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七章 念我出腹子
建文元年七月癸酉，燕王朱棣于端礼门杀张昺谢贵，从者犹未知，待稍稍散去，张玉等率众尽捕。听闻谢、张被擒，围王城军及列队于市者顿时群龙无首，皆散出，惟守九门者力战不退。入夜，王军强攻城门，黎明已克其八，惟西直门未下。
见状，燕王命燕山中护卫指挥唐云解甲骑马，导从如平时，告西直门守将曰：“天子已听王自制一方，汝等急退，后者戮。”唐云于指挥中年纪最长，且素来信谨，将士皆以为不欺，遂散，众乃定，九门尽克。
得北平，燕王上书天子指齐泰、黄子澄为奸臣，并援祖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发书举兵，自署官属，称其师“靖难”。甲戌日，通州卫指挥房胜等率众以城来归。丙子日，马宣在蓟州谋起兵乱，燕王遂遣指挥朱能等率兵攻拔之，生擒马宣，遵化卫指挥蒋玉、密云卫指挥郑亨各以城来归。丁丑日，俞瑱在居庸关剽掠，燕王命指挥徐安、锺祥，千户徐祥等往讨之，安等攻拔其城，俞瑱走怀来依宋忠。
从癸酉日开始，夏青槐就被关在自己屋内，院子里站了一个排的侍卫，四班倒，三个时辰一轮，新面孔层出不穷，还都一语不发，让她连传闻中狐狸精的媚术都无法施展。一连五天，除了吃喝拉撒，余下的时间她只能靠写回忆录打发，第六日晚朱棣忙完了来看她，她已写了五万多字堆在墙角了，当然是倒叙，她还没大胆到忤逆她老公在回忆录里提到“那个女人”。
“青槐怎么写了一大堆东西，都是些什么？”由于旗开得胜、捷报频至，朱棣高兴而来，满腹牢骚的狐狸精却觉得有必要让他败兴而归，心道“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不准看！”她拦在朱棣面前，摆出一张臭脸。
“青槐怎么鼻青脸肿？难道是思念本王，打算穿墙而逃？看来茅山道士不那么好当啊！”朱棣笑盈盈打开柜子，轻车熟路翻出药膏，坐到榻上，大猫一样对狐狸精招了招手，千分慵懒万般惬意地说：“过来，本王给你上药，弄完了歇歇，今晚就你这儿了。这几日本王累得慌，还是青槐这儿舒服啊！”
闻此，满心怨恨的夏青槐出乎意料收起臭脸，莲步轻移款款而去，揽着他的脖子顺势坐到大腿上，眼波流转，呼吸渐急，一副活色生香的吃人之状。
“青槐，本王累了，”被咬得心猿意马的燕王爷想起明天还有大量工作要做，此刻虽已把持不住，理智上仍打算咬牙挺过去：“青槐身体还没康复，这要是……你师父又要同本王过不去了，使不得，使不得啊。”
他一副色鬼附身的唐僧模样，憋了一肚子火的夏青槐觉得这男人活该，活该被累死，活该被道衍骂死，谁要他没事把她关起来，还命人把她打成这样。她越想越气，索性豁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被狠狠修理，大汗淋漓的朱棣撑不住眼皮了，可又按捺不住心中疑惑，以为这女人吃错了药。这种事情，偶尔为之令人欣喜，永远如此就太可怕了，所谓精尽人亡，今儿个骨髓都被她吃光了。
“你哭什么？本王哭才对。本王不同你计较，只当今日行了善事。”
“四四，青槐是舍不得你呀！你知不知道青槐就要死了！”狐狸精抽抽嗒嗒，扑到他身上大哭起来：“四四不知道，除了失眠症，青槐在应天又得上一种病，叫幽闭恐怖症，只要被关在狭小黑屋就会流汗、昏眩、心悸，直至心脏停跳。你不信去问周王世子，他身边那个一赐乐业大夫说天下只有一种叫高压氧舱的东西能治这病，可眼下只有西洋才有，若寻不着，青槐便永远不能在屋里呆超过十日，从第四日开始，下肢就会血气不畅，五日后，淤青会遍布全身，六日后，待脸上也出现红肿，便药石无救了。”
说到这儿，撒谎到兴头上的夏青槐收住了哭泣，因为发现男人没动静。她抬头用朦胧泪眼查探军情，发现朱棣已沉沉睡去，还发出了轻微鼾声。她什么话也没了，轻叹口气，往他肚子上搭块薄单，又顺手在小几上取了把羽扇，轻轻摇着陪他睡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夏青槐醒来的时候，朱棣已不在身旁，屋内赫然出现了位熟悉的陌生人，竟是从前在万寿山上伺候过她的哑仆孙氏。她心中一动，未来得及整好衣衫就下床开门看外头，果然，院子里侍卫已一个不剩。她欢呼雀跃，以从前在军营紧急集合的速度洗漱完毕，打算立刻冲去朱棣和道衍那里，却被一脸温暖笑意的孙氏拉住。孙氏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碗粥，又比划了一下天上，女人顿时明白了。
眼泪汪汪的夏青槐慢慢走到桌边坐下，端详着那碗看得出花了至少一个时辰才煮好的笋片粥，思绪到洪武九年。那男子当时新婚不久，原应整日陪着如花美眷，却在谷雨当天从早到晚跟着她、陪着她，也就是在那天，她头回尝到了他的手艺，而且，兴许就是那一天，她不可救药地、没有廉耻地爱上他了。
“二十三年了，孙妈妈知道么，”夏青槐哭倒在桌上：“都二十三年了，我们才聚了几天，往后又还能有几个年头？孙妈妈，我们为何会这样啊？”
她哭的时候，孙氏微微皱眉，随即陷入沉思。她看上去三十岁上下，实则也才二十出头，皆因自小跟着钦犯母亲颠沛流离，饱受世间万般磨难之故，之前还狠心抛夫弃女离家。她走的时候，大女儿云英也是这样哭得死去活来，尚在襁褓的小女儿荀衣却只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实在叫人心寒……
用过早膳，夏青槐没有去王府的军机处，一身青衣小帽出门，想在出征前看看孩子，可到了庆寿寺，她发现一个严重问题，居然没有任何人知道小四四被养在何处。由于知道儿子的命格，她有些不祥的预感，立刻飞奔回王府，路上却释然了，心想兵荒马乱的，小四四在王府又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孩子，师父这样做是对的，换了我也一定如此，师父真是考虑周全。
虽然这样想，回去后，她还是趁道衍不忙的时候提了提这件事，说自己既然打定主意跟去打仗，难说能不能活着回来，走前想见见孩子。听她言辞恳切，被授予监护权的道衍略微迟疑后同意了，但说自己白天忙，晚上才有空，于是夏青槐整天魂不守舍，饭都没怎么吃，一直坐在屋里巴巴地等和儿子见上一面。
等待往往漫长，大概亥时末，道衍才领着孩子过来。夏青槐听到脚步就冲了出去，心想我老年得子不容易啊，师父还虐我，真是不厚道。
“师父，这是……”
朦胧月色下，夏青槐怀疑自己老花眼了，怎么道衍带来的是两孩子？当然，即使他们生得再像，她也认得出谁是自己儿子，因为两个月前道衍抱来给她看过。另一虎头虎脑的小子是谁？难道是未来的宣宗皇帝朱瞻基？师父把他带来作甚？师父啊师父，青槐知道您的苦心，可惜小四四命薄，活不到这小皇帝登基的时候，巴结他无用啊。
道衍没有回答，放开两孩子的手，没等夏青槐从悲伤心事中反应过来，两孩子就已飞奔而至，尤其小四四，那腿直打哆嗦，边跑边喊娘亲。他的小侄儿朱瞻基也不示弱，跑得竟比他还快，一马当先扑进了担心他俩摔倒的女人怀里。
“娘亲！娘亲！娘亲！”哪怕是在号啕大哭中，小四四的口齿依旧极为清晰，看来传闻非虚。
“娘亲！娘亲！娘亲！”小四四的号啕大哭引起连锁反应，他那小侄儿竟也依样画葫芦拼命哭喊起来，情景看上去比他小叔叔还凄惨。
“瞻基，是姨祖母，”清秀可人的小四四收住哭泣打断了他，用奶声奶气的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娘亲是我叫的，你喊错了，真丢人！”
“高爔，你不是同我说，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么？怎么能反悔！”
他那同样是神童的小侄儿也不哭了，其后，两人挣脱夏青槐打起架来。见两孩子走路都还不稳就能手脚并用娴熟无比地单挑，女人惊得魂飞魄散，嘴巴都合不拢。
“高爔，瞻基，住手！”道衍沉声一喝：“只有半个时辰，师父就会带你们回去，还不抓紧时间！”
孩子们听到呵斥，立刻停手了，再次向傻愣的夏青槐扑过来，而且，别看他们年纪小，力气却奇大，其中还有一位特喜欢勒人脖子。
“那个谁，快放开！姨祖母要被你勒死了，怎么跟你爷爷、二叔一个德行！”
夏青槐的怒斥让朱瞻基停手了，可在离开她脖子后，小东西的眼里明显泛着泪光。
“娘亲，”还是小四四乖巧，凑在夏青槐耳边说：“瞻基是好侄儿，您莫生气，他今日为跟来，送了高爔好多东西。”
其实，还不待小四四说这句话，夏青槐已经觉得自己过分了。看着那孩子无限悲凉的神情，她心一软，伸手把他拉入怀中，对方亦再次号啕大哭，不断喊起那个错误的“娘亲”来。
子时中，道衍命令哭哭啼啼的孩子们离开同样哭哭啼啼的夏青槐。女人狠狠吻了孩子们的小脸，掏出关在屋里这几日绣的一幅擦鼻涕手绢塞在小四四怀里，可当看到朱瞻基的神情立刻萎顿，她于心不忍，便从小四四怀里取出手绢，跟孩子们说今晚再做一块一模一样的，明天让道衍带去给他们，可话音刚落，她手里的东西就被目露精光的朱瞻基抢了去。
小四四不示弱，把朱瞻基一脚蹬到地上，对方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手绢塞入怀中后，躺在地上就开始了反击，一脚把小四四踢出老远。这下可把总归有些偏心的夏青槐心疼死了，连声高呼别打了，再打我就死给你们看，别说一块手绢，到时你们就连我这娘亲也没了！
听到这话，刚连道衍都喊不停的两孩子终于罢手，尤其朱瞻基，从地上爬起来就狠狠勒住夏青槐的脖子疯喊娘亲，小四四则号啕大哭，不停说娘亲偏心瞻基无耻。被勒得头晕目眩的夏青槐安抚完这个又安抚那个，只觉得小孩子都是魔鬼。
“瞻基，高爔，听好了，往后不准打架，”她让朱瞻基把手绢交出来，当着他们的面用剪刀剪成两半，握在手里不让他们看见，以一种幼儿园阿姨的语气说：“这手绢刚被你们抢得脏兮兮，我是不要了，你们拿去吧，当然，不要也可以，开始吧。”
说完这话，夏青槐注意着孩子们的反应，只见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竟毫不犹豫挑了对方那边的一块，既没人不拿，也没人拿两块。夏青槐深深叹了口气，因为这绣功尚不如李景隆的女人根本没在手绢上多弄花样，仅在正中绣了一个“明”字，图的是让孩子他爹永乐皇帝好生庇佑，而现在朱瞻基手中拿的是“日”，小四四手中拿的是“月”。
“青槐，别这样，孩子不会有事。他们叔侄虽然时常打闹，但走不到那一步，你应该知道，”临走，道衍一手抱着沉沉睡去的小四四，另一只手牵着仍在仔细琢磨手绢的朱瞻基，一脸凝重地对夏青槐说：“师父会尽所能护得孙儿周全，亦是顺天意而为。放心，这原本就是他们各自的命。”
“师父，他们会不会像……”夏青槐欲言又止，道衍亦不知何意地摇头，其后两人均是一阵沉默。
“师父，青槐不在的这些日子，小四四还有瞻基，就都拜托您了，”她拉住转身欲走的道衍哽咽道：“青槐不知自己还能见他们几回，若青槐去了，请师父……若这孩子也活不长，请师父告诉他有关他娘亲的一切，烦劳师父。”
“青槐不会有事，相信师父，师父会日夜为你祈福。要不，师父如何能向灵源山上那老家伙交待，师父还未敢告诉他你早在……”
已逾花甲的道衍老泪纵横，而兴许是受了大人的感染，他手中牵着的朱瞻基也开始大哭。“娘亲，娘亲，你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月色下此情此景，直叫人肠断魂销——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见状，燕王命燕山中护卫指挥唐云解甲骑马，导从如平时，告西直门守将曰：“天子已听王自制一方，汝等急退，后者戮。”唐云于指挥中年纪最长，且素来信谨，将士皆以为不欺，遂散，众乃定，九门尽克。
得北平，燕王上书天子指齐泰、黄子澄为奸臣，并援祖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发书举兵，自署官属，称其师“靖难”。甲戌日，通州卫指挥房胜等率众以城来归。丙子日，马宣在蓟州谋起兵乱，燕王遂遣指挥朱能等率兵攻拔之，生擒马宣，遵化卫指挥蒋玉、密云卫指挥郑亨各以城来归。丁丑日，俞瑱在居庸关剽掠，燕王命指挥徐安、锺祥，千户徐祥等往讨之，安等攻拔其城，俞瑱走怀来依宋忠。
从癸酉日开始，夏青槐就被关在自己屋内，院子里站了一个排的侍卫，四班倒，三个时辰一轮，新面孔层出不穷，还都一语不发，让她连传闻中狐狸精的媚术都无法施展。一连五天，除了吃喝拉撒，余下的时间她只能靠写回忆录打发，第六日晚朱棣忙完了来看她，她已写了五万多字堆在墙角了，当然是倒叙，她还没大胆到忤逆她老公在回忆录里提到“那个女人”。
“青槐怎么写了一大堆东西，都是些什么？”由于旗开得胜、捷报频至，朱棣高兴而来，满腹牢骚的狐狸精却觉得有必要让他败兴而归，心道“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不准看！”她拦在朱棣面前，摆出一张臭脸。
“青槐怎么鼻青脸肿？难道是思念本王，打算穿墙而逃？看来茅山道士不那么好当啊！”朱棣笑盈盈打开柜子，轻车熟路翻出药膏，坐到榻上，大猫一样对狐狸精招了招手，千分慵懒万般惬意地说：“过来，本王给你上药，弄完了歇歇，今晚就你这儿了。这几日本王累得慌，还是青槐这儿舒服啊！”
闻此，满心怨恨的夏青槐出乎意料收起臭脸，莲步轻移款款而去，揽着他的脖子顺势坐到大腿上，眼波流转，呼吸渐急，一副活色生香的吃人之状。
“青槐，本王累了，”被咬得心猿意马的燕王爷想起明天还有大量工作要做，此刻虽已把持不住，理智上仍打算咬牙挺过去：“青槐身体还没康复，这要是……你师父又要同本王过不去了，使不得，使不得啊。”
他一副色鬼附身的唐僧模样，憋了一肚子火的夏青槐觉得这男人活该，活该被累死，活该被道衍骂死，谁要他没事把她关起来，还命人把她打成这样。她越想越气，索性豁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被狠狠修理，大汗淋漓的朱棣撑不住眼皮了，可又按捺不住心中疑惑，以为这女人吃错了药。这种事情，偶尔为之令人欣喜，永远如此就太可怕了，所谓精尽人亡，今儿个骨髓都被她吃光了。
“你哭什么？本王哭才对。本王不同你计较，只当今日行了善事。”
“四四，青槐是舍不得你呀！你知不知道青槐就要死了！”狐狸精抽抽嗒嗒，扑到他身上大哭起来：“四四不知道，除了失眠症，青槐在应天又得上一种病，叫幽闭恐怖症，只要被关在狭小黑屋就会流汗、昏眩、心悸，直至心脏停跳。你不信去问周王世子，他身边那个一赐乐业大夫说天下只有一种叫高压氧舱的东西能治这病，可眼下只有西洋才有，若寻不着，青槐便永远不能在屋里呆超过十日，从第四日开始，下肢就会血气不畅，五日后，淤青会遍布全身，六日后，待脸上也出现红肿，便药石无救了。”
说到这儿，撒谎到兴头上的夏青槐收住了哭泣，因为发现男人没动静。她抬头用朦胧泪眼查探军情，发现朱棣已沉沉睡去，还发出了轻微鼾声。她什么话也没了，轻叹口气，往他肚子上搭块薄单，又顺手在小几上取了把羽扇，轻轻摇着陪他睡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夏青槐醒来的时候，朱棣已不在身旁，屋内赫然出现了位熟悉的陌生人，竟是从前在万寿山上伺候过她的哑仆孙氏。她心中一动，未来得及整好衣衫就下床开门看外头，果然，院子里侍卫已一个不剩。她欢呼雀跃，以从前在军营紧急集合的速度洗漱完毕，打算立刻冲去朱棣和道衍那里，却被一脸温暖笑意的孙氏拉住。孙氏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碗粥，又比划了一下天上，女人顿时明白了。
眼泪汪汪的夏青槐慢慢走到桌边坐下，端详着那碗看得出花了至少一个时辰才煮好的笋片粥，思绪到洪武九年。那男子当时新婚不久，原应整日陪着如花美眷，却在谷雨当天从早到晚跟着她、陪着她，也就是在那天，她头回尝到了他的手艺，而且，兴许就是那一天，她不可救药地、没有廉耻地爱上他了。
“二十三年了，孙妈妈知道么，”夏青槐哭倒在桌上：“都二十三年了，我们才聚了几天，往后又还能有几个年头？孙妈妈，我们为何会这样啊？”
她哭的时候，孙氏微微皱眉，随即陷入沉思。她看上去三十岁上下，实则也才二十出头，皆因自小跟着钦犯母亲颠沛流离，饱受世间万般磨难之故，之前还狠心抛夫弃女离家。她走的时候，大女儿云英也是这样哭得死去活来，尚在襁褓的小女儿荀衣却只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实在叫人心寒……
用过早膳，夏青槐没有去王府的军机处，一身青衣小帽出门，想在出征前看看孩子，可到了庆寿寺，她发现一个严重问题，居然没有任何人知道小四四被养在何处。由于知道儿子的命格，她有些不祥的预感，立刻飞奔回王府，路上却释然了，心想兵荒马乱的，小四四在王府又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孩子，师父这样做是对的，换了我也一定如此，师父真是考虑周全。
虽然这样想，回去后，她还是趁道衍不忙的时候提了提这件事，说自己既然打定主意跟去打仗，难说能不能活着回来，走前想见见孩子。听她言辞恳切，被授予监护权的道衍略微迟疑后同意了，但说自己白天忙，晚上才有空，于是夏青槐整天魂不守舍，饭都没怎么吃，一直坐在屋里巴巴地等和儿子见上一面。
等待往往漫长，大概亥时末，道衍才领着孩子过来。夏青槐听到脚步就冲了出去，心想我老年得子不容易啊，师父还虐我，真是不厚道。
“师父，这是……”
朦胧月色下，夏青槐怀疑自己老花眼了，怎么道衍带来的是两孩子？当然，即使他们生得再像，她也认得出谁是自己儿子，因为两个月前道衍抱来给她看过。另一虎头虎脑的小子是谁？难道是未来的宣宗皇帝朱瞻基？师父把他带来作甚？师父啊师父，青槐知道您的苦心，可惜小四四命薄，活不到这小皇帝登基的时候，巴结他无用啊。
道衍没有回答，放开两孩子的手，没等夏青槐从悲伤心事中反应过来，两孩子就已飞奔而至，尤其小四四，那腿直打哆嗦，边跑边喊娘亲。他的小侄儿朱瞻基也不示弱，跑得竟比他还快，一马当先扑进了担心他俩摔倒的女人怀里。
“娘亲！娘亲！娘亲！”哪怕是在号啕大哭中，小四四的口齿依旧极为清晰，看来传闻非虚。
“娘亲！娘亲！娘亲！”小四四的号啕大哭引起连锁反应，他那小侄儿竟也依样画葫芦拼命哭喊起来，情景看上去比他小叔叔还凄惨。
“瞻基，是姨祖母，”清秀可人的小四四收住哭泣打断了他，用奶声奶气的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娘亲是我叫的，你喊错了，真丢人！”
“高爔，你不是同我说，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么？怎么能反悔！”
他那同样是神童的小侄儿也不哭了，其后，两人挣脱夏青槐打起架来。见两孩子走路都还不稳就能手脚并用娴熟无比地单挑，女人惊得魂飞魄散，嘴巴都合不拢。
“高爔，瞻基，住手！”道衍沉声一喝：“只有半个时辰，师父就会带你们回去，还不抓紧时间！”
孩子们听到呵斥，立刻停手了，再次向傻愣的夏青槐扑过来，而且，别看他们年纪小，力气却奇大，其中还有一位特喜欢勒人脖子。
“那个谁，快放开！姨祖母要被你勒死了，怎么跟你爷爷、二叔一个德行！”
夏青槐的怒斥让朱瞻基停手了，可在离开她脖子后，小东西的眼里明显泛着泪光。
“娘亲，”还是小四四乖巧，凑在夏青槐耳边说：“瞻基是好侄儿，您莫生气，他今日为跟来，送了高爔好多东西。”
其实，还不待小四四说这句话，夏青槐已经觉得自己过分了。看着那孩子无限悲凉的神情，她心一软，伸手把他拉入怀中，对方亦再次号啕大哭，不断喊起那个错误的“娘亲”来。
子时中，道衍命令哭哭啼啼的孩子们离开同样哭哭啼啼的夏青槐。女人狠狠吻了孩子们的小脸，掏出关在屋里这几日绣的一幅擦鼻涕手绢塞在小四四怀里，可当看到朱瞻基的神情立刻萎顿，她于心不忍，便从小四四怀里取出手绢，跟孩子们说今晚再做一块一模一样的，明天让道衍带去给他们，可话音刚落，她手里的东西就被目露精光的朱瞻基抢了去。
小四四不示弱，把朱瞻基一脚蹬到地上，对方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手绢塞入怀中后，躺在地上就开始了反击，一脚把小四四踢出老远。这下可把总归有些偏心的夏青槐心疼死了，连声高呼别打了，再打我就死给你们看，别说一块手绢，到时你们就连我这娘亲也没了！
听到这话，刚连道衍都喊不停的两孩子终于罢手，尤其朱瞻基，从地上爬起来就狠狠勒住夏青槐的脖子疯喊娘亲，小四四则号啕大哭，不停说娘亲偏心瞻基无耻。被勒得头晕目眩的夏青槐安抚完这个又安抚那个，只觉得小孩子都是魔鬼。
“瞻基，高爔，听好了，往后不准打架，”她让朱瞻基把手绢交出来，当着他们的面用剪刀剪成两半，握在手里不让他们看见，以一种幼儿园阿姨的语气说：“这手绢刚被你们抢得脏兮兮，我是不要了，你们拿去吧，当然，不要也可以，开始吧。”
说完这话，夏青槐注意着孩子们的反应，只见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竟毫不犹豫挑了对方那边的一块，既没人不拿，也没人拿两块。夏青槐深深叹了口气，因为这绣功尚不如李景隆的女人根本没在手绢上多弄花样，仅在正中绣了一个“明”字，图的是让孩子他爹永乐皇帝好生庇佑，而现在朱瞻基手中拿的是“日”，小四四手中拿的是“月”。
“青槐，别这样，孩子不会有事。他们叔侄虽然时常打闹，但走不到那一步，你应该知道，”临走，道衍一手抱着沉沉睡去的小四四，另一只手牵着仍在仔细琢磨手绢的朱瞻基，一脸凝重地对夏青槐说：“师父会尽所能护得孙儿周全，亦是顺天意而为。放心，这原本就是他们各自的命。”
“师父，他们会不会像……”夏青槐欲言又止，道衍亦不知何意地摇头，其后两人均是一阵沉默。
“师父，青槐不在的这些日子，小四四还有瞻基，就都拜托您了，”她拉住转身欲走的道衍哽咽道：“青槐不知自己还能见他们几回，若青槐去了，请师父……若这孩子也活不长，请师父告诉他有关他娘亲的一切，烦劳师父。”
“青槐不会有事，相信师父，师父会日夜为你祈福。要不，师父如何能向灵源山上那老家伙交待，师父还未敢告诉他你早在……”
已逾花甲的道衍老泪纵横，而兴许是受了大人的感染，他手中牵着的朱瞻基也开始大哭。“娘亲，娘亲，你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月色下此情此景，直叫人肠断魂销——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