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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艳阳醅酒,画舸游情如雾 5

    无准慌忙抢在魏了翁前面,迎上几步,然后微笑着朝他双手合十,唱了一声口号。他们两人是成都路的同乡:无准是绵州梓潼人,魏了翁是邛州蒲江人。两人年龄相仿,然而,外貌朴实,骨相清扬的无准看上去,至少要比头发花白的魏了翁,要年轻了十岁。尤其是无准唇上的黑亮的髭须,更是使他瞧起来显得精明干练,神采兀然。

    魏了翁执起无准的手,眼眶忍不住就潮湿了。

    “师范(无准的俗家名字)啊,我老了……”

    他伤感地盯着无准的眼睛,百感交集地说了这么沉甸甸的一句话,便哽咽住了。其实,外貌清矍的无准也就比他小了一岁。也许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又是蜀中出来的同乡,此时,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谊,以及跃动于生命中的一缕苍茫的意念,似乎将两位曾经在不同的道学上各执己见的一代宗师,浑然消融成了一体。

    无准感觉到魏了翁枯瘦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不过却有些发烫。过了一会,魏了翁又说了句:

    “师范啊,这以后你我之间可能没有机会,再像以前那样在一起开心地品茶论道了……”

    魏了翁这里说的是品茶,其实更多的是在暗指他们之前,曾经进行过的几次有关对理学和禅学的近身的论辩而已。对此,无准自然心领神会。因此,素来不太喜形于色,以性格坚韧出名的他,听了眼前这位故交的这番话之后,神色不免也有些黯然了。

    “鹤山,贫僧还记得两年前与你在径山寺中,品尝蜀中你的老家成佳乡产的香茗的情景。当初你还即兴口占一绝……”他顿了一下,半仰着头,微闭着眼睛吟哦道:

    “秃尽春窗千兔毫,形容不尽意陶陶。

    可人两碗春风焙,涤我三升玉色醪。”

    魏了翁听了,不觉欣慰地笑了笑。

    他记得,那是在两年前的夏天,他刚刚从在川中的泸州外任上,被郑清之举荐,官家召他回到行在临安不久。一次,他应了无准之约,携酒登高,漫游了满目苍翠、风光旖旎的径山。在半醉之后,他乘兴地来到了东南第一山“兴圣万寿禅寺”,参访无准。后来,无准邀他在他的虚静简朴的禅房中,品茶漫谈,其乐融融。这首颇具韵味的茶诗,便是他在那次品茶时作的。

    那时的情景,回想起来,魏了翁感觉到似有一股凉爽的清风扑面而来,他握着无准的手顿时紧了一下,目光中瞬即泛出了一丝难得的光芒。

    “鹤山啊,近来贫僧有意在咀嚼你的‘心者人之太极,而人心又为天地之太极’一说,颇有心得,觉得你这二十来年来所修习的理学,跟我所修习的临济宗禅悟之道,实有共同的要领,之前我们更多关注的,可能是分歧了,没有及时求同存异。只要是道,便有共通之处!只是你这一走,我就不得有时间跟你理会了,这理与禅之辩,倒成了一段难以释疑的公案了。”

    无准一边说着,脸上的神色,依然回复到了平素的那种清淡和虚静:

    “鹤山,你此去务必要多加保重!我等着你回来,到时希望你做为嘉宾,参加径山寺在明年正月举办的茶宴……”

    “师范,这些时我对你所参的禅法,也是领悟了不少。”魏了翁笑着说,“关于佛法与理学的大义之争,就像你说的,咱们大可以求同存异。之前我对佛门的有些言论,的确是过激了点。‘无欲’和‘有欲’,只是修为的取舍而已,是形而上的东西,没必要强加规范的。——也难怪官家不悦了……,唉,不说了,不说了……”

    正说着,吴泳也过来跟无准行了一礼。因吴泳也是崇尚理学的,对佛门理念虽然有些不以为然,不过芥蒂不深。他和魏了翁一样,跟无准禅师也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同乡之友谊。

    “鹤林呀,明年正月的茶宴,你一定要来参加!另外,僧家山门正准备着意修缮重光,到时候还要请你作一篇大文呢!”无准笑着对吴泳说。

    “大师盛情相邀,我一定会去的!”吴泳笑着说。

    这时,跟在无准身后的那位年轻僧人,上前来双手合十,深深地朝魏了翁鞠了一躬,又朝吴泳施了一礼。

    “小僧拜见鹤山先生,鹤林先生……”

    魏了翁看了一下无准,又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位浓眉细长眼的年轻僧人,而后忽然记起了什么。

    “啊呀,老夫真是老了……”他以手加额,笑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前年那次在径山寺中,老夫跟你师父在他的禅房中品茶,你就在一边侍茶的,老夫真是得意忘筌了!你是……”

    “小僧法名圆尔,名辨圆。”

    “啊,记起来了!你就是日本国来的辨圆禅僧。记得你是端平二年……哦,初夏时来到临安的,后来去了径山。在这之前,你跟你的几位同伴,曾经在庆元府的太白山的景福律院参修,后来进了‘天童寺’,跟痴绝道冲参修过半年的禅法。——对了,辨圆,那次在无准法师的禅房里,给我们点茶的,还有你的那位俗家的表弟。他神态乖巧,手脚利索,眉清目秀的,十分讨人喜欢。——咦,他今天来了吗?”

    魏了翁说着,忍不住抬眼朝辨圆和无准的身后,探觑了一下。

    “啊,鹤山先生说的是阿羽吧?今天他也到临安城里来了,只是,方才他到了武林山下时,顺路先去‘灵隐寺’飞来峰的北涧看茶去了,因此没有过来……”

    “哦,隐居在飞来峰北涧上的居简禅师,也是我们蜀中潼川人。他气质超然,不同凡俗,而且酷爱品茗,精于茶艺。”一边的吴泳笑着说。

    “阿羽他估计会去拜访居简吧?这孩子的茶艺的确不错,泡的茶清香淡白,可称上品。这要搁在临安城里,早就是出入于名流大家府上的贵客了!”魏了翁笑着赞赏了一句。

    “鹤山先生说的是,阿羽在茶艺这方面原是很有天资的。你瞧,他的名字阿羽中,这个‘羽’字,就是他自己给加上去的,说是因为倾慕唐朝的茶圣陆羽,也不怕遭方家们笑话……”辨圆略微显得有些拘谨地地笑着解释了那位阿羽的名字,“而且,他居然就在双溪村的苕溪边上,也就是当年人家茶圣写作《茶经》的‘陆羽泉’附近,盖了一座茅庐,自己取了个名叫‘耶庐’,还学那些名士,自号‘耶庐居士’,你说可笑不可笑?”

    “啊哈,这后生倒是十分有趣得紧。”魏了翁难得开心地畅怀一笑了,“只是,老夫即将赴任,恐怕无缘去拜访他的‘耶庐’了!”

    “小僧另有一事相求……”辨圆躬着身子说。

    “无妨,但请说来。”魏了翁似乎难得有如此的兴致。

    “我早就听说鹤山先生善写篆书,率意运笔,然而中绳中尺,颇有自然之势。而且,先生善于以篆法笔法寓于隶法中,甚是古拙厚重,又不失圆润。不知我能否求得先生赐我几字……”

    “老夫病后,已经有时日没有动过笔墨了。”魏了翁听辨圆这么一说,便畅快地笑了起来,“不过,今日可以给你破例!”

    魏了翁说着,马上命左右拿来纸笔墨,铺展开来了,他就倚着车辕,欣然命笔,题了四个瘦硬峭拔的篆书:

    “石鼓嵯峨”。

    他这四字,取得是韩愈的诗《石鼓歌》中的“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的句意。

    辨圆欣喜地捧着墨迹,轻轻地吹着未干的墨跡,如获至宝。他朝魏了翁深深地鞠了一躬,喜滋滋地退到了一边。

    无准跟几位同乡寒暄过后,就朝魏了翁合掌行过一礼:

    “鹤山,贫僧趁着天色还早,想去‘灵隐寺’拜望一下道元法师。咱们就此别过了。——你务必多加珍重!”

    魏了翁也笑着朝无准拱了拱手。他知道无准不尚虚文礼数,于是也不在客气,就在一干送别的人众的簇拥下,慢慢走进了人声鼎沸的丰乐楼。

    “鹤山啊,只怕,此生咱们再无相见的机会了……”

    无准目送着魏了翁略显伛偻的背影,忍不住地百感交集了,他不觉在心里暗暗地嗟叹了一声。

    无准跟李嘉和吴文英也互相问候了几句。无准跟赵葵也是老相识了,他听吴文英说赵葵即将赴任扬州知府,就笑着说:

    “唉呀,端平之后,信庵可是清闲多了。前些时他一直隐居溧阳。他曾经答应过,要给我画一幅观音大士图的,可一直没有兑现诺言呢。”

    “大师放心,这事到我一定记着,到时候我会催催信翁的。”吴文英笑着说。

    “牧溪啊,我还记着去年你跟我许过的夙愿呢……”无准笑着跟李嘉说。

    李嘉知道,无准禅师说的是,去年秋天时,自己曾经当着吴文英和无准的面,承诺说倘若明年春闱不第,就剃度出家的事。于是他有点腼腆地笑了。其实,当时他说这话的时候,多半是出于酒后的戏言。——不过,他对自己明年参加礼部的省试,还是信心满满的,不然的话,就对自己万里迢迢地从蜀中赶到临安来参加省试的决意,无法交代了。

    “不过呀,你千万别拿这种话,将自己规囿于死角。佛家说回头是岸,其实前头也是岸的。总之,一切还是随缘吧。”无准笑笑说,“人一到了无欲的境界,便可以随心所欲了的!”

    无准说着,拿手中的黝黑的竹篦,敲了敲李嘉的肩膀。李嘉虽然听得有些茫然,不过还是衷心地笑了。

    无准在端平元年时,被官家召入宫中,在“慈明殿”说法,官家赐与他“佛鉴禅师”的称号。因此,他在朝野的士大夫名流中,名望甚高。不过,他是个喜好清修的人,不大愿意跟那些对他的名誉趋之若鹜的官僚们应酬,虚与委蛇,因此今天特意来到丰豫门外,静候着与魏了翁见上一面。

    此时,他二话没说,便和辨圆穿过密集的人流,阒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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