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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凉风起天末

    由于是轻骑便装出行,是以我们只乘坐了普通的车辇。我无心观赏长安城内风物民情,只命车夫从速催马,而后便闷头回忆方才的事情。

    蓦地,我心中一动,转头问流觞:“两位公子的居所在何处?”可怜高阳嫁入房家将近一年,却连自己丈夫的住处都不清楚。

    “大公子的无心斋和驸马的停云轩都在府中西侧,互相毗邻。”这是我第一次听流觞开口讲话,她的声音低柔而冷冽,有些沉郁,但十分动听.

    我“唔”了一声,又低头想了一阵,忽而唇边漫上淡淡一层笑意,缓缓靠在椅背上,曼声道:“让车慢点儿,颠得我都受不了了。”

    流觞看了我一眼,没多说什么,便探头出去吩咐了。

    待她回来,脸上依旧是一副酷酷的表情。我心下好笑,道:“流觞,你是不是有些奇怪为何我又让这车慢了下来?”

    流觞菱唇微抿,抱拳道:“请公主赐教。”

    我轻轻把玩着车窗旁工绣翟凤朝阳云锦上垂下的朱色流苏,淡淡道:“我素来与二位公子不睦,他们不会无缘无故朝着去含宜馆的方向而行,而今晨他们显然是直直地冲着含宜馆而去的,是以定是有事要知会给我。显然,便是这让官一事了。

    “况且若是父皇真要与房大人议事,又怎会让他们这两个小辈听见?若真要让他们参与议事,又怎不令他们同房大人一道留在宫中?故而,我以为是父皇故意让他们听见,好教他们回府转告我,进而试探我的反应的。”

    流觞静静听着,眸中异色一闪而过,半晌低低地道:“公主,果然与以前不同了。”

    我微微一笑,一颗心却在缓缓往下沉去。李世民为何要试探于我?一个小女孩撒着娇提出来的无理要求,值得他如此大费周张地试探吗?又或者,他觉得我虽然与房遗直有隙,却还不至于提出让官这等过分之事,之所以贸然提出,乃是背后有人指使?他想揪出这个幕后人?

    然而我很清楚,此事高阳没有受任何人的指使,完全出于她自己的意愿。看来,高阳目前的处境,比我之前想像的要艰难多了。这次事情若是处理得不好,那么我将面临的,是直接失宠的局面。

    我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苦思冥想而不得其解。正自烦闷间,却听流觞静静道:“公主可是在为方才之事烦忧?”

    我有些不耐地“嗯”了一声。

    “万事总有头绪,”流觞清冷的声音仿佛拥有魔力,清泉般缓缓抚过心间,“公主不妨把事情从头至尾再理顺一遍,或许便能找到答案。”

    我侧目看她一眼,见她虽然还是一张冰块脸,眼中却流露出淡淡关心之色,不由心头一暖,点了点头。

    我依她所言慢慢回想整件事的过程,起因乃是房遗直以嫡长子拜银青光禄大夫,银青……银青……

    霎时,我猛然想起一事,心都开始怦怦跳了起来。

    车已在宫门处停下,流觞扶我下了车,向守门侍卫亮出金牌,侍卫肃然行礼,我们便进去了。

    我心中既有计较,便先不去李世民的甘露殿,而是转向韦贵妃的安乐宫行去。

    自从杨妃去世后,韦贵妃便把高阳接到了身边抚养,数年如一日,视若己出。

    行至安乐宫前,并不命人通报,径直向主殿行去。沿途宫女太监见了,也不以为意,只行礼请安了事。

    韦贵妃正歪在殿内烟霞色挑丝百鹤冲天美人榻上,命贴身侍女汀兰为她捶腿。乍一见我进来,两人都是一惊,随即又是一喜,韦贵妃嗔道:“你这丫头,要来也不先知会一声,却要看你母妃这般狼狈样子。”

    汀兰起身亲自为我沏了茶,一边喜孜孜道:“今日一大早娘娘窗前便有只喜鹊不停地叫,奴婢还道有什么喜事呢,却原来是公主要来了。”她将茶奉给我,道:“新下来的庐山云雾,公主且尝尝。”

    我接过茶,笑道:“汀兰姑姑一张嘴可是越来越巧了,便如这茶一般,清新怡人,沁透心脾。”又冲韦贵妃道:“母妃如何便狼狈了呢,这般‘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的美态若还叫狼狈,我们可怎么好呢?”

    那两人被我逗得直笑,韦贵妃横我一眼,笑道:“你这顽皮丫头还说汀兰,你自己这小嘴才是真甜,涂了蜜也似。今日这身衣服倒是不错,虽比往常素净了些,到底也是清丽淡雅。”她打量着我的装扮,微微颔首,目露赞赏之色。

    我但笑不语,也静静看着她。她今日穿了一件银地青丝绣万叶莲花连摆裳,颈间戴一串祖母绿圆珠,珠子颗颗硕大如樱桃,碧绿通透,成色极好。下衣则是绉面湖绿撒花百褶裙,裙边以杏黄色丝线绣了六合同春万字纹。如云秀发拢成妩媚的倭堕髻,只斜斜簪了一支鎏金点翠嵌珠双凤步摇,左侧鬓边一朵宫绢姚黄牡丹,充耳一副玳瑁嵌红珊瑚珠耳环,更无多余缀饰。

    我笑道:“夭夭记得母妃这件衣裳前几日便穿过了,如今可还穿不腻么?”

    韦贵妃道:“如何穿得腻呢?这衣服式样时新,银青双色莲的花色也好。”说着,她爱惜地摸了摸丝滑的面料,“况这料子是长乐送的,我总不能穿几日便束之高阁啊。”

    长乐?长乐公主?我心下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又和她们闲扯了几句,方笑道:“夭夭还要去拜见父皇,这便不扰母妃歇息了。”

    韦贵妃挥了挥手,笑道:“去吧,多日不见你,你父皇怕也想得紧了。待会若是得空便回来与我用午膳。”

    我笑着应了,退了出来,流觞抱剑跟在后面。她这带剑入宫的特权自然也是高阳向李世民求来的。

    正是暮春时节,宫中繁花似锦,风光正浓,而我却无心观赏景致,心情只比入宫前更为沉重。

    方才在车上,我猛然想起,高阳提出让官一事,也不全是自己之愿。前几日高阳又与房遗直发生口角,跑到宫中向韦贵妃诉苦,恰见韦贵妃穿了这件银地青莲的衣裳,方才萌生了迫房遗直让官的想法。

    那么,韦贵妃恰在这当口穿上这件衣服,是巧合吗?

    高阳贸然提出此种要求,极有可能面临失宠。然而我不过是个公主,生母只是前朝遗女况且早亡,虽有贵为贵妃的继母和官拜宰相的夫家,终究也不是多么亲厚,我失了宠对谁有好处?

    蓦地,我停下了脚步,心中仿似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訇然雪亮。

    流觞也随着我停了下来,并不询问原因。她从来便是如此,永远默默地随在我身后,只有我的命令,才能令她一瞬爆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继而又归复沉寂。

    我缓缓平复心中波澜,继续向前走。

    我的哥哥,年方廿四的吴王李恪。

    是了,那人的真正目的,并非是让房遗直丢掉银青光禄大夫之职,也不是令我失宠,而是要让李恪失宠。

    李恪封吴王,授安州都督,史书上称他“善骑射,有文武才”,连李世民亦称其“英果”,是太宗诸子中少数得到父皇称赞的出色皇子之一,亦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反观刚册的太子李治,年幼而懦弱无能,实在不像是合格的帝王之材。像李恪这样一位皇子失宠,对于某些人来说,好处自然是数之不尽的。

    而一旦事成,不唯李恪与我兄妹俩会失宠,更有可能牵连到韦贵妃和房氏一族。好个一箭三雕的毒计!

    再联系到送银青衣料给韦贵妃的长乐公主,这幕后之人系谁,也就不难猜想了。

    长乐公主李丽质,太子李治亲姊,生母是已逝的长孙皇后,下嫁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冲。 立太子之后不久,李世民曾有意改立李恪,经长孙无忌力谏乃止。李世民说:“公岂以非己甥邪?且儿英果类我,若保护舅氏,未可知也。”长孙无忌说:“晋王仁厚,守文之良主,且举棋不定则败,况储位乎?”

    莫非,长孙无忌沉不住气了?

    然而这一切终究只是我的猜测,也许真的只是巧合呢?那位凌烟阁第一功臣,官拜尚书右仆射,封齐国公的国舅爷,并非是如此喜爱玩弄权术之人?

    不多时已来到了甘露殿前,李世民贴身的总管太监沈全亲自迎了出来,笑道:“公主有些日子没来啦,陛下可想念得紧呢。”

    我亦堆了一脸的笑:“沈公公辛苦,本宫有要事求见父皇,不知可否通传一声?”

    沈全笑道:“公主只管进去便是。陛下吩咐了,不论公主什么时辰来,都让宣。”

    我闻言不由微微挑眉,李世民果然是在试探我,但即便如此,姿态还是要做足了的。口中道:“如此甚好,那么本宫便进去了。”又转头对流觞道:“流觞,你且在此间等我。”流觞躬身应了。

    沈全引了流觞走向侧殿,道:“公主宽心,您哪回来,奴才不把几位姑娘安顿得妥妥帖帖?只是觞姑娘倒不常来,不知觞姑娘喜欢什么茶点?……”

    我缓步进入甘露殿,轻轻推开门,却见里面正座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着明黄缎绣五爪衮龙袍,面目俊朗,不怒自威,正是李世民;下首坐一身着暗紫色官服的臣子,正是房玄龄。两人都面露诡异微笑,一副心怀鬼胎之相。

    我恭恭敬敬向二人行礼:“高阳参见父皇,司空大人。”

    房玄龄急忙起身还礼,道:“公主万勿如此,臣如何受得起?”

    我微笑摇头,道:“司空大人乃国之栋梁,朝廷肱股,连父皇都对您礼敬有加,高阳又如何敢放肆?况您又是我公公,高阳之礼,您若受不起,又有谁人受得起了?”

    房玄龄显是没有料到能引出我这么一篇话来,愣了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复又垂头口称不敢。

    我知道,以前的高阳,是决计说不出这种话的。

    果然李世民也有些诧异,只是他掩饰得极好,黑眸微起波澜复又平息了下来。他笑道:“古人云,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几日不见小夭夭,竟这般识礼数了,古人诚不我欺啊。”

    我微微垂下眼,继而又抬起头巧笑道:“夭夭方才前去探望母妃,母妃教导我待人接物当以礼为先,况且……前几日发生的那件事……”

    我说着,抬眼看了看李世民的脸色,却见他微眯着眼睛,一脸高深莫测之象,心下微有几分不安,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确然是夭夭做得不对,方才临出门时又遇见了驸马和房大公子,听他们说了一些事情……是以,夭夭此来,乃是为求父皇收回成命。”

    我当然不可能直接对李世民说,我已经看穿了他意图试探我的手段。若是如此的话,恐怕他一眼就能看出我是个冒牌货。变化,还是要一点点地来才好,让人们在潜移默化中发现我和以前高阳的不同。当然,李世民号称千古明君,我方才说的那番话,也不知他能相信几成……

    正自有些心烦意乱地想着,忽然,李世民长身而起,抽出悬在墙上的宝剑,匹练寒芒闪过,雪亮剑刃已横于我颈侧,伴着房玄龄一声惊呼:“陛下!”

    我一缕发丝被劲风拂起,落于剑刃上,缓缓飘零于地。

    李世民眸色漆黑,仿佛孕育着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一字一顿说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瞪着眼前雪白的剑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听到他冷厉的问话,心里方才咯噔一下——几句话而已,他竟怀疑我到了如此地步?连忙一个腿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仰脸看着李世民,作出惊惧无比之态,带着哭腔道:“父皇,您怎么了?我是夭夭,是您的女儿啊!”

    李世民定定凝目于我,良久,方缓缓道:“此剑名为龙泉,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森然而危险:“朕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是谁?”

    我有心想挤出几滴眼泪,奈何眼睛就是不听使唤,只好以袖掩面,抽噎着不说话,纯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女儿态。

    李世民又凝视了我一阵,缓缓走回墙边还剑入鞘,重又坐了下来。

    “坐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倦。

    我依旧轻轻抽着气,缓缓爬起来,迈开步子,努力维持着从容的步伐与端庄的身姿,向那张椅子走去。直到稳稳实实坐到椅里,才发现原来整个身子都软了,后颈已布了细密一层冷汗,湿滑粘腻,十分难受。

    双手掩在广袖之下,无人能看见,葱白指尖断裂的指甲和玉嫩掌心上半月形的血痕。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然而我只知道,方才我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差点就要血溅五步了……

    屋里静默良久,房玄龄忽然出声打破了静寂:“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哦?朕何喜之有啊?”

    房玄龄深深看了我一眼,微笑道:“公主得贵妃娘娘慈训,一夕顿悟以礼待人之道,这难道不是喜事?陛下……实是多虑了。”

    我委委屈屈地抬头看了李世民一眼,作出一副赌气的姿态,又冲房玄龄福了一福:“司空大人谬赞了。”

    看来房玄龄是打算保我了。

    然而,即便如此,心下还是忐忑非常,我轻轻抿着唇,垂眸看向地面,以李世民的韬略智慧,应该知道目下除了相信我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但是……帝王之心向来难测……

    还好,李世民比较识时务,顺着房玄龄铺的台阶就下来了,微笑道:“夭夭能懂得这些道理,自然是好的,朕心甚慰。”竟是绝口不提适才以死逼问我的事了。

    我心下大大松了一口气,还是带了几分委屈,看了李世民一眼,低声道:“那你适才那么凶做什么……”声音虽小,却也能让那二人听见。

    李世民微微挑了挑眉,眸中又露出了那种高深莫测的神气来,口中却转移了话题:“如此,夭夭可还记得……当日你为何要向朕提起让官之事么?”

    我看着细长的指尖上保养得很好的尖尖的指甲,又看看方才因攥拳过紧而断裂的几枚残甲,寻思着回去后定要好生修剪一番,恢复我前世干干净净短圆利落的指甲,口中道:“是夭夭不懂事罢了,一时鲁莽……父皇还过问这些做什么?”

    李世民轻咳了一声,道:“朕问你什么,便答什么就是了,哪儿来的这许多话?”

    我撇了撇嘴,做苦思冥想状,半晌才迟疑地开口道:“唔……如此说来,夭夭倒是记起一事。当日夭夭是在府里受了气,就去了母妃那里诉苦,却刚巧见到母妃穿了件银地青莲的衣裳,这才……”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抬眼观察他的神色。

    李世民眸中冷光一闪,追问道:“衣裳?”

    我点了点头,道:“是。据母妃说,那是长乐姐姐送去的料子,很得她的喜欢。”

    “……长乐?”李世民双眼骤然睁大,面色寒如冰雪,眸光如利剑般射向我。

    我看向他,半晌无语,继而渐渐作出恍然大悟之色,又带了点不敢置信和惊疑不定,失声道:“莫非,父皇是在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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