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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3相见时难

    就这样回到了映玉带雪庄,我又继续着日日枕上听潮、酾酒看花的日子。然而终究是比不得前些时日了,心里总想着那个人就住在自己左近,便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约莫又过了半个多月,时节已入了七月份了,我那种焦灼烦躁的心情才渐渐安稳下来。

    由于天气益发炎热,而屋里又常摆着刻成富贵牡丹或是六合同春图样的大块冰雕,约莫能带来些许凉爽,于是我每日里便只是在屋里看书写字,不再去外面闲逛了。

    水墨丹青等人虽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问,流觞一直是淡淡的,每日里大多时间都是在她自己房里打坐练功。

    这日午后,方下了场雨,天气少见的凉爽,空气里弥漫着沁透清凉的水意。我总是在屋里闷着,此时亦不由心动,想要在庄内走走。流觞一直呆在自己房里,水墨今天不当值,是以我便由丹青和采绿陪着,在庄子里逛了开来。

    其实映玉带雪庄内的景色也是十分美丽,并不比外面山色差了多少。庄内遍植香花异草,也有假山小湖,闲时更可泛舟于湖上。

    只是此刻牡丹、芍药等等名品花期已过,而睡莲、芙蕖又开在湖里,我只懒得去划船,便信步在庄子里闲逛,倒颇有探幽访胜之感。

    “趁着今儿天气凉快,公主兴致也好,咱们可得好好把这庄子逛逛。”采绿很是兴奋,一双大眼睛到处乱转,几乎被夏日雨后的美景看花了眼。

    不过,这也难怪。之前在房府之时,她只是个小小的莳花丫鬟,即便后来到我近前服侍,毕竟时日也短,而此次我来别庄避暑,几乎太半时间都只是呆在房里,并不怎么出来。此番好不容易有了外出逛逛的机会,她当然是高兴。

    我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丹青笑骂道:“这小丫头,可就想着自己玩儿了,待会儿公主若是累了,便由我陪着回去,放你独个儿在此游玩吧。”

    采绿吐了吐舌头,道:“丹青姐姐向来和顺,怎的也学水墨姐姐来逗我?若是公主当真累了,那我可怎么敢只顾着自己?”说罢一双大眼骨碌碌转到我身上,讨好地笑了一下。

    我摇头笑了笑,点了点采绿的额头,笑道:“丹青说的是,便把你一人留在这里,看你怎么办?”

    采绿撅起嘴巴,方要不依,我又正色道:“采绿,怎的过了这半个多月,你这莽撞佻达的性子还是未见起色?今儿是此间没有外人,倘若他日有旁人在场,你再说出方才那等话来,便难保不会有人给你使绊子。你可明白?”

    采绿脸色微微发白,忙道:“奴婢明白,日后定会跟着水墨姐姐她们好好学,断不会……”

    我淡淡打断她:“跟水墨学,那就不必了。倒是丹青,你却真该跟她好生学学。”

    丹青行了一礼,微笑道:“谢公主夸赞。”

    采绿小心翼翼应了,又偷眼瞧我的表情,我只作不见,随便指了个方向,微笑道:“那边景色似乎正好,咱们且过去看看。”言毕便朝那个方向行去。

    采绿轻轻舒了一口气,忙忙地跟了上来。

    其实,映玉带雪确是个好所在,只是随便挑个方向走,便能寻到好景。此刻,我的眼前正盛放着大片大片雪白的木槿花,花瓣雪白,花蕊处却又是血一般的殷红,幽香袭来,远远望去,恰便似缀了点点红莓的团团云朵拢在树梢之上,令人观之忘俗。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我微笑吟道,侧过脸望向身畔双姝,却见丹青清雅,采绿娇憨,恰如春兰秋菊,妩媚之处各擅胜场,于是又抚掌笑道:“可不正是‘颜如舜华’么?”

    丹青采绿明白了我话中意思,俱都红了脸垂下了头,采绿低声道:“公主又来打趣奴婢们了。”

    我笑道:“好好,不与你们说笑了,咱们且往里边再走走,这地方我也没来过呢。”当下便向木槿林深处行去,丹青采绿急忙跟上。

    再往深处行去,木槿花香愈发醉人,我且行且游,心下微微舒畅,只觉前些日子那些烦恼之事,似乎确是淡了一些了。

    忽然,右前方不远处似传来女子的细语之声,听来颇有几分耳熟。

    我顿住了脚步,丹青和采绿显然也听到了,采绿方欲开口询问,丹青连忙捂住了她的嘴。

    我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领着她们悄悄向那处走去。

    躲在一丛花开葳蕤的木槿树之后,我轻轻拨开花丛,向前方望去。

    只见水墨穿了件流银素缎的襦裙,跪在一株木槿花下,树下有一个小小的牌位,牌位前还放着一个小香炉和几碟糕点。

    距离有些远,我看不清牌位上的小字,心下微感诧异,皱起了眉头。水墨也是没有亲人的,是谁去世了,竟令她在此私设灵位祭拜?更奇的是,她为何不与我说?

    只听水墨轻声说道:“你去得那般匆忙,而你头七之时,我又诸事缠身,始终未及这般好好地跟你说说话……现下,隔了这么久才来,你怪我不怪?

    “今日带了你最喜欢的翡翠糕和八珍饼,还有我新做的珍珠粉圆,你尝尝看,味道可还好?

    “我知你去得冤枉,心里必定是怨的。只是……公主她的确毫不知情,自也帮不到你什么,你……莫要怪她。

    “那日确是我言谈不慎,才教公主发现了蹊跷之处,她当时逼问得紧了,我才告诉了她,你在那脂粉里动手脚。只是……确是没有想到,你会因此而离开……

    “总之……你便安心转生去吧。下辈子……莫要再如此生一般。我以后也不会再来了。”水墨说完,又沉默了一阵,似乎还掉了几滴眼泪,而后便收拾了香炉牌位,又把糕点倒在地上,摸出个小药锄,掘了个小坑,把那些糕点埋了进去。

    一切都做好了之后,她左看右看,似是觉得再看不出什么破绽了,方四下里望了望,快步离开了。

    一时气氛冷了下来,丹青和采绿俱都低低地垂着头,恨不能把脑袋都埋到胸脯里了,大气也不敢出。

    我轻轻垂下眸,拳头在袖中微微攥紧,忽然觉着这个凉爽的夏日午后,一阵阵的寒意沛然而至,冷得几乎让人打起哆嗦来。

    “今日所看到的,本宫不愿再有第五个人知道。”我抬起眼凝视她们,冷声道,“如果让我在旁人口中听到这件事……”

    丹青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微笑道:“不知公主所说却是何事?奴婢什么也没看到啊。”

    采绿讶异地转头看她:“丹青姐姐,你……”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又冲采绿道:“以后多跟着丹青,莫要和水墨走得太近了。”

    采绿愣愣地点了点头,眉头微微皱着,似还在不解方才丹青为何那般说话。

    我也无心多跟她解释,闹了这么一出,再好的赏景兴致也没了,当下便带她们打道回府。

    只是……水墨口中说的“公主她的确毫不知情”,这个“情”,到底是什么?

    水墨和夕照又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为何……这么多年来,我——不,应该说是以前的高阳,还有杨妃、李世民这些人,竟连丝毫端倪也没瞧出来?

    而这一切,又与长孙无忌有怎样的瓜葛?

    我心下越发惴惴,却也知道不能马上去盘问水墨,不然,则恐怕会打草惊蛇。只能慢慢套她的话便了。

    然而,巧的是,从木槿林里一回来,便有丫头回禀我说,水墨病了,似是因雨后天气凉快,穿得少了些,故而着了凉。

    我自是打从心底里不信的,水墨的身子,哪里有恁般娇贵?于是特意请了太医给看诊,然而太医也证实了水墨确是得了风寒之症,需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

    如此,我也只能嘱她好生休息、按时服药。旁敲侧击寻查真相之事,也只能暂时搁下了。

    然而,似乎是注定了,我无法拥有一个平静的别庄避暑的夏日。这日,竟又生了事端。

    当时,我正在书房临魏碑《龙门二十品》中的《魏灵藏薛法绍造像题记》,一笔一笔缓缓写就,虽难称银钩铁划,到底也是自有风骨。习字临帖很能令人平静心神,在前世时也是如此,每当心头烦乱之时,我便会摆开文房四宝,静静写几篇书法凝神。

    “公主,公主……”丹青在门口轻声唤我。

    我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笔下的蚕头燕尾,一边道:“何事?进来说。”

    丹青走进屋来,道:“外面有人求见公主,是个……是个小和尚。”

    小和尚?我心头一跳,笔下却不停,只淡淡道:“是么?那还不快请人进来,切不可怠慢了佛门之人。”顿了顿,又问道:“你们没有告诉他我的身份吧?”

    丹青摇头道:“回公主的话,奴婢们不敢妄言。”

    我点了点头:“那便快去迎那位师父进来吧。”

    丹青躬身一礼,而后快步离开了。

    不多时,便听得门外脚步匆匆,有人急急地闯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大声急喊道:“女施主!女施主……”

    我依旧握着笔,抬头瞄了一眼,却见悟空小和尚站在那里,满头大汗、神色惶急、气喘吁吁,形容颇为狼狈,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我心微微一沉,他这般急,却难道……是辩机出什么事了么?

    心里如此想着,我面上还是微笑道:“悟空小师父这是怎么了?急成这样,快先坐下来喝杯茶喘口气……”

    “女施主……女施主救命啊!”然而,不待我说完,悟空却扑通一声跪下了,眼圈已经红了,嗓音里也带了沙哑的哭腔,“我师父他……他不好了!”

    我手一颤,饱蘸浓墨的古法胎毫也跟着抖了抖,落下一滴浓黑的墨在雪白的玉版宣上,污了精心写就的文字。

    当我随着悟空急匆匆赶到辩机所居的草庐之前,看到眼前紧闭的门扉之时,竟有点胆怯,不敢推开门。

    “……半个多月前,就是女施主你走后不久,师父曾去过长安城郊一些贫户家中布施,回来之后……就开始不停地咳嗽,有时候甚至……甚至还能咳出血来……消瘦得特别快,小僧也曾请过郎中大夫,但那些人一听小僧描述病症,便……便都似见了洪水猛兽一般,避之唯恐不及……师父,师父现在……呜呜……”

    悟空凄惶之言犹在耳畔,我闭了闭眼,深吸口气,推开了门。

    屋内浑浊之气扑面而来,那人卧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薄一层被子,额上布满了冷汗,眼睛紧闭,双颊瘦削得凹陷进去了,呈现出不祥的嫣红色。榻边一只木桶里,装了半桶淡黄色的草纸,隐隐能看到纸上沾染的血迹。

    我踉跄退了一步,只觉心中狠狠一痛——这谪仙般的人儿,怎能、怎堪忍受如此可怕病症的折磨?

    ……肺痨,肺结核,在中国古代,几乎便等同于绝症。

    方才过来之时,丹青等人便听出来是肺痨的症状了,采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我不让我去,连一向沉稳的丹青也是长跪不起,劝我别去。

    甚至病中的水墨也出来了,又道请太医过去诊治即可,我不必亲自前去。

    最后,还是流觞平静道:“公主有随身携带的香玉丸,只需含一丸压在舌下,当可保得万一。”

    既有流觞如此说,而我又态度坚决,丹青等人这才作罢,为我准备了丸药,亲眼看着我含了,才稍稍宽心。

    我定了定神,勉强忍住心头之痛,进了屋子,悟空也紧跟着进来了。

    一直随侍在侧的流觞默默看了我一眼,也走了进来。

    我轻轻坐在床沿上,辩机眉头微微拢着,清俊如玉的面庞此刻是一片灰白之色,似乎在睡梦中也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我抿了抿唇,道:“此间不是养病之所,流觞,让他们把软轿抬进来,我们接辩机师父回庄治病。”

    流觞一惊,向来冷漠无波的眼眸也划过惊诧之色,脱口道:“公主,不可……”

    我没有理会她,只道:“动作快一些。”

    流觞沉默了,看了我一眼,躬身道:“是。”而后便离开了屋子。

    “女施主……呜……多谢女施主!”悟空眼圈又红了,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女施主定是观世音菩萨转世,小僧,小僧……呜呜……”

    我不语,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晦暗,心头沉重得几乎要窒息。

    肺痨,肺痨,肺痨……辩机,你为何偏偏染上了这几乎是必死的病症?

    我睁大双眼,勉强忍住落泪的冲动,轻轻伸出手去,覆在了他冰凉消瘦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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