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七章 得酒莫苟辞
自大宁归来，张玉发现老朋友夏青槐的喜怒哀悲少了很多，开始变得有些深不可测。他觉得这是好现象，因为燕王爷身边从来不缺猛将和谋士，兼具猛将和谋士才能的复合型人才却相当少，先前只有他一个，勉强算上朱能老弟也只有两个，而今加上夏青槐就终于凑足三人行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大家共同进步，对个人集体都好，燕王爷的靖难事业会越来越红火，年关将至，大家都盼着老板心情好发大红包呢。
这是张玉一厢情愿的想法，实际情况是，夏青槐一天天内敛，燕王爷也日益胜而不骄，连在郑村坝把李景隆打得屁滚尿流连夜南逃那天大家都没见他笑过，而且是嘴角都没抽一下。这可是相当奇怪的现象，因为如今全军上下无人不晓曹国公本身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北军中盛传的有关李景隆的笑话大抵可归为三项：
第一，他运气实在不好，有两件事可以证明这一点：其一，他知道燕王回来，当下热血沸腾派都督陈晖领骑万余半路截击，可事先也没告诉他燕王走哪条道，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致使上万人的部队在冰天雪地兜了一老圈，却“错道不相值”，同燕师大军擦肩而过；其二，陈晖算是随机应变的，探知北军已渡河就紧急调头了，还悄悄尾随打算来个出其不意，结果被精明无比的燕王发现后反咬一口斩首无算，更为倒霉的是，幸存下来的人逃回白河，冰面忽然裂开，当场溺死无数，余者十有**被冻僵，手连兵器都握不住，北军一番扫尾后，“晖仅已身免”，留给燕王战马两千多匹。
第二，他相当胆小如鼠，这也有两件事可以证明：其一，燕王才破了他七个营，这人就如惊弓之鸟带着五十万大军的主力部队迅速南遁，而且为使逃跑的速度堪比长腿兔，他尽弃辎重，又留给燕王三万多匹战马；其二，因为害怕燕王追来，他风声鹤唳，在逃命途中严阵以待，令军士日夜植戟立于雪，搞得这些南方士兵冻死不少，没死的也纷纷冻掉指头，临阵战辄败。
第三，他非常不讲义气，逃跑时只记得自己，压根没想到要通知围攻北平九门的部队一起撤，那些被主帅抛弃的可怜将士被从后头杀来的北军迅速破了四营，其余人也发挥主帅长腿兔的精神望风而逃了，一时又留给燕王兵资器仗无数。
全军都在笑话曹国公，除了夏都事和燕王朱棣。对于前者的不快乐，张玉的理解是这人再怎么有胆识谋略终究还是妇人之仁，撒盐化冰的主意是她提出来的，可眼见敌军溺死无数她表情就不对头了，貌似比那次杀降后的自责更严重，听军医透的消息，她好像还为这个内分泌失了调。对于后者的不快乐，张玉觉得原因可能很多，比如那女人内分泌失调，比如那女人和他风华正茂、学富五车、骁勇善战的十七弟走得太近，比如那女人对他越来越不苟言笑、公事公办，比如他一精力旺盛的壮年男子因那女人的不合作好久都没那个。总之，如果年底大家荷包不暖和，同样郁闷的张玉绝对会在醉酒后不小心说漏嘴，告诉他们冤有头债有主。
“青槐，你这一手字实在漂亮，和我四哥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这大老粗怎么这样走运，明明是地府阎王却娶了瑶池仙女。”
自从被挟持到北平，朱权就从老板变成了工薪阶层，和夏青槐一样干活才有饭吃了。燕师里的文化人不多，除了道衍就数夏青槐和刚来的朱权厉害些，身为军师的道衍实在太忙，所以只要夏青槐没出去打仗，他就一定把写官方文书这类事情丢给爱徒，现在朱权来了，偷懒的夏青槐就把这活转给他，岂料朱权不好惹，当下就说也成，但我最近被你老公气伤了肝眼神不好，我口述你执笔吧，亲爱的小秘。
夏青槐笑了笑，却放下笔叹起气来。朱权心领神会，沏了壶加了蜜的奶茶来，声明蜜是益母草蜜，奶是按你说的法子脱了脂的，至于茶叶嘛，可就说来话长。夏青槐被这小叔逗笑，放下心事好好尝了尝黑带级茶道高手宁王爷的手艺，连说比立顿的好喝，又问茶叶什么个来历，怎么如此浓烈。朱权笑着说妖物就是妖物，舌头果真厉害，一口就尝出了茶里的浓情蜜意呀。夏青槐以为这风流小子又在那儿阴阳怪气，打趣道我这大妈有福啊，孩子都有了还被人死缠烂打，哟，还是咱大明第一美男，你四哥怕是要杀人了。
闻此，朱权皱眉，说青槐啊，你眼睛是不是有毛病，五哥那老白脸没我生得好吧，而且你信不信，你夫君连你都狠得下心杀但绝不会动他。见夏青槐愣在那儿说不出话，他嘿嘿一笑，摆了个潇洒无比的姿势说别装傻，其一你不可能不知道他是你夫君的惟一，其二你绝对知道他对你有企图，而且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企图，要不也不会在流放云南当野人的时候，还冒着杀头的危险把这刚培育出的新茶品种送到北平。别人蠢我宁王爷可不蠢，这茶明摆就是讨好妖物而非孝敬大老粗的，那家伙知道他没这品味。
夏青槐没多注意他的丰神俊逸，一颗心早不知飞哪儿去了，半晌才发完呆问他是否知道朱橚最近过得怎样。朱权说今时不同往日，你若没同你夫君狼狈为奸把我挟持出来，我肯定对你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现在我是有心无力，王府都被他洗劫一空了何况探子，再说你怎么不直接问他，那两人不止是一丘之貉，连老婆都共用的。
他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连忙赔礼道歉，夏青槐却没恼，只说莫要人云亦云，嫂子我还没无耻到那种地步，而且你说谁无耻都可以，但不要说你五哥，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听到这话朱权就笑了，说青槐我还以为你是这世上我惟一的同类，怎就被他那老白脸骗了，夏青槐反驳说你还不是被我骗了，而且你才认识他多久。
这话颇具深意，让智商比克林顿还高的宁王爷回屋思考了一夜。小子打小听宫闱秘事长大，从前又密探遍布天下，即使遇上反间谍高手朱棣把自己彻底玩完，多年积累的信息仍足以使他成为那个时代当仁不让的江湖百晓生。自那日后，他偶尔看夏青槐的眼神就探究了，后来还把事情改编专门用来整人，他六哥楚王朱桢后半生孜孜不倦求神拜佛的毛病就是被这故事吓出来的，不过害人终害己，他儿子朱磐烒为这事后来被朱棣狠整。
“青槐，刚还没说完，字如其人，你和你夫君真是南辕北辙的两人，怎么走到一块儿去的？别告诉我是那阎王对仙女霸王硬上弓，那可是会人神共愤！”
“小叔恐怕搞错了，看来是没听过正宗的天竺说法吧，那阎王爷是兄妹双王，兄治男魂妹治女魂。你倒是以你自己的血泪经历说说看，以嫂子我的心狠加无耻，究竟是像仙女些还是女阎王些。”
“这说法倒新鲜，”朱权再次施展万人迷的手段，深情款款地说：“不过青槐，你再无耻心狠也是权心中的仙女，再说你也不动脑子想想，若按刚那说法你是女阎王，那和四哥就是**了，会遭天遣的。”
见他又摆出一副男版妖物的模样，夏青槐原本很想笑，可当听到“天谴”二字，她的心猛一沉。
“仙女怎么不说话了？”不愧是大明双生花，那一半立刻觉出这一半心情有异。
“青槐，权觉得从前就认识你，”看到她不高兴，朱权迅速换了个略带玄幻味道的话题，而且为加强效果，特意收起风流潇洒迷死人不偿命的姿态，万分正经起来：“权字癯仙，号丹丘。青槐可知癯仙喻疏影暗香，丹丘乃神仙所居，你能否记起些什么？比如前世，比如前前世，比如前前前世？”
“小叔，待会儿我让师父到你那儿去一趟。”
“为什么，有何事？”
“让我师父治治您的癔病。”
因为工作关系外加相见恨晚，这二人的友情近日来突飞猛进。除了没告诉朱权有关自己的鬼故事，夏青槐对他基本没保留，而将心比心，朱权也没见外，把包括当初怎么从父皇那里搞到兀良哈三卫的法子都告诉她了，还有意无意讲了不少朱棣的恶心事以离间人。他说青槐啊，权把你当朋友才告诉你，四哥他很早以前就是个杨素啦，你不知道他在府外头养了多少女暗人，个个是才貌双全不亚于你呀。在把那些女人派出去以前，为保她们的忠诚，他对每个人都非常好，就如对青槐你一样付出了身和心。不信？女人啊女人，聪慧如你怎也如此糊涂？那我就说个你能马上证实的。你知不知道他为笼络人心无所不用其极啊？他最近对你很冷淡是不是，就连你天天和我在一起都没管是不是，那其实是因为……
即便被困北平，自诩谋略天下的第一宁王也从没放弃过毕生追求，他到现在还觉得大明江山鹿死谁手未定，所以仍在为将来小心翼翼又积极万分地活动，他想这女人无论才情心智都为世间少有，而且身份特殊，将来要成大事，有她相助如虎添翼是其一，其二，如果她能离开北平，那么很有可能年老色衰的老四会因心碎，不战而败于风华正茂的老十七——谁让你先惹我，我不是好惹的，打不赢也要咬你一口！
为能达到上述目的，朱权一如他诽谤朱棣那样真是把自己的身和心都付出去了。他一方面用真挚友情麻痹这女人，用色相才情勾引这女人，用封建迷信荼毒这女人，同时也在朱棣那边下手，具体过程很复杂，不多赘述，结果如下：
其一，朱棣现在不得不花很多时间和守城有功的世子、正妃在一起，无论公众还是私人场合都要表现出一副由衷享受天伦之乐的模样，否则立刻会舆论四起。于是，狐狸精自从回到北平就没再见过他一面。
其二，朱棣不得不谦虚诚挚地向所有留守人员道歉，说这回自己取胜是侥幸，差点就让北平沦陷了，所以非常后悔当初没听大家的万全之策。他话一放出来夏青槐就开始倒霉，深受围城之苦的将士、官吏、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眼下燕王爷也明白自己当初是受万年妖物的蒙蔽了。于是，夏青槐非常郁闷地发现，现在她连军营都不能出，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好心告诉她，只要她出去，立刻会死于非命。
其三，由于自己身体不好而可怜的青槐妹妹又无法生育，大公无私的燕王正妃出于对夫君全心全意的爱，率领王府群臣力荐燕王纳妾，又说即使王爷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将来继承大统考虑。百姓们都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您堂堂一马上要君临天下的王爷，您现在孩子太少了。话毕，她奉上有座小山那么高的诸美资料，于四下无人时还饱含深意地加了一句，您多看看功臣之女，比如恩公张信家的，比如第一猛将张玉家的，王爷可别因为儿女私情弃大事而不顾。
夏青槐已不是当年的张夜溢，何况她了解朱权，所以虽然当这看上去确实与她很有些渊源的小子提到“前世”、“前前世”等词，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对他一个劲抹黑朱棣还是很不爽。于是，当朱权说四哥养了一群红佛女且同她们个个有染，说四哥为奖励正妃守城有功天天腻那儿也不怕把生病的人家折腾死，说之所以她夏青槐如今在北平仿佛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是因四哥把兵行险招的罪过全推到她这无辜女子身上，她都没怎样，相反还打算往后找个莫须有的罪名公报私仇把这毒舌好好修理一顿，可当听他说四哥要纳妾而且还言之凿凿提到张信和张玉的女儿时，她的心开始痛了，因为知道那些事是真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看着夏青槐脸色渐沉，原应为奸计得逞而开心的朱权却表里如一地黯淡起来，至于原因，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他只知道他对她应该没多余的想法，因为说实话，如果不是自诩善谋又有所图谋，他并不情愿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被她狠狠坑过是其次，主要还是因为她同他太像，这在一开始可能令人非常惊喜，但越往后就会越让人害怕，因为你心里想什么她都猜得到。朱权和朱棣一样想当皇帝，既不适应也不喜欢这种毫无距离的感觉，所以一直对夏青槐说四哥容不下你，这其实是他以己度人，是非常诚恳、非常真实的一番话。然而，理应既没多余想法也肯定也容不下人的他，此刻为何会心里不舒服？
夏青槐在这头伤心，那头的朱棣也没好过。他于丁丑日搞大犒师并发表全军讲话，戊寅日自编自导自演释遣守皇陵卒的政治大戏，甲申日大赉将士再次发表全军讲话，己丑日雷厉风行进行全军人事大调整，甲午日发表面向全体军民的重要演讲，十二月丁酉日实施离间计整垮江阴侯吴高，丙午日开始募兵以应付明年春天和李景隆的二战，乙卯日遣师征大同……此外，还得安抚争风吃醋的儿子们，婉拒徐怀素锲而不舍的纳妾提议。
他忙里忙外焦头烂额，收拾一个劲蹦达的朱权都没工夫。他知道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更为重要的是，无论怎么妒嫉、心痛，他还是选择相信夏青槐，毕竟这女人为他什么都肯付出。偶尔的误会不是没有，可他觉得有这么多年生死与共的经历打底，对方理应不会越轨，何况忙完这阵子他就会对朱权小惩大诫，也会带着满心歉意用无限温柔补偿她，安抚她从大宁开始就不断遭受的心灵伤害。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夏青槐既没有变心也没有受骗，但因感觉史书所载的永乐皇帝艳情史会提前降临，在悄悄潜回庆寿寺看了眼儿子后，这女人竟狠下心决定离开人世了。她不会让自己死得毫无价值，此前她会夜以继日为他工作，此后，也就是明年春回大地时，等看过梦里才有的水岸桃花，她就会在那场凶险无比的白沟河战役慷慨赴死，既是为他打天下，也了却了自己的夙愿，临死还是他的惟一，即便这也有自欺欺人的嫌疑。
于是这一年的年关，纵使是在挥师蔚州苦寒无比的行军途中度过，燕王爷依旧倍觉幸福，因为他那挚爱主动与他尽释前嫌言归于好，不仅没让连日来说多了话嗓子剧痛的他多费一分口舌，而且温柔得无以复加、浓情得无以复加，顿顿饭都坚持亲手做，亲手喂给他吃。
“青槐，你不一直让本王吃得清淡些么，怎么这几天尽弄些鲜香辣俱全的东西，失忆了？”蔚州城下，成竹在胸的燕王爷在王帐中与心爱女子共度大年初一，他们已两年没在一块过年，之前还因奇袭雄县错过了同样难得的中秋佳节。
“人生不过数十寒暑，青槐是想通了，还是自在精彩些吧，”她又喂了他一口霸王龙喜欢的酱牛肉，跟着还塞了片辣白菜叶，满腹辛酸而又一脸笑容地说：“何况王爷虽然一直没讲，但青槐觉出您多少同朝鲜有些渊源，恐非口味问题。其实青槐做得不正宗，等您大事得定后去那儿寻些女人来吧，就天天吃得上这些东西了。”
听到“多少同朝鲜有些渊源”，朱棣莫名其妙，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这时候一众将军进来，说先前放回去的那个承诺献城自效的指挥到现在没动静，干脆我们强攻吧。燕王心念一动，征求夏都事的意见，后者略经思索便曰应攻，但不必强攻，以计恐之则人心自解。众人皆不明其意，惟燕王颔首，下令每军各具布囊，以雪土实其中，自高台上推下，积高与城齐，待堆栈将成再以霹雳车飞石震裂其城。此计一出，诸将纷纷叫好。
大家出去后夏青槐就又给朱棣喂起了饭，后者说冷了，她二话不说起身去热，回来的时候见朱棣坐那儿发呆，手里拿着一个令她倍觉眼熟的东西。
“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爱我、守我诫命的，我必向他们发慈爱，直到千代。”他转过头，眼里含着莫名的情绪：“这是一赐乐业经书，朱橚托人送来的，一直没给你。”
“答应本王，”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紧紧搂住她：“爱我、守我诫命，从今往后。还有，不要离开。”
“不离开，永远都不离开，”她也紧紧抱着他：“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
因有了这句承诺，总不踏实的朱棣再次稍稍放下了心，然而这位不太喜欢念书的王爷不知道，那句“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出自陶渊明的形赠影，夏青槐说的只是首句。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永远不离开的，是我对你的心。”
这是张玉一厢情愿的想法，实际情况是，夏青槐一天天内敛，燕王爷也日益胜而不骄，连在郑村坝把李景隆打得屁滚尿流连夜南逃那天大家都没见他笑过，而且是嘴角都没抽一下。这可是相当奇怪的现象，因为如今全军上下无人不晓曹国公本身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北军中盛传的有关李景隆的笑话大抵可归为三项：
第一，他运气实在不好，有两件事可以证明这一点：其一，他知道燕王回来，当下热血沸腾派都督陈晖领骑万余半路截击，可事先也没告诉他燕王走哪条道，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致使上万人的部队在冰天雪地兜了一老圈，却“错道不相值”，同燕师大军擦肩而过；其二，陈晖算是随机应变的，探知北军已渡河就紧急调头了，还悄悄尾随打算来个出其不意，结果被精明无比的燕王发现后反咬一口斩首无算，更为倒霉的是，幸存下来的人逃回白河，冰面忽然裂开，当场溺死无数，余者十有**被冻僵，手连兵器都握不住，北军一番扫尾后，“晖仅已身免”，留给燕王战马两千多匹。
第二，他相当胆小如鼠，这也有两件事可以证明：其一，燕王才破了他七个营，这人就如惊弓之鸟带着五十万大军的主力部队迅速南遁，而且为使逃跑的速度堪比长腿兔，他尽弃辎重，又留给燕王三万多匹战马；其二，因为害怕燕王追来，他风声鹤唳，在逃命途中严阵以待，令军士日夜植戟立于雪，搞得这些南方士兵冻死不少，没死的也纷纷冻掉指头，临阵战辄败。
第三，他非常不讲义气，逃跑时只记得自己，压根没想到要通知围攻北平九门的部队一起撤，那些被主帅抛弃的可怜将士被从后头杀来的北军迅速破了四营，其余人也发挥主帅长腿兔的精神望风而逃了，一时又留给燕王兵资器仗无数。
全军都在笑话曹国公，除了夏都事和燕王朱棣。对于前者的不快乐，张玉的理解是这人再怎么有胆识谋略终究还是妇人之仁，撒盐化冰的主意是她提出来的，可眼见敌军溺死无数她表情就不对头了，貌似比那次杀降后的自责更严重，听军医透的消息，她好像还为这个内分泌失了调。对于后者的不快乐，张玉觉得原因可能很多，比如那女人内分泌失调，比如那女人和他风华正茂、学富五车、骁勇善战的十七弟走得太近，比如那女人对他越来越不苟言笑、公事公办，比如他一精力旺盛的壮年男子因那女人的不合作好久都没那个。总之，如果年底大家荷包不暖和，同样郁闷的张玉绝对会在醉酒后不小心说漏嘴，告诉他们冤有头债有主。
“青槐，你这一手字实在漂亮，和我四哥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这大老粗怎么这样走运，明明是地府阎王却娶了瑶池仙女。”
自从被挟持到北平，朱权就从老板变成了工薪阶层，和夏青槐一样干活才有饭吃了。燕师里的文化人不多，除了道衍就数夏青槐和刚来的朱权厉害些，身为军师的道衍实在太忙，所以只要夏青槐没出去打仗，他就一定把写官方文书这类事情丢给爱徒，现在朱权来了，偷懒的夏青槐就把这活转给他，岂料朱权不好惹，当下就说也成，但我最近被你老公气伤了肝眼神不好，我口述你执笔吧，亲爱的小秘。
夏青槐笑了笑，却放下笔叹起气来。朱权心领神会，沏了壶加了蜜的奶茶来，声明蜜是益母草蜜，奶是按你说的法子脱了脂的，至于茶叶嘛，可就说来话长。夏青槐被这小叔逗笑，放下心事好好尝了尝黑带级茶道高手宁王爷的手艺，连说比立顿的好喝，又问茶叶什么个来历，怎么如此浓烈。朱权笑着说妖物就是妖物，舌头果真厉害，一口就尝出了茶里的浓情蜜意呀。夏青槐以为这风流小子又在那儿阴阳怪气，打趣道我这大妈有福啊，孩子都有了还被人死缠烂打，哟，还是咱大明第一美男，你四哥怕是要杀人了。
闻此，朱权皱眉，说青槐啊，你眼睛是不是有毛病，五哥那老白脸没我生得好吧，而且你信不信，你夫君连你都狠得下心杀但绝不会动他。见夏青槐愣在那儿说不出话，他嘿嘿一笑，摆了个潇洒无比的姿势说别装傻，其一你不可能不知道他是你夫君的惟一，其二你绝对知道他对你有企图，而且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企图，要不也不会在流放云南当野人的时候，还冒着杀头的危险把这刚培育出的新茶品种送到北平。别人蠢我宁王爷可不蠢，这茶明摆就是讨好妖物而非孝敬大老粗的，那家伙知道他没这品味。
夏青槐没多注意他的丰神俊逸，一颗心早不知飞哪儿去了，半晌才发完呆问他是否知道朱橚最近过得怎样。朱权说今时不同往日，你若没同你夫君狼狈为奸把我挟持出来，我肯定对你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现在我是有心无力，王府都被他洗劫一空了何况探子，再说你怎么不直接问他，那两人不止是一丘之貉，连老婆都共用的。
他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连忙赔礼道歉，夏青槐却没恼，只说莫要人云亦云，嫂子我还没无耻到那种地步，而且你说谁无耻都可以，但不要说你五哥，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听到这话朱权就笑了，说青槐我还以为你是这世上我惟一的同类，怎就被他那老白脸骗了，夏青槐反驳说你还不是被我骗了，而且你才认识他多久。
这话颇具深意，让智商比克林顿还高的宁王爷回屋思考了一夜。小子打小听宫闱秘事长大，从前又密探遍布天下，即使遇上反间谍高手朱棣把自己彻底玩完，多年积累的信息仍足以使他成为那个时代当仁不让的江湖百晓生。自那日后，他偶尔看夏青槐的眼神就探究了，后来还把事情改编专门用来整人，他六哥楚王朱桢后半生孜孜不倦求神拜佛的毛病就是被这故事吓出来的，不过害人终害己，他儿子朱磐烒为这事后来被朱棣狠整。
“青槐，刚还没说完，字如其人，你和你夫君真是南辕北辙的两人，怎么走到一块儿去的？别告诉我是那阎王对仙女霸王硬上弓，那可是会人神共愤！”
“小叔恐怕搞错了，看来是没听过正宗的天竺说法吧，那阎王爷是兄妹双王，兄治男魂妹治女魂。你倒是以你自己的血泪经历说说看，以嫂子我的心狠加无耻，究竟是像仙女些还是女阎王些。”
“这说法倒新鲜，”朱权再次施展万人迷的手段，深情款款地说：“不过青槐，你再无耻心狠也是权心中的仙女，再说你也不动脑子想想，若按刚那说法你是女阎王，那和四哥就是**了，会遭天遣的。”
见他又摆出一副男版妖物的模样，夏青槐原本很想笑，可当听到“天谴”二字，她的心猛一沉。
“仙女怎么不说话了？”不愧是大明双生花，那一半立刻觉出这一半心情有异。
“青槐，权觉得从前就认识你，”看到她不高兴，朱权迅速换了个略带玄幻味道的话题，而且为加强效果，特意收起风流潇洒迷死人不偿命的姿态，万分正经起来：“权字癯仙，号丹丘。青槐可知癯仙喻疏影暗香，丹丘乃神仙所居，你能否记起些什么？比如前世，比如前前世，比如前前前世？”
“小叔，待会儿我让师父到你那儿去一趟。”
“为什么，有何事？”
“让我师父治治您的癔病。”
因为工作关系外加相见恨晚，这二人的友情近日来突飞猛进。除了没告诉朱权有关自己的鬼故事，夏青槐对他基本没保留，而将心比心，朱权也没见外，把包括当初怎么从父皇那里搞到兀良哈三卫的法子都告诉她了，还有意无意讲了不少朱棣的恶心事以离间人。他说青槐啊，权把你当朋友才告诉你，四哥他很早以前就是个杨素啦，你不知道他在府外头养了多少女暗人，个个是才貌双全不亚于你呀。在把那些女人派出去以前，为保她们的忠诚，他对每个人都非常好，就如对青槐你一样付出了身和心。不信？女人啊女人，聪慧如你怎也如此糊涂？那我就说个你能马上证实的。你知不知道他为笼络人心无所不用其极啊？他最近对你很冷淡是不是，就连你天天和我在一起都没管是不是，那其实是因为……
即便被困北平，自诩谋略天下的第一宁王也从没放弃过毕生追求，他到现在还觉得大明江山鹿死谁手未定，所以仍在为将来小心翼翼又积极万分地活动，他想这女人无论才情心智都为世间少有，而且身份特殊，将来要成大事，有她相助如虎添翼是其一，其二，如果她能离开北平，那么很有可能年老色衰的老四会因心碎，不战而败于风华正茂的老十七——谁让你先惹我，我不是好惹的，打不赢也要咬你一口！
为能达到上述目的，朱权一如他诽谤朱棣那样真是把自己的身和心都付出去了。他一方面用真挚友情麻痹这女人，用色相才情勾引这女人，用封建迷信荼毒这女人，同时也在朱棣那边下手，具体过程很复杂，不多赘述，结果如下：
其一，朱棣现在不得不花很多时间和守城有功的世子、正妃在一起，无论公众还是私人场合都要表现出一副由衷享受天伦之乐的模样，否则立刻会舆论四起。于是，狐狸精自从回到北平就没再见过他一面。
其二，朱棣不得不谦虚诚挚地向所有留守人员道歉，说这回自己取胜是侥幸，差点就让北平沦陷了，所以非常后悔当初没听大家的万全之策。他话一放出来夏青槐就开始倒霉，深受围城之苦的将士、官吏、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眼下燕王爷也明白自己当初是受万年妖物的蒙蔽了。于是，夏青槐非常郁闷地发现，现在她连军营都不能出，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好心告诉她，只要她出去，立刻会死于非命。
其三，由于自己身体不好而可怜的青槐妹妹又无法生育，大公无私的燕王正妃出于对夫君全心全意的爱，率领王府群臣力荐燕王纳妾，又说即使王爷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将来继承大统考虑。百姓们都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您堂堂一马上要君临天下的王爷，您现在孩子太少了。话毕，她奉上有座小山那么高的诸美资料，于四下无人时还饱含深意地加了一句，您多看看功臣之女，比如恩公张信家的，比如第一猛将张玉家的，王爷可别因为儿女私情弃大事而不顾。
夏青槐已不是当年的张夜溢，何况她了解朱权，所以虽然当这看上去确实与她很有些渊源的小子提到“前世”、“前前世”等词，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对他一个劲抹黑朱棣还是很不爽。于是，当朱权说四哥养了一群红佛女且同她们个个有染，说四哥为奖励正妃守城有功天天腻那儿也不怕把生病的人家折腾死，说之所以她夏青槐如今在北平仿佛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是因四哥把兵行险招的罪过全推到她这无辜女子身上，她都没怎样，相反还打算往后找个莫须有的罪名公报私仇把这毒舌好好修理一顿，可当听他说四哥要纳妾而且还言之凿凿提到张信和张玉的女儿时，她的心开始痛了，因为知道那些事是真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看着夏青槐脸色渐沉，原应为奸计得逞而开心的朱权却表里如一地黯淡起来，至于原因，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他只知道他对她应该没多余的想法，因为说实话，如果不是自诩善谋又有所图谋，他并不情愿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被她狠狠坑过是其次，主要还是因为她同他太像，这在一开始可能令人非常惊喜，但越往后就会越让人害怕，因为你心里想什么她都猜得到。朱权和朱棣一样想当皇帝，既不适应也不喜欢这种毫无距离的感觉，所以一直对夏青槐说四哥容不下你，这其实是他以己度人，是非常诚恳、非常真实的一番话。然而，理应既没多余想法也肯定也容不下人的他，此刻为何会心里不舒服？
夏青槐在这头伤心，那头的朱棣也没好过。他于丁丑日搞大犒师并发表全军讲话，戊寅日自编自导自演释遣守皇陵卒的政治大戏，甲申日大赉将士再次发表全军讲话，己丑日雷厉风行进行全军人事大调整，甲午日发表面向全体军民的重要演讲，十二月丁酉日实施离间计整垮江阴侯吴高，丙午日开始募兵以应付明年春天和李景隆的二战，乙卯日遣师征大同……此外，还得安抚争风吃醋的儿子们，婉拒徐怀素锲而不舍的纳妾提议。
他忙里忙外焦头烂额，收拾一个劲蹦达的朱权都没工夫。他知道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更为重要的是，无论怎么妒嫉、心痛，他还是选择相信夏青槐，毕竟这女人为他什么都肯付出。偶尔的误会不是没有，可他觉得有这么多年生死与共的经历打底，对方理应不会越轨，何况忙完这阵子他就会对朱权小惩大诫，也会带着满心歉意用无限温柔补偿她，安抚她从大宁开始就不断遭受的心灵伤害。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夏青槐既没有变心也没有受骗，但因感觉史书所载的永乐皇帝艳情史会提前降临，在悄悄潜回庆寿寺看了眼儿子后，这女人竟狠下心决定离开人世了。她不会让自己死得毫无价值，此前她会夜以继日为他工作，此后，也就是明年春回大地时，等看过梦里才有的水岸桃花，她就会在那场凶险无比的白沟河战役慷慨赴死，既是为他打天下，也了却了自己的夙愿，临死还是他的惟一，即便这也有自欺欺人的嫌疑。
于是这一年的年关，纵使是在挥师蔚州苦寒无比的行军途中度过，燕王爷依旧倍觉幸福，因为他那挚爱主动与他尽释前嫌言归于好，不仅没让连日来说多了话嗓子剧痛的他多费一分口舌，而且温柔得无以复加、浓情得无以复加，顿顿饭都坚持亲手做，亲手喂给他吃。
“青槐，你不一直让本王吃得清淡些么，怎么这几天尽弄些鲜香辣俱全的东西，失忆了？”蔚州城下，成竹在胸的燕王爷在王帐中与心爱女子共度大年初一，他们已两年没在一块过年，之前还因奇袭雄县错过了同样难得的中秋佳节。
“人生不过数十寒暑，青槐是想通了，还是自在精彩些吧，”她又喂了他一口霸王龙喜欢的酱牛肉，跟着还塞了片辣白菜叶，满腹辛酸而又一脸笑容地说：“何况王爷虽然一直没讲，但青槐觉出您多少同朝鲜有些渊源，恐非口味问题。其实青槐做得不正宗，等您大事得定后去那儿寻些女人来吧，就天天吃得上这些东西了。”
听到“多少同朝鲜有些渊源”，朱棣莫名其妙，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这时候一众将军进来，说先前放回去的那个承诺献城自效的指挥到现在没动静，干脆我们强攻吧。燕王心念一动，征求夏都事的意见，后者略经思索便曰应攻，但不必强攻，以计恐之则人心自解。众人皆不明其意，惟燕王颔首，下令每军各具布囊，以雪土实其中，自高台上推下，积高与城齐，待堆栈将成再以霹雳车飞石震裂其城。此计一出，诸将纷纷叫好。
大家出去后夏青槐就又给朱棣喂起了饭，后者说冷了，她二话不说起身去热，回来的时候见朱棣坐那儿发呆，手里拿着一个令她倍觉眼熟的东西。
“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爱我、守我诫命的，我必向他们发慈爱，直到千代。”他转过头，眼里含着莫名的情绪：“这是一赐乐业经书，朱橚托人送来的，一直没给你。”
“答应本王，”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紧紧搂住她：“爱我、守我诫命，从今往后。还有，不要离开。”
“不离开，永远都不离开，”她也紧紧抱着他：“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
因有了这句承诺，总不踏实的朱棣再次稍稍放下了心，然而这位不太喜欢念书的王爷不知道，那句“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出自陶渊明的形赠影，夏青槐说的只是首句。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永远不离开的，是我对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