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欢悲殿选
日子悄然飞去,依例到了秀女采选的时候。这样的日子于我来说是生生的折磨。相见,便意味着又要相别。 哥哥嫂嫂曾极力的要我开心起来,每日里都要找出些新鲜的玩意逗我一乐。我,那个失了心的聂乔,只能强装一下欢乐,复又投入深深的相思中去。这样了无生趣的日子竟也少了那个令人汗涔涔发指的梦靥,那个披着一头乌黑散发,妖冶狂媚的聂乔终究不是我的归宿和结果。 哥哥怕我伤心,便商议让我称病在家休养,我却不能答应。爹爹在朝中虽有威望,但树敌也不少,若是被抓住把柄,免不得又是一番是非。他既然已经答应不再叫我入宫,我便只看一看他,哪怕隔了远山远水看一眼也好,知晓他过得是否安好,我便可心满意足。 这一日来的这样快,快得我竟不知如何准备。茗烟挑了一套又一套的华丽服饰堆在我的眼前,陆姨娘也特特的着人打了几副上好的首饰。我看着一堆的东西心烦起来,一股脑儿全推在地上,茗烟吓坏了,从没见我使过这样的性子,只默默的收拾。我随手拿了件秋香色的曳地长裙递与茗烟,微微叹息道:“就穿这件罢。” “小姐,会不会太素了。”茗烟边与我穿上边道。 我眼中怔怔落下一颗泪来:“我只是去见一见他。” 茗烟点点头,随后替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简简单单的插了几根珠钗。收拾停当,便去拜见祖母和爹爹。 行了礼,祖母拉着我的手打量了一番,嗔怪道:“怎么穿的这么素净?” 我强笑道:“乔儿不想入宫,乔儿想一辈子陪着祖母。” 祖母慈爱笑道:“傻孩子,女孩家总要寻个好归宿的,如能真的被选中入宫也是福分,与你姐姐一处,也算是个照应,我也放心了。” 我鼻子不由酸楚,忍住要旋落的泪水柔声道:“乔儿只想待在祖母身边……” “罢了,罢了,你这丫头,随你罢,宫中规矩这样多,别拘坏了你,好端端的惹出我眼泪来。”祖母红了眼眶拿起丝绢拭了泪,紧紧搂住我。“你这模样总教我忆起你娘来,可怜见的,你爹爹将陆氏扶正也罢,我总担心会对你们兄妹不好,便逼她不能有自己的孩儿,这些年陆氏也是吃了许多苦头,也算是尽心了,对你娘也算是有个交代了,以后要好好待她。” 我点点头,极力克制着心中的酸楚,将头轻轻倚在祖母腿上。 “老夫人,入宫的马车已备好了。”聂荣进来回道。 祖母点点头,怜爱的抚了抚我的头发道:“好孩子,去罢,只消平安回来便好。”然后转向茗烟:“好生照看小姐,这一日免不了要受些辛苦。”茗烟忙垂首答应。 爹爹,陆姨娘,哥嫂均出来相送,我故作轻松笑道:“无须担心,我很快便回。” 爹爹看我上了马车,慈爱道:“过几日我便启程去关边,你平安归家我便放心了。” 看着他们,我含泪笑着挥手道别。马车缓而平稳的向前驶去,我知道纵然离他愈来愈近,但同他之间的距离已经不是能用路途来衡量了,或许能够偶尔忆起便是我如今如世莫大的奢求。 我来的最迟,待我下车,钟庆门外早已站满等候采选的秀女。 时近处暑,今日并没有当头炙热的骄阳,厚重的灰黑积云低低的悬在半空似乎不能承受之重,即使不用暴晒,却依旧压抑闷热很是辛苦。立在人群外,微微扫视一眼,除去家世地位,我并不甚出众。这些甘心受苦的女子许都是怀揣着荣宠天下的心思来的罢,一个个精心装扮,戴最好的首饰,着最好的锦缎,在这深不见底的寂寂深宫里费尽心力的取悦他的欢心,谋得荣华与上位,想至此处胸口不由一阵气息翻腾。忽听旁边低声娇笑道:“你瞧不知哪家小门小户的小姐,穿得如此寒酸也敢来参加采选。” 我闻声抬首看去,一紫色裙装的女子正与旁边秀女对我指指点点。这女子颇有几分姿色,眉眼细长,甚是妖娆妩媚。我淡淡笑之,不予置喙。那女子一脸轻蔑,瞪圆双目,厉声道:“看什么看,这样没教养的小户人家女子也妄想得皇上青眼,真是不自量力!”旁边绿衣秀女忙拉住她:“姐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此算了。” “吵什么吵,若是惊动了圣驾,你们担当得起吗。”一个尖细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过身去,是先帝身边的祁公公,曾到聂府传过几次圣旨,故认得。他看到我先是一愣,上下打量一番,眯着眼睛笑道:“呃原来是聂小姐,聂将军可好?” 我淡淡一笑,福了一福:“劳公公挂念,家父很好。”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他转身离去,不时回头看我。 周遭的秀女均已愣住,再看那位紫衣秀女亦是满脸愕然,窘迫得面皮紫红,直愣愣被刚才劝住她的绿衣秀女拉走。这位绿衣秀女看起来形容尚小,面颊圆润,容貌娇憨可人,频频淡笑颔首向我致歉。我已是无心之人,并不打算作什么计较,只向她微微一笑,算是罢了。 得入初选后,随引路的公公入了偏殿内,大家皆敛声屏气起来,全不似方才的窃窃私语。我看着殿内燃着的花烛上微微散开的袅烟,低头思忖,缁衣缟素也未尝不是一种平安淡然的归宿,离了红尘,或许就不会再忍受曳曳相思的煎熬,不用再体会苦苦生离的酸楚。 “护国将军聂从简之女聂乔。” 我回过神来,与其他四位秀女一起跟着小太监向正殿走去,离他愈来愈近,心里却愈来愈紧张气闷,止微微攥住手心,任由汗渍的粘腻湿滑。前面的秀女一个个跨过朱红色的高横门槛,轮到我时,不由得怯懦停住。“快些走。”后面压低的声音显得不耐烦,我闭上眼睛,抬起铅重的右脚跨进殿门。 大殿之上端坐的是他,而我却不能抬头看他一眼,伏地跪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甚至怀疑他是否能够从这一干秀女中将我辨别出来,我低头凝视光洁如镜的青石地砖,一滴滚烫的泪珠从眼中滑落,摔在地上,碎成细小的水珠。若不是如时如景,若是彼时彼景,我怕自己早就忍不住飞奔扑到他的怀里,倾诉这些日子的相思难熬。 谁去谁留我不关心,我早已注定是离开的那个。 “护国将军聂从简之女聂乔,年十六。” 我身形一颤,低头出列,上前福了一福,稳住颤抖的声音道:“臣女聂乔叩见皇上,愿皇上万岁万福。”大殿内静得怕是有针落下也或可闻,我只觉得这一刻比三秋还长。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冷冽沉沉,似乎从未识得我。 我心痛如绞,微微抬首,见他端坐于宝座之上,离我那么遥远,看不清他的面容,宝座右侧正是已经贵为皇后的表姐。 也许,他们才是般配的,而我只是曾走近他的陌路人。 他从宝座上缓缓站起,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一步步走下玉阶,一步步向我走近,紧张,欢喜,酸楚一并涌上心头。 “你瘦了许多。”他侧立于旁并不看我,只低低道,声音几不可闻,我拼命忍住翻涌而出的泪水。须臾,他回转过去,大步跨向金龙宝座,对旁边记录的太监道:“撂。” “皇上”表姐温言开口。 “撂。”他喃喃重复。 已知的结果,却依然在心上重重的锤击了一下。我行尸走肉般顿首退出,心底的一声长叹抽空了所有的气力,只觉得轻飘软绵,气闷难当。 哀莫大于心死,这一世终是错过了,这一眼终是放心了。 竟不知自己如何出的宫门,待回神,茗烟早上前来扶住。见我眉宇间的神色,想是猜出大概,便不再询问。 刚上车,边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娇笑,我掀开车帘,正是奚落我的紫衣女子,想是被留用了,同身旁绿衣女子正在说笑,满脸得意之色。 “什么护国将军之女,还是一样被撂牌子了!纵然有些姿色,皇上不喜欢又能如何。”绿衣女子只听她说并不回应。 茗烟忍不住要下车同她理论,被我按住:“不用与她理会。”“小姐,你”见我黯然垂泪,她亦垂首不语。 一道闪电从天际如墨的云中掠过,一瞬照亮了宫城的流金瓦当。看着渐渐远去如累的城殿,只想这一世再不要为谁如此痛心,如此牵挂空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