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鬼魅(三)
此章已完,谢谢各位捧场了!—————————————————————————————————————————————————————————————————————————————————————— 法事终究没起得了什么作用,那哭声一日日凄厉起来。每每夜半,幽幽哀婉的哭声,鬼魅一样的哭声仿佛无孔不入,钻进寂静宫城每一处阴暗的角落,亦钻入每一个人的心里。一行胆子大些的内侍曾闯进去寻,只看到一个长发白衣的女子身影,一转便不见了,果然寻到一只鲜红如血的玛瑙坠子。但凡见过屏真的,便都知道这个坠子是她的。鬼魅之说愈传愈盛,太后只得命人把那杂物房封了,再不许任何人靠近。 执秋休息的几日却一直闷闷不乐,再不像从前那样爱说爱笑。 榻前方几上的那株水仙竟越发的碧色凝玉,一根鹅黄的花茎亦从薄薄的根叶中探出,顶了一朵似要展开的骨朵。正好浸在窗子投进的束束日光里,隐约看到叶子上极细的叶脉,像极了人手上微微跳动的青脉。 今日似乎比昨日骤冷许多,窗棂子上凝了一圈的晶莹露珠。小小红泥炭炉上正温着一壶上好的桂花三酿,袅袅的冒着些清尘雾气,满室的酒香入着桂花的香气浓郁沉香。 茗烟搓了搓手瞧着水仙喜道:“天天瞧着,只怕闻了这香气便倒催得绽开了呢。” 我卧在榻上看着坐在小杌子上拣着花样子的执秋,便吩咐道:“可别只顾拣了,一会儿手冷了可越发笨了,去拿几个酒盅子来,每人都暖暖的饮上一杯。” 执秋竟好似没听到一样,只顾在线筐里乱翻。 映冬忙使劲推了一推她:“才人教你去拿酒盅子呢” 她猛然抬头,眼睛里有恍然的惊慌,忙搁下线筐去了。 映冬道:“可是奇了,养了几日倒越发的没头没脑。”说罢便尾随而去。 我俯身去看执秋搁置在茶几上的线筐,系用柔软的柳条齐齐匝匝的编成,打磨的很光滑,被日光一照泛出乌青沉沉的光泽。隐隐的一处稍大一些的缝隙却映着日光反射到茶几上一圈微红明亮的光点。我伸手拿起线筐,将指甲伸进缝隙里,小心的抠动。“叮————”空灵一声掉在地上,茗烟忙俯身拾起掉落的事物,脸色大变,低低叫道:“小姐!”说罢,缓缓伸展开手掌。 我轻轻望着她粉白的掌心,虽已已猜到几分,但是真相已近还是不免骇然吃惊,便示意她噤声,随即将线筐重新放好。 映冬拽着执秋进来,只嘟囔道:“寻个酒盅子却寻不着,不就在头上的橱架子上摆着么。” 执秋忙将那酒盅在桌上摆上,陪笑道:“奴婢眼拙,离着那么近竟没看着。” 我展开笑容故作打趣道:“你若再这样笨手笨脚,过些日子便遣你回去。” 她听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睛里涌出些晶莹泪珠:“奴婢再不会如此了,还请才人不要赶奴婢走。” 我一惊,忙教茗烟扶她起来,温和道:“同你说笑呢,哪个要赶你走,只怕你自己不愿留下。” 她这才扬袖擦了擦眼泪破涕而笑。 “什么留了走的。”外面温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一如从前不事雕琢的光洁和柔韧,仿佛呈现出饱和丰富的颜色,明净的铺开在碧色万里无尘的苍穹,教人心定神安。 我整个人瞬时欢喜起来,仿佛唤醒了多日极力压制的思念,心中激荡起层层暖流,手心里亦越发的温热,仿佛一杯烫热的桂花酿饮下,驱走了梨露轩丁零孤寂的寒潮。 泽赢隔了珍珠帘子立在在外面,身上还是明黄色的五爪金龙朝服。颗颗饱满圆润的珍珠带着日光柔和的光辉包围着他,整个人都生出明媚璀璨的光华来,就这样静静的立在初冬最旖旎的日光里同我隔帘相望。 旁边康寿全忙躬身为他打起帘子,众人行礼后皆退下。 他的脸清瘦带着疲倦,颧骨下微微有些陷入。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窝下亦是乌青沉沉,目光里依旧是如灼灼火焰一样温暖的情意。 他迈出轻盈脚步,将我扶起。温和笑道:“不容易来见你一面,老是这些虚礼。” 看着他神色倦怠却强支着精神,心中不由得疼惜,道:“这么忙,便不要大老远的过来,好好休息便是。” “这几日宫里头传的,我在乾明宫亦听说了,恐你害怕,只说一会儿话便要回了。”他凝视着我,眼睛里的怜惜愈浓。“阿乔,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母后她” 不等他说完,我抵不住眼眶烫热,泪已盈睫,轻轻道:“你万不可因着我与太后再生嫌隙。” “这梨露轩太远人手又少,隔日另择一处。”他伸手为我拂去额前垂落的几缕长发,歉然道:"我一直答应你,却一直没有做到。不能让你过上平安喜乐的的日子,却还要你时时为我担忧,许多时候我真想"他眼睛里的明亮渐渐暗淡下来。 我伸手轻轻覆上他有些干涩的嘴唇,温热的气息轻轻吐在我的掌心,柔和而沉缓。他眸光里的疲惫一点点渗入到我的心里,只觉得揪心而压抑的疼惜。我强忍住泪意,轻轻道:“你只安心便好,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处处小心的。” 他点点头,眸光里藏着哀伤却有气势恢宏的汹涌澎湃。翕动了一下鼻子,呵呵一笑,道:“好香,原来阿乔这儿藏着好东西。” 我哂一哂他,轻轻笑着:“不过是些常见的桂花酿,哪里就稀罕了。”说罢起身为他倒了一杯。 他端送鼻前,闭上眼睛闻了闻,然后一饮而尽,叹道:“桂花酿的确是常见,如果不是舒心的吃着,如何能觉得甜香。” 我看着他温和的笑容,心中不由得酸楚难持,泪噗噗的落下,忙转过身去以手拭泪。 又饮了几杯,他便要离去。 我手扶着梨露轩紫红圆滑的门柱,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寒风吹过,有透骨的凌厉,将泪滑过脸颊的湿润一点点吹干。抬头猛然发现对面紫棠轩的门前如同我一样孑孑而立着的女子,纤瘦而单薄,正痴痴地望着朱红的宫门一动不动。 心底幽幽长叹,为她惋惜,亦为自己。 地上干瘪的残绻落叶被风任意清扫,哗啦轻响。如同这宫里的许多人,荣辱,平淡全都掌握在他人手中,由不得自己。 今晚恐怕又有许多人不得入眠了罢。 初冬的子夜颜色异常的浓厚黑漆,窗上夜风阵阵扑过,发出轻微的“呼呼”声,仿佛有人轻拍。我和衣静静躺着,手心里亦紧张的出了汗,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吱呀————”宫门开了。 猛然坐起,外面登时明亮起来。 有茗烟惊愕心痛的质问:“果然是你么!?” 接着便是低低的哭泣声,凄婉哀伤,仿佛多年的心思委屈此刻终于得到了释放,全部都融入到这哭声里,像极了那个夜半时分凄厉的声音。 我心中一沉,匆忙披衣起身从内室走出。 烛火明朗微恍,茗烟同映冬按住她跪在地上,一袭素白的长裙裹身,散着满头乌黑的长发,挡住了脸颊,如同鬼魅。 默然片刻,缓缓伸出手来,那一抹鲜红在我素白的手心里被汗水浸得越发显得颜色娇艳,宛若沁出的一滴鲜艳的血滴子。冷冷问道:“说罢,屏真是你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猛地抬头,看了看我的掌心,尸白的脸上一抹绝望取代了昔时的直爽憨笑,凄然道:“罢了,如今教你拿住,我执秋一早儿便存了死的心思。”她满目怆色,额前的几缕长发黏在潮湿的脸上,两行清泪缓缓滑落,流进她的嘴角。“屏真是我姑姑,是我唯一的亲人”她声音哽咽,一边抽泣一边道,“我出生那年,家乡正逢旱灾,爹娘出去寻吃的便都没回来,姑姑只有八岁便开始养活我,四岁那年,我刚刚懂事便给拐子拐去,关在义庄里”她瞪大了眼睛,目光里充斥着惧色,“义庄里,都是死人,都是死人,还有白花花的人骨头,我那样害怕,怕的只能闭着眼睛,将自己团在棺材下面,一动也不敢动,姑姑为了寻我差点被拐子打死”她情绪渐渐平复,继续道:“后来姑姑十六岁入宫为奴,再后来我也入宫了,我以为我们便不用在担惊受怕,为餐饱奔走劳累,可是,宫里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姑姑被人害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我只想有人能够查明真相,不教姑姑不明不白的死了。”说罢低头痛哭起来。 我闻言心中已是悲怆凄楚,不曾想过,曾经玩笑常常挂在脸上的她竟是吃过这样的苦痛,将这番不堪回忆的经历藏得如此之深,需要怎样的勇气。 茗烟同映冬一起也边听边用帕子拭着眼泪。 我温和道:“先起来罢。” 她灰暗的目光好像被我的话忽的点亮,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才人不将奴婢交出去么?” 我心中只觉可怜可悲,沉重劝道:“万不可再做傻事,你姑姑亦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罢。” 她微微一怔,不由呜呜咽咽轻声哭了起来。 我思索一下,便问道:“那把锦瑟是她教你拿给我的么。” 她含着泪水点点头,诧异道:“才人如何得知?” 我微微叹了口气,道:“我手中拿着都没看到里面的画卷,你离得那样远如何能看到呢。” 她点点头,“姑姑在尚仪司许久,整理许多前朝太妃遗留下来的东西,姑姑被害前一晚,仿佛已知自己会被人灭口,只叫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带这把锦瑟交给才人。姑姑说里面有个天大的秘密,是关于聂夫人的!” 我震惊得头脑“轰”的一声巨响,心跳愈来愈快,仿佛要从胸口里急跳出来。纵然是这些日子暗暗地揣测猜疑,这一刻乍然从她口中说出,几乎不肯相信。 我娘竟真的同这赫赫深宫有着隐秘的联系,慌促之间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爹爹知不知晓!?” “关于我娘的,你知么,屏真有没有告诉你?!”我头痛欲裂,踉跄上前,紧紧抓住她的双手。 她睁圆双目,仿佛被我的样子吓到,面露难色的摇摇头:“姑姑并没对执秋讲过半句。” 我慢慢松开她,心中的希望陡然颓败下来,仿佛即将走出黑暗却发现前面是更加艰难的道路。 良久,按住胸口平一平气息,泣声吩咐道:“屏真的事,我自有分寸。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从今以后就只有我们四人知道,都要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