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教育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学堂里,李遐、李述、敬慧、敬敏四个学生正在跟着先生的领读,摇头晃脑地读着。 敬敏心烦意乱地压下了一个哈欠,在往上直一直身子,瞟了一眼老师,发现老师还在聚精会神地读着,并没有发现自己在走神,两只脚便偷偷在课桌下面活动了一下。 从去年学识字到今,两个嬷嬷的文化功底都抖搂得差不多了,于是敬敏便跟两个未满十岁的哥哥姐姐们一起,开始了经书的学习。老师是当地一位落魄的老明经姓田的。这明经考试,考的就是默写经文,谁背得多谁就能考中。于是这位明经先生秉承了从小受到的多背诵的理念,来教导这些孩子们。 想着前世那报英语班的,都向往小班授课,可是现在真到了小班授课的时候,可让敬敏叫苦不迭。她个子矮,坐在前排,老师这么一低头,先看见的便是她。自己的一些小毛病,比如喜欢脱离老师自学啦,比如上课时候吃些零食啦,通通不允许。就连怎么握笔、怎么朗读都在老师的监视之下,实在是不自由。她又一次握着这本厚厚《诗》,从外面看看还有多少才能学完。 《诗》,一共收录了三百零五篇诗歌。敬敏所熟知的《关雎》《硕鼠》《秦风》之类,和逃难途中听敬庄讲解的,加起来不到三十篇。可是整本诗经,篇篇都要求背过,并且无论从哪里提一句,就能够接着背。敬敏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想一想大学时候上毛概课时那种困倦,于此颇有一拼,又再一次直一直脖子坐正。 她这里正坐不住,身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老师,可以休息了吗?敬敏妹妹年纪小,怕是累了。”听声音是李遐。 敬敏心里暗骂:“这天杀的李遐,自己想去玩不说,拿我做幌子,回头老师还得给我穿小鞋。”于是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脸,对老师说:“没有关系,学生不累,老师接着讲。” 大约也是讲得累了,田老师放下书,嘱咐了学生们好生背书,便出了屋子向后边走去。 那两个小子眼巴巴看着老师走了,把书一撂,咕咚咕咚就跑出去玩了。敬敏赶紧从坐垫下面掏出一本书来看。这是才买的传奇话本,在这穷乡僻壤,书荒是时时刻刻存在的。这两天转了转才发现居然有类似于小说的所谓“传奇”的东西,如获至宝,虽然情节幼稚一些,但比起诗经来讲可是有趣多了。 四儿端上水来,笑道:“姑娘念了半日书,润润嗓子再看也不迟,就这么急了。” 敬敏笑道:“好姐姐,让我看会儿,好容易才得的呢,这可比经书有意思多了,又容易懂。等我看过了,你叫那些识字的丫头们传着看去,看着看着,不认识的字也就认识了。” 敬慧有点奇怪,凑过来问:“四妹妹,什么书能让不认识字的人无师自通,也让我瞧瞧。”拿过来一看:“《志怪传奇》《神明记》《孽缘》,四妹妹,你怎么看这种书,这是老太太才看的啊。” 敬敏笑道:“我本不爱看这些神啊鬼啊的书,这算是饥不择食了,这年头书这么少,有得看就不错了,哪里还轮到我挑。丫头们看看,倒是能多认几个字,又不会学得酸了。” 四儿笑道:“我们姑娘啊,最是让我们做丫头的摸不透。人家说是庸俗的书,她偏当作宝贝,前儿还让小厮到戏班子里寻了一大堆戏本子看呢。” 敬敏笑道:“姐姐可以看看,都是蜀戏,有《玉簪记》《彩楼记》之类的,都是常点的本子,没什么忌讳的。” 正说着,听见外面的地板响,接着李遐、李述带着两个小厮一阵风跑进来,正要坐下,看见敬敏正急急忙忙把什么东西往垫子下面塞,两个人非要看,也不管老师正进来,李遐把敬敏抱起来,李述伸手就掏。四儿哪里拦得住,被两个小子夺去了。 敬敏眼看着老师喝住两个正在抢夺的小人儿,把书捡起来,却不能阻止,她的心不由得扑通扑通跳起来,开始心疼那几本书,想必是回不来了。 田老师翻了翻《志怪传奇》,皱了皱眉,显然很是不悦,问到:“四姑娘知道这书里写的是什么吗?” 敬敏压了一压就要跳出来的心,答道:“这书是一系列传奇故事,讲的是我朝市井之间发生的一些事。虽然写鬼怪,可是暗含了做人处事的道理。” “哼——为师倒不知王府的家教居然败坏到如此地步,未出阁的姑娘居然看这种东西。”一边翻书,一边又教训:“这上面的情爱描写,还有,还有……”突然气噎了,拿着书开始来回走,然后蹦出一句:“这连我都说不出口。四儿,你过来,替你主子受罚。” 四儿幽怨地看了敬敏一眼,眼睛盯着老师手里的那根竹板,慢慢往前蹭。 敬敏忙拦道:“老师别忙,先生再看看这书,虽然比不得经书,但也算是好书了,常过来给老太太们说书的那些说书匠也是常讲的,茶楼里的唱曲儿也是常唱的,没什么入不了眼的。学生也没把它们当正经书看,是买来教丫头们识几个字,学些道理的。您看看这上面写的孝顺父母、扶贫济困的故事。丫头们看着故事,就识了字。老师要罚,别罚四儿,罚学生吧。” 田老师看着下面那个一脸无辜的女孩子,心想,看样子这孩子还是能明白点什么该读什么不该读,这传奇书自然给大人读是没什么的,可是的确是少儿不宜。况且这孩子说是给丫头读,却带到了课堂上给其他孩子看见,就不合适了。若是不罚,其他孩子也跟着看,就更不好了 作为一个老师,他实在是没有细细给孩子说教的习惯,便命令道:“你把这本《诗》抄写一遍,作为在课堂上看杂书的惩罚。” 垂头丧气地下了课,正没好意思地往回走,突然看见刘嬷嬷正怒冲冲地走来。敬敏生气地看了四儿一眼,四儿忙说:“姑娘别误会,不是我告诉的。”敬敏只得迎上来施礼。 刚要开口,嬷嬷却直接狠狠地说:“姑娘书箱里的书,我看着不合适的都烧掉了,姑娘不要再寻了。” 回去看着那少了将近一半的收藏,想着前些日子辛辛苦苦的寻书,再想想要抄的三百多首诗,敬敏欲哭无泪。 下晌,书房里,敬慧、裴仿端坐在垫上,敬敏倚着一个小靠枕,听王积薪讲课。敬敏想着裴仿也是爱棋的,又是敬慧的新朋友,便撺掇着敬慧把他请来听蹭课。又想着自己屋里那些识字的丫头们,学一点棋艺,也可以陪自己,于是挑了几个想学的也叫来了。 王积薪这时候却没有在讲棋艺,而是绕着那个大型的教具转圈。这教具有一人高,黄底儿上画着围棋棋盘。棋子是黑白两色的绸做的,轻轻一放就能固定在棋盘上。王积薪看着下面坐着的一圈大大小小的女学生,很无奈地问敬敏:“四姑娘这是为了方便为师同时给这么多学生讲课,才发明了这么个教具?” 敬敏摆出一副很天真的样子,对王积薪笑道:“先生说的是,不过这玩意儿只怕不是这里第一次用呢,想想孔圣人三千弟子,若是给这么多人讲课,只怕这板子还要大呢。先生现在虽只有我们十几个学生,可有了这大棋盘看着也清爽。” 王积薪叹了一口气,心道,也不知道这楚王府里是什么规矩,小姐学棋,居然有这许多丫头陪读。陪读也罢了,居然小姐为了丫头还专门制作教具,让丫头正正经经听讲。 敬敏马上看出了王积薪的不悦,于是又笑着解释:“先生,子曾经曰过:‘有教无类’,这些丫头跟着我来到这个地方,和我的感情同姐妹一般。另外敬敏也曾听人讲,女孩子学棋,心无杂念,人就能安静下来,很是对陶冶女子的性情有益。《女诫》所说,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不只是约束小姐的,也是约束丫头们的箴言啊。” 王积薪发现,虽然这姑娘任性,但是说出来的大道理还是挺多,又拽孔圣人之言,又举曹大家之文,一时还找不到话儿来拒绝。看这小姐也不像是难管的,这才稳下心,开始上课。 敬敏偷偷擦了把汗,这套说辞还真是靠了自己的急智。《女诫》这几句话,居然脱口就能说出,去年四儿那顿打是没白挨,自己好歹是记住了。不由得望向四儿,没想到四儿也一脸兴奋地望着她,两人会心地一笑。敬敏腹诽,这群文人还真是吃这一套文绉绉的词儿,自己今后学经书时,可得上心多背一些。 这副棋盘,是特地跑了好几家,打听哪里有磁铁,才做成的。这时候的磁铁,叫法也千奇百怪,什么“慈石”、“玄墨”、“粘石”、“玄铁”,小厮的腿都要跑断了,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才凑足这么多的磁铁。看着王老师这个欣赏的表情,敬敏上午的不快才没有了,并且还小有些得意:自己虽然做不了什么大事情,可是在这劳动力如此便宜的地方,搞出来个教具还是很可以的。 课后,送走了老师,敬敏发现这一群孩子都围拢在了大棋盘那里。棋盘早已被放倒,丫头们分成了两拨,正在瞧敬慧和裴仿用棋子儿斗着玩,用一个棋子儿赶着另外的棋子儿跑。敬敏看了心里直乐:“甭看这群丫头平时小大人似的,没了大人在身边,还不都是孩子,给块磁铁,便玩得这么开心。” 溜溜达达到了外面,刚转过假山,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哭。敬敏奇怪,这是谁受了委屈,躲在这里哭?仔细一找,发现是红棉躲在假山里哭呢,哭得发髻散乱,声嘶气结。 看了红棉哭得那么伤心,敬敏也有些心酸——自从大姐姐过世,这个丫头因为没有照顾好主子,受了罚,她年龄大了,却失了倚靠,生活自然是一日不如一日。她父母都没有跟着来,身边又没有什么知疼着热的人,心里的苦都没处说。 敬敏问:“红棉姐姐,又想念大姐姐了?你放心,大姐姐想必已经投生极乐世界,你不要为她伤心了。” 红棉抽噎着说:“四姑娘,不是,是——管家说大姑娘已经过世了,府里不能养这么多闲人,要把我嫁到庄户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