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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13弃儿张路石(1)

    华都饭店。1816房间。

    张路石一个激灵,突然惊醒,迅捷地跃下床。慌乱、朦胧、浑惑的目光向四周睃了一圈。蹑手蹑脚地走到落地窗前,将窗帘撩开一道缝隙,偷偷地向外看。

    天已经大亮。下着毛毛细雨。城市的身影如海市蜃楼般的飘渺。

    这才想起自己是身在五星级酒店豪华套房。

    “妈的!老子成神经病了!”

    张路石无声地嘲笑自己。快一个月了,还没有适应上等人的生活。

    回转身,抓起地上的浴袍,裹住身子。倒上红酒,用三根手指拈着酒杯,刚准备一口灌进嘴里,猛然想起什么,刻意地摆了一个姿势,将杯口贴在唇边,轻轻抬高杯脚,酒液便自然、缓慢地流进口中。

    自打学会喝酒,他就是一仰头,一口干。不管是多大的杯子,多大的碗。也不管是白酒、红酒、啤酒。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喝法:灌!喝进嘴里就一种感觉:爽!

    训练他学做上等人的老师说,那是没教养的表现,粗俗的人才会是那种喝法。上等人喝酒的姿态应该显得斯文,儒雅,有节奏感,有绅士风度。不同的酒,应该品出不同的味道,喝出不同的感觉,恰如其分地表露出对酒文化的了解。

    这些日子里,他就是在这样的说教加上责骂中学着做上等人的派头。

    “什么上等人?什么绅士风度?一个字:烦!老子偏要一口干!”

    张路石吧嗒着嘴唇,又倒上一大杯酒,一口灌入喉管。

    狼终究是狼,不管是披着人皮,还是羊皮,终究是要露出狰狞和凶残。

    自己是假释犯,是贱民,何必要学上等人虚伪的做派。

    张路石又咧开嘴笑了。他知道自己的笑是无奈的,更是无赖的。

    放下酒杯,顺势坐在沙发上,点燃“555”牌烈性香烟。他就喜欢抽这个牌子的香烟。只有在烈性香烟的刺激下,神经和情绪才会有一时半刻的安宁。

    豪华套房的隔音效果真好。房间寂静的有点过分。仿佛香烟燃烧的声音都能听见。

    张路石瞪大机警、灵活的眼睛,下意识地四处搜寻。他疑心在房间的某一个地方,有一双眼睛在窥视。

    多年来,逃亡、流窜的生活,警觉、恐惧、惊慌已经深入他的骨髓、血液。他无法改变自己野狼似的生活习惯。对眼下过的上等人的日子,心里很清楚,肯定是个阴谋,圈套。不会有哪个大傻瓜出一大把钱来,让他平白无故地享乐。他想早一点知道结果,又渴望这个享乐的过程尽量地延长。他要把这个过程的每一分钟,都尽情地享乐掉。

    张路石的眼光飘向床上的女人。

    她朝右侧睡着。白皙,浑圆的一条手臂和半个肩膀,露在深绿色的毯子外。

    她是柯俊雄大律师昨天送来的。

    “从现在起,王小姐担任你的生活秘书,负责你的吃、喝、拉、撒、睡!”

    柯俊雄大律师挤挤眼睛。

    “这段时间你的表现,东家很满意,这是给你的奖励,好好享用吧!记住,你如今是个上等人,要有上等人的风度,做派,不要乱来,蛮干。学着点,悠着点,不用弄的太累。明天上午有个重要的客人要前来拜会。”

    柯律师走了,张路石迫不及待地抱住奖励品……

    喝完酒,抽完烟,张路石感觉时间还早,盯着睡梦中的女人,似乎又得到了召唤,甩掉浴袍,大踏步过去……

    张路石的疑心非常准确,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摄像头的监视之下。

    柯俊雄定下1816、1818、1820三间套房后,一位技师没用多长的时间,就把两只高分辨带拾音器的摄像头,分别安装在1816的卧室和客厅天花板的气窗里,非常隐蔽,普通人根本发现不了。

    1818房里的人,坐在监视器屏幕前,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张路石所有活动,听到一切声音。

    此时,1818房间里除了柯俊雄外,还有两个人。

    紧盯着屏幕看的是位老人,柯俊雄称他华教授。是保释张路石的雇主。

    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腮帮和下巴全被络腮胡子遮掩。浓密的长发几乎全白了,如雄狮的毛发,自然、随意地垂悬。

    华教授见屏幕上的张路石走向床边,便转过身来,深邃的目光投向柯俊雄。

    后者立刻明白老头子的意思,对站立一旁的中年男子说:“老刘,看你激动的样子,是不是感觉这个年轻人很面熟?”

    中年男子叫刘治国,50多岁,长相极其平常,混在人群里,根本无法辨认,寻找。

    “不面熟,我不认识他。可是,他……他应该是那个孩子,当年我捡回家的那个孩子……”

    从第一眼见到屏幕上的张路石,刘治国就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激情笼罩。裂着嘴,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张路石晃来晃去的影子。

    “肯定吗?”柯俊雄问。

    “肯定!不会错的。你把图象调大点,我指给你们看一个地方……”

    刘治国指点着屏幕,柯俊雄调节着图象。

    “这儿……屁股上……看见了吗?有一块青色的胎记……”

    趴着的张路石全然不知摄像头的窥视。结实、健硕的屁股逐渐占据了整个画面。青色的胎记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华教授和柯俊雄都紧盯住那个地方。

    “……你们说,胎记象什么?象不象一片桑树叶子?”刘治国急促地说,生怕别人不相信。

    “桑树叶子?你说胎记象桑树叶子?”华教授的腔调,带着明显的发音生硬和含混,口辞有些不清。“你是怎么想到桑树叶子的呢?”

    “是我大哥说的。我抱他回家的时候,大哥就看到了胎记,就说象一片桑树叶子。我印象很深。”

    “你大哥?干什么的?”教授问。

    “我大哥是小学教师,名叫张志良,很有学问,在我们家乡双河镇很出名。”

    说起大哥,刘治国十分兴奋。

    “当时,大哥就说,孩子是捡回来的,就取名叫‘路拾’。后来上户口的时候,又说‘拾’这个字太直白了,不好,改成石头的‘石’。这个年轻人是不是叫张路石?”

    “不是!他不是你所讲的什么张路石!”柯俊雄狠狠地瞪了刘治国一眼。“这个年轻人叫徐福祥,小名叫阿福,是渔民的儿子,他父亲是海外的大商人。”

    “哦!也许……我有二十多年没回老家了!不知大哥和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老刘,你真的是老了!人老了话就多了!”柯俊雄脸色阴沉。“话多了就会……”

    华教授冲柯俊雄摆摆手。

    “你不要说他,让他讲。老年人讲的故事非常有趣,常常引起我的好奇心。刘……”教授含笑地看着刘治国,“不要紧张,讲讲你抱回孩子的事,我想听。”

    刘志国看着柯俊雄。

    “华教授是研究历史和民间文学的学者,他感兴趣的事,说明你的经历有研究的价值。况且华教授是你老板的朋友,你能讲给你老板听,同样可以讲给华教授听。”柯俊雄说。

    “我不大会讲话,挺招人烦的。教授你老人家不要嫌我罗嗦。”刘治国有些胆怯地望着这个奇怪的老头。“况且,那孩子其实是我偷或者说是抢的!”

    “没关系。想到什么就讲什么。”教授说。

    “都过去几十年了,记忆也不太好,恐怕……”

    “少说废话,抓紧时间!”柯俊雄呵斥道。

    “你不要凶他。”教授制止道。“让他慢慢讲,还有时间。刘!你拣要紧的地方讲,你究竟是怎样抱回家一个孩子,把那个过程讲出来就行。”

    “那我就从小时侯讲起吧!”刘治国咽了一口唾液,润润发干的喉咙管。“我本来的名字叫张志国。小时候,我们家很穷,父母都没有正式工作,干零活,做杂工。大哥是师范学校毕业,在镇上的小学教书,每个月有30多块钱的收入,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全家人都把大哥当神一样的敬着,他说什么,全家人都得听。连父母亲都不例外。动不动就是大哥怎样说,大哥怎样说……”

    “大哥……大哥!”教授喃喃自语道。

    “教授,您想说什么?”柯俊雄探究的目光盯着教授的脸。

    教授怔了一下。

    “哦!没什么。刘!你接着讲。”

    柯俊雄泛起一团疑云。刘治国讲述的大哥,肯定激发了教授的联想。

    “他会不会是那个大哥?”柯俊雄突发奇想。可马上又否定。“不!不会是的!刘治国不会不认识自己的亲大哥!”

    柯俊雄觉得自己很可笑。但教授的反应不能不让人怀疑。

    “老刘,你坐下,慢慢地讲,最好讲详细点。”

    柯俊雄改变态度,掏出香烟,扔了一支给刘治国,自己先坐下来。

    接过烟,刘治国礼节性地点点头,跟着坐下。

    “在家里,男孩子就我和大哥,其他的全是女孩子。我是老幺,同大哥相差十五岁。父母对我百般溺爱,迁就。大哥说,会把我惯坏的。父母说,男娃儿嘛,都是不安分的,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小时侯,我挺捣蛋的,常常跟着大孩子干坏事,围着人家的烟摊、水果摊,偷拿香烟、水果。我家住的是大杂院。院儿里有个绰号叫王驼背的老头,是个收破烂的单身汉。解放前,他就是个盗贼,蹲过大牢,肩胛骨被打断,成了驼背。我五、六岁的时候,经常叫我到他屋子去,拿一些东西给我吃。那些东西在家里是根本吃不到的。小孩子分不清是非,他给我好吃的东西,我就认为他是好人,就听他的话。大哥发现后,制止我,还打骂我。可我还是偷偷地去。父母并不在意,认为王驼背无儿无女,喜欢小孩子罢了。吃了东西后,王驼背就教我练武术。他说我身手灵巧,有悟性,是练武的好材料。所以,我就开始站马步,压腿,砍砖头,杂七杂八的学了很多。七、八岁的时候,街道成立大伙食团,定量供应。我常常吃不饱,往王驼背家跑得更勤快了。他总会拿出东西让我填饱肚子……”

    刘治国停下来,四下看看。

    “我想喝水。”

    柯俊雄递过一听可乐。

    刘治国摆手道:“我喝不惯这个东西,有白开水就行。”

    “哼!还挺讲究的呀!”

    “给他喝啤酒吧。”教授说。

    柯俊雄从酒柜里拎出一听啤酒,扔过去,“喝吧!但是有一点,别说酒话。”

    “谢谢教授!”

    刘治国熟练地拉开啤酒罐的匙皮,对着罐口猛喝一气。

    “咳!真是好东西,既解渴,又润嗓子眼儿……”抹抹嘴皮子,继续讲。“到了灾荒年,更是整天觉得饿,觉得肚子空空的。坐在教室里,就盼着机修厂的汽笛早点响。汽笛一响,就是开饭的信号。我就不顾一切的跑出教室,跑出学校,去食堂排队。等我到大饭桶跟前时,母亲或是姐姐她们就来了……”

    刘治国将剩下的啤酒喝完,五指一合,将易拉罐捏的瘪瘪的。

    教授和柯俊雄不动声色地看着刘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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