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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梦醒

    我缓缓叹口长气,自沉思中醒来。

    脑海中闪过的种种影像,突然涌来的纷繁芜杂的记忆,为我所有的问题作出了解答。

    我是大唐最负盛名的明君李世民的第十七女,高阳公主。闺名李骅,小字夭夭,现年一十四岁。有个同母哥哥,乃是皇三子吴王李恪。因心爱之人房遗直当面拒婚,故赌气下嫁其弟房遗爱。

    今年是贞观十七年。

    这一年的事着实不少,魏征死了,齐王李佑反了,太子李承乾被废了,晋王李治被立为太子了……这还只是已发生的。

    然而,眼下最令我头痛的,乃是另一件事。

    就在几日前,房遗直以嫡长子的身份,官拜银青光禄大夫。也不知这小公主脑子是什么构造,竟跑到宫里去跟李世民撒娇,想让房遗直把这个官位让给房遗爱。李世民自然不允,就连房遗爱也因此事而对公主甚为不满。结果,小公主现在是里外不是人,房府上下虽不敢对她无礼,却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她看。

    呸呸呸,什么她她她的,现在应该是我才对……悲哀呀。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张清秀漂亮的脸蛋探进来,见我坐在镜前发呆,不由吐舌笑道:“原来公主醒了呀,亏奴婢和丹青还不敢进来呢。”嘴里说着,人已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

    水墨丹青,夕照流觞,是我自宫里陪嫁来的四大侍婢,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四人都是难得的美人,水墨活泼,丹青沉稳,夕照纯真,流觞冷艳,可谓各擅胜场。

    眼下进屋来的,正是水墨和丹青。

    我听水墨说得促狭,不由笑了一声,道:“还有你这妮子不敢做的事?我可不信。”高阳虽然性子执拗一些,但据她的记忆来看,她对这四个侍女的确不错,我自然也不能怠慢了她四人,只小心行事便了。

    水墨撅了嘴道:“公主又欺负奴婢。”丹青在旁掩口而笑,走上前来,执了紫檀嵌象牙红宝木梳,轻抚我一头及膝的如云乌发,道:“公主今日想梳个什么发式?”

    我漫不经心道:“桃心髻吧,简单些就好。”丹青闻言,不由愣了一下,忍不住回头和同样有些惊讶的水墨对视了一眼。

    “咦,公主不梳玲珑望仙髻了么?”夜莺般清脆的声音传来,夕照端着浣手的铜盆和敷脸的热巾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劲装抱剑的流觞。

    我扫她们一眼,垂眸微笑,淡淡道:“我如今在这梁国公府中并不得人心,装扮上还是莫要太过出挑为妙。”

    四人愣了一阵,面面相觑,终究还是夕照沉不住气,嚷道:“公主您本就是金枝玉叶,又是陛下最喜爱的公主,打扮得尊贵些,又碍到那些人什么事了?”言下之意甚是傲慢,显然以前的高阳公主在房府中也是跋扈得很,并未将房氏父子放在眼内。

    我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夕照被我看得一缩头,讷讷的不敢言语。

    我微微叹了口气,环视她们四人,道:我今早起来,想了许多事,现下且与你们说说,望你们日后亦能遵此行事。”

    四人见我面容整肃,也不由紧张起来。

    我斟酌了一下词句,缓缓道:“房大人自我父皇为王时便追随于左右,这些年筚路蓝缕,供奉驱驰,称数十年如一日亦不为过。我父皇能得身登大宝,而今宇内河清海晏,你我不事稼穑却能安坐广厦锦衣玉食,房大人实居功至伟。而论其才略,更与杜如晦杜大人合有‘房谋杜断’之令名。这样一位大功臣,连父皇亦不肯以君臣之礼相挟,我不过小小一位公主,便算再如何得圣眷,又焉敢有半分僭越?父皇礼贤下士,我却对功臣不敬,传了出去,岂不令天下人齿冷,令我宗室蒙羞?”

    说至此处,我语气愈厉,面色也更加严肃。水墨丹青夕照均面露愧色,低着头不敢吱声,唯流觞面无表情,抬头看了看我,清丽的眸子飞快闪过一道光,复又垂下头去。

    我端起手边釉上彩绘天桃仕女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是新沏的雁荡毛峰,茶味清苦甘冽,品来令人舌底生津,齿颊留香。

    “总之,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目光缓缓扫过她们每一个人的面容,“日后我定然十分敬重房大人及二位公子,你们也记清楚了,莫要再摆什么天子家臣的架子,没的扫我颜面。”

    四人齐齐躬身应道:“奴婢晓得了。”

    我舒了一口气,缓缓靠上椅背,望着镜中面色沉郁的自己,心下暗暗忖度。方才所说虽然也是我心中所虑,但毕竟还有另外一番思量。李世民虽然宠爱我,又知道高阳为难房氏的真正原委,但若再同以前一般骄横恣肆,长此以往,李世民未免会觉得这个女儿太不懂事,如此一来,失宠怕也是朝夕之事了。

    而对于我这样一个外无外戚制衡,内无母妃荫蔽,只有一个远在封地的哥哥的公主来说,圣宠实在是我生存下去的唯一保障。更何况不管前世今生,我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货色,失宠的日子于我,决不好过。

    历史上的高阳公主就是因为恃宠而骄,失去了李世民的垂眷,再加上和僧人辩机不清不楚,最终因为所谓的“谋反”罪名而被赐死。

    唉,说到辩机……罢了,先不想这些,大不了以后见了和尚庙绕着道走就是了。

    这样想着,我忽然发现水墨等人这半天都没反应,不由有些奇怪,抬眼一看,却见她们都如木桩子般杵在原地,小心地觑着我的脸色。我不由好笑道:“都傻愣着做什么呢?不伺候公主我梳头更衣了?”

    水墨等人似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走上前来,梳头的梳头,取衣的取衣,只流觞抱着剑,闲闲靠在门边,冷眼看着这一切。

    丹青手巧,只三两下,清爽纤巧的桃心髻便高高叠起,又垂下两绺长发在耳后挽成松松的鬟,用鸭蛋青的冰绡丝带扎起。

    “公主,那副赤金嵌八宝飞凤南珠步摇可是不戴了?” 她打开盛首饰的海藻盘金葡萄纹漆匣,呈到我面前。

    我被匣内夺目的宝光刺得一眯眼,转眼又瞥到流觞正倚在门边冷着张脸摆酷,不由暗笑,道:“流觞眼光甚好,且替我挑挑。”

    流觞一愣,脸上依旧没什么过多的表情,略略躬身,将剑悬于腰侧,走上前替我挑首饰。

    夕照服侍我浣面净手后,便在一旁整理床铺,口中笑道:“哎呀,流觞整日里板着张脸,又总抱着那宝贝剑转来转去,教人见了心里便犯怵呢。也不知公主是如何看出她眼光好的?”

    我闻言一笑,侧首细细打量流觞侧影。她身材高挑,至少比我高出一个头,肤色雪白,目如寒星,唇似粉菱,尤其一对浓密的剑眉斜飞入鬓,没有任何螺黛修饰,反而更显英姿飒爽。此时她微微侧了脸为我拣首饰,一绺黑发自鬓角滑落下来,更增一股不羁的风致。这样的女子,冷峻含艳,不怒而威,确是能镇住夕照那般的小丫头。

    高阳的生母瑶妃杨氏是隋炀帝的女儿,自小练就一身高竿武艺,有巾帼须眉之概。流觞便是她亲自教导出来赠与女儿的贴身护卫。而以前的高阳,确是有些害怕这位冷面美女的,只是从不表现出来而已。

    水墨在旁为我取衣,闻言笑道:“也只有夕照这顽皮丫头闯了祸,才会怕流觞。”说着捧过一套衣裙抖了开来,问道:“公主看这套可还好?”

    那是一件藕荷色织锦暗纹绣海棠广袖长衣,朵朵海棠花蕊处晕了淡淡茜色,袖口和衽口均以水碧色丝线绣了缠枝木兰纹;下裳则是雨过天青莲叶裙,裙上有无数细密的小梨花,均以暗银线绣出,行止间流泻出若隐若现的银色光华。

    我十分满意,赞道:“好,清素淡雅而不失华美大气,水墨的眼光也越发好了。”

    流觞的首饰也挑好了,是一支羊脂玉嵌孔雀石鸾凤步摇并一对绿猫儿眼广玉兰耳环,步摇凤口中衔着一串小东珠绞绿玛瑙璎珞,猫眼宝石雕就的小巧玉兰花如两滴碧水,盈盈辉映出浅浅翠色。

    我由着她们摆布,也不上妆,只命丹青用螺子黛为我淡淡扫了远山眉,待穿戴好向镜中一看,果然如我想像中一般清艳典雅,不由淡淡微笑点头。

    不多时,水墨让传早膳进来,乃是香醋拌金银丝,蜜炙火方,玉液浸干贝,银耳煨碧笋,鸭舌脍,水晶虾仁蒸饺六品小菜,香奶麻团,醉脂核桃酪二色甜点,还有一小瓮热气腾腾香味袅袅的碧粳米粥。

    看着一桌的美食,我叹了口气,只能勉强压制住想要立刻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扫荡干净的冲动,摆起公主架子,细嚼慢咽地吃起来。

    话说我一直觉着那道香醋拌金银丝里的银丝也就是粉条味道非常不错,鲜香软滑,不同于一般粉条。后来才从水墨口中得知,那并非粉条而是鱼翅,不禁小小汗颜了一把。

    饭毕,夕照奉上漱口的茶水。我侧头将茶水吐在金盆里,用雪白的帕子拭了嘴,道:“今日我要进宫去探望母妃,流觞随我同去。你们几个好生在屋里呆着,切记莫要生事。”

    水墨嘟着嘴道:“公主偏心,只带流觞去也倒罢了,却偏生还要挤兑奴婢们,我们又何曾是那爱生事的人了?”丹青微笑道:“公主不过嘱咐一句,你便有这一箩筐的话等着顶嘴,可见你便是那个爱生事的。”

    水墨瞪了她一眼,鼓了腮不语。

    我置之一笑,并不令她们送出来,只信步走了出去,流觞跟在我身后,神色清冷,卓荦身姿笔挺如枪,虽是女子,亦颇有鹰视虎步之态。

    我的居所名叫“含宜馆”,位于房府东北角,取《楚辞》里“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之意,乃是房遗爱纳吉后,李世民为我在房府扩建的。

    我也不急,出了含宜馆后便缓步而行,边游览边向南行去。房玄龄虽然为官清廉,但毕竟官居宰相,更何况还有我这个深蒙圣眷的公主住着,府中景致自是差不到哪里去。

    正走着,忽见前方远远行来两名年轻男子。左侧一人稍微年长,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只是一双墨玉瞳眸一派漠然,为他的俊颜添上了一层冷意。右侧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肌肤白皙,容色俊美秀丽宛若女子,两人并肩而行,远远看去竟似从画上走下来的一般。

    我暗自苦笑,怎就这么快便碰上了这两个冤家,眼见躲不过,只得上前微笑招呼:“驸马,房大公子。”两人一愕,眼底均闪过一丝诧异,似是对我不同往日的着装甚感惊讶,又像是对我主动打招呼很不习惯。

    美少年房遗爱双眉一竖,便欲开口说话,房遗直却拽了拽他的袖子,已然躬身一礼:“见过公主。”房遗爱只得闭了嘴,不情不愿地躬下身,道:“见过公主。”

    我无意与他们多作纠缠,但有些话早说比晚说好,于是清了清嗓子,恳切道:“房大公子,日前高阳在父皇面前言行无状,实是大大冒犯了公子,好在父皇并未应允高阳的无理要求。高阳知道错了,还望公子看在我年幼无知的份上,千万原宥则个。”说罢深深一礼。

    那两人明显又被我震到了。房遗直狐疑而戒备地看了我一眼,躬身还礼,道:“事事处处为自己夫君着想,原是人之常情,公主何错之有?公主之礼,臣领受不起。”

    我暗暗撇了撇嘴,心道二十一岁的大男人还要同十四岁的小女孩置气,面上苦笑道:“房大公子不会轻易原谅我,我原是知道的。也罢,我还要进宫去探望母妃,先走一步了。”言毕向他们点了点头,转身欲行。

    没行出几步,却听身后房遗爱讥诮着开口道:“公主现下来向我大哥道歉又有何用?假情假意,没的教人笑话!”

    房遗直微带怒意地斥了一声:“二弟!”

    房遗爱这话说得甚是无礼,我不由微微不悦,转身皱眉望向他,道:“驸马此言何意?” 房遗爱冷笑道:“陛下已对我父亲说命大哥出让官位了,公主却说这是何意?”

    我闻言一惊,转眼去看房遗直,却见他神情冷漠,双眼不知望向何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由疑惑道:“驸马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房遗爱道:“我二人刚刚下朝回来,亲耳听到陛下与我父亲说的,父亲现下还留在宫里呢。那还能有假?”

    我不禁暗暗生疑,李世民怎的如此不知轻重,竟真就因了小儿女之事而作出这种决定?不及细想,我道:“如此我这便进宫,或许还赶得及劝父皇收回成命。告辞。”说罢带了流觞匆匆离开了。

    然而,远去的我,并未看见房遗直眼中深邃莫名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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