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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4第二十四章

    我深吸了口气,推开病房门,看见方元夕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一片白色里。

    忽然之间,我不敢动,不敢呼吸。

    他在一片白色里,无声无息。

    我瞪大眼睛。

    忽然他笑了一下,也是无声无息。方元夕缓缓睁开眼睛。

    那样的笑容,我已经跟着笑了。转个身关上门,我走进去。

    总算没人打扰了。

    “走慢点,别踫着手。”

    “哦。”

    “医生怎么说?为什么又咳血?”

    我把钱包还给他,坐到床边,看他,“还是那样呗,嗓子出血,消炎就好了。不严重。”

    “病历我看看。”

    方元夕是一个纤瘦文静的人,但是遮掩在宽大的病服底下,方元夕的身体其实很精练,并不柔弱。

    我递过去病历,伸长脖子跟着他一起看,“老师啊,这写的什么?这个字是什么?”

    他皱着眉,一本正经地瞧半晌,严肃地说:“不懂。”

    我失笑,“还以为你连天书都能看懂,……咦?湿裤子换掉了吗?没有我帮你换,这样睡着会感冒的。”说着用手拎拎他的被子。

    “干什么?”他拍飞我的爪子,垂下眼睫喝斥,“胡闹。”

    “换了没有?”

    “…………换了!……对了你刚才怎么哭了?”

    是指在车上吗?他竟然看到了。

    “你看起来很疼的样子,……”

    他从病历上抬起眼,“……吃饭的时候说要处罚你,我本意是想让你听话回学校去,……可是等到你真的走了,我又放不下心。”

    我下意识转头看被我剪断的鞋带。

    “你是故意叫我来的吧?”

    我趴在床边。

    他的手指慢慢拔开我额上的刘海。现在他的手指有点温度了。

    “飞飞的头发非常美丽,像深海底下的植物。”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满头青丝总有一天会脱落,这满脸青春总有一天会消亡。

    我抬起手指,侧首微笑,学着小生的唱腔,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方元夕没有笑,反而定定地看着我,浅声说:“唱得梨园绝代声。”

    很难听吗?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嗓子今非昔比,估计发出来的声音像蚊子哼哼。本想逗他开心,反而叫他想多了。我那样讪讪地低下头,他轻轻地勾起我的下颚。

    “如果没有遇到我,飞飞一定过得比现在开心。不知道有多少男孩子愿意天天陪着你,鞍前马后,冲锋陷阵。”

    “一生有你。”

    方元夕的眼角微微弯起,“你会不会怪我?我有家室……”

    “你就是你,你有什么样的过去现在,那都是你的背景和配乐,是与我无关的。我在乎的是今天能不能看到你,明天能不能比今天多看你一分钟,……所以,我并没有想知道你的背景。”

    “……我们的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说:“一瞬间,就开始觉得每天最重要的事情是跑去你办公室,看看你在做什么。”

    “我也怕你不再去我办公室了,你要是一天不去,我就想,这人怎么不来啦?是不是生病了?遇到什么事情了?还是我惹她生气了?就开始在窗口张望啦,看看你是不是去上课了,在忙些什么。有时候可以看到你风风火火跑去教学楼上课,有时候就看见你站在楼外面和别的男孩子说话……等到你下课,我就想,她怎么还没来呢?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

    他怎么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些?有时候妈还说我跑人家办公室会打扰他工作呢。

    我听得着迷。

    “……老师,再说再说嘛,别停,我想听你说。”

    “疼啊,别摇我胳膊!”

    “你不说,我就接着摇。你说不说?”

    他紧抿着唇。

    “真不说?”

    方元夕仰起头,漆黑的眼睛望着我,样子特别挑衅。

    我腾出那只好爪子,伸向他的腰,他说:“你敢!”

    “我好怕哦!”

    ……于是扑倒方老师。

    那天晚上我们说话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我跟方元夕都开始发高烧,俩人都有点迷糊。除了小邹,医生们还真的有人怀疑我们是SARS病例了。到了第三天我的烧退下去了,才洗清嫌疑。但方元夕还是低烧不断。

    想到回了学校以后不仅要面对那些异样的眼光,还要像刘净交代的那样,“避讳一些”,我就格外珍惜我们生病的时间。

    除了睡觉,我几乎都跟他粘在一起。

    给他端水拿药,擦脸洗手,去餐厅排队买饭,给他拿这样那样的东西。他一指挥我,我就觉得自己是在陪护,自己派上用场啦,于是跑东跑西跑得很欢。他要是不指挥我,我就蹲在床边眼巴巴等着。

    方元夕电话很多,工作上的事情没有停下,丘主任和刘净等人还跑来送过几次文件。

    方元夕通常挂断电话,转头正看到我圆睁双目,于是倒抽冷气,

    “你可以出去玩儿呀,这条路上就有家影院,不到两百米还有个商场,商场里面有电玩。”

    我说:“你想吃什么?我去买好不好?”

    他就笑,“飞飞,你不能总是想着我,要多想想你自己,……将来我要是不在了你怎么呢?”

    我一怔,“什么不在了?”

    “我比你大这么多,我肯定走得比你早。”

    “…………走??”

    想起他躺在一片白色里安安静静闭着眼睛的样子,我不寒而栗。

    ……你死了,我的故事就结束了。而我死了,你的故事还长得很。张爱玲的话像狂风卷过刀刃,发出呜咽声。

    方元夕说得对。就算没有SARS,没有刹车失灵,他还是有可能比我先走的。相差十六岁,……很有可能的。我爱着的这个人终将抛弃我。

    泪水像断发,哀而不伤。我已经是个死人。

    “好啦好啦,我不说了,”方元夕捧起我的脸,“不哭不哭,”说着他也被自己的语气逗笑了,我恨得要打他,他就说,“我讲故事你听好不好?”

    “好。”

    他又笑,我瞪着眼睛,敢骗我试试看!

    他扭过头,若有所思地静了一下,我撑着脸看他。

    “我的姐姐方飞烬,六年前过世。我小的时候并不是很正常,元佳已经会跑会跳的时候,我还不会走路。由于这个原因,我父亲很生气,但姐姐待我甚至比待元佳更好,她一直在扶持我成长。我父亲是一个严厉的军人,容不下残疾的儿子。为了逼我走路,他在我动完手术之后就把我一个人锁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月,那时候我五岁。

    我姐跟我母亲一直在门外面跟我说话,鼓历我,我才真的站起来。我非常感谢姐姐和我母亲。其实那个手术并不能确保我还可以正常走路,医院事先也声明有可能会有后遗症。

    ……可是等我长大了,有能力了,我姐却病逝了,当时我还在总队,没能回来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对面的男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神凄迷。

    我给他的杯子里加一些热水,他温和地笑,拿到手上喝着。

    “认识你的那一天,你妈妈忽然说出你的名字,我很吃惊。这个名字挺罕见的,你竟然跟我姐姐有着同样的名字。”

    我歪着头笑。

    方元夕拿起搭在床尾的薄毯为我披上,然后接着说下去。

    “她过世后,我妈的体质也迅速下降,开始生病。我就向武警总队要求调回来,我想自己照顾我妈。为了调回来这件事,我不惜代价,跟我爸的关系闹得非常不好,他反对我离开部队。不过最终我还是成功地调回来这里工作,可以每天回家照顾我妈。她的身体渐渐好起来,最后那一两年,她还可以清早出去跳舞了。但是,……或许这就是命,我妈不是病逝的,我没想到,她是被害死的……”

    不提防他来这一句,我呛咳了一下。

    方元夕把手搭在我的后背,轻轻拍着,

    “这么说让你害怕了,去睡吧,……这个故事明天再继续。”

    我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从破败的胸腔挤压出来。

    我说:“不,我要听完。”

    错过了他好多故事呢。真想弥补回来,……

    “那是在冬天,有一天,我爸跟洛兰,洛叶要带我妈去信州洛兰她们家。其实我是不同意她出门的,那天天太冷。可是我妈自己又说没事。当时我正在外地出差,我想我过两天也就回家了,应该不至于有事。他们就带着我妈去了信州。

    那天晚上,我爸跟洛兰,还有洛兰她娘家的人打麻将。玩一玩倒也没有什么的,可是他们放着一个身体虚弱的老人,十几个小时之内没有一个人进去看一眼。直到玩到凌晨四点多才散,我爸回屋发现我妈已经煤气中毒,不知道晕过去多久了。”

    故事讲到这里,方元夕停了下来,转动着手中的杯子,“你很喜欢下雪。”

    “是呀,我喜欢,虽然好冷。”

    “我也喜欢,可是每次下雪,我总会想,我的母亲,她喜不喜欢下雪呢?”

    ……

    “他们送我妈去医院抢救,但是是就近的一家小医院,医生当场就说必须马上送虞州大医院,肯定有救。可是洛兰跟我爸,他们没有。从出事的凌晨四点多一直到第二天的中午,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没有人通知我跟元佳。等到洛兰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她居然还问我,要不要送虞州医院?我非常生气,让他们马上送我妈到虞州大医院抢救,然后我又通知元佳先赶过去,他比较近。我那边取消会议往回赶。可太晚了,……我还是迟了。

    我赶到的时候,我母亲还躺在氧气箱里,医生已经宣告脑死亡了。

    我喊她,她的眼角落下眼泪……

    我妈那是拖着一口气,在等我呀…………

    我坚持不肯火化,我一直喊她,三天,我喊哑了嗓子,她没有动静,我确定,她真的死了。”

    我听着,直直地望着他。即使是在说这样惨烈的往事,方元夕的声调还是沉静。

    “当时就是在这个医院。”

    元夕……,……,现在的他,也只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我想到我自己的妈。

    如果那天晚上,我妈没有撑住,晕了过去,没能爬出那道小门逃生,那她就会悄无声息地被我爸打死在家里,我不仅见不到她最后一面,连她的死因都可能查不到……

    我就差那一点点,也险些跟方元夕一样痛失母亲,悔恨终生。这种悔恨,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是几乎可以让人发疯的,连自己都会痛恨自己的悔和恨,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够早一点发现一些什么,恨自己没有救她……悔恨如影随形,跟着活下来的人一生一世。

    这些年方元夕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飞飞,我不能看见你哭。你的眼泪,……总会让我想起我妈临终前那滴泪,……你哭的时候也是非常安静,不会出声,……像隔了一层氧气箱……”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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