

    陶子都大吼一声:“金八刀是个鸟!”

    一直没有开过口,腋下架着镔铁拐的那一位,忽然用他仅存的左手举起铁拐,虚虚朝卜天敌指了指,白白净净的端整面孔上现出的乃是一副蔼然之色:“提起金八刀,我倒要请教,他们几个人的失踪,是不是也与尊驾有着关连?”

    卜天敌生硬的道:“没有关连,腿长在他们身上,如果他们打算叫人找不着,并非难事,你有没有想到一种可能,他们和我一样,早已厌倦这桩勾当了?”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不是金八刀,怎知他的想法?至少,我霍伯南就绝对不会干这等半途而废的把戏!”

    卜天敌面容不动的道:“霍伯南?‘长山孤鹤’霍伯南?”

    对方又笑了:“看来你的见闻还真叫广博,不错,我是‘长山孤鹤’,但是,我却并没有意思和你做朋友,以前、现在、将来,都不想和你做朋友!”

    卜天敌道:“这才是实话,霍伯南。”

    虎头虎脸,悍气横溢的那个粗壮汉子此时眯起眼来看了看天色,老大不耐烦的嚷嚷着道:“各位,大伙是动手还是不动手?我们拿人钱财,就该予人消炎,眼前可不是荐引叙旧的辰光,再扯下去,不怕中间出岔,蛋打鸡飞?”

    满搽着厚粉胭脂的婆娘咧开她的血盆大嘴——我的天,居然还加上两排参差不齐的黄板大牙——却是嗲声嗲气,活脱小娇娇一样在说话:“雷同风讲得对,这可不是叙过往、表功德的时候,要怎么办,早点办了早完事,姓卜的不知安着什么鬼心眼,净和咱们耗着摆龙门,大家都别忘了,他并不是正主儿,说不定是有意拿他自己拖着咱们,好让他的伴当潜逃过关哩……”

    那雷同风一拍大腿,急切的道:“真正一言惊醒梦中人,要不是包二姑这一提,我还不曾想到这一层上,我说严堂主,还不赶紧下手做了姓卜的,再回头去收拾他的伙计?”

    严渡气定神闲的道:“不用急,谷唳魂他们跑不了,姓谷的一向是个孝顺儿子,怎会抛弃他的老父,独个儿去逃命?我们一个一个来,包管通通给他网尽宰绝。”

    雷同风愣了愣,脱口道:“不是说谷老头已经——”

    目光倏寒,严渡冷厉又迅速的接口:“谷唳魂并不知道,雷兄,尚请三慎其言!”

    雷同风不自觉的捂住嘴巴,窘迫的干笑一声:“我就是藏不住话,严堂主,失周之处,还请海涵则个……”

    严渡果然不愧八面玲珑,十足的老滑头一个,说风是风,说雨是雨,但见他立时展颜而笑,徐徐缓缓又和和悦悦的道:“雷兄客气了,这正是直人直性的表征,否则又如何称做‘飞龙卷’?”

    那婆娘又开口道:“严堂主,不是我多唇舌,谷老头的事,姓谷的本人固然还不知道,但这位卜大掌门却清清楚楚,摆他个活人在这里,难免不出差错,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我看我们仍以速战速决为要!”

    严渡道:“卜天敌今天是必死无疑,重围之下,他自身犹且难保又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各位务请镇定心神,沉着出手,千万不要急切贪功,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卜天敌早就听说过这包二姑的来历,她姓包是不错,有个绰号叫“盘肠二姑”,乃是形容她的刁泼凶悍,惯于缠赖,是个极其难惹的人物,她本名不叫二姑,单字一个敏,别瞧是个妇道,关外白山黑水之间,她可是一条声名煊赫的母大虫,独来独往的女响马,提起“盘肠二姑”,不啻响起一声焦雷——严渡本事可大,天南地北的恶鬼煞神,竟然被他搜罗俱尽了!

    “飞龙卷”雷同风是何方神圣,卜天敌倒不大清楚,但看他那种跋扈气焰,猛辣架势,显见亦不是易与之辈;露面的这五个人,再加上严渡,合起来的份量极重,重到卜天敌自知难以抗衡,把谷老爷子业已去世的消息透露出去!

    当然,他已经有了腹案,这个腹案,他也明白将要用什么代价去施行。

    严渡不知道是否猜中了卜天敌的心意,他似乎并不急着要卜天敌的性命,他好像在等待什么,或者是,在延宕着什么……

    卜天敌目注严渡那张阴沉僵木的面孔,有着悚然惊悟的悸震,他警惕到不能冒险和姓严的赌下去,因为不管对方消耗时光的目的是什么,他都是必然的输家!

    于是,他深深吸气,双手微翻,那对钩趾锐利的大鹰爪已经斜斜举起!

    严渡看在眼里,不由叹喟一声,十分平静又十分惋惜的道:“你的确有着过人的机智与反应,卜兄,你是个少见的人才!”

    卜天敌的视线专注的看着他斜举的鹰爪尖端,瞳孔在逐渐收缩:“现在谈这些,实在没有多大意义,人总免不了一死,好人免不了,坏人免不了,有才无才亦然,严渡,争的只是个值与不值罢了。”

    “长山孤鹤”霍伯南忽然唏吁一声,竟带着无意掩饰的伤感:“卜天敌,我杀过很多人,但是眼前,我却头一次发觉我在犹豫,我怀疑我对严堂主的允诺,是不是从开头就错了?”

    严渡闻言之下,额上顿时青筋暴突,他凝视着霍伯南,谨慎的道:“希望你不是当真,霍兄,但愿你这番话,只是情绪上的宣泄而已。”

    霍伯南闭嘴无语,从他的反应上,看得出他已经有了悔意,已经在自责不能隐讳他心底的感受——是的,他只是情绪上的宣泄而已,实质的利害关连,往往和个人的意愿观念背道而驰,纵然那种意愿观念是较为公正的。

    人的转变就有这么快,又一次常情常态的重演——卜天敌在笑,不知是自嘲抑或嘲人。

    严渡同他的帮手们仍然没有动手的迹象,仿佛他们在等着看,看卜天敌下一步的反应又是什么。

    趾钩尖利的一对大鹰爪,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闪漾着冰冷的、乌亮的光芒,卜天敌身形猝移,明着是扑向严渡,却在严渡的急速后撤中暴弹而起,凌空九个斤斗连成一串,爪飞趾旋,竟刹时笼罩住散立四周的五个强敌。

    五个人据守的位置本来是有着不等间距的,而且参差不一,但那有如千鹰撄掠、万爪挥击的钩影幻刃,已将时空化为方寸,锐镝所在,无处不包,空气也像被割裂一般,发出呻吟似的啸颤之声!

    “盘肠二姑”包敏尖叱着贴地回转,形如陀螺,一柄雪亮的马刀随着回转的势子溜掣翻舞,光华绕飞,若匹练、似长河,那柄长刀,又宽又重,到了包二姑的手上,居然只像捻着根灯草梗,就有那么轻快利落法!

    “长山孤鹤”霍伯南倒真是人如其号,别看他只是单手独脚,却一飞冲天,不但姿态美妙,行动疾捷,他这腾空而起的高度也在五丈之上,叫人看在眼里,不免替他捏着把冷汗,怕这只鹤收不住势子,就这么随风而去啦。

    华服锦裳的“绝灵斩”甘远恨,白发飘扬,衣袍兜风,宛似流鸿飞星,在钩爪的纵横卷荡下闪动腾挪,手上的一把大号弦月铡倏指倏封,集攻守于一身,动作老辣,招式凌厉,果然不愧是个久经阵仗的好手!

    别看“倒转阴阳”陶子都,生得肢礼畸形,两手细短有如侏儒,性情却来得个火爆,亦可能是先前受了卜天敌奚落的原因吧,他既不躲,更不让,双足尖点地,人就像鬼火一样飘动起来,而不仅是飘,犹且是旋,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快不可言的试图穿透——天敌的钩爪攻势,反袭回扑。

    和陶子都一样硬抗硬打的,还有一个“飞笼卷”雷同风,这雷同风果然就是雷同风,冲着钩芒趾影,愣是连连挺撞不停,他使的两只南瓜般大小的“霹雳锤”,锤滚风涌,力猛招沉,确有几分雷鸣天变的味道!

    五个人的因应方法各有千秋,手段自见不同,但无可讳言的,却都是极具威力与巧妙的抗衡行动,防卫中带着反制,守势里夹着攻袭,俄顷间,各种声韵脆浊不一的金铁撞击声混响成一片,人影在穿走、在俯仰、在腾掠,卜天敌斜抢三丈,红巾飘扬中,竟已脱出战围!

    严渡横里拦截,口中大叫:“小心,姓卜的想逃!”

    “飞龙卷”雷同风暴射向前,“霹雳锤”互击如雷,火花迸溅中,气势豪猛的叱吼:“红头鹰,且看老子给你砸个满地爬!”

    比雷同风行动更快的,却是“倒转阴阳”陶子都,他纤细的两手上各握着一只尺许长短、小指粗细的钢刺,外行人看,或者认为绝不起眼,而且迹近玩笑,但瞧在行家招子里,就会越加谨慎、不敢掉以轻心了;那两只钢刺,通体闪泛着暗蓝色的沉黝光彩,刺尖如针,更刻划着极细微的四条凹槽,不但是入肉透骨,无可置疑的还经过剧毒泡淬,显然是件极其阴毒的兵器!

    陶子都就像和卜天敌有着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也似,恁般倾以全力,咬牙切齿的超越雷同风之前,形同箭矢流飞,又急又准的扑向卜天敌背后!

    于是,正在奔掠中的卜天敌,便在此际突兀煞住去势,聚立于刹那,整个身体猛向后仰,后仰的角度几乎同地面平行,扭曲成一个极为怪异的姿态,陶子都如影随形,紧追而至,人带着一阵风,堪堪就从卜天敌的小腹之上三寸掠过。

    两只大鹰爪闪电般由下向上,交互挥扬,乌亮的爪趾仿佛在丈许的空间印绘出一片密织的弯曲影像,而这样的弯曲影像却是狠酷又血腥的,在那连串式衔招接的勾挂中,洋溢着强烈的死亡气息!

    一声令人毛发悚然的嚎叫声,便骤然椎心断肠般响了起来,陶子都身形不停,仍往前冲,但胸腹部位竟“哗哧”泻涌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瘰疬肚肠,他细小的双手挥舞着,手上的钢刺向四周疯狂戳扎,然而他却什么也刺不中,看样子,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刺中什么。

    雷同风狂吼着飞扑上前,“霹雳锤”合并齐落,锤若滚石,贴地倒卧的卜天敌左手爪趾倏出,点上锤头,借着对方挥砸的力道反弹,一个溜旋,人已翻出九尺,刚好迎上凌空而下,一拐直指他额心的霍伯南!

    卜天敌正在运动中的身形蓦地于瞬息间硬生生侧退半尺,双爪反肘暴起,霍伯南一击不中,反应亦是奇快,仅存的左腿兜虚蹴出,只闻一声极轻的空气噗哧声,他已掠出五步,雷同风双锤高举,再次追来。似乎不愿意陷入敌人的夹击之中,卜天敌奋力前奔,“盘肠二姑”包敏横截不住,大马刀才自卜天敌身侧雪飘冰散,卜天敌已经来到右首那根挺竖的旗杆之前!另一边,严渡凸目暴睛,发疯似的冲扑过来,一面嘶声的叫喊:“拦住他,姓卜的打算扯落旗幡——”一条人影从斜刺里骤射向空,双足一蹬旗杆,倒泻向下,白发飘拂,彩衣飞扬,一把蓝汪汪的大号弦月铡,就那么搂头盖顶的直劈卜天敌!

    不错,是“绝灵斩”甘远恨在显身手了,这老小子挑拣得好时机!

    卜天敌没有做任何回避躲让的动作,他笔直往上蹿升,在与甘远恨的距离拉近到攻击位置内的一刹,他的右手大鹰爪掣如流电,一闪而出——血光现处,甘远恨的弦月铡生生斩断了卜天敌的右臂,便连同他那只尖利的大鹰爪,完全送进了甘远恨的胸腔!

    那样悲厉的嗥嚎,完全不似从一个人的喉管中发出,甘远恨的身子倒了出去,又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在他的彩衣飘舞中摇晃落下。

    随同甘远恨一齐落地的,还有那幅巨大的布招,那幅白底红字、上书“谷朝旭在此”的巨大布招!布招“哗”声坠落,严渡的嗓门似在呜咽:“这个坏尽天下事的狗娘养,你们给我杀、给我砍,给我千刀万剐——”“盘肠二姑”包敏娇叱如二八小娘子,大马刀对准混身是血、甫自杆上掠下的卜天敌砍去,卜天敌卓立如山,双目凝聚,竟是那么幽冷平静的注视着挥刀砍来的包敏。

    卜天敌的那种眼神,是一种湛然、解脱的眼神,没有痛苦、不见怨恚,空灵又祥和,也是一种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无为的眼神……大马刀扬起的须臾,包敏的视线与卜天敌相触,不禁宛如电击,机伶伶的一颤之下竟然窒滞了瞬息,于是,卜天敌的左手大鹰爪猝飞,包二姑这一张涂抹得粉红黛绿的脸盘儿,就刹时融做了血糊淋漓的一团!雷同风正好赶到,见状之下,任他久经阵仗,厉赌生死,亦不由差一点呕吐起来,卜天敌微微侧身,在断臂处的鲜血抡洒中,大鹰爪幻映钩趾纵连,有如一面黑亮的罗网,卷罩雷同风。

    “霹雳锤”适时回翻涌舞,竭力抗拒,霍伯南也迅速加入夹击,拐同身旋,出招变式,竟然有着罕见的凌厉!严渡仍然没有插手围攻,他只是站在寻丈之外,目光阴鸷的注视着这一场必定为最后终结的对决,这位“大虎头会”

    “紫旗堂”的堂主,整张面孔上凝布的全是愤怒、全是狠毒,隐隐中,像是一尊受尽了抑压挞伐,幸而脱出法道入世来复仇的邪魔!

    连日来的劳累,已大量透支了卜天敌的体力,又于重创之下,激战之中,他的血液毫无控制的流失,精气在难以节存的消泄,力搏着雷同风与霍伯南,卜天敌自己也感觉得到后继不续,即将成为强弩之末了。

    但是,不论如何疲乏,如何孱弱,他的神智却极其清明,他这一生,大多在坎坷和险难中渡过,充满了传奇,也充满了苦痛辛酸,很少他不曾经验过的事,然而,至少有一样事情是他或任何活着的人都没有品味过的,那就是死亡;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人在临到大去之前都与他有着同样的反应,有着那般的明白清楚,他非常了解他的处境,也十分知晓接着来的终局是什么,他却并不恐惧、并不慌乱,甚至不感到肉体上应有的巨大痛楚,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只是个局外观戏的人,这血腥、这悲惨,这尚在进行中的斗杀,宛如皆是身外之事……

    雷同风大汗淋漓,喘息如牛,双锤挥动砸扫益见吃重,霍伯南左腿点弹不歇,右手的镔铁拐戮敲挑,亦是使尽了压箱底的功夫,但饶是二位仁兄倾以全功,几番狂扑猛袭,却全都消融在卜天敌那冷锐又快准无比的鹰爪截击之下;卜天敌的瞳孔在逐渐扩散,脸色益见灰白,更血涌似泉,可是他竟能支撑下去,令人不可思议的支撑下去,他是那么镇定、那么僵寒,又那么无动于衷,神韵气质的现露,仿佛就将如此不停不休的拼到永恒!

    严渡终于举起了他的右手,在半空中向两侧划了一个半圆。

    四周的隐蔽角落里,随着他挥手的动作闪跃出十多名身着劲装、执握利器的彪形大汉,这十几个早已埋伏着的汉子,赫然全是“大虎头会”的制式装扮,直到此时,严渡才算推出了他的嫡系死党!

    举在半空中的右手猝落,严渡退后一步,双目间杀气似血。

    于是,那十多名彪形大汉开始缓慢的朝上圈近,十几人布成一个概略的圆,卜天敌和他的两名对手,正是这个圆的中心点。

    夕阳已经隐没于云山之后,残红化为烟霭,暮包合着四起的山岚,大地一片晦暗、一片幽迷,就像遮盖着一层不祥的黑纱。

    秋风又起,吹拂得尖锐而寒凛,隐瞑中,宛似带着呜咽……

    当那两面旗幡中右首的一面断落坠地,谷唳魂的一颗心也跟着像沉入了万丈深渊,悲痛和绝望啃啮着他,惊窒与震悸包围着他,他觉得全身发冷,满脑袋的空茫混沌,一时之间,他只是籁籁颤抖,大睁着两眼,却什么也看不到……

    在好一阵的僵窒以后,玄三冬才蹭挨着来到谷唳魂身边,嗓调暗哑的道:

    “谷老兄,这面布招落了下来,恐怕不会表示看好征候……现在不是拿空言安慰你的辰光,我,我就实话实说了……”

    沉重的点了点头,谷唳魂已经记不起他上一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但是,如今他又体验到了泪水的滋味,那不仅是酸涩,更是一种椎心泣血般的创痛;他伸手抹去满面的冷湿,语声里带着哽塞:“布招落下,是天敌向我们传达的信息,玄兄,我爹大概已经不在了,天敌他……也可能凶多吉少,否则,他不会用这种明显露骨的法子警告我们。”

    玄三冬愁苦着一张脸,彷若半生来的悒郁忧戚全聚在了这一刻:“连卜大兄这样的人物,都闯不过这一关,除了是命,还有什么解释?”

    谷唳魂滞重的道:“非常的境况之下,必须要有非常的手段来应付,天敌是十分明白这个道理的,要不是形势所逼,他亦不会这么不留余地……无论怎么说,都是我害了他,仅仅是一番知遇,他竟用生命来回报我……”

    玄三冬阴晦的道:“在卜大兄来说,是求仁得仁、守义尽义了,但……唉,这得仁尽义,未免过于惨烈、过于决绝,江湖上有许多舍身报恩的例子,一朝活生生应在眼前,没想到却是如此血腥震荡,叫人头皮发麻……”

    咬着牙,谷唳魂的面容在西方的一抹残红回映下,更是一片火赤:“我爹为了我而遭致横死,这是我的不孝,我友为了我而殒命,亦是我的不仁,不仁不孝皆已占全,正是罪孽深重,无可恕宥,我若不能替爹伸冤、为友复仇,便誓不苟延偷生!”

    玄三冬忙道:“也不急在一时,谷老兄,你大任在身,尚未完成老当家的嘱托,千万不可鲁莽从事,否则就正好中了他们的圈套!”

    谷唳魂仰视幽穹,声似泣血:“诸天神佛可以为我见证,此仇此恨、此冤此痛,我必将湔雪,豁命舍身,在所不惜……”

    玄三冬低沉的道:“谷老兄,你首先要把情绪平静下来,谋定而后动,才是正道,人在心浮气躁或悲愤激动的光景,绝对不能轻举妄行,要把持得住,进退之间方不至乱了章法……”

    垂下头来,谷唳魂沙沙的道:“我知道,这两桩事实际上只是一桩,正好并起来办,玄兄,此中牵连着多少生灵的续存、帮口的恩怨及江湖上的公义?血海扬波,白骨叠山的因果啊!我如何敢于轻心大意?”

    双手相抚,玄三冬强笑道:“谷老兄,到底你是个经惯大风大浪的人物,就有这等拿得起、放得下的气魄,只要你方寸不乱,我就大大放心了。”

    望着灰暗的大地,望着前面渐次隐迷于烟岚暮色中的层峦群峰,谷唳魂无声叹息,腔调中存着凝形的怆然:“今晚,玄兄,我们进‘妙香山’。”

    玄三冬道:

    “绕过那座挡路的营盘?”

    谷唳魂道:“不错,绕过那座挡路的营盘,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强闯了……”

    仍然有着三分疑虑,玄三冬干咳一声,把嗓门放得很细微:“谷老兄,就算姓严的他们也料定我们不会强去闯关,至少却明白我们入山的打算不可能改变,如果他们把人手拉出来分布各处通路要道、密伏桩卡防守,我们若待过去,恐怕也不容易!”

    谷唳魂平淡的道:“一亘消失了强行闯关的原因,玄兄,对方就拦不住我们了,‘妙香山’幅员极广,入山的明径暗道又多,我们只须避开正面的那道阻碍,必可潜行过去,这附近的山形地势,我比他们都要熟悉,别说严渡这几个人,就再多加上十倍人手,也一样难做阻挡!”

    玄三冬这一次才算真个笑了起来:“好极了,谷老兄,且待夜色再浓几分,我们便提枪上路!”

    谷唳魂没有出声,暗影中,他的双瞳却闪漾着一片赤漓漓的血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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