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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3次日

    萧璟回到清园时,秦清已经睡熟。他在她榻边坐下,出神地看着她的睡颜。她紧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静静地覆在眼下,月色流过,在她玉石般的脸颊上投下深深浅浅的暗影;粉嫩的唇瓣轻轻的抿着,带出一丝倔强,令人忍不住想要撷取,却又心生怜惜。经历了噩梦般的一天,此刻的她显得不可思议的安静,只有秀丽的双眉微微蹙起,一刻也不肯松开,诏示着即使梦里也驱之不去的疼痛。

    萧璟无意识地伸出手去,轻抚她的秀眉,想要抚平其间的痛楚。睡梦中的秦清不舒服地动了一下,似是不满被人打搅,眉头皱得更紧。萧璟的指尖停在她的眉心,怔了一怔,整个人好似忽然从迷梦中惊醒,目光向她的腿上看去。她的脚踝处依旧缠着萧璟日间替她包扎的纱布,只是原本雪白的纱布上不知何时已透出了点点暗红。萧璟踌躇了一下,起身走到衣柜旁,取出那日秦清替他裹伤时用的药箱,又轻轻的走回到脚边坐下。

    秦清今日实在是倦极了,她也确实睡得很沉,但是几个月的王府生活已让她习惯了警醒,在睡梦中感到脚下的动静,尽管十二万分的困顿,她还是努力地睁开了眼睛。朦胧的月光下,她看见萧璟坐在软榻的另一头,正在缓缓地拆掉她脚上的纱布,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了她。但是纱布与伤口分离的瞬间,还是扯动了黏附的皮肉,秦清痛得“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睡意顿时少了几分。

    萧璟微微皱了下眉头,转眼看向秦清,见她略带迷茫地转动着目光想要坐起身来,伸出手去将她按住:“别起身,一会儿就好。”药粉洒在伤口上,带着舒服的凉意,疼痛渐渐缓解,秦清地眼皮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混沌。她的双眼慢慢地阖上,最后看见的是萧璟专注的侧脸。这一次,她睡得很香很静,不知何时展开的眉头再也没有蹙起。

    秦清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神清气爽、精神饱满,天色却还尚早,晨曦刚刚透过窗棱洒进房间。室内的大床上没有萧璟的身影。她恍惚地忆起昨夜的情形,几乎怀疑那是自己的梦境,然而低下头来,却看见腿上的纱布确已焕然一新,不由有些怔忡。

    竹亭前方的平台之上,萧璟正在练剑。此刻的他未着亲王的华衣锦袍,而是换上了一套束身的短装,肩宽腰窄,身形修长矫健。人若游龙、剑如闪电,一时间,风流低靡之气敛去,整个人尽显意气风发。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萧璟迅速收入剑势,回过头来。

    秦清收回目光,低头走上前去,轻轻一福:“殿下。”萧璟看向她的伤处,道:“感觉好些了么?”秦清轻声道:“好多了,谢殿下挂记。”感觉到她的淡漠疏离,萧璟目光微暗。恰在气氛尴尬之际,钟琴拎着食篮向二人快步走了过来,行礼道:“殿下,清夫人。”萧璟道:“你在亭里摆膳。我回房更衣。”说罢看一眼低头不语的秦清,向房内而去,走了两步,听见秦清在身后低声道:“妾身想去客房探望故友,请殿下恩准。”

    萧璟停住脚步,沉默了片刻,道:“逸之半个时辰前已告辞离去了,听说你还在熟睡,让我不要叫醒你。”秦清怔住,良久后“哦”了一声,慢慢走到亭中坐下。经过了昨夜的长谈,她并非不知道逸之已没有留下的理由,只是他像这阴郁王府中的一道清风,系着她与那些逝去的日子,她眷恋着那种安心的感觉,不愿去想他会离开。可是分别终究还是来临,而且来得那么快,转眼间,今晨的王府又回到了昨日的模样。

    秦清埋着头吃完了早饭,萧璟偶尔抬眼看她,却始终没有说话。钟琴察觉到气氛的异样,低头垂手地侍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饭后,秦清站起身来,低声道:“殿下,妾身可否去探望小慈?”萧璟看一眼钟琴,钟琴赶紧道:“小人方才去看过,小慈还在昏睡,情况并未恶化。”秦清默然。萧璟握住她的手道:“今日留在清园陪我对弈,好么?”秦清不由得一怔:“殿下今日不去大营?”萧璟道:“有史迁和詹先生在,我不必事事躬亲。”

    秦清本能地转头望向钟琴。钟琴接触到她奇异的目光,不明所以。秦清顾虑地扫一眼萧璟,犹豫片刻,终究问了出来:“我昨日提起的厨子,找到了吗?”钟琴微微一愣,道:“殿下昨夜已派人去了大营,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不过……您还是要审他们?”秦清咬咬牙,沉声道:“不是我,是你。未免我教唆之嫌,你去问清楚他们入府的细节。”钟琴讶道:“您还是怀疑月夫人?!”想起自己先前多嘴的事,略有些不自在地看看萧璟,闭上了嘴。

    秦清如何不明白钟琴的意思?闻言她沉默了良久,方道:“人的心都是会变的。”钟琴有些迷茫。萧璟一直看着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更加幽深,闪动着难言的情绪。秦清并未注意到萧璟的神情,她的思绪忽然飘得很远,许久之后,才涩涩一笑,轻轻拍拍钟琴的肩头道:“过些年,看得多了,你就会明白的。”钟琴似是理解了她的意思,又似更加糊涂。他怔怔地看着秦清,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有一个瞬间,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竟是凄厉怆然、悲愤难忍;然而不过眨眼之间,她的脸上还是那个浅浅的笑容。

    萧璟对钟琴道:“你再派人去催,尽快将二人找到。如果还活着,命人严密看守,不许任何人接近,我与清一起去审。”钟琴蓦地回过神来,领命快步而去。秦清低头道:“谢殿下。”她缓缓地坐了回来,直到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仍被萧璟握住,抿了抿唇,轻轻地将手抽了回来。萧璟目光一暗。

    两人在亭中品茶对弈,一局棋到了傍晚依旧胜负未分。两人目光虽都凝注在棋盘之上,却各自心不在焉。秦清每下一子都耗时良久,似在细思棋局,实则意乱如麻,心思早已不知到了哪里;她的神情落入萧璟眼中,他虽然一言不发,却垂眼若有所思。

    晚膳之前,钟琴忽然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人还在竹廊之上,声音已传了过来:“清夫人,小慈醒了!”秦清蓦地站起身来,也没问过萧璟,拔脚几跑。钟琴吃了一惊,不由唤道:“清夫人……”目光不自觉地瞟向萧璟。萧璟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方慈的床边,方有德喜极而泣。方慈看见秦清,虚弱地唤了一声“清夫人”,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行礼,秦清急忙上前将她阻住,扶她好好躺下,柔声道:“你伤势很重,别乱动!”方慈的嗓子在昨日受刑时惨叫得几乎失声,此时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沙哑:“谢谢清夫人救了奴婢的性命……”秦清摇摇头,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方慈还未出声,方有德已在秦清面前跪下,重重叩首道:“夫人一再救我家人性命,我们本已无能相报,夫人再如此说法,岂非折杀我们?”秦清手忙脚乱地将他搀起,再看到方慈黑白分明的眼里真诚的感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更是愧疚难言。

    秦清默然了一会,转头问钟琴道:“那两个厨子找到了吗?”钟琴面色微变,目光有些闪烁。秦清心里一紧,追问道:“怎么了?”钟琴知道她有多重视此事,犹疑半晌,硬着头皮道:“两人均已找到,不过在昨日各营叛乱之时,因为负隅顽抗,已被史刺史的部下剿杀。”纵使早有准备,秦清仍是心里一凉,道:“你如何知道他们是那两人?”钟琴低声道:“小人已请昨日为他们放行的两名门卫前去营里辨认过尸首,确认无误。”

    秦清呆了一呆,在桌前无力地坐了下来。方有德父女不解地看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却不敢开口询问。她定定地看着床上的方慈,那双单纯的眼睛正担心地看着她。这无辜的小姑娘刚刚从鬼门关闯了回来,憔悴的脸上还没有一丝血色,面上的神情带着不自然的平静,显是在强忍着身体的剧痛。秦清的双手在袖中微微收拢——就这么算了么?做了这么残忍的事,她却可以逍遥法外?秦清的身体因愤怒而轻轻地颤抖。

    钟琴忧心地看着秦清,轻声道:“清夫人,您没事吧?”秦清蓦地回过神来,强压下心底激烈的情绪,摇了摇头,像一脸关心的方有德父女安抚地笑了笑。有德寸步不离地守了女儿一个昼夜,加上大喜大悲,神情十分委顿,秦清道:“方叔,大夫说过,小慈只要醒来就会没事的,你回去休息吧,我替你守着她。”话音刚落,方有德与钟琴便异口同声道:“这怎么使得?”

    方有德道:“小慈是夫人的婢女,尊卑有别,岂能反要夫人来照顾她?万万不可!”钟琴道:“清夫人,殿下在等您回去一起用膳……”见秦清不为所动,转念一想,道:“小人立刻另找两名婢子过来照顾小慈!方叔可以回房休息,您也可以放心……清夫人,您看这样可好?”秦清找不到理由可以辩驳,只得点头称好。两人走到快到清园时,她忽然止住了脚步,变色道:“分派丫头的事情,也要通过月霞的吧?”

    钟琴见她如此紧张,吓了一跳,讶然道:“殿下没有告诉您吗?月夫人已不再负责府内事务了!”秦清吃惊道:“什么?!”钟琴低声道:“昨晚殿下知道您疑心月夫人之后便去了栖霞居,他与月夫人谈了很久,临走的时候让月夫人将所有府内事务都转交给小人了。”说罢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秦清怔怔地听钟琴讲着,这才知道,她和逸之在嘉畅苑听到的响动是萧璟悄然离去;也总算知道了月霞的来历。

    钟琴说到萧璟如何回答月霞的挑拨时,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在他听来,那只是一句寻常的吩咐,或许有些严厉,但殿下往常也并没这么说过;可是秦清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她知道萧璟是一个念旧的人,所以他虽怀疑却放过了月霞,可是,他竟说了那样的话……她的心情忽然有些烦躁。清园的拱门就在前方,秦清却不肯再向前走。

    钟琴走了几步发现秦清没有跟来,诧异地回过头。秦清也不走近,大声道:“我有事找竹姐姐,别等我吃饭。”不待钟琴反应过来,掉头就走。钟琴愣在当场——他又说错话了么?想起园内的萧璟和今日一整天的怪异气氛,心里不住打鼓,暗下决心一定要改掉这不知何时养成的多嘴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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