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不复当年
他以为小舟这样远远地飘开便可以避开那个宿命，便可以守住它所不敢拥有的美丽水幕，却不知它已滑到了旋涡的边缘，命运的手心里早有悲剧在悄悄铺展……
“五年不见，你变了许多。”唐墨瑛说。
唐三只是笑，笑面前的大哥变得更多。大哥已完完全全是一副储君的模样了，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尊贵与威严，教他见了熟悉又陌生——那是一种属于那个站在峰顶的家族所特有的俯视天下的骄傲，他从生下来也在其中浸润着。虽然这几年来，他很想忘记，但这种骄傲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他越想摆脱，越会不自觉地流露。他真的很羡慕大哥可以将这种骄傲堂而皇之地昭显，而他却只能将这份骄傲当做一种桎梏。
“怎么，长大了便不爱说话了？”唐墨瑛玩笑道。
唐三微笑：“见到大哥的帝王之气，臣弟哪敢多言？”
“你也这么说？”唐墨瑛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无奈来，“在宫里，我便找不着一个知心的，想不到出了宫，你也……也许，真不该当这个太子的。”
“不，哥，怎么能这么说？”唐三忙道。
唐墨瑛苦笑：“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是不喜欢去争些什么的。”
唐三低眉看着脚下自己的影子，没有说话。他很清楚大哥的本性，他其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即使他也拥有皇室中人争权夺利的手腕和通性，可比起其他人来，他的确心太软了，也太懦弱了。一个善良的人，在民间，他会成为一个好人，在宫里，他却会成为一个败者。当一个肩负天下的储君，其实他并不合适。
唐墨瑛又接着道：“朝政纷乱，兄弟之间更是钩心斗角，我真的很累。”说着，他拍了拍唐三的肩，又叹了口气。
唐三抬起头来，深邃的眼睛淡然地望向远方，悠悠说道：“大哥，这便是权力的代价。”
他的声音真冷，冷得不带一缕感情，冷得已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置身于权力的旋涡之外。唐墨瑛怎会听不出这冰冷之中的婉拒意味，不禁叹服唐三的聪慧：他早已料到自己向他诉苦的含义了。于是他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你肯不肯回京助我？”
唐三摇头。
唐墨瑛自嘲地苦笑：“你果然不肯答应！虽然我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能理解：是那座皇宫伤你太深了。”
“不，是我……”伤了那座皇宫。唐三想这样说，可最终只说了一半——他的苦涩只能他自己知道，也只能他自己承受。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唐墨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八年前他那双平静得没有生气的眼睛，心里一软，于是他说道：“好了，我不逼你，我知道你一直身体不好。”
唐墨瑛的体贴让唐三心中愧疚更深，面对着这样一个推心置腹。手足情深的哥哥，他又怎能忍心拒绝他的求助？他道：“大哥，我虽无意朝堂，却也可助你于泉林之中。”
唐墨瑛笑笑：“那也好——现在强敌环伺，民心不稳，我这个太子是真不好当啊。”
说着，他们走到了梅海之前。
梅海那头立着一抹绝丽的背影，唐三只瞥了一眼，便知道那是小舞。
她穿着件红色的斗篷，站在那里，似在等人。
天空是一种澄净的浅蓝，冬日透明的阳光穿过满院横斜错落的疏影，折叠成纱一般柔和的光晕，洒在她的身影上，散射成一种妩媚的绯色，映衬着她那恣情绽放的娇艳动人。
唐三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站着——他一向都是这样远远地守望着这份美丽，也守望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怦然心动——她来了，他便走，这似乎已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她是谁？”唐墨瑛的声音有些异样。
唐三这才发现唐墨瑛竟也和他一样停住了脚步，两眼中映着那抹红色的魅影。
唐三觉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涩：“她……她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里面的小舞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回身向他笑道：“小三，你看这株梅花……”
真像是当日的情景，她依旧站在一棵梅树旁，依旧笑得耀眼过一树红梅。
眼前的景致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当日的情景和今日的现实竟在唐三脑海里重叠，教他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伪。恍惚之中好像又听见小舞在说：“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他听见唐墨瑛笑着喝彩，这才发觉今日的情景已换了主角，他已完完全全地身在了场景之外。
“今晚乃是月下赏梅的良辰，姑娘可愿与我同乐？”只听唐墨瑛问道，问得极温柔，却不容抗拒。
小舞愣了愣，随即便明白了唐墨瑛的意思，心头有种深重的恐惧沉沉地压了下来，她下意识地看向唐三，美丽的眼睛中充盈着无助。
唐三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平静的脸上一无表情，任谁也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小舞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起来，空洞得什么都不剩，只有漆黑的瞳人幽深如无尽的长夜，谁也不知尽头。
唐三的心便随着她空无一物的眼瞳缓缓地下沉，一直沉到无边的沉默中。
“你看怎样？”唐墨瑛又问了一遍。
感到绝望已如灭顶的潮水，悄悄地淹没了她的身心，小舞居然缓缓的笑了，笑得极轻，极淡，也笑了很久——“民女自然求之不得，而且殿下，民女房前便有一片梅海……”她答应了，还将唐墨瑛请去她的闺房！
她轻柔的笑声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入了唐三的胸膛，让他仿佛听到了“噗”的一声——他知道，那便是他心碎的声音——原来心碎竟是如此容易，不用猛烈的外力，不用拼命的敲打，只要轻轻一碰，其中充盈的爱恨便能漫溢，让它只能选择破碎，碎个彻底……
“唐三！你变了，变得我快不认识你……”轻轻的话，如同一阵风飘过唐三的耳边，是啊，变了，他们，都变了太多。
小舞的身影淡然地消失，仿佛从没有出现过，明黄的铃铛忽的清脆作响，他们都没有发现，一条细细的裂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铃铛之上！
唐三第一次觉得房屋里的灯很亮，很刺眼，将他碎了一地的心照得清清楚楚，连尖锐的棱角都照得那么明显。
房间显得很空，空得让若飞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回荡：“你为什么不说话？”
唐三苦涩地笑着：“说什么？”
若飞瞪着他：“你心里明白！”
唐三闭上眼睛，依旧微笑，笑得凄凉，笑得酸楚。
若飞正在气头上，见他依然在笑，眉头紧锁在一起：“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难道不知道小舞的心意吗？你怎么忍心将她送上龙床！”
“大哥……他比我好。”唐三的声音低得让人心痛。
若飞冷笑：“比你好？好在哪里？好在他是太子，好在他富贵吗？”
唐三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他能辩解些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辩解些什么？心头的沉重与悲哀早在见她看自己的眼神变得炙热开始，就压在他的心头了。这几年以来，它们已将他的心凌迟了太多次，即使现在再加上若飞的斥责，即使现在它又一次流血不止，他也丝毫不会在意。
若飞忽然停止了咆哮，两眼紧紧地盯着外面——对面的灯灭了，而唐墨瑛却不见出来。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随着隐灭的灯光刹那间坠到了谷底，他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粉碎。
将小舞视同亲人的他此刻哪还管什么主仆之仪，忍不住拉起坐在椅中一直沉默的唐三，将他拽到门口，指着对面漆黑的绣楼，对他吼道：“你看到了？！你毁了她了！”
唐三的目光依然冰冷得透明，幽深得像是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他直直地注视着绣楼上那扇漆黑的窗户，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终于灭了……”
“你怎么这么无情！”若飞被他的话惊呆了，他永远也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居然能在一个深爱他的女人委身于他人的时刻笑得出来，即使他不爱她，他也不该有这样的反应。更何况凭自己的直觉，他知道唐三并不是无动于衷。
唐三依然在笑：“灯灭了，不好吗？至少证明这一晚……她是安心的……”他的声音忽然颤得厉害：“难道你觉得夜夜看着她的房内孤灯长明，夜夜与她青灯相照是一件好事？你们从来就不知道，两盏青灯，两个影子，映在各自的窗棂之上是怎样的一种凄凉……”
若飞愣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因为他意识到唐三这是在向他诉说，而唐三一向不是个爱向别人解释的人：一句话如果他不想说，他就会将它一直藏到坟墓里。所以，他才更显高深，更显莫测，因为实在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而唐三此刻已不在乎自己是否还应再维持“若水公子”的一贯冷静了。他并非是神，他并非不知道痛。更何况他的心已经缺了好大的一个口子，伤痛、酸楚、委屈就像潮水一样汩汩地向外流着，让他想止也止不住。他依然在笑，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苍天：“你们都在怪我，怪我在大哥要人的时候不发一言。可是，我真的，又能说些什么呢？”
若飞动了动嘴，想接下他的问话。
唐三摇摇头阻止了他：“我知道你们想要我说什么，你们要我说她是我的……毕竟大哥是在天山遇见她的。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若是这样说了，她便真的成了我的女人了！”
“这样不好吗？”若飞脱口而出：这也正是一直埋在他心底的心愿，他觉得这世上实在再找不出其他的美丽能配得上唐三或小舞。
唐三苦笑：“不好，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为什么？”
“因为……我配不上她。”唐三又看了一眼他每天不知要看多少回的小窗，慢慢的走向院子。他的脚步很慢，很重，仿佛不堪重负，雪地上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延伸向远处一棵梅树，一树的鲜红。
“我活在这世上，已是一个错误。我身上有太多太多的苦，我一个人承受便罢了，怎能再教她来……”唐三没有再说下去，这已经是他所能倾诉的极限了：当雪覆盖住大地，有谁知道这满眼的洁白下面藏的是泥泞的黑土？就像是这世上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若水公子光鲜华丽的外表下面藏的是怎样一种深刻的自卑……
“你原来……是喜欢她的……”若飞低声说，他已渐渐没有了刚才的怒气。唐三话他当然不可能完全听懂，因为其中有太多太多的不堪重负并非是常人所能理解。可是他却知道能让唐三这样一个人开口向别人倾诉的该是怎样的一种悲痛，甚至绝望。他还能从他的话中感到一种真切的压抑，更有一份无奈的情感，深沉如海。
“若飞，我当真如此无情？”
“无情之人，往往有的时候却比任何人多情。”若飞声音低喃似在思索着什么。
“若飞，我好后悔，后悔当年的年少轻狂，明明早已经看出她的感情，却任由她继续恣意增长。直到今天，这份感情却伤得她那么重，我后悔当年为何就不把这段感情掐断。”
“原来……你早就知道……”
唐三停住了脚步，许久没有回答。最终，他转过身来，清清浅浅地笑着，只是眼中有晶亮的东西隐隐约约地闪烁着。他问：“下雪了？”
若飞仰头看看天，又看看他，回答道：“不，是你哭了。”
说罢，他便走出院子，头也不回。因为他知道一个男人的眼泪是不愿被别人看到的，更何况他自己的鼻子也有些酸了。
“泪吗？”唐三抚上自己的脸，果然有冰凉的水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凉得彻骨，要不是它们泉涌似的不断流淌，他还真以为是雪。
他真的做对了吗？看着她投入大哥的怀抱，便真的能给她幸福吗？
也许是的，因为在他心中，确实没有比大哥唐墨瑛更好的人了，他可以带给她一切：荣华富贵，锦绣江山，万千宠爱，甚至爱情。有了大哥，她便可以彻底地将他的影子从生命里挥去，她便可以开始另一段人生，有另一种生命。
他实在应为她高兴。
可心痛的感觉又为什么如此地强烈呢？仿佛是被剥离了生命的一部分。泪水更加汹涌的从颊上滑落，仿佛连眼眶也无力再承载。
这难道便是爱——他生来就不该拥有的奢念？
因为他自己不就是一个“爱情”的错误？一个深宫内院中不该有的悲剧？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那座冰冷的皇城，也想起了他将借大哥的手送给小舞的所谓“幸福”……
而幸福，深宫之中真的有幸福吗？
就像唐三此刻翻腾的思绪，远方的夜空呈现出一种诡谲的神色，深蓝色的上空之下竟是一层层从暗到明的色彩，从紫到橙，从橙到红，从红到粉，再从粉化为一抹水蓝。仿佛是上天一重重的叹息，叹息一段即将被高墙深院、金碧辉煌所掩埋的情缘。或红或紫的光晕映在唐三面前的红梅之上，散出一圈圈哀婉的涟漪，涟漪之下的红梅红得无奈，红得不再生气盎然。
——这是落雪的前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空终于变成一片深沉的墨蓝，压抑了许久的满腔冰冷和水汽，终于化为了片片飞雪……
当最后一片雪融进唐三的泪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自己已踏入了那个灭顶的深渊：原来他竟一直那么深地爱着她！
因为，不该轻弹的男儿泪，已如落梅，飘洒一夜……
一夜心碎，一夜销魂。
给点留言吧！雪儿爱你们！！
“五年不见，你变了许多。”唐墨瑛说。
唐三只是笑，笑面前的大哥变得更多。大哥已完完全全是一副储君的模样了，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尊贵与威严，教他见了熟悉又陌生——那是一种属于那个站在峰顶的家族所特有的俯视天下的骄傲，他从生下来也在其中浸润着。虽然这几年来，他很想忘记，但这种骄傲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他越想摆脱，越会不自觉地流露。他真的很羡慕大哥可以将这种骄傲堂而皇之地昭显，而他却只能将这份骄傲当做一种桎梏。
“怎么，长大了便不爱说话了？”唐墨瑛玩笑道。
唐三微笑：“见到大哥的帝王之气，臣弟哪敢多言？”
“你也这么说？”唐墨瑛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无奈来，“在宫里，我便找不着一个知心的，想不到出了宫，你也……也许，真不该当这个太子的。”
“不，哥，怎么能这么说？”唐三忙道。
唐墨瑛苦笑：“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是不喜欢去争些什么的。”
唐三低眉看着脚下自己的影子，没有说话。他很清楚大哥的本性，他其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即使他也拥有皇室中人争权夺利的手腕和通性，可比起其他人来，他的确心太软了，也太懦弱了。一个善良的人，在民间，他会成为一个好人，在宫里，他却会成为一个败者。当一个肩负天下的储君，其实他并不合适。
唐墨瑛又接着道：“朝政纷乱，兄弟之间更是钩心斗角，我真的很累。”说着，他拍了拍唐三的肩，又叹了口气。
唐三抬起头来，深邃的眼睛淡然地望向远方，悠悠说道：“大哥，这便是权力的代价。”
他的声音真冷，冷得不带一缕感情，冷得已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置身于权力的旋涡之外。唐墨瑛怎会听不出这冰冷之中的婉拒意味，不禁叹服唐三的聪慧：他早已料到自己向他诉苦的含义了。于是他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你肯不肯回京助我？”
唐三摇头。
唐墨瑛自嘲地苦笑：“你果然不肯答应！虽然我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能理解：是那座皇宫伤你太深了。”
“不，是我……”伤了那座皇宫。唐三想这样说，可最终只说了一半——他的苦涩只能他自己知道，也只能他自己承受。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唐墨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八年前他那双平静得没有生气的眼睛，心里一软，于是他说道：“好了，我不逼你，我知道你一直身体不好。”
唐墨瑛的体贴让唐三心中愧疚更深，面对着这样一个推心置腹。手足情深的哥哥，他又怎能忍心拒绝他的求助？他道：“大哥，我虽无意朝堂，却也可助你于泉林之中。”
唐墨瑛笑笑：“那也好——现在强敌环伺，民心不稳，我这个太子是真不好当啊。”
说着，他们走到了梅海之前。
梅海那头立着一抹绝丽的背影，唐三只瞥了一眼，便知道那是小舞。
她穿着件红色的斗篷，站在那里，似在等人。
天空是一种澄净的浅蓝，冬日透明的阳光穿过满院横斜错落的疏影，折叠成纱一般柔和的光晕，洒在她的身影上，散射成一种妩媚的绯色，映衬着她那恣情绽放的娇艳动人。
唐三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站着——他一向都是这样远远地守望着这份美丽，也守望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怦然心动——她来了，他便走，这似乎已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她是谁？”唐墨瑛的声音有些异样。
唐三这才发现唐墨瑛竟也和他一样停住了脚步，两眼中映着那抹红色的魅影。
唐三觉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涩：“她……她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里面的小舞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回身向他笑道：“小三，你看这株梅花……”
真像是当日的情景，她依旧站在一棵梅树旁，依旧笑得耀眼过一树红梅。
眼前的景致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当日的情景和今日的现实竟在唐三脑海里重叠，教他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伪。恍惚之中好像又听见小舞在说：“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他听见唐墨瑛笑着喝彩，这才发觉今日的情景已换了主角，他已完完全全地身在了场景之外。
“今晚乃是月下赏梅的良辰，姑娘可愿与我同乐？”只听唐墨瑛问道，问得极温柔，却不容抗拒。
小舞愣了愣，随即便明白了唐墨瑛的意思，心头有种深重的恐惧沉沉地压了下来，她下意识地看向唐三，美丽的眼睛中充盈着无助。
唐三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平静的脸上一无表情，任谁也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小舞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起来，空洞得什么都不剩，只有漆黑的瞳人幽深如无尽的长夜，谁也不知尽头。
唐三的心便随着她空无一物的眼瞳缓缓地下沉，一直沉到无边的沉默中。
“你看怎样？”唐墨瑛又问了一遍。
感到绝望已如灭顶的潮水，悄悄地淹没了她的身心，小舞居然缓缓的笑了，笑得极轻，极淡，也笑了很久——“民女自然求之不得，而且殿下，民女房前便有一片梅海……”她答应了，还将唐墨瑛请去她的闺房！
她轻柔的笑声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入了唐三的胸膛，让他仿佛听到了“噗”的一声——他知道，那便是他心碎的声音——原来心碎竟是如此容易，不用猛烈的外力，不用拼命的敲打，只要轻轻一碰，其中充盈的爱恨便能漫溢，让它只能选择破碎，碎个彻底……
“唐三！你变了，变得我快不认识你……”轻轻的话，如同一阵风飘过唐三的耳边，是啊，变了，他们，都变了太多。
小舞的身影淡然地消失，仿佛从没有出现过，明黄的铃铛忽的清脆作响，他们都没有发现，一条细细的裂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铃铛之上！
唐三第一次觉得房屋里的灯很亮，很刺眼，将他碎了一地的心照得清清楚楚，连尖锐的棱角都照得那么明显。
房间显得很空，空得让若飞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回荡：“你为什么不说话？”
唐三苦涩地笑着：“说什么？”
若飞瞪着他：“你心里明白！”
唐三闭上眼睛，依旧微笑，笑得凄凉，笑得酸楚。
若飞正在气头上，见他依然在笑，眉头紧锁在一起：“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难道不知道小舞的心意吗？你怎么忍心将她送上龙床！”
“大哥……他比我好。”唐三的声音低得让人心痛。
若飞冷笑：“比你好？好在哪里？好在他是太子，好在他富贵吗？”
唐三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他能辩解些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辩解些什么？心头的沉重与悲哀早在见她看自己的眼神变得炙热开始，就压在他的心头了。这几年以来，它们已将他的心凌迟了太多次，即使现在再加上若飞的斥责，即使现在它又一次流血不止，他也丝毫不会在意。
若飞忽然停止了咆哮，两眼紧紧地盯着外面——对面的灯灭了，而唐墨瑛却不见出来。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随着隐灭的灯光刹那间坠到了谷底，他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粉碎。
将小舞视同亲人的他此刻哪还管什么主仆之仪，忍不住拉起坐在椅中一直沉默的唐三，将他拽到门口，指着对面漆黑的绣楼，对他吼道：“你看到了？！你毁了她了！”
唐三的目光依然冰冷得透明，幽深得像是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他直直地注视着绣楼上那扇漆黑的窗户，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终于灭了……”
“你怎么这么无情！”若飞被他的话惊呆了，他永远也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居然能在一个深爱他的女人委身于他人的时刻笑得出来，即使他不爱她，他也不该有这样的反应。更何况凭自己的直觉，他知道唐三并不是无动于衷。
唐三依然在笑：“灯灭了，不好吗？至少证明这一晚……她是安心的……”他的声音忽然颤得厉害：“难道你觉得夜夜看着她的房内孤灯长明，夜夜与她青灯相照是一件好事？你们从来就不知道，两盏青灯，两个影子，映在各自的窗棂之上是怎样的一种凄凉……”
若飞愣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因为他意识到唐三这是在向他诉说，而唐三一向不是个爱向别人解释的人：一句话如果他不想说，他就会将它一直藏到坟墓里。所以，他才更显高深，更显莫测，因为实在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而唐三此刻已不在乎自己是否还应再维持“若水公子”的一贯冷静了。他并非是神，他并非不知道痛。更何况他的心已经缺了好大的一个口子，伤痛、酸楚、委屈就像潮水一样汩汩地向外流着，让他想止也止不住。他依然在笑，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苍天：“你们都在怪我，怪我在大哥要人的时候不发一言。可是，我真的，又能说些什么呢？”
若飞动了动嘴，想接下他的问话。
唐三摇摇头阻止了他：“我知道你们想要我说什么，你们要我说她是我的……毕竟大哥是在天山遇见她的。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若是这样说了，她便真的成了我的女人了！”
“这样不好吗？”若飞脱口而出：这也正是一直埋在他心底的心愿，他觉得这世上实在再找不出其他的美丽能配得上唐三或小舞。
唐三苦笑：“不好，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为什么？”
“因为……我配不上她。”唐三又看了一眼他每天不知要看多少回的小窗，慢慢的走向院子。他的脚步很慢，很重，仿佛不堪重负，雪地上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延伸向远处一棵梅树，一树的鲜红。
“我活在这世上，已是一个错误。我身上有太多太多的苦，我一个人承受便罢了，怎能再教她来……”唐三没有再说下去，这已经是他所能倾诉的极限了：当雪覆盖住大地，有谁知道这满眼的洁白下面藏的是泥泞的黑土？就像是这世上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若水公子光鲜华丽的外表下面藏的是怎样一种深刻的自卑……
“你原来……是喜欢她的……”若飞低声说，他已渐渐没有了刚才的怒气。唐三话他当然不可能完全听懂，因为其中有太多太多的不堪重负并非是常人所能理解。可是他却知道能让唐三这样一个人开口向别人倾诉的该是怎样的一种悲痛，甚至绝望。他还能从他的话中感到一种真切的压抑，更有一份无奈的情感，深沉如海。
“若飞，我当真如此无情？”
“无情之人，往往有的时候却比任何人多情。”若飞声音低喃似在思索着什么。
“若飞，我好后悔，后悔当年的年少轻狂，明明早已经看出她的感情，却任由她继续恣意增长。直到今天，这份感情却伤得她那么重，我后悔当年为何就不把这段感情掐断。”
“原来……你早就知道……”
唐三停住了脚步，许久没有回答。最终，他转过身来，清清浅浅地笑着，只是眼中有晶亮的东西隐隐约约地闪烁着。他问：“下雪了？”
若飞仰头看看天，又看看他，回答道：“不，是你哭了。”
说罢，他便走出院子，头也不回。因为他知道一个男人的眼泪是不愿被别人看到的，更何况他自己的鼻子也有些酸了。
“泪吗？”唐三抚上自己的脸，果然有冰凉的水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凉得彻骨，要不是它们泉涌似的不断流淌，他还真以为是雪。
他真的做对了吗？看着她投入大哥的怀抱，便真的能给她幸福吗？
也许是的，因为在他心中，确实没有比大哥唐墨瑛更好的人了，他可以带给她一切：荣华富贵，锦绣江山，万千宠爱，甚至爱情。有了大哥，她便可以彻底地将他的影子从生命里挥去，她便可以开始另一段人生，有另一种生命。
他实在应为她高兴。
可心痛的感觉又为什么如此地强烈呢？仿佛是被剥离了生命的一部分。泪水更加汹涌的从颊上滑落，仿佛连眼眶也无力再承载。
这难道便是爱——他生来就不该拥有的奢念？
因为他自己不就是一个“爱情”的错误？一个深宫内院中不该有的悲剧？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那座冰冷的皇城，也想起了他将借大哥的手送给小舞的所谓“幸福”……
而幸福，深宫之中真的有幸福吗？
就像唐三此刻翻腾的思绪，远方的夜空呈现出一种诡谲的神色，深蓝色的上空之下竟是一层层从暗到明的色彩，从紫到橙，从橙到红，从红到粉，再从粉化为一抹水蓝。仿佛是上天一重重的叹息，叹息一段即将被高墙深院、金碧辉煌所掩埋的情缘。或红或紫的光晕映在唐三面前的红梅之上，散出一圈圈哀婉的涟漪，涟漪之下的红梅红得无奈，红得不再生气盎然。
——这是落雪的前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空终于变成一片深沉的墨蓝，压抑了许久的满腔冰冷和水汽，终于化为了片片飞雪……
当最后一片雪融进唐三的泪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自己已踏入了那个灭顶的深渊：原来他竟一直那么深地爱着她！
因为，不该轻弹的男儿泪，已如落梅，飘洒一夜……
一夜心碎，一夜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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