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鸟币与野鸡
北京2000万之众，但从“551”高地活下来的就四个人，今天，我们四个活生生的汉子要见面了！
季红梅为这次见面进行了精心策划。她在自己的客厅里拼凑了四个“六七式”手榴弹木箱，上头的大托盘里摆了一只焦黄冒油的尖嘴野羊，这是季红梅动用一切关系从云南大厦弄来的，烤得芳香四溢，几只军用茶缸里倒满了西双版纳的淡绿色的香蕉酒，围着特制的餐桌是五个铁皮子弹箱，当凳子使用。
有了我上次援助老班长遭到拒绝的教训，陈子阳特意嘱咐我跟任光腚，一定要保持低调，不要刺激老班长的自尊心。
老班长来了，三十多年没见面的老战友重逢了，大家的心情尽管都在自主的克制，可思潮的澎湃，情绪的荡漾，依然是暴露无遗的。
季红梅是第一次见到钟玉奎，她看到我们四个战友见面时的那种激动、那种真诚，还有那种淳朴，硬朗朗的眼睛闪起了泪光。
钟玉奎还是穿着那身深蓝色的工装，但情绪已经大有改良，气色多了些明亮，神态多了些爽朗，他的情绪也带动了大伙，大家喝得很痛快，聊得很愉快。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主动透露了自己的被俘经过：
“551”战斗之后，营部组建了一个特勤排，主要是保护北京来的一个电影新闻组，营长点名让钟玉奎代理排长。那年3月22日的晚上，他带着一个班护送新闻组回师部，返回的路上，中了敌人埋伏，敌众我寡，一番抵抗后仅剩下他跟三个伤员，在处境险恶，援兵无望的情况下，为拯救伤员性命，他接受敌人喊话提出的条件，主动放下了武器……后来，他在敌国俘虏营度过了三个月。交换回国后，他进了培训班，接受了严厉审查，虽然他挽救了三名伤员的性命，还是被开除军籍、党籍，押送回到了山东老家。
钟玉奎讲完，我感慨万端，对他说：“你在美国，就是英雄！”
任光腚也对他说：“在我眼里，你一直就是英雄！”
季红梅看着钟玉奎，坦诚地说：“你是个美男子，很迷人！”
陈子阳却什么也没说，端着茶缸提议道：“来，喝酒喝酒！”
看来钟玉奎的心情不错，他借着酒兴，遥望着南方，又感叹道：“唉！‘551’高地，就那么一块小地方，葬送了我们连二十三个好弟兄啊！”
我又接上了一句：“还伤残了十几个呢！”
“是啊！”老钟的忧伤和凄凉难以掩饰。“好端端的一个人，就那么给残了。‘小豆子’媳妇倒是娶上了，可是那伤口……唉！年岁大了，又没评残，经常躺在床上嗷嗷叫哪！一个靠种地为生的人，吃得起药吗？”
他的话又引起了我的同感：“不用说他没评上残，就是我们这些评上残的，医疗保险上也没个明确规定。”
季红梅也愤愤不平，她巡视着大伙儿说：“中国有些政策就这样，故意说大话、说空话，依我看啊，民怨民愤，主要是带病的政策引发的。”
她又斜视着陈子阳说：“你们这些起草政策的人，都很明白，但明白人却故意做糊涂事，为什么？”
“为什么？冒尖了，带棱了，领导不喜欢，影响提拔。”我一针见血。
陈子阳谦和地望着老钟，故意转移了话题：“看来，你跟‘小豆子’有联系啊。”
任光腚不满意陈子阳，瞪着他说：“你少来！正说着政策问题呢！”
钟玉奎自嘲道：“鱼找鱼，虾找虾吧。”
“谁是鱼？谁是虾？”我指点着陈子阳对老钟说。“要不是那场莫名其妙的战争，到中央机关的，说不定是你呐！”
陈子阳一脸尴尬。
任光腚一脸坏笑。
季红梅憋着笑，黑黑的长睫毛不停地抖着。
作为性情中人，我是很难自制的。有时一个念头来了，大脑没下指令，话儿早已飞出来了。这下，我就随着一个念头对老钟说：“不能看着战友受罪啊，你给我‘小豆子’的联系方式，我怎么也得让他吃上药呀！”
老钟望着我，却缓慢地晃了晃头。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老钟身上。
老钟说：“我虽然文化不高，却知道过犹不及这个词。事情做过了头，跟做得不够一样，都是不好的。援助别人，首先要征得别人同意。生活就是奋斗，随意剥夺别人跟困难搏斗的权力，等于剥夺了别人的生命乐趣。”
我理解着他的话，心里在酝酿着一个计划。
男主人跟他的妻子望着老钟，各自陷入了沉思。
任光腚左手端着香蕉酒，右手伸出了大拇指：“老班长，厉害啊，都大学教授了！”
这一天，我们喝了很多，也谈了很多。
这些天，我正在为一个计划做着美梦：
一辆电动三轮车来到了建国门的那个废品收购点，车上拉着四个手榴弹箱子。车主停下车，问踩压易拉罐的老赵：“木头箱子多少钱？”
老赵围着电动车转了一圈儿，比划道：“四块。”
车主二话没说，让老赵卸下了箱子。
等车主离开后，老赵按照常规逐一打开箱子检查，突然，他惊呆了：在木头箱子的一角，有五枚暗暗闪光的老银元。
老赵抬头打探送货的电动车，早已看不见踪影了。
他小心翼翼捧着银元，走进了居住的棚子。
钟玉奎夹起一枚银元仔细端详，看到正面是孙中山像，反面是三只飞鸽。再看另外四枚，竟一个样儿。
老赵瞅着老钟。
老钟瞅着银币。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老钟问他。
“不就是银元吗？”
“是银元，但不是一般的银元。”老钟告诉老赵。“这叫‘三鸟币’，又叫‘鸟币’，是一种稀奇的银元，一枚两万块呢！”
“两万块？”老赵惊圆了眼睛。“这么说这五枚就是十万块啊？”
老钟点头道：“是啊，十万块，正是我租赁地下室缺的钱。”
老赵并非等闲之辈，他盯着眼前的银元，逐渐醒悟道：“看起来，这里头有故事啊！”
我的美梦，让陈子阳一个电话给击碎了：“你呀你！什么鬼策划啊！”
“这是怎么了？”我一头雾水。
“你说呢？我刚收到一个快件，五枚银元，你的心肝宝贝，‘鸟币’！”
“啊？老钟识破了吗？不可能吧？你不是说那个送货的没暴露吗？”
“你呀你！这跟送货的不沾边！”他有点儿愠怒。“我早就说，这样不行，老钟是谁呀？！”
“不是神仙吧？”我还是不服输。
“你呀你！那天喝酒，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三鸟币’的事儿，这回又突然天上掉馅饼，人家能猜不到嘛！”
我无话可说了。
陈子阳又惋惜地说：“可惜了，可惜了我那四个手榴弹箱子啊。它们是从前线带回来的啊，唉，成了废品！”
我竟幸灾乐祸地对他说：“活该！”
他调侃道：“也好，‘三鸟币’顶了。”
我急了：“你敢！那可是我十几年的收藏啊！”
北京的夜晚是最无聊的。每逢夜幕降临，我的灾难也就到来了。寂寞啊，空虚啊，难以忍受。严拉练虽然算作一个红颜知己，可她来去一阵风，只是陪你消遣，从不陪你过夜，这就是北京情人！
这天，伴随着阴凄凄的春雨，讨厌的夜幕又降临了，没法去伴奏了，我只有坐在电脑桌前自己找乐子。一坛绍兴“花雕”，一盘四国军旗，战马嘶鸣，刀戟纵横。战局变化莫测之时，门铃响起来了。
嗬，要是降临一个美女就更精彩了！
痴心妄想中，我打开了房门，差点给惊呆了：门外竟果真站着一个美女！
“你？你找谁呀？”我缠着舌尖问她。
“你是苏老师吧？”她的声音柔绵绵的，让人发痒。
我迟疑了一下，才点头认可。
嗬，她倒大方，伸出玉指扣了扣最外头的栅栏门，灿烂无比地说：“怎么，不请我进去吗？”
我像中了魔法，乖乖打开了栅栏门。
进了房间，她竟毫不陌生地打开了客厅的顶灯，然后观察着里头的布局，评介道：“不愧是文化人啊，红酸枝、鸡翅、紫檀，古香古色啊。”
她到了明式官帽椅跟前，一腚坐下了。这时我才发现，她黑短裙、黑袜子、黑衬衫、黑手套，甚至连发卡都是黑色的，服饰之外，她的眼圈儿涂得又黑又亮，嘴唇儿抹得又黑又紫，飘扬的长发染得又黑又蓝，唯独脸面儿是白白的。她细而长，二十五六的样子，靓得很晃眼，可仔细品味，顶多算是个时髦女郎。
“是任总派我来的。”坐下后，她掏出了一盒“ESSE”，未经请示主人，就独自点燃了一支。
任总？不用问，一定是任光腚！可他派这么一个女人来干什么呢？
看在战友的面上，我立刻呈现出一副热情的姿态。我给她递上烟灰缸，又打开一瓶“崂山”牌苏打水，然后指点着“花雕”问道：“来上口？”
“谢谢。”
嘿，他还当真了呢！我只好找出杯子，为她斟满了一杯。
我的酒文化是很个性化的，盘子里没有珍馐美馔，只有金黄色的油炸知了猴。她看了鬼怪的知了猴一眼，然后捡起一个，送进了嘴巴里。
我又问她来找我做什么，她狠狠咂了一口“花雕”，然后又神秘无比地眨动着眼睛说：“别急嘛，你会明白的。”
当兵、干记者的经历，让我对突发事件向来警觉，所以，我故意跟她保持着距离，不停地观察她。
她端着酒杯，左瞅右瞅，然后说道：“两居室，一主一次，我住哪儿呀？”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任光腚给找来了一个房客吗？可是他为何不事先打个招呼呢？
当看到她几口就干掉了一杯“花雕”，我心里不由得犯开了嘀咕：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呢？她来做什么呢？
神秘女郎将空酒杯转向了我：“再来一杯好吗？我要给你讲个故事。”
我犹豫不决，还是满足了她。
她仰在椅子上，眯缝着油光亮的眼睛，倾吐着心中的故事：“从哪儿讲起呢？还是从一个星期前吧……”
她说，自己是东五环一家美容院的，跟任总交往已经快一年了。就在前些日子，向来抠门的任总给了她一笔很大的雇佣金，让她住进建国门外交公寓后头的一套一居室，奇怪的是，给她配备的家用电器全是旧的。任总给她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屋里的电器几天卖一件，争取把那个收废品的搞定。起初，她还不情愿，让一个收废品沾身，也太那个了吧！可是，当她见到了钟玉奎，一下子魂儿都给钩没了。对付男人，她轻车熟路，到了老钟第四次应约上门，她备下了几瓶啤酒，她深信酒精是最美妙的崔春剂。可是，她失算了，老钟没喝她的酒，也没坐到她指定的位置，非但如此，当她主动上前勾揽他时，他就像一根冰凉的水泥杆子，一动也不动，等她无味地表演完了，老钟竟然说：“我早就觉出不对劲了，收得那几件东西都在，我还给你。告诉老任，他的心情我领了。”他一挣脱，无声无息地走了。
哈哈，任光腚这个掮客！
听眼前这位女郎讲完，我基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么她怎么又会到我这里来了呢？
女郎说，干我们这一行，没有退款这一说，任总既然把钱花出去了，就要给我派个用场。
我说，你何必不为他服务呢？
她说，他不敢，我也不敢啊。
为什么？
她说，他刚包了一个叫“蝴蝶花”的姐妹，厉害着呢。
后边的话就无需她讲了，任光腚想到我是个单身，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反正支付的嫖资收不回来了。
我尽管性饥渴，让我跟一个烟花女子在一起，还真觉得掉价。那，怎么办呢？怎样才能既打发了这个夜班女郎，又敲打一下任光腚呢？
我打着上卫生间的幌子，躲起来给丁暗香去了电话。分别几十天来，这还是第一次通话。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孩子很好，出去玩了，没事就挂了。”
夫妻到了这份上，也就剩下孩子的事儿值得沟通了，多凄凉啊。我欺骗她说，这次不是为了孩子的事，而是遇到麻烦了。
她问什么麻烦，我说任光腚找了个老乡来借宿，一住要几个月，快放暑假了，迟迟不是嚷着要来北京吗？人家住下了，迟迟就没地了。
她说你直截了当吧，让我干什么。我说只求你十几分钟后打个电话过来……
出了卫生间，我又装模装样跟夜班女郎喝酒，并不时跟她调情，女郎很受用，隐晦地夸赞自己的活好。忽然，我的手机响了，我装出生气的样子，按下了免提键。
隐藏音箱里传来了丁暗香毫无色彩的声音：“我们坐最后一班动车，一个小时后到北京。”
对方挂了电话，女郎敏感地问道：“谁呀？”
我一脸无奈地答道：“女儿她妈。”
女郎的情绪猛地提了起来：“任总尽胡说，你们这不还往来吗！”
我故意扭着嘴巴说话：“这叫什么往来呀。没事，你尽管在这里，看她能怎么地你！”
“拉倒吧！我可不在里头掺乎！“说着，她站了起来。我装出更加挽留她的样子。
嘿！越是这样，她越要逃离。就在她快到门口时，我喊住了她：“等等！”
她立定。转身问我：“怎么了？”
我极力将诚意往脸上涂抹，说道：“既然任光腚这么够哥们，我也不能太薄情寡义了呀。你稍等，我这里有一份澳门糕点，你捎给他吧。”
在阳台上，挂着一个枣红色的精致竹篮，扣着盖儿，最里层是透着小孔的纸板盒子。我取下这个花篮，郑重地递给了那个女郎。
女郎一走，我就捂着嘴巴笑了。
我家楼前有一棵柳树，几只麻雀的娱乐场所，它们“叽叽喳喳”，经常从枝头闹到窗台，不止一次驱散了我的创作灵感，起初我还温柔，用白布条做了一个风飘，插在窗户上吓唬它们，谁料，它们毫不畏惧，不仅照常吵闹，还将风飘给啄碎了。看来我下狠招了！
在粮食部门长大，对付侵害粮食的老鼠、麻雀我有九九八十一套迷踪拳。我买来一包黄杜娟，泡了一把小米，洒在了窗台上，不会儿，几只麻雀又来闹事了，它们发现了黄灿灿的小米，收敛起自己的玩性，撒开欢儿享用起来，可是，吃着吃着，一个个扑棱扑棱翅膀，就地迷醉了。这样，我就将它们捡起来，养在了那个空闲的花篮里。
夜班女郎走了不久，任光腚的电话打来了，他气冲冲地骂道：“苏武，我日你奶奶！差点让你吓死！老子认为你孝敬了什么，欢天喜地地打开了，结果，结果轰地一声，飞出了几个‘老家贼’！臭小子！”
我得意洋洋，调侃道：“这是对雷锋同志的奖赏！”
他揶揄我道：“得意个球！你的‘鸟币’不是也给退回来了吗！”
这小子，属蝙蝠的，耳朵特尖！
他又丧气地说：“这个老钟，咋不吃腥呢？白白搭上了我几千块钱。房租、水电，还有包小姐的。唉！”
这几个闯北京老兵的真实原因：“我”，战伤，功臣，带薪做专业作家；陈子阳（化名），高干子弟，转业到某总局，副司局级；钟玉奎，俘虏兵，带着强奸犯的罪名，在建国门收废品；任光腚（真名任光定），在通州做废品王。苗玉箫（化名），某影视公司文学部主任，带着忧伤，状告不作为的某某协会。
季红梅为这次见面进行了精心策划。她在自己的客厅里拼凑了四个“六七式”手榴弹木箱，上头的大托盘里摆了一只焦黄冒油的尖嘴野羊，这是季红梅动用一切关系从云南大厦弄来的，烤得芳香四溢，几只军用茶缸里倒满了西双版纳的淡绿色的香蕉酒，围着特制的餐桌是五个铁皮子弹箱，当凳子使用。
有了我上次援助老班长遭到拒绝的教训，陈子阳特意嘱咐我跟任光腚，一定要保持低调，不要刺激老班长的自尊心。
老班长来了，三十多年没见面的老战友重逢了，大家的心情尽管都在自主的克制，可思潮的澎湃，情绪的荡漾，依然是暴露无遗的。
季红梅是第一次见到钟玉奎，她看到我们四个战友见面时的那种激动、那种真诚，还有那种淳朴，硬朗朗的眼睛闪起了泪光。
钟玉奎还是穿着那身深蓝色的工装，但情绪已经大有改良，气色多了些明亮，神态多了些爽朗，他的情绪也带动了大伙，大家喝得很痛快，聊得很愉快。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主动透露了自己的被俘经过：
“551”战斗之后，营部组建了一个特勤排，主要是保护北京来的一个电影新闻组，营长点名让钟玉奎代理排长。那年3月22日的晚上，他带着一个班护送新闻组回师部，返回的路上，中了敌人埋伏，敌众我寡，一番抵抗后仅剩下他跟三个伤员，在处境险恶，援兵无望的情况下，为拯救伤员性命，他接受敌人喊话提出的条件，主动放下了武器……后来，他在敌国俘虏营度过了三个月。交换回国后，他进了培训班，接受了严厉审查，虽然他挽救了三名伤员的性命，还是被开除军籍、党籍，押送回到了山东老家。
钟玉奎讲完，我感慨万端，对他说：“你在美国，就是英雄！”
任光腚也对他说：“在我眼里，你一直就是英雄！”
季红梅看着钟玉奎，坦诚地说：“你是个美男子，很迷人！”
陈子阳却什么也没说，端着茶缸提议道：“来，喝酒喝酒！”
看来钟玉奎的心情不错，他借着酒兴，遥望着南方，又感叹道：“唉！‘551’高地，就那么一块小地方，葬送了我们连二十三个好弟兄啊！”
我又接上了一句：“还伤残了十几个呢！”
“是啊！”老钟的忧伤和凄凉难以掩饰。“好端端的一个人，就那么给残了。‘小豆子’媳妇倒是娶上了，可是那伤口……唉！年岁大了，又没评残，经常躺在床上嗷嗷叫哪！一个靠种地为生的人，吃得起药吗？”
他的话又引起了我的同感：“不用说他没评上残，就是我们这些评上残的，医疗保险上也没个明确规定。”
季红梅也愤愤不平，她巡视着大伙儿说：“中国有些政策就这样，故意说大话、说空话，依我看啊，民怨民愤，主要是带病的政策引发的。”
她又斜视着陈子阳说：“你们这些起草政策的人，都很明白，但明白人却故意做糊涂事，为什么？”
“为什么？冒尖了，带棱了，领导不喜欢，影响提拔。”我一针见血。
陈子阳谦和地望着老钟，故意转移了话题：“看来，你跟‘小豆子’有联系啊。”
任光腚不满意陈子阳，瞪着他说：“你少来！正说着政策问题呢！”
钟玉奎自嘲道：“鱼找鱼，虾找虾吧。”
“谁是鱼？谁是虾？”我指点着陈子阳对老钟说。“要不是那场莫名其妙的战争，到中央机关的，说不定是你呐！”
陈子阳一脸尴尬。
任光腚一脸坏笑。
季红梅憋着笑，黑黑的长睫毛不停地抖着。
作为性情中人，我是很难自制的。有时一个念头来了，大脑没下指令，话儿早已飞出来了。这下，我就随着一个念头对老钟说：“不能看着战友受罪啊，你给我‘小豆子’的联系方式，我怎么也得让他吃上药呀！”
老钟望着我，却缓慢地晃了晃头。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老钟身上。
老钟说：“我虽然文化不高，却知道过犹不及这个词。事情做过了头，跟做得不够一样，都是不好的。援助别人，首先要征得别人同意。生活就是奋斗，随意剥夺别人跟困难搏斗的权力，等于剥夺了别人的生命乐趣。”
我理解着他的话，心里在酝酿着一个计划。
男主人跟他的妻子望着老钟，各自陷入了沉思。
任光腚左手端着香蕉酒，右手伸出了大拇指：“老班长，厉害啊，都大学教授了！”
这一天，我们喝了很多，也谈了很多。
这些天，我正在为一个计划做着美梦：
一辆电动三轮车来到了建国门的那个废品收购点，车上拉着四个手榴弹箱子。车主停下车，问踩压易拉罐的老赵：“木头箱子多少钱？”
老赵围着电动车转了一圈儿，比划道：“四块。”
车主二话没说，让老赵卸下了箱子。
等车主离开后，老赵按照常规逐一打开箱子检查，突然，他惊呆了：在木头箱子的一角，有五枚暗暗闪光的老银元。
老赵抬头打探送货的电动车，早已看不见踪影了。
他小心翼翼捧着银元，走进了居住的棚子。
钟玉奎夹起一枚银元仔细端详，看到正面是孙中山像，反面是三只飞鸽。再看另外四枚，竟一个样儿。
老赵瞅着老钟。
老钟瞅着银币。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老钟问他。
“不就是银元吗？”
“是银元，但不是一般的银元。”老钟告诉老赵。“这叫‘三鸟币’，又叫‘鸟币’，是一种稀奇的银元，一枚两万块呢！”
“两万块？”老赵惊圆了眼睛。“这么说这五枚就是十万块啊？”
老钟点头道：“是啊，十万块，正是我租赁地下室缺的钱。”
老赵并非等闲之辈，他盯着眼前的银元，逐渐醒悟道：“看起来，这里头有故事啊！”
我的美梦，让陈子阳一个电话给击碎了：“你呀你！什么鬼策划啊！”
“这是怎么了？”我一头雾水。
“你说呢？我刚收到一个快件，五枚银元，你的心肝宝贝，‘鸟币’！”
“啊？老钟识破了吗？不可能吧？你不是说那个送货的没暴露吗？”
“你呀你！这跟送货的不沾边！”他有点儿愠怒。“我早就说，这样不行，老钟是谁呀？！”
“不是神仙吧？”我还是不服输。
“你呀你！那天喝酒，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三鸟币’的事儿，这回又突然天上掉馅饼，人家能猜不到嘛！”
我无话可说了。
陈子阳又惋惜地说：“可惜了，可惜了我那四个手榴弹箱子啊。它们是从前线带回来的啊，唉，成了废品！”
我竟幸灾乐祸地对他说：“活该！”
他调侃道：“也好，‘三鸟币’顶了。”
我急了：“你敢！那可是我十几年的收藏啊！”
北京的夜晚是最无聊的。每逢夜幕降临，我的灾难也就到来了。寂寞啊，空虚啊，难以忍受。严拉练虽然算作一个红颜知己，可她来去一阵风，只是陪你消遣，从不陪你过夜，这就是北京情人！
这天，伴随着阴凄凄的春雨，讨厌的夜幕又降临了，没法去伴奏了，我只有坐在电脑桌前自己找乐子。一坛绍兴“花雕”，一盘四国军旗，战马嘶鸣，刀戟纵横。战局变化莫测之时，门铃响起来了。
嗬，要是降临一个美女就更精彩了！
痴心妄想中，我打开了房门，差点给惊呆了：门外竟果真站着一个美女！
“你？你找谁呀？”我缠着舌尖问她。
“你是苏老师吧？”她的声音柔绵绵的，让人发痒。
我迟疑了一下，才点头认可。
嗬，她倒大方，伸出玉指扣了扣最外头的栅栏门，灿烂无比地说：“怎么，不请我进去吗？”
我像中了魔法，乖乖打开了栅栏门。
进了房间，她竟毫不陌生地打开了客厅的顶灯，然后观察着里头的布局，评介道：“不愧是文化人啊，红酸枝、鸡翅、紫檀，古香古色啊。”
她到了明式官帽椅跟前，一腚坐下了。这时我才发现，她黑短裙、黑袜子、黑衬衫、黑手套，甚至连发卡都是黑色的，服饰之外，她的眼圈儿涂得又黑又亮，嘴唇儿抹得又黑又紫，飘扬的长发染得又黑又蓝，唯独脸面儿是白白的。她细而长，二十五六的样子，靓得很晃眼，可仔细品味，顶多算是个时髦女郎。
“是任总派我来的。”坐下后，她掏出了一盒“ESSE”，未经请示主人，就独自点燃了一支。
任总？不用问，一定是任光腚！可他派这么一个女人来干什么呢？
看在战友的面上，我立刻呈现出一副热情的姿态。我给她递上烟灰缸，又打开一瓶“崂山”牌苏打水，然后指点着“花雕”问道：“来上口？”
“谢谢。”
嘿，他还当真了呢！我只好找出杯子，为她斟满了一杯。
我的酒文化是很个性化的，盘子里没有珍馐美馔，只有金黄色的油炸知了猴。她看了鬼怪的知了猴一眼，然后捡起一个，送进了嘴巴里。
我又问她来找我做什么，她狠狠咂了一口“花雕”，然后又神秘无比地眨动着眼睛说：“别急嘛，你会明白的。”
当兵、干记者的经历，让我对突发事件向来警觉，所以，我故意跟她保持着距离，不停地观察她。
她端着酒杯，左瞅右瞅，然后说道：“两居室，一主一次，我住哪儿呀？”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任光腚给找来了一个房客吗？可是他为何不事先打个招呼呢？
当看到她几口就干掉了一杯“花雕”，我心里不由得犯开了嘀咕：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呢？她来做什么呢？
神秘女郎将空酒杯转向了我：“再来一杯好吗？我要给你讲个故事。”
我犹豫不决，还是满足了她。
她仰在椅子上，眯缝着油光亮的眼睛，倾吐着心中的故事：“从哪儿讲起呢？还是从一个星期前吧……”
她说，自己是东五环一家美容院的，跟任总交往已经快一年了。就在前些日子，向来抠门的任总给了她一笔很大的雇佣金，让她住进建国门外交公寓后头的一套一居室，奇怪的是，给她配备的家用电器全是旧的。任总给她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屋里的电器几天卖一件，争取把那个收废品的搞定。起初，她还不情愿，让一个收废品沾身，也太那个了吧！可是，当她见到了钟玉奎，一下子魂儿都给钩没了。对付男人，她轻车熟路，到了老钟第四次应约上门，她备下了几瓶啤酒，她深信酒精是最美妙的崔春剂。可是，她失算了，老钟没喝她的酒，也没坐到她指定的位置，非但如此，当她主动上前勾揽他时，他就像一根冰凉的水泥杆子，一动也不动，等她无味地表演完了，老钟竟然说：“我早就觉出不对劲了，收得那几件东西都在，我还给你。告诉老任，他的心情我领了。”他一挣脱，无声无息地走了。
哈哈，任光腚这个掮客！
听眼前这位女郎讲完，我基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么她怎么又会到我这里来了呢？
女郎说，干我们这一行，没有退款这一说，任总既然把钱花出去了，就要给我派个用场。
我说，你何必不为他服务呢？
她说，他不敢，我也不敢啊。
为什么？
她说，他刚包了一个叫“蝴蝶花”的姐妹，厉害着呢。
后边的话就无需她讲了，任光腚想到我是个单身，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反正支付的嫖资收不回来了。
我尽管性饥渴，让我跟一个烟花女子在一起，还真觉得掉价。那，怎么办呢？怎样才能既打发了这个夜班女郎，又敲打一下任光腚呢？
我打着上卫生间的幌子，躲起来给丁暗香去了电话。分别几十天来，这还是第一次通话。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孩子很好，出去玩了，没事就挂了。”
夫妻到了这份上，也就剩下孩子的事儿值得沟通了，多凄凉啊。我欺骗她说，这次不是为了孩子的事，而是遇到麻烦了。
她问什么麻烦，我说任光腚找了个老乡来借宿，一住要几个月，快放暑假了，迟迟不是嚷着要来北京吗？人家住下了，迟迟就没地了。
她说你直截了当吧，让我干什么。我说只求你十几分钟后打个电话过来……
出了卫生间，我又装模装样跟夜班女郎喝酒，并不时跟她调情，女郎很受用，隐晦地夸赞自己的活好。忽然，我的手机响了，我装出生气的样子，按下了免提键。
隐藏音箱里传来了丁暗香毫无色彩的声音：“我们坐最后一班动车，一个小时后到北京。”
对方挂了电话，女郎敏感地问道：“谁呀？”
我一脸无奈地答道：“女儿她妈。”
女郎的情绪猛地提了起来：“任总尽胡说，你们这不还往来吗！”
我故意扭着嘴巴说话：“这叫什么往来呀。没事，你尽管在这里，看她能怎么地你！”
“拉倒吧！我可不在里头掺乎！“说着，她站了起来。我装出更加挽留她的样子。
嘿！越是这样，她越要逃离。就在她快到门口时，我喊住了她：“等等！”
她立定。转身问我：“怎么了？”
我极力将诚意往脸上涂抹，说道：“既然任光腚这么够哥们，我也不能太薄情寡义了呀。你稍等，我这里有一份澳门糕点，你捎给他吧。”
在阳台上，挂着一个枣红色的精致竹篮，扣着盖儿，最里层是透着小孔的纸板盒子。我取下这个花篮，郑重地递给了那个女郎。
女郎一走，我就捂着嘴巴笑了。
我家楼前有一棵柳树，几只麻雀的娱乐场所，它们“叽叽喳喳”，经常从枝头闹到窗台，不止一次驱散了我的创作灵感，起初我还温柔，用白布条做了一个风飘，插在窗户上吓唬它们，谁料，它们毫不畏惧，不仅照常吵闹，还将风飘给啄碎了。看来我下狠招了！
在粮食部门长大，对付侵害粮食的老鼠、麻雀我有九九八十一套迷踪拳。我买来一包黄杜娟，泡了一把小米，洒在了窗台上，不会儿，几只麻雀又来闹事了，它们发现了黄灿灿的小米，收敛起自己的玩性，撒开欢儿享用起来，可是，吃着吃着，一个个扑棱扑棱翅膀，就地迷醉了。这样，我就将它们捡起来，养在了那个空闲的花篮里。
夜班女郎走了不久，任光腚的电话打来了，他气冲冲地骂道：“苏武，我日你奶奶！差点让你吓死！老子认为你孝敬了什么，欢天喜地地打开了，结果，结果轰地一声，飞出了几个‘老家贼’！臭小子！”
我得意洋洋，调侃道：“这是对雷锋同志的奖赏！”
他揶揄我道：“得意个球！你的‘鸟币’不是也给退回来了吗！”
这小子，属蝙蝠的，耳朵特尖！
他又丧气地说：“这个老钟，咋不吃腥呢？白白搭上了我几千块钱。房租、水电，还有包小姐的。唉！”
这几个闯北京老兵的真实原因：“我”，战伤，功臣，带薪做专业作家；陈子阳（化名），高干子弟，转业到某总局，副司局级；钟玉奎，俘虏兵，带着强奸犯的罪名，在建国门收废品；任光腚（真名任光定），在通州做废品王。苗玉箫（化名），某影视公司文学部主任，带着忧伤，状告不作为的某某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