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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7落空

    秦清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额上忽然一阵冰凉,她浑身一个激灵,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萧璟焦虑的俊脸,她的心蓦地一沉。萧璟鬓角微乱,面容疲惫,眼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全不见平日倜傥潇洒的神采。看见秦清醒来,他的神情骤然一松,面现喜色,唤道:“清!”声音暗哑,显是方才太过惊惶。秦清的心里忽然涌起一丝难言的滋味,轻声道:“殿下……”

    秦清缓缓地转动脑袋,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望云客栈,此刻正躺在她被劫时所睡的小床之上。她坐起身来,面上露出迷茫之色,问道:“你这是……”望望窗外的天色,讶道:“我又睡过头了?!”萧璟道:“清,你什么也不知道?”秦清面露不解之色,低头看看自己满是烟灰的衣裳,惊道:“发生什么事了么?”萧璟眉头微蹙,面上有些犹豫,似是想着如何开口。

    钟琴从走廊上跑来,远远叫道:“殿下!”萧璟回头道:“查得如何?此人可是混在房客之中?”钟琴道:“镇长已派人守住客栈的各个出口,不过……”钟琴的表情有些不安。萧璟道:“不过什么?”钟琴低声道:“不过这客栈里住的都是四方商客,在这儿不过是歇脚过夜,大多数在卯时就离开客栈继续赶路了。眼下辰时已过……”他昨夜早秦清一步中了迷香,一点力也没有出上,好不容易萧璟找回了秦清,他却好像又办砸了差事,说着说着不由得惭愧地垂下头去。

    萧璟紧紧皱起眉头,道:“走了多少?”钟琴道:“据掌柜的说,走了已有四十六人,最早的已动身近两个时辰,最晚的刚走了盏茶功夫——殿下,要不要让派人去追?”萧璟沉声道:“不用了……”这么多人往四面八方而去,又没有画像,派人去追如同大海捞针。他默然半晌:“你让镇长替本王将令喻传至各郡县府衙,命他们即刻张贴告示,务令所有人家小心提防此人;同时发出悬赏,若能缉得此人,赏银两千两。”钟琴应声“是”,快步而去。

    秦清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萧璟面色微沉,将昨夜之事缓缓道来,末了道:“此人近两年来已做下十多桩案子,掳去的都是大户人家的姬妾,这些女子失踪之后,便都下落不明,官府怀疑她们已被毁尸灭迹。”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秦清一眼,目光中尤有余悸。秦清想起被她放走的那人,觉得他实在不似如此残忍之人;但知人知面况且难以知心,更别说她凭的不过是一点直觉……她的心中难受之极。

    萧璟道:“此人不但掳劫女子,而且同时盗走许多价值连城的宝贝,使得那些大户人家对他恨之入骨。可是他的作案地点毫无规律,且事先计划周密,手段卑鄙,令人防不胜防;唯一一次失陷,也被他以极高明的轻功逃了出去,而且因为面戴银质面具,无人见过他的真容,以至于官府束手无策。”他的目中闪过厉色:“此人端是奸狡无比——我带着人终夜搜捕,又派人命了镇长帮忙,谁知他竟将你藏起拖延时间,自己早已跑得没了踪影!”

    秦清低头不语。萧璟的面色渐渐缓和下来:“不过他总算没有伤了你。”他凝视着秦清,幽暗的双眸中全是悔意,低声道:“昨夜若非我装作中了迷香想看他有什么企图,他根本不可能将你掳走。我满以为他是冲着我而来,没想到竟会是……若是你因此出事,我……”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缓缓地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她的,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和后怕。冰凉的感觉一点点透过秦清手上的肌肤,她的眼眶却有些发热,心里有种又酸又涩的感觉。

    钟琴替秦清送来了干净的衣裙,萧璟道:“换好衣服之后我们就起程,日落前便可抵达余杭。你昨夜没有睡好,一会上了马车再好好养神。”秦清点点头。萧璟松开她的手,走到门边时忽然回过头来,犹豫着道:“清,为何……你睡觉时怀里还揣着发钗?”秦清心里一紧,掩饰地低下头去,轻声道:“自从那日被梁皓的人劫持过之后,妾身便随身带着金钗……虽然并不能真的防身,但聊胜于无,总是心安一些。”

    萧璟心里一痛,沉默良久,低声道:“对不起。”秦清闻言,知道自己成功地瞒过了萧璟。他一向十分谨慎,对她却完全没有起疑,是因为关心则乱,还是内疚自责?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她都应该高兴,应该长长地松一口气——可是她竟没有这样的感觉。望着被萧璟轻轻带上的房门,秦清的神情有些怔忡。

    一路上,秦清并没有打盹,倒是萧璟因倦极而沉沉睡去。秦清掀开窗帘望着外边的景色,心情起伏不定。余杭已经在望,期盼了那么久的日子终于就要到了,李瑜是不是真的在那里等她?几个月来,她一直坚定不移地相信着李瑜就在那里,与他重逢的希望支撑着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难关;可是事到临头,她却开始害怕起来 ——万一他不在那里,她要怎么办?!她简直不敢去想。

    经历了昨夜之事,又听萧璟说了关于那人的来龙去脉,秦清心里已有了逃走的法子,虽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却值得一试。自始至终,她没有动摇过要回到李瑜身边的信念,即使此刻,她也还在心中不断地思考完善着逃走的计划;只是,身后的那个正在熟睡的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硬生生地在她的兴奋和喜悦中增添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秦清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萧璟在对面的软榻之上睡得正沉。这是秦清第一次看清他的睡颜。他睡着的样子很安静,敛去了霸气和张扬;长而浓密的睫毛一动不动地覆在眼下,遮住了那双慑人心魄的眸子,此刻的他显得单纯而无辜,像一个孤独的孩子。他的身上原本搭着一张薄毯,不知什么时候已滑到了一边,尽管初秋的天气并不算凉,秦清还是倾过身去,轻轻地替他将毯子拉好。

    像萧璟这样的人或许永远不会真的沉睡。睡梦中的他似是感觉到身前的动静,本能地伸出手来,抓住了秦清捏着毯角的柔荑。掌中的小手温暖而柔软,萧璟刚刚蹙起的眉头舒展了开去,手上紧了一紧,心满意足地睡去。秦清呆住。她没有抽出手来,也没有起身过去,就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倾着上身坐在自己的榻沿,任他握着她的手。车帘隔绝了外间的喧嚣,车厢中一片静谧,时间缓缓地流淌,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马车在城门落锁之前进了余杭。此时申时未过,天色尚明,马车悠然驶在宽阔的石板路上,耐心地寻觅着落脚之处。城内主街沿湖而筑,道旁密密地建着各种商铺酒楼,热闹非常。商铺之间时有窄窄的小巷直抵湖畔,目光一瞥,便会闪过迎风飘扬的柳绦和波光粼粼的湖水,为满目的繁华平添了一股别致的秀色。

    “揽月客栈”临湖而筑,上下三层,客房六十四间,间间窗户皆是面湖而设;投宿在此,白日可步行游湖,夜间可推窗赏月,美景无限。一楼设有三个独立小院,院内绿树成荫,厢房两套,宽敞舒适、装潢精美。最南面的一间小院格外雅致,院内种着十数种花卉,引得蜂蝶翩翩;一棵百年老树郁郁葱葱,粗枝直伸到隔壁裁缝铺的后院。秦清以不愿重蹈前夜覆辙为由,否决了钟琴的几次投店提议,一直到了此间才点头称许。

    似这般高档的客栈,均是为贵客而建,厢房分作里外两间,里间为主人卧室,宽敞精致,各种摆设应有尽有;外间则仅有一张小床,专为仆从侍妾等而设,使他们既靠近主人又无法窥视,便于随时听命。因为将在此处留宿多日,钟琴将随身物品从车厢里取出,一一送了进来。秦清将她的物什整齐的放在小床床头,然后利索地同钟琴一起布置里间的卧室,萧璟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幽深的目光片刻也没有从她娇小的身影上挪开。

    一切布置妥当之后,小二送来了晚膳,五菜两汤,香气四溢。秦清虽早已腹内空空,但此刻的心思却全不在饭菜上面,尽管她已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心急,却还是没有忍住,趁小二摆放餐碟之际,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小哥,这西湖一带都有些什么好的去处,可否说来听听?”

    那小二显然已被无数人问过这样的问题,闻言毫不意外,笑了笑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那小二笑容可掬,口齿伶俐,从名山古刹讲到雨中荷花,从豪华画舫讲到月下泛舟,从当地名士讲到书阁名胜,讲得端是引人入胜,钟琴听得双目发光,连萧璟也有些专注起来。秦清面带微笑地听着,不时附和着点点头,心里却愈加焦急,直到小二说出“还有那‘西湖十六桥’,站在桥上,举目美景如画,远近风雅之士无不闻名而来”,她才目光倏地一亮。

    小二道:“数百年来,余杭的历任知府在西湖掘湖造堤,筑石修桥,时至今日,湖上已有十六座桥。这造堤修桥之举原是为了疏浚湖水、预防干旱,谁知建成之后竟成了文人雅士赏景的佳处,历代才子们在桥上不知留下了多少绝句名篇。后来的知府们察觉了这点,再建桥时便刻意请来名匠大师,使得这湖上的石桥各有千秋、美轮美奂。小的曾听一过路的书生道‘人在桥上,桥在湖上,湖在画中;若能长居此地,日赏美景,功名皆如粪土’。”

    秦清大喜过望,强捺下心底的激动,不动声色地道:“不知都是哪十六桥呢?”小二得意地一笑,掰着指头如数家珍:“东有横波桥、揽胜桥、锦绣桥、锦鲤桥,西有卧龙桥、青虹桥、望东桥、听雪桥,北有望月桥、惊鸿桥、北山桥、浮渡桥,南有明珠桥、碧浪桥、古钟桥、玉景桥。”小二心存卖弄,说得既清脆又流利,秦清却听得越来越是心凉。

    小二话声落下之时,秦清脸上的笑容已极近勉强。虽然一早知道听到“断桥”的希望渺茫之极,但她终究心存了侥幸——几个月以来,她一直安慰着自己,那无法追溯根源的西湖名桥,或许早在两个时空走向岔路之前便已建成。如今严酷的现实打破了幻想,她的心里一阵慌乱。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她,她却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努力地露出微笑,对那小二道:“谢谢小哥。”

    钟琴会意地递过一小锭赏银,小二接过赏银道:“诸位客官请慢用,有事尽管吩咐小的。”眉花眼笑地退了出去。萧璟微微一笑:“这许多去处,清想先去哪里?”秦清心乱如麻,勉强笑道:“公子决定便是。”萧璟有些担忧地看她一眼:“清,你……可是还在想着昨夜之事?”

    秦清知道她的异样已经落入萧璟的眼中,掩饰反而令他生疑,当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轻声道:“许是奔波了两天,有些累了,妾身才会胡思乱想。休息一宿就没事了。”萧璟眼里闪过一丝心痛,沉默半晌,低声道:“用完晚膳早些歇息吧——不要担心,我保证,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发生了。”秦清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轻轻 “嗯”了一声,垂下眼帘,小口小口地吃起饭来。

    夜里,秦清躺在床上不断地责怪自己。是的,她让周济人带给李瑜的口信不过是临时起意,想要给李瑜一个好好活着的理由,不要他冒险上京寻她。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恨自己——为什么要约在断桥?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很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地方?!如今她真的来了,安抚或许就要变作现实,却让她与他去哪里重逢?

    秦清忘了,她托周济人传话事形势有多么的险恶,有几人能在那样的时候清醒地思考每一个细节;她也忘了,不是断桥,她又可以与他约在哪里?在原来的世界,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而在这个世界,他们记忆中的任何一处都已面目全非。即使是在他们的家乡吴郡,他们又能认出哪里,约在哪里?

    秦清没有彻夜不眠。她告诉自己错误既已铸成,多想也是无益;如今她要做的,是快快离开萧璟。只要能够离开,只要李瑜真在余杭,她总会想出法子找到他的!不过,在她的意识滑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她的心里还是划过一丝恐惧——李瑜会不会已经放弃了呢?毕竟,这个世界没有断桥;她犯的错误……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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