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让杜滟奇怪的是，从十一之后，朱凡就消声匿迹。本来每天无事他也要和她说上几句话，现在却踪影全无。杜滟虽然删除了他的MSN，可是手下留情，并没有block他。她问宋小青，宋小青说朱凡照常管着公司的case，在办公室和人说说笑笑，不见什么异常。
“怎么，人家受到挫折撤退了，你又后悔了？”宋小青问她。
“没有的事。我没自恋到这份上，以为追求者都是坚贞不屈的。”杜滟只是有些不安，毕竟事情牵扯着供应商，又牵扯着英卫。
“其实我真劝你，朱凡挺好的，不委屈你。”宋小青的眼里，朱凡是最好的选择，“你那个青梅竹马，不怎么样。说是开公司吧，可是其实不是最大持股人之一。离开迅达的话，不能说话，他根本做不了管理。一个做技术的，能赚多少钱呢？何况还有那么大一个缺陷，生活里多不方便。你可千万不能动心。”
杜滟皱起眉，按捺一下才没反驳宋小青，她觉得宋小青有时候有点市侩，可是分析起来，彷佛生活又就是那么回事。
但是在范郁芳那里，情况就倒过来。
“英卫很不错。脾气好，性格好，而且踏实。”范郁芳没见过朱凡，对英卫倒是赞不绝口。
杜滟习惯性吐槽，“你连见都没见过他，只不过网上聊过几句。”
“都我这个岁数了，聊几句，也能看出不少事了。”范郁芳不以为然，“他回答老宋的时候，实事求是，不炫耀技术，总是从最简单方便的法子上下手。说起生活和工作来，也挺朴实的，有想法，但是没夸夸其谈。从你和我转述的这两个人来看，我看好英卫。”
“别看好不看好的了，没谱的事。”杜滟被范郁芳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范郁芳夸英卫，她心里高兴，可是又觉得自己不该那么高兴。
“老宋那案子证据够了，这两天正式立案。什么时候你把英卫喊上，我和老宋请你们吃饭，要好好谢谢他。”
“再说吧，最近忙呢。”
“反正也得等我生完，预产期在两周后。”范郁芳又和杜滟说了些孕妇经才下线。
杜滟还在琢磨怎么和英卫说范郁芳的邀约，英卫先约了她周末碰头。英卫没有说是什么事，杜滟也没问。
约的地方照例是迅达的办公室，英卫好像周末习惯性加班一样，总是处在一个，不在办公室就在去办公室路上的状态。
杜滟对于迅达公司已经是熟门熟路，迅达的员工看到她也知道是来找英卫，连问都不问，开了门只是指一指英卫的办公室。
杜滟走到英卫办公室门口，透过磨砂玻璃条纹间看到英卫正和人开会，于是在门口找了一把转椅坐下来。办公室门掩着，听不出声音，只看到英卫和那几个人讨论得很热烈，有人甚至坐不住，站起来手势激昂的挥舞。英卫坐在办公桌后面，微微蹙着眉，很专注的听着别人的意见。
杜滟好奇的一直望着，她很少看到英卫工作时的状态。等到所有人意见发表完毕，英卫稍微思考一会，然后在他的手提电脑上打字。杜滟看到所有的人都转头去看投影屏幕，知道屏幕上都是英卫的想法。她探出点脑袋想看稍稍一看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眼前冒出一个人。
“杜滟，你还是对我老板比较感兴趣啊……”朱凡端着杯水站在她面前，眼角眉梢是淡淡的失望，“看来我是没什么希望？”
朱凡递过水，杜滟接过抿一口。朱凡语气里的失落不像是装出来的，杜滟心里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只能一小口接一小口的喝水，不知道怎么回答。
“哎，你说我有什么不好的？”朱凡拖过一把转椅坐下来，“学历不够？背景不好？工作不好？没诚意？”说到最后，朱凡挑起眉毛，语重心长，“杜滟同学，不要错过机会啊。”
听到这句玩笑，杜滟终于轻松一点，瞥了朱凡一眼，说：“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啊，你看我们公司，喜欢你的女孩子，不是比比皆是？”
朱凡叹一口气，站起来，“算咯，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们公司剩下那些，我不要。”说着指指办公室里面，“我老板开会久着呢，你等等吧。”
杜滟觉得自己确实不了解男人，朱凡到底想些什么，她完全不理解，但是她明白他心气高，骄傲，虽然聪明却浮躁，不是她喜欢的人，那就足够了。
杜滟等了半个多小时，办公室里的人才鱼贯而出。英卫最后一个出来，冲着杜滟歉意的点点头，做手势请她进去。英卫的办公室比上次杜滟看到的混乱很多，到处铺着A4的纸和文件，白板上涂了更多的字。英卫略微收拾了一下办公桌，把手提电脑转过一半来给杜滟看。
“滟滟……”打完两个字，英卫就停在那里。
杜滟等了半天不见下文，不明所以的抬头看他。
英卫皱着眉头，脸色看起来很疲倦，手指停驻在键盘上，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半天才继续往下打字，“有个不情之请，想要麻烦你。”
“什么事？”
“我舅舅舅妈要来S市和我见面。”英卫深吸一口气，“我想请你陪我一起去。”
杜滟瞪大了眼睛看他，一肚子的狐疑。
英卫苦笑，“上次我回美国，外公外婆的身体都不太好，委托我回来处理在国内的一些财产。”
杜滟有些明白，小心翼翼的问：“那这次你舅舅舅妈是为了这事来和你见面？”
英卫点头。
杜滟很为难，“这样的事，我不适合在场吧？”
“我在S市没有亲戚，你和罗大卫是我在这唯二的朋友。他是美国人，更不方便。我想请你在场，舅舅舅妈也许不会太过分……”英卫没有打下去，脸色却越加难看。
杜滟自己揣测，大概为了财产，他们已经闹得很不愉快。这种事情算是英卫家的家务，她不应该参与，可是英卫恳切的望着她，她也拒绝不出口。
英卫的家庭约会就在周六晚上，杜滟陪着他到约定的饭店。英卫早定了一个小小的包厢，六个人的小桌。杜滟跟着英卫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五十左右的一男一女坐在桌边。那两人看到英卫身后的杜滟，有一点惊讶。
杜滟只好先做简单的自我介绍。来之前英卫和杜滟简单的说了一下，英卫的外公外婆膝下有三个子女，除却英卫的母亲，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早亡，如今来见英卫的是英卫母亲的二哥沈洪海和妻子陆梅。
两个人听完杜滟的身份，松一口气的样子。陆梅挥手叫服务员过来点菜，一面说，“我还以为你带了律师来。”
沈洪海倒仔细的打量了一下杜滟，又问，“杜小姐是怎么认识英卫的啊？是他在美国的同学？同事？”
杜滟摇头，“我们以前是中四新村的邻居。”
沈洪海听到这句话，脸色变了一变，拉长了音哦了一声，不再搭理杜滟。
杜滟在这个环境下，有点尴尬，只好主动凑到陆梅那一起研究菜谱。
冷热菜差不多上齐的时候，沈洪海抿了一口黄酒，说：“英卫，照道理说呢，你外公外婆叫你回来处理这里一些事，我们不应该有意见的。但是，他们两个老人，在国外时间久，不清楚这里的事，很多事情的处理，我们觉得不妥当。”
杜滟觑一眼英卫，只看到他面无表情的坐着。
沈洪海继续说，“大哥已经过世了，大嫂也改嫁了。你爸爸妈妈又过世，其实他们的孩子，就我一个。从法律上说，这些财产，以后应该属于我。但是你是我外甥，你外公外婆要留一部分钱给你，我也没意见。可是现在他们这个处置，未免有点偏颇。”
陆梅插话进来，“你当初跟我们回去，这么许多年，也是我们养你的吧？你去了国外，那些念书的费用，是你外公外婆出的，其实那些本来都应该是你舅舅的对不对？”
沈洪海接着说，“我们自己也有两个孩子，负担也重。我们还希望以后也能送他们出国。现在你外公外婆这样分割财产，我们的计划，都完全行不通了。这个是绝对不可以的。”
杜滟很少见识这种场面，只觉得如坐针毡。
英卫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又拿出一张纸，很慢的在上面写，“外公外婆有权按他们的想法处置属于他们的财产，我的意见一直是，如果舅舅舅妈觉得不妥当，应该直接和老人家讲明，信件也好，电话也好，都可以。我只是受外公外婆的委托按照他们的意愿来处理事务。”
那些字，英卫一笔一笔写的很慢，笔画都像要刺透纸张一样。
沈洪海不等英卫写完，就叫了起来，“我们和老头子老太婆不是没有说过，可是他们听嘛？你是小辈，要是拿着这些本来应该属于长辈的东西，你不觉得愧疚么？我们也不希望这件事情闹起来，所以我们和你来说，你应该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你觉得你应该拿走那么多嘛？”
杜滟看见英卫的脸色越发的难看，拿着笔的手握成了拳。恰好服务员来上汤羹，杜滟忙指挥人去拿额外的碗和调羹，又亲自一碗一碗分给其余三个人。
可是气氛一点也没有缓和，杜滟深刻的觉得，她的在场其实起不到英卫以为会有的作用。
四个人沉默着喝完了汤，沈洪海抽了一根烟，把烟头掐熄后说：“英卫，你再自己好好想想，不要最后一家人要闹上法院去，那就不好看了。”
沈洪海和陆梅提前走了，留下杜滟和英卫对着一桌子没吃完的菜。
英卫的脸色是杜滟从来没有见过的难看，脸色通红的，双手握着拳放在桌边，手臂上青筋直起。
杜滟觉得有点害怕，找来服务员买单。
“我们走吧？”杜滟推一推英卫，许久英卫才点头。
杜滟的车存在英卫住处的小区里，看着英卫低头站在楼道口，杜滟莫名的觉得担心。
“你，不要紧吧？”杜滟凑到眼前去看他的神色，却吓了一跳。英卫的脸色没有在饭店时那样通红，可是眼神中蕴藏的愤怒和痛苦，一点也没有少。
英卫在杜滟的印象里，一向都是稳重而安静的，好像什么都不能打破他的沉默和温和。可是现在的他，让杜滟想起游戏里怒气值爆满的角色，明知道英卫不能说话，却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许会发出大喊来。
英卫别过头，往楼上走。
杜滟跟在他身后。
进了门，英卫甩下肩上的背包，直接进了书房。杜滟犹豫一会，还是跟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英卫靠着墙角坐在地上，头垂得很低。
正常人生气可以骂，可以喊，可是英卫什么也做不了。杜滟看着他，觉得心疼。她走到他的跟前，蹲下身子。英卫抬起头来看她，他眼神里的愤怒还在汹涌着。杜滟小心的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脸颊。
英卫握住她的手，很用力，用力到杜滟轻喊了一声。
英卫看着杜滟皱起的眉，许久才放松开手。他站起来，在书桌上找到纸笔，就着窗口映进的灯光，写了一行字。
对不起，我请你去，是怕我自己控制不住，你可以阻止我。
英卫抬起头来，对杜滟咧了咧嘴角，他试图微笑，神情却很孤单。
灯光透过窗帘打进来，杜滟彷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男孩，被妈妈从医院里接回来，手臂上缠着绷带，站在门口，眼神孤单而空洞。她甚至突然想起来，当年英卫站在门口的时候，肩膀发着抖，努力不回头去看本来属于他自己家的那个门口。
少年时代的许多细节，一下子从脑海里复活，重叠到眼前。
那时候，杜妈妈拉住英卫的手，递给杜滟。杜滟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怯怯的伸手牵住他，按照妈妈事先的嘱咐说：“英卫哥哥，你和我们住一起吧。”年幼的英卫比她高一个头，只是微微抬起眼睛看着她。
隔了那么多年，好像一切没什么改变。
英卫拉过杜滟的手腕，之前被他握住的地方起了一圈红色的印迹，杜滟小声的埋怨，“你力气也太大了。”
英卫抿抿嘴，摸了摸杜滟的手腕，在纸上写：“对不起”。
杜滟看他的愤怒慢慢在退潮，小心翼翼的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英卫别过脸，盯着墙壁发呆，好一阵才拿过纸，慢慢开始写字。
“他们把我接回去后，让我和表哥表弟一起住，一起念书。开始的时候用我爸妈的抚恤金，后来说钱不够，问外公外婆要，再后来说钱还是不够，叫我不要念高中。大舅那时候还在世，经常汇钱给我，都被他们拿去，说贴补家用。后来大舅说，不让我上学，就没有钱给他们。”
英卫写得很慢，每一笔都要经过很长的回忆。
“再后来，我高一下学期的时候，大舅过世了。外公外婆回国过一次，想带我出国，但是办不齐手续。他们叫外公外婆继续汇钱过来，可是却连我学校的课余小组的资料费也不肯交，还说要和老师说，送我去残障学校。”
杜滟抬起眼睛来，吃惊的看了看英卫，她猜测他曾经过得不太好，却不知道有这么糟糕。这些平淡的陈述里，不知道隐藏着多少他过去的痛苦。
“学校的班主任很喜欢我，不同意他们的要求。特别找校长给我从学校宿舍挤了很小一间。我每天上学前去送牛奶，赚一点生活费。直到高二外公外婆又回国的时候发现，从那以后把钱直接汇给我。我把那些钱都存下来，当做以后念大学的学费。”
“这次回来才发现，他们把我爸妈在S市的房子早就卖了，钱也花了。外公外婆在别的地方还有一间小房子，嘱咐我卖掉。他们知道后，觉得房子应该由他们支配。”
杜滟听了觉得混乱，虽然在电视上这种节目时常上演，可是在现实生活里，像宋小青和于明维的争吵已经是她遇到的极限。而不能言语的英卫遇到这样的事，要有多烦闷。
“他们把我爸妈的东西都卖了，一样也没有留。”英卫丢下笔，手掌握成了拳。
杜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想了半天才说：“你自己过得好，一切就都好。”
英卫侧过头来看着她，拾起笔写，“我过得不好。”
“我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出国之前，我一直想，我要好好念书，我要努力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可是其实这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成功了，也不过是他们的一个索取对象，我失败了，也就是他们闲谈的话题罢了。”
杜滟不做声，对于人生的困惑，原来不仅仅是她自己有，每一个人面对生活的时候，都有自己的烦恼和不安，有自己的疑问和不解。
“我想要做一些事业，却发现自己力有不逮。就算是念书时候志同道合的朋友，对于经营和扩张，也一样有不同的想法和理念。”
杜滟想起罗大卫来，想起那次吃饭时罗大卫和英卫的对话，“你和罗大卫意见不合？”
“不仅是他，还有其他人。”英卫想了想，“也许我比较适合做技术，有点死心眼。他们想抢夺国内的市场，但是我顾虑服务跟不上。”
杜滟笑了，“你不仅死心眼，还恋旧。”
“为什么？”
杜滟指指书桌上的三联相架，里面的照片除了英卫和外公外婆的合影外是另外一张英卫同她还有杜妈妈的相片。
“小时候的相片不多。”英卫也笑了。
“为什么后来选了计算机这个专业？”杜滟扯开话题。
“出国前念的本来不是，后来在国外看到计算机的发展，特别感兴趣。人和人的交流对我来说太难，和机器的交流要简单得多。”英卫写起自己的工作，流畅许多，“等到互联网开始发展，所有的交流可以籍由机器，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
英卫已经把一张纸写得密密麻麻，杜滟把纸拿过去折一折放在一边。她觉得可以理解英卫，那么多年，如果不是靠着他自己的努力，靠着优秀的成绩，单单是不能说话，恐怕就要被学校劝退，当他看到如此便捷联系着人和人，人和这个世界的电脑，大概要算一见钟情。
英卫阖上眼，靠着墙壁，他已经平静下来，恢复到那个让杜滟熟悉的模样，从容而安定。可是杜滟觉得，现在她彷佛才看到真正的英卫，不仅仅是一个有着美观的外在的人，而是真实的，他有他的烦恼，他的痛苦。
英卫突然站起来，在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一包烟和打火机，朝杜滟晃了晃，见杜滟没反对，撕开封条点了一支。
房间里很安静，淡淡的烟草味弥漫在空气里。
杜滟拿过烟盒，很普通的中南海，只是3mg的超低焦油含量。她头一次看到英卫抽烟，与其说是抽烟，不如说就是点着烟，他偶尔才吸一口，更多的时候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还以为你不抽烟的。”杜滟有点小小的遗憾。
英卫做手势比了两个数字。
“十五岁就学会抽烟了？”杜滟推了他一下，“不是好孩子。”
英卫抽了纸过来，潦草快速的写道：“那时候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念书，心里烦。”
“后来上高中了呢？”
“偶尔抽，早上起来送牛奶很辛苦，很早就要去取奶，地方很远，我骑自行车，奶瓶都是玻璃的，又重又容易碎。到了晚上要做作业就犯困，抽烟解困。”
杜滟一样坐在地板上，偏过头去看英卫。他现在衣冠楚楚，看起来事业有成，可是有谁知道他过去经历过什么，又有谁会怜惜他过去经受过的苦楚。
在纸上写不方便，英卫拿出手机打字，“有一次送奶，最后十户人家，骑车的时候被撞倒，全都碎了。我只能自己去买十瓶赔出来。”
“学校里那个宿舍很小，也旧，冬天很冷，我就拿报纸把窗户缝都塞上，在屋子当中点一盆火取暖。”
“那不是要一氧化碳中毒？”杜滟忍不住说。
“后来被老师看到，说这样会窒息，就不敢再这么做了。”英卫提到这些，神色很平静。
“那你自己做饭？”杜滟对英卫少年时光的生活，起了好奇心，想多知道一些，再多一些。
“买许多面条，拿各种酱拌着吃。周末的时候，老师会带我回家吃点好的。”
杜滟端详英卫的脸，是怎么样的经历和心态才能让他现在还能这样平静的向她叙述这些过往。
“能做到现在这样，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杜滟伸手握住英卫的手臂，“有时候，不能对自己太苛刻。”
“怎么，人家受到挫折撤退了，你又后悔了？”宋小青问她。
“没有的事。我没自恋到这份上，以为追求者都是坚贞不屈的。”杜滟只是有些不安，毕竟事情牵扯着供应商，又牵扯着英卫。
“其实我真劝你，朱凡挺好的，不委屈你。”宋小青的眼里，朱凡是最好的选择，“你那个青梅竹马，不怎么样。说是开公司吧，可是其实不是最大持股人之一。离开迅达的话，不能说话，他根本做不了管理。一个做技术的，能赚多少钱呢？何况还有那么大一个缺陷，生活里多不方便。你可千万不能动心。”
杜滟皱起眉，按捺一下才没反驳宋小青，她觉得宋小青有时候有点市侩，可是分析起来，彷佛生活又就是那么回事。
但是在范郁芳那里，情况就倒过来。
“英卫很不错。脾气好，性格好，而且踏实。”范郁芳没见过朱凡，对英卫倒是赞不绝口。
杜滟习惯性吐槽，“你连见都没见过他，只不过网上聊过几句。”
“都我这个岁数了，聊几句，也能看出不少事了。”范郁芳不以为然，“他回答老宋的时候，实事求是，不炫耀技术，总是从最简单方便的法子上下手。说起生活和工作来，也挺朴实的，有想法，但是没夸夸其谈。从你和我转述的这两个人来看，我看好英卫。”
“别看好不看好的了，没谱的事。”杜滟被范郁芳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范郁芳夸英卫，她心里高兴，可是又觉得自己不该那么高兴。
“老宋那案子证据够了，这两天正式立案。什么时候你把英卫喊上，我和老宋请你们吃饭，要好好谢谢他。”
“再说吧，最近忙呢。”
“反正也得等我生完，预产期在两周后。”范郁芳又和杜滟说了些孕妇经才下线。
杜滟还在琢磨怎么和英卫说范郁芳的邀约，英卫先约了她周末碰头。英卫没有说是什么事，杜滟也没问。
约的地方照例是迅达的办公室，英卫好像周末习惯性加班一样，总是处在一个，不在办公室就在去办公室路上的状态。
杜滟对于迅达公司已经是熟门熟路，迅达的员工看到她也知道是来找英卫，连问都不问，开了门只是指一指英卫的办公室。
杜滟走到英卫办公室门口，透过磨砂玻璃条纹间看到英卫正和人开会，于是在门口找了一把转椅坐下来。办公室门掩着，听不出声音，只看到英卫和那几个人讨论得很热烈，有人甚至坐不住，站起来手势激昂的挥舞。英卫坐在办公桌后面，微微蹙着眉，很专注的听着别人的意见。
杜滟好奇的一直望着，她很少看到英卫工作时的状态。等到所有人意见发表完毕，英卫稍微思考一会，然后在他的手提电脑上打字。杜滟看到所有的人都转头去看投影屏幕，知道屏幕上都是英卫的想法。她探出点脑袋想看稍稍一看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眼前冒出一个人。
“杜滟，你还是对我老板比较感兴趣啊……”朱凡端着杯水站在她面前，眼角眉梢是淡淡的失望，“看来我是没什么希望？”
朱凡递过水，杜滟接过抿一口。朱凡语气里的失落不像是装出来的，杜滟心里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只能一小口接一小口的喝水，不知道怎么回答。
“哎，你说我有什么不好的？”朱凡拖过一把转椅坐下来，“学历不够？背景不好？工作不好？没诚意？”说到最后，朱凡挑起眉毛，语重心长，“杜滟同学，不要错过机会啊。”
听到这句玩笑，杜滟终于轻松一点，瞥了朱凡一眼，说：“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啊，你看我们公司，喜欢你的女孩子，不是比比皆是？”
朱凡叹一口气，站起来，“算咯，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们公司剩下那些，我不要。”说着指指办公室里面，“我老板开会久着呢，你等等吧。”
杜滟觉得自己确实不了解男人，朱凡到底想些什么，她完全不理解，但是她明白他心气高，骄傲，虽然聪明却浮躁，不是她喜欢的人，那就足够了。
杜滟等了半个多小时，办公室里的人才鱼贯而出。英卫最后一个出来，冲着杜滟歉意的点点头，做手势请她进去。英卫的办公室比上次杜滟看到的混乱很多，到处铺着A4的纸和文件，白板上涂了更多的字。英卫略微收拾了一下办公桌，把手提电脑转过一半来给杜滟看。
“滟滟……”打完两个字，英卫就停在那里。
杜滟等了半天不见下文，不明所以的抬头看他。
英卫皱着眉头，脸色看起来很疲倦，手指停驻在键盘上，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半天才继续往下打字，“有个不情之请，想要麻烦你。”
“什么事？”
“我舅舅舅妈要来S市和我见面。”英卫深吸一口气，“我想请你陪我一起去。”
杜滟瞪大了眼睛看他，一肚子的狐疑。
英卫苦笑，“上次我回美国，外公外婆的身体都不太好，委托我回来处理在国内的一些财产。”
杜滟有些明白，小心翼翼的问：“那这次你舅舅舅妈是为了这事来和你见面？”
英卫点头。
杜滟很为难，“这样的事，我不适合在场吧？”
“我在S市没有亲戚，你和罗大卫是我在这唯二的朋友。他是美国人，更不方便。我想请你在场，舅舅舅妈也许不会太过分……”英卫没有打下去，脸色却越加难看。
杜滟自己揣测，大概为了财产，他们已经闹得很不愉快。这种事情算是英卫家的家务，她不应该参与，可是英卫恳切的望着她，她也拒绝不出口。
英卫的家庭约会就在周六晚上，杜滟陪着他到约定的饭店。英卫早定了一个小小的包厢，六个人的小桌。杜滟跟着英卫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五十左右的一男一女坐在桌边。那两人看到英卫身后的杜滟，有一点惊讶。
杜滟只好先做简单的自我介绍。来之前英卫和杜滟简单的说了一下，英卫的外公外婆膝下有三个子女，除却英卫的母亲，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早亡，如今来见英卫的是英卫母亲的二哥沈洪海和妻子陆梅。
两个人听完杜滟的身份，松一口气的样子。陆梅挥手叫服务员过来点菜，一面说，“我还以为你带了律师来。”
沈洪海倒仔细的打量了一下杜滟，又问，“杜小姐是怎么认识英卫的啊？是他在美国的同学？同事？”
杜滟摇头，“我们以前是中四新村的邻居。”
沈洪海听到这句话，脸色变了一变，拉长了音哦了一声，不再搭理杜滟。
杜滟在这个环境下，有点尴尬，只好主动凑到陆梅那一起研究菜谱。
冷热菜差不多上齐的时候，沈洪海抿了一口黄酒，说：“英卫，照道理说呢，你外公外婆叫你回来处理这里一些事，我们不应该有意见的。但是，他们两个老人，在国外时间久，不清楚这里的事，很多事情的处理，我们觉得不妥当。”
杜滟觑一眼英卫，只看到他面无表情的坐着。
沈洪海继续说，“大哥已经过世了，大嫂也改嫁了。你爸爸妈妈又过世，其实他们的孩子，就我一个。从法律上说，这些财产，以后应该属于我。但是你是我外甥，你外公外婆要留一部分钱给你，我也没意见。可是现在他们这个处置，未免有点偏颇。”
陆梅插话进来，“你当初跟我们回去，这么许多年，也是我们养你的吧？你去了国外，那些念书的费用，是你外公外婆出的，其实那些本来都应该是你舅舅的对不对？”
沈洪海接着说，“我们自己也有两个孩子，负担也重。我们还希望以后也能送他们出国。现在你外公外婆这样分割财产，我们的计划，都完全行不通了。这个是绝对不可以的。”
杜滟很少见识这种场面，只觉得如坐针毡。
英卫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又拿出一张纸，很慢的在上面写，“外公外婆有权按他们的想法处置属于他们的财产，我的意见一直是，如果舅舅舅妈觉得不妥当，应该直接和老人家讲明，信件也好，电话也好，都可以。我只是受外公外婆的委托按照他们的意愿来处理事务。”
那些字，英卫一笔一笔写的很慢，笔画都像要刺透纸张一样。
沈洪海不等英卫写完，就叫了起来，“我们和老头子老太婆不是没有说过，可是他们听嘛？你是小辈，要是拿着这些本来应该属于长辈的东西，你不觉得愧疚么？我们也不希望这件事情闹起来，所以我们和你来说，你应该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你觉得你应该拿走那么多嘛？”
杜滟看见英卫的脸色越发的难看，拿着笔的手握成了拳。恰好服务员来上汤羹，杜滟忙指挥人去拿额外的碗和调羹，又亲自一碗一碗分给其余三个人。
可是气氛一点也没有缓和，杜滟深刻的觉得，她的在场其实起不到英卫以为会有的作用。
四个人沉默着喝完了汤，沈洪海抽了一根烟，把烟头掐熄后说：“英卫，你再自己好好想想，不要最后一家人要闹上法院去，那就不好看了。”
沈洪海和陆梅提前走了，留下杜滟和英卫对着一桌子没吃完的菜。
英卫的脸色是杜滟从来没有见过的难看，脸色通红的，双手握着拳放在桌边，手臂上青筋直起。
杜滟觉得有点害怕，找来服务员买单。
“我们走吧？”杜滟推一推英卫，许久英卫才点头。
杜滟的车存在英卫住处的小区里，看着英卫低头站在楼道口，杜滟莫名的觉得担心。
“你，不要紧吧？”杜滟凑到眼前去看他的神色，却吓了一跳。英卫的脸色没有在饭店时那样通红，可是眼神中蕴藏的愤怒和痛苦，一点也没有少。
英卫在杜滟的印象里，一向都是稳重而安静的，好像什么都不能打破他的沉默和温和。可是现在的他，让杜滟想起游戏里怒气值爆满的角色，明知道英卫不能说话，却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许会发出大喊来。
英卫别过头，往楼上走。
杜滟跟在他身后。
进了门，英卫甩下肩上的背包，直接进了书房。杜滟犹豫一会，还是跟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英卫靠着墙角坐在地上，头垂得很低。
正常人生气可以骂，可以喊，可是英卫什么也做不了。杜滟看着他，觉得心疼。她走到他的跟前，蹲下身子。英卫抬起头来看她，他眼神里的愤怒还在汹涌着。杜滟小心的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脸颊。
英卫握住她的手，很用力，用力到杜滟轻喊了一声。
英卫看着杜滟皱起的眉，许久才放松开手。他站起来，在书桌上找到纸笔，就着窗口映进的灯光，写了一行字。
对不起，我请你去，是怕我自己控制不住，你可以阻止我。
英卫抬起头来，对杜滟咧了咧嘴角，他试图微笑，神情却很孤单。
灯光透过窗帘打进来，杜滟彷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男孩，被妈妈从医院里接回来，手臂上缠着绷带，站在门口，眼神孤单而空洞。她甚至突然想起来，当年英卫站在门口的时候，肩膀发着抖，努力不回头去看本来属于他自己家的那个门口。
少年时代的许多细节，一下子从脑海里复活，重叠到眼前。
那时候，杜妈妈拉住英卫的手，递给杜滟。杜滟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怯怯的伸手牵住他，按照妈妈事先的嘱咐说：“英卫哥哥，你和我们住一起吧。”年幼的英卫比她高一个头，只是微微抬起眼睛看着她。
隔了那么多年，好像一切没什么改变。
英卫拉过杜滟的手腕，之前被他握住的地方起了一圈红色的印迹，杜滟小声的埋怨，“你力气也太大了。”
英卫抿抿嘴，摸了摸杜滟的手腕，在纸上写：“对不起”。
杜滟看他的愤怒慢慢在退潮，小心翼翼的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英卫别过脸，盯着墙壁发呆，好一阵才拿过纸，慢慢开始写字。
“他们把我接回去后，让我和表哥表弟一起住，一起念书。开始的时候用我爸妈的抚恤金，后来说钱不够，问外公外婆要，再后来说钱还是不够，叫我不要念高中。大舅那时候还在世，经常汇钱给我，都被他们拿去，说贴补家用。后来大舅说，不让我上学，就没有钱给他们。”
英卫写得很慢，每一笔都要经过很长的回忆。
“再后来，我高一下学期的时候，大舅过世了。外公外婆回国过一次，想带我出国，但是办不齐手续。他们叫外公外婆继续汇钱过来，可是却连我学校的课余小组的资料费也不肯交，还说要和老师说，送我去残障学校。”
杜滟抬起眼睛来，吃惊的看了看英卫，她猜测他曾经过得不太好，却不知道有这么糟糕。这些平淡的陈述里，不知道隐藏着多少他过去的痛苦。
“学校的班主任很喜欢我，不同意他们的要求。特别找校长给我从学校宿舍挤了很小一间。我每天上学前去送牛奶，赚一点生活费。直到高二外公外婆又回国的时候发现，从那以后把钱直接汇给我。我把那些钱都存下来，当做以后念大学的学费。”
“这次回来才发现，他们把我爸妈在S市的房子早就卖了，钱也花了。外公外婆在别的地方还有一间小房子，嘱咐我卖掉。他们知道后，觉得房子应该由他们支配。”
杜滟听了觉得混乱，虽然在电视上这种节目时常上演，可是在现实生活里，像宋小青和于明维的争吵已经是她遇到的极限。而不能言语的英卫遇到这样的事，要有多烦闷。
“他们把我爸妈的东西都卖了，一样也没有留。”英卫丢下笔，手掌握成了拳。
杜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想了半天才说：“你自己过得好，一切就都好。”
英卫侧过头来看着她，拾起笔写，“我过得不好。”
“我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出国之前，我一直想，我要好好念书，我要努力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可是其实这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成功了，也不过是他们的一个索取对象，我失败了，也就是他们闲谈的话题罢了。”
杜滟不做声，对于人生的困惑，原来不仅仅是她自己有，每一个人面对生活的时候，都有自己的烦恼和不安，有自己的疑问和不解。
“我想要做一些事业，却发现自己力有不逮。就算是念书时候志同道合的朋友，对于经营和扩张，也一样有不同的想法和理念。”
杜滟想起罗大卫来，想起那次吃饭时罗大卫和英卫的对话，“你和罗大卫意见不合？”
“不仅是他，还有其他人。”英卫想了想，“也许我比较适合做技术，有点死心眼。他们想抢夺国内的市场，但是我顾虑服务跟不上。”
杜滟笑了，“你不仅死心眼，还恋旧。”
“为什么？”
杜滟指指书桌上的三联相架，里面的照片除了英卫和外公外婆的合影外是另外一张英卫同她还有杜妈妈的相片。
“小时候的相片不多。”英卫也笑了。
“为什么后来选了计算机这个专业？”杜滟扯开话题。
“出国前念的本来不是，后来在国外看到计算机的发展，特别感兴趣。人和人的交流对我来说太难，和机器的交流要简单得多。”英卫写起自己的工作，流畅许多，“等到互联网开始发展，所有的交流可以籍由机器，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
英卫已经把一张纸写得密密麻麻，杜滟把纸拿过去折一折放在一边。她觉得可以理解英卫，那么多年，如果不是靠着他自己的努力，靠着优秀的成绩，单单是不能说话，恐怕就要被学校劝退，当他看到如此便捷联系着人和人，人和这个世界的电脑，大概要算一见钟情。
英卫阖上眼，靠着墙壁，他已经平静下来，恢复到那个让杜滟熟悉的模样，从容而安定。可是杜滟觉得，现在她彷佛才看到真正的英卫，不仅仅是一个有着美观的外在的人，而是真实的，他有他的烦恼，他的痛苦。
英卫突然站起来，在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一包烟和打火机，朝杜滟晃了晃，见杜滟没反对，撕开封条点了一支。
房间里很安静，淡淡的烟草味弥漫在空气里。
杜滟拿过烟盒，很普通的中南海，只是3mg的超低焦油含量。她头一次看到英卫抽烟，与其说是抽烟，不如说就是点着烟，他偶尔才吸一口，更多的时候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还以为你不抽烟的。”杜滟有点小小的遗憾。
英卫做手势比了两个数字。
“十五岁就学会抽烟了？”杜滟推了他一下，“不是好孩子。”
英卫抽了纸过来，潦草快速的写道：“那时候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念书，心里烦。”
“后来上高中了呢？”
“偶尔抽，早上起来送牛奶很辛苦，很早就要去取奶，地方很远，我骑自行车，奶瓶都是玻璃的，又重又容易碎。到了晚上要做作业就犯困，抽烟解困。”
杜滟一样坐在地板上，偏过头去看英卫。他现在衣冠楚楚，看起来事业有成，可是有谁知道他过去经历过什么，又有谁会怜惜他过去经受过的苦楚。
在纸上写不方便，英卫拿出手机打字，“有一次送奶，最后十户人家，骑车的时候被撞倒，全都碎了。我只能自己去买十瓶赔出来。”
“学校里那个宿舍很小，也旧，冬天很冷，我就拿报纸把窗户缝都塞上，在屋子当中点一盆火取暖。”
“那不是要一氧化碳中毒？”杜滟忍不住说。
“后来被老师看到，说这样会窒息，就不敢再这么做了。”英卫提到这些，神色很平静。
“那你自己做饭？”杜滟对英卫少年时光的生活，起了好奇心，想多知道一些，再多一些。
“买许多面条，拿各种酱拌着吃。周末的时候，老师会带我回家吃点好的。”
杜滟端详英卫的脸，是怎么样的经历和心态才能让他现在还能这样平静的向她叙述这些过往。
“能做到现在这样，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杜滟伸手握住英卫的手臂，“有时候，不能对自己太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