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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桃之夭夭

    第三章桃之夭夭

    两人在寒风中站了许久,宁凝觉得脸颊生疼,鼻子尖儿发酸;她想不出要问霍汐什么,心中全是疑惑,可怔怔的却又无法开口,和自己的人生轨迹一样,陷入一种僵持。

    “宁凝,你怎么在这里站着?宁总打电话你也不接,快进去吧,人都到了……”,直到宁国庆的秘书追到停车场,才算是打破了这种诡异的凝固气氛,告诉宁凝,关卡进入了下一阶段,等着她去勇闯。

    吃饭的地点约在离紫禁城不远的一家私人会所,沿着夜晚的胡同,七拐八拐才能找到,毫不起眼的灰墙红门,挂着两只橘色的仿古宫灯;低调到了极致,内里却别有洞天,来者非富即贵,在京城的商贾贵胄们的圈子里非常知名。

    接待的服务员通过会员金卡,确定了来者身份,才小心翼翼的打开门,毕恭毕敬的将几人引入院落。

    “跟克格勃的特务接头似得,国庆怎么变得如此浮夸,他以前很平实的……”,宁凝走在霍汐的身后,看着眼前虚张声势的阵仗,想多嘴吐槽,又怕被服务员听见,失了仪态礼节,不由快走了几步,凑到霍汐耳根,去奚落宁国庆莫名其妙的安排。

    谁承想,霍汐却近乎惊恐的神情转过头来,以见到外星异形的目光看着宁凝,半晌,他似是觉得有些失态,摸了摸脸颊,转身快步离去。

    宁凝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搞不清霍汐这突然是吃错了什么药,可转瞬间,又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忍不住笑出声,“他居然耳根都红了,哈哈哈,这人是中学生吗?还怕人碰耳朵啊,二货……”。

    这一路她都边走边笑,时常惹得服务员侧目,虽然内心的理智在告诫自己不要如此变态,可却又无法压抑内心到底欢脱;近期她一直处于憋屈的状态,奈何身边强手如云,自己战斗值太低,又无力反抗,所以,只要找到哪怕微小的机会去打击敌手,都能让她雀跃无匹。而霍汐,就很不幸的成为了离她最近的敌人。

    随着领位服务员的脚步,穿过由复杂回廊包围的庭院,引入靠东边的一进偏院,潺潺的流水声从脚下穿过,看得出,这家会所整体是由老宅院改建,听说还是个旧王府,原本的石板路已经被承重玻璃保护起来,掩映着精美的石雕,和几处兽首状的出水口。

    “几位请”,服务员俯身做了个‘恭请’的姿势,就不再入内,内部自会有人引导接应,秘书也随之离去,看来宁国庆是有意不想让外人窥见今儿要请的贵客。

    不知是被严密的架势震住了,还是静谧无声氛围所感染,宁凝忽然紧张起来,她开始后悔刚才拿霍汐开玩笑,因为他自从被嘲讽之后,就开始一言不发。

    推开门的一刹,仿佛启动了异世界的秘钥,堂皇的内饰闪耀着富丽的光芒,让宁凝一时间有些恍惚,可她在看清正前方端坐者的面孔之后,却不自主的开了口,“红艳,阿姨……”。

    近乎本能的脱口而出。

    她能如此清晰的喊出来者的称呼,让宁国庆和霍汐都有些错愕,他们几乎同时抬眼望着宁凝,猜不透世间因缘,到底是哪里触发了彼此的连接点……

    记忆闪回到十几年前的夏末,那天,是宁凝小学开学的第一天,发了书本和练习册,她想让父亲替她包上统一的书皮。可宁国庆却显得很焦躁,那一整天,他都心不在焉,烦扰重重,不停的抽着烟,眉头紧锁。

    傍晚吃过饭,她坐在宁国庆的自行车后座上,乘着一路微风,到了离家不远的北海公园,他和女儿说,是带她来散步划船。

    可他们既没有散步,租船的岗亭也早就门窗紧锁;宁凝不知父亲是何用意,又不敢开口询问,只好百无聊赖的趴在湖边的栏杆上,看风吹皱了湖面,夕阳余晖照耀在波浪上如同翻起的一尾尾金色鲤鱼,映着不远处的白塔。

    直到不远处传来皮鞋的响声,宁凝不由兴奋起来,那一瞬间,她以为是早已离家远嫁的母亲回来与她们团聚,可等她迫不及待的将心中全部的欣喜与期冀都写在脸上,回过头,看见的却是个陌生的女人。

    乌黑的中分长发垂在腰间,时髦的白色翻领圆点连衣裙,如同湖边的垂柳,被清风撩起了柔美的弧度,衬着精致的瓜子脸,顾盼生辉的双目,长长的睫毛翻卷着,樱红的嘴唇就似花瓣,虽然半点妆都没有化,可宁凝仍然觉得她好看极了,就像邻居阿姨常看的《大众电影》杂志封面上的明星,不,比明星还漂亮,可以说,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也不为过。

    “叫红艳阿姨……”,父亲宁国庆朝她招手,让她和仙子打招呼,从他的神情里,宁凝读出的不仅仅是期待,还有近乎讨好的意味。

    这让她有些抗拒和反感,后妈这个词,在心里了闪回了无数次,又仿佛,这个女人的出现,打碎了母亲回家的最后一丝希望。她背过手,蹭着湖边栏杆,犹豫又踌躇,不肯往前踏出半步。

    “啧!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快打招呼!”,看她的不配合,宁国庆有些急躁,朝她尽力的招着手,掩饰不了内心的恼怒。

    “好了,你和个孩子较什么劲?!没出息!”,仙子开了口,语气却跟柔和半点不沾边,毫不留情,与她的外表大相径庭。

    “红艳阿姨好……”,宁凝年纪虽小,可她心思敏感细腻的很,嗅出了气氛的危险和古怪,赶忙跑了两步,深深鞠了个躬。

    “呵呵,我在你心里,什么时候有出息过?”,宁国庆自嘲了两句,收敛了平日里嚣张的态势,点起一根烟,闷闷的吸起来。

    宁凝识趣的退到远处,时不时的,会悄悄躲在柳树后面,望着事态的发展。她有些惧怕,甚至想了许多与年龄不符的宏远未来,比如怎样与后妈和平共处,如果被毒打,是告诉奶奶,还是默默忍耐?或许这个明星一样的后妈人不错,兴许还会带她去买衣服和玩具?

    她不知道宁国庆是怎么和仙子阿姨吵起来的,只记得父亲当时情绪很激动,他脾气虽跋扈,可属于恃才傲物的清高,并不暴躁,这样的失控,是极其难见的,就连母亲与他离婚再嫁,都未见他起过半点波澜。

    可今天不一样,他失去了理智,在人来人往的公园里暴跳如雷,怒不可遏,被称为红艳的女人却只是微微蹙起眉头,用一种审视,甚至带着怜悯的目光,漠漠观瞧着他的莽撞。

    最终,他败下阵来,用沉默来抵抗面前的凌乱,没有道别,也没有半句结束语,只是起身走过来,牵起宁凝的手,他说,“闺女,咱们回家吧……”。

    宁凝抬头望了望父亲,看他眼睛有点发红,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去探寻;只是,回头又偷偷看了看站在身后的仙女阿姨。她站在原处,眼光坚定,神色决然,清雅脱俗不似凡人,宁凝不愿与她四目交汇,急忙回过头,却听闻她轻轻开了口,“宁国庆,你记住,他不是你儿子,他是我一个人的!”。

    “好!那你就记住你今天的话!”,父亲突然转过身,指着仙女语含敬告,他眉毛轻抬,目光凌厉起来,两人各不相让,较着一股劲,堵着一口气。

    宁凝后来,再也没见过这位仙女阿姨,父亲宁国庆在第二天就回复了正常,呼朋唤友,喝酒吃肉,日子照旧过的有滋有味;再然后,宁凝一天天长大,事情却没有像她曾担心的那样,会有个后妈来让她烦扰。宁国庆的生意从朋友合伙,小本经营,到成为今天宁宏集团,身边莺莺燕燕如走马灯一样的换,他却始终没有再婚的意思。

    原本早已石沉入海的记忆,随着再见的故人而开启,无数画面在宁凝脑中闪回。对于宁凝能一下子喊出自己的名字,坐在圆桌正位上的女人有些惊讶和错愕,她不经意的瞥了站在门口的霍汐,却又转瞬间收回了目光,朝宁凝笑起来。

    “小姑娘,想不到你还记得我……”,十几年的岁月似乎特别厚待她,除了成熟韵致,就未曾再留下半点痕迹。仍是如云的黑发,如同水墨画一般挽在脑后,眉眼比年轻时柔和了许多,可目光中的坚定与睿智却添了几分;浅银色缎面外套修身可体,勾勒出匀称的体态,深灰色的羊绒披肩随意搭在椅背,风姿绰约,气度卓然。

    霍汐的五官和她很像,眼睛乌黑深邃,秀长的睫毛会在眼周扫下阴影,鼻梁高挺,嘴唇翘起完美的弧度,俊朗又贵气;且他承袭自母亲最多的,就是泰然自若的气势,温和表象下,浑身都散发着难以亲近的淡漠,宠辱不惊,超然世外。

    “宁凝,这位是霍槿言小姐,目前国内身价最高,炙手可热的女艺术家、画家、雕塑家。什么红艳阿姨,不要乱叫……”,只可惜,时光匆匆,造物弄人,当年的仙女阿姨摇身一变,成了女艺术家。而宁国庆也不再是会在公园里失控愤怒,带着拖油瓶女儿,一穷二白的年轻男人,他成了宁宏集团的总裁,可以在商界翻云覆雨,轻易一个决定,就可以操纵很多人的命运。

    “哦对,她还是我儿子霍汐的母亲……”,宁国庆扬了扬眉毛,朝霍汐的方向一抬手,算是给宁凝做了介绍;他笑的得意,神情令人玩味,宁凝甚至觉得,这是他在向霍汐的母亲示威,为了报复当年的失态。

    “宁先生,如果你是求人的,最好拿出求人的诚意,一把年纪了,幼稚的像小孩子。”,仿佛一眼看穿了拙略的把戏,霍槿言倒是缓和了一直冰冷的态度和面孔,卸下戒备,轻轻笑起来,抿了口面前的茶,对宁国庆的挑衅不以为意。

    “让你看见这一幕,真羞愧……”,不曾想,这许久都未发一言的霍汐,在宁凝身后轻声叹了口气。

    可宁凝倒是觉得,他表面上在道歉,语气里却全是掩不住的鄙夷;这三个人当真有意思,势均力敌,互不相让,诸侯割据,各自为王。

    “既然没有外人,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宁凝和霍汐已经决定履行三年的合同婚姻,不管是什么形式的,今后也算是一家人了,今天的会面,就是个简单的家庭聚会,没必要拘束。”,宁国庆不管众人的想法,理所当然的摆出了一家之主的架势,自顾自的招呼起来。

    “宁国庆,我搞不清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我答应你的事情,会遵守约定。但你也要记住,十几年前我和你说的话,到今天,仍然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霍槿言语速平和,可字字都掷地有声,在静谧的房间中,显得愈发清晰。

    “我能卖什么药?你要是不想蹚浑水,大可不必出现在这里,或者,从开始就不必答应我,何苦到这时候还装出置身事外的架势。霍槿言,你放心,现如今的我,和当年不一样了,早就没那个闲情逸致了,你想多了。”,宁国庆似是有些不悦,可他面上仍挂着笑意,只是眼神冰冷起来。

    “你这个人心眼儿多,又不往正道上使,叫人没法不防备。宁总,你也放心,我当然知道你没当年的心思了,谁说我是那个意思,真是自作多情……”,霍槿言也不示弱,鼻子里冷哼一声,将茶盏放下,嘴角一挑,轻轻朝庆国庆笑了笑,“我是指……,其他,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永远也不是,你敢做出出格的事情看看,看我会不会放过你。”,她的气场也随着事态的升级而逐步增强,咄咄逼人,毫无示弱的意思。

    “你……”,宁国庆眉头突然蹙起,目光凛然,朝着霍槿言瞪过去,“好,我也没想着霸占你的东西,况且,你个女艺术家,何必说话如此刚强冷硬,不留情面的呢?哎,你们搞艺术的,都是这个样儿说话?显得有个性?”,可才瞬时间,他又调侃起来,讪笑着敲了敲桌面,好似方才的针锋相对都是误会,此时早已烟消云散。

    看着眼前的情景,宁凝又好像回到了十几年的夏末傍晚,不愉快的记忆涌上心头,她有些压抑,想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可她又不知如何才能打破这个局面,或是开口逃离,只有不停的抓着椅罩上的绸缎花边,来掩饰内心的焦躁。

    只是这细小的举动,被身旁的霍汐不着痕迹的收进眼底,他轻咳一声,打断了两个中年人互不相让的对话,“如果没什么事情,我明天要和美国柏伊斯集团的董事开会,有文件要准备,就先回去了”。

    他的话,让宁凝如获大赦,从心底里盼着快些结束面前这种令人透不过气的场面。

    “你这么快就进入角色,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好,非常好!”,宁国庆举起红酒杯,朝霍汐扬了扬下颌。

    “我开车……”,谁知霍汐却毫不领情,如同全盘继承了他母亲的从容,礼貌到近乎疏离的回答,让宁国庆有些下不来台。

    “好!既然你要进入商场,那我也告诉你,在这个世界,有些人的面子是不能驳的,会让你有苦难言,悔不当初。”,可宁国庆脸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减,且比方才还来了几分兴致,他站起身,随和的走到霍汐身后,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像个慈祥大度的长者。“想回去没关系,这份文件你签了,明天交给我”,说罢,不顾霍汐冰冷的神色,打电话吩咐门外的秘书,让司机备好车,准备离去。

    霍汐的脸色略显苍白,他抽出文件看了几眼,就匆匆放回牛皮纸的文件袋中,长吁口气,故作轻松的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霍槿言,轻轻摇摇头,似是在安抚她担忧的神色。

    领位的服务生穿着高领盘扣素色缎面长袍,端着长柄宫灯,引着众人向会所大门走去。来时匆忙都未曾仔细把景色看个分明,种满桃花、海棠的院落在冬日里显得有些萧索,可舒展的枝桠却别有姿态。

    回廊上隔几步就高悬一盏长穗宫灯,琉璃璀璨,光影流淌,道不尽的富贵繁花,数不出的风流韵致;宁凝抬起头,迎着月光,可以望见不远处的故宫角楼,巍峨耸立,俾睨着世间凡人,如同穿越了时光,迷离了神智,恍惚间不知身在何方。

    忽然间响起的手机铃声,划破了平静,宁凝愣了半天,才想起是自己的电话声,急忙在提包中翻找,惹得走在前面的三个人也都回过头来望着她。

    由于屏幕的破碎,她看不清来电者何人,又怕电话会持续响下去,慌乱间,急匆匆的接了电话。

    只是她喂了几声,电话那头都不见有人出声,宁凝以为是电话被摔坏,所以听筒也出了问题,拍了拍也不见好转,正要挂断,却在刹那间,心底的那根弦,好像被通了电……

    她心电感应般的猜出了那头的人,故意落后了几步,与众人保持了距离,索性也不再言语,静静贴近手机,半晌,一声压抑不住的叹息随着听筒落在了她耳中。

    她的手开始微微发抖,几次张口都无法发出声音,心口像是被撕开了裂痕,露出了无法填满的黑洞,多日来刻意隐瞒的情绪又再次涌上来,身体里的气力也快要被抽离,连呼吸都觉得痛苦。

    再抬眼,觉得面颊冰凉,用手一抹,才知道是眼泪不自觉掉下来。

    走在前面的霍汐停下脚步,不知望了她多久,他的神色依旧淡然,只是洞悉世事的目光,令宁凝很是局促。

    再不远处,宁国庆和霍槿言都驻步等待着她,夜色太深,已经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可宁凝清楚的觉得,自己被审视着琢磨着,这些人都太过精明,被看透的感觉很不好,她愈发觉得孤立无助。

    “走了,你要是再磨蹭,就自己想办法回去吧”,霍汐却显得毫无怜香惜玉之处,朝宁凝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再没了等候的兴致,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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