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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八章 始知相忆深

    建文元年四月,约定的百日之期过半,朱棣那边没有丝毫动静,只是上奏身体抱恙,而夏青槐不仅没能按原计划顺利逃出去,在她身上还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那日,沉不住气的朱允炆把她叫去,想看着她好好思忖怎么对付那只眼看就要言而无信的老狐狸,结果备受失眠症折磨的夏青槐忽然晕倒,太医一查,她居然又有了身孕。

    朱允炆一点也不高兴,当场皱起眉头,马上就在考虑手中多了的这个筹码是否有意义,考虑的结果是,即使这女人和孩子都没有意义,朱棣一旦轻举妄动,他就要拿他们血祭。他才不管夏青槐是谁的人,只要朱棣胆敢反他,他就要他不得好死,起码得为害了自己的孩子抱憾。但是,就在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刹那,心有灵犀的徐辉祖朝他跪下了,求他莫要伤害这对母子,因为夏青槐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朱允炆半信半疑,徐辉祖拿出张夜溢的事来,说当年没能救出挚爱只怪臣自己无用,如今好不容易再次动了真情,还为皇上把心上人送给敌人当卧底毁了贞操,求皇上看在臣如此忠心的份上再卖给臣一个人情,臣誓死为皇上尽忠。朱允炆想了想,觉得照目前的情况看,朱棣像是没把这女人当回事,若战争无法避免,用个废物人质换回一员猛将的死心塌地也不错,于是点头,还承诺马上给他大操大办。此举对徐辉祖示好是其一,另一方面,他也想狠狠羞辱背信弃义、蠢蠢欲动的燕王爷,送他一顶华华丽丽的绿帽子。

    朱允炆把话放出来以后,北平那边紧锣密鼓准备造反的朱棣果然沉不住气了。收到消息那日,同道衍巡视完连夜赶活的兵工厂,他竟心不在焉一脚踩在了鸭粪上。这鸭粪是有据可考的——“道衍练兵后苑中,穴地作重屋,缭以厚垣,密甃翎甋瓶缶,日夜铸军器,畜鹅鸭乱其声。”道衍见他如此,暗忖这人终究还是逃不过那句英雄气短。

    朱棣一时没想到法子,心情很差,就让道衍陪他去看他现在惟一的精神寄托小四四。徐怀素身体欠佳,小四四自从到了北平就一直交给世子朱高炽的老婆张氏抚养。张氏在洪武三十一年二月生了个儿子朱瞻基,如今也有一岁多了,小四四和他玩得极好,叔侄俩常趁人不注意在床上打架。小四四略大些,朱瞻基总被他欺负,那女中尧舜的可怕张氏此时还潜龙在渊,面上贤惠得很,没说什么,朱高炽没念过多少书的小老婆谭氏就不高兴了,暗地同张氏谈过几回,说这小叔叔和瞻基都生得像极了王爷,怎么待遇上就差这么多?我们得小心啊,看王爷这架势,搞不好将来继承人的位置会给了这小叔叔。张氏大怒,头回掌了她的嘴,对她的做法却睁只眼闭只眼,小四四后来连生几场病,都是这些女人暗中做的手脚,亏得道衍多留了心外加医术高明,小四四才未早夭,且一天天茁壮,欺负起朱瞻基来就更狠了。

    那日,谭氏正揪住失足把朱瞻基踢到床下的小四四打算好好教训,张氏亦在一边听之任之,朱棣带着道衍忽然闯进来,把她们抓了个现行,勃然大怒之际剥夺了监护权,把两孩子让道衍带回寺里,还下令将谭氏拖出去打死。闻讯赶来的朱高炽怎样也劝不住,直到徐怀素拖着病体求情,要吃人的朱棣才说了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蛇蝎妇人不配有孩儿,就处以幽闭之刑吧。于是,年纪轻轻的谭氏因子宫脱垂没了生育能力,愈发仇恨起小四四和他的母亲,受了责罚的张氏心理则更加阴暗。一向仁厚的朱高炽见爱妾致残、爱妻幽怨,遂对偏心的老爹憋了一肚子火,但又不敢表现出来,而是发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精神,愈发地儒雅仁爱,惟独由于情志郁结,他原本就营养过剩,慢慢地竟像吹了气球日益肥胖,到后来马都不能骑了,让朱棣越发生厌。他的两个弟弟则非常高兴,尤其是自以为最得老爹欣赏的老二朱高煦。

    处罚了谭氏以后,于午夜梦回之际想起从出生开始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小儿子,慈父朱棣心如刀绞。眼下战事迫在眉睫,他已尽全力营救他的母亲,无奈朱允炆看得密不透风,他没法子啊,他何曾不想念为他出生入死的妻子,她可是他这辈子的惟一,从他在丁未年有了名字开始的惟一。

    谁也不清楚他从何时开始留心那女子,他自己也忘了很长时间,然而在小四四出生后,当那女子恳请他不要为儿子求名字,他想起来了。那年冬天,他父皇在谨身殿大宴,当宣布他同兄弟们的名字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大哥身上,熙攘阿谀的人群里惟有一位周身散发清明高慧之气的老先生一直饱含深意地凝视他,那老先生膝上的娇小女儿亦没看他大哥,超越年龄的探究目光仿佛也在寻找他。他那时想,也许是这名字起得好,引得世外高人留意了,这是否说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看着意气风发的大哥、二哥和三哥,他脸上依旧笑着,心里却开始涌动些东西,回去就向人打听那老先生和他的女儿。当确信他们都不是一般人,他按捺不住内心危险的狂喜,一古脑全告诉了自己的弟弟——这世上他惟一的亲兄弟,可他后来发现,那是他生平干的头一桩蠢事。

    虽然留不住那老先生,但多年以后,他成功地让他女儿的心属于了他,为此,他非常高兴。即使依旧看不清未来,可只要有她,他就很心安,觉得老天爷没把自己忘记,以至于有人要夺走她的时候,他觉得对方简直是在夺他的命。那时他力争过,不惜一切代价,可对方太过强大,他见好就收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妥协,他只是换了一种法子。他与她定下十年之约,其实也是与老天定下十年之约,结果他做到了,老天却耍了他,让他几乎同时失去了爱情和抱负。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思考她对他人生的意义。起初,因为觉得她是上天派来戏弄他的,他有多憎恨老天就有多憎恨她,而憎恨激发了他无穷的斗志。当他日夜站在广寒殿前遥望万里江山,他也在看她,希望在山脚下沉沉睡去的她体会到选择站在老天那边是多么愚蠢,然而在偶尔醉酒时,他又会策马狂奔至那片世外桃源,在那棵埋葬她的桃树下撕心裂肺,哭到同样沉沉睡去与她相会,直到有一天,他在梦里听到一个孩子说她回来了,但因一个诅咒的阻隔,他们不能相认。

    天底下会有这等荒谬的事?纵使不确定,醒来后,他依旧一气赶回王府,把所有可能是她的人试探遍了,男子都未放过。他还特地叫来袁珙和道衍,希望他们帮他,可道衍不发一语,袁珙也说看不清,无能为力。

    那日在宴上,原本有正经事的他为像极了她的徐妙锦分了心,但当看到徐妙锦对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臭小子情愫暗生,他既恼怒又失望。为此,纵使那小子将一首曲子弹到了他心里,他依旧给了他狠狠的惩罚,可过不多久就疑惑了,因为发现那小子不同寻常,他生了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他不敢揭开谜底,因为害怕那个梦是假的,亦害怕再次失望,他甚至不愿知道他是男是女,只想把他留在身边,直到对方为顾全大局主动提出远赴辽东。他怎么会舍得,但终究还是同意了,亦是想通过暂时的分离让自己鼓足勇气揭开谜底。知道他立了功,他满心喜悦,知道他被人欺负,他恨不得亲自去辽东把那些人剁掉。当实在忍无可忍急召他回大宁,知道他因为害怕而躲着自己,他怒气冲天,可听说他已三四天没休息,他心痛了。在放他回去休息前,他想拥抱他以解相思之苦,于是挡在他身前,当他果不其然撞入怀中,他为得逞而高兴,但这种左风的行为看起来多么地滑稽,于是他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让对方再次伤心了。看着逐渐远去的清丽背影,他独自站在冰冷的黄河边,脸上露出无限温暖的笑意。

    即使仍旧无法确定,他总归不想让他犯险,对方却苦苦哀求。他拿话讥讽,对方竟说自己这么多年在军中熬着,就是为能跟随他上战场,还暗示说会带给他好运——是吗?你是想弥补上一世的过错吧?看来你有觉悟,很好。

    听着那人毫无必要的宽慰和鼓励,他更加确信就是她了,所以将其打晕留在后方,亦在去前用略微颤抖的手证实了猜测。那一刻,他高兴,万分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和她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并且,能有孩子。

    一路上,他豪情万丈斗志昂扬,在彻彻尔山全歼敌军后,又追出了很远很远直至筋疲力尽,然而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女子奇迹般出现,用不可思议的勇气和韧劲救了他。看着她滚落雪坡,看着她濒临死亡,他痛得要昏死过去。当见到那染红了月夜雪地触目惊心的血,他不由又怒了,狠狠抽起她耳光——你竟想用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方式离开我!我不允许,即便死,你也得换个花样!

    她终于醒了,在给她上了药后,他忍着剧痛,一瘸一拐艰难地爬上雪坡。她流了这么多血,若不及时补充体力,会很快在严寒中死去。见她把马肉当作人肉,他笑了,心想这姑娘身子是好了些,性子看来还是和从前一样啊,可为了能背他出去,她竟连“人肉”都肯吃下。那时,他完全确定她就是她了,而且,她没有背叛过他的爱,一如她死前留下的书信所言。他忍不住了,又找了个蹩脚的理由将这深爱自己两世的女子紧紧抱于怀中,享受那种失而复得的美好甜蜜——我爱你,原来你也爱我。

    但是,你既然是真爱我,何以又怀疑我对你的爱?我生气了,我要罚你,我要把你关起来好让你想清楚!然而我又是那样舍不得你。你知不知道,每晚我都会去你身边,陪你一直到天亮,还亲自给你换药,否则你的伤如何能好得那样快。

    你是个愚蠢而狠心的女人,我这样爱你又怎会真把你送给别人,你竟不相信我,还以此为借口逃跑。你以为你逃了得么?你是我的,永生永世都是我的!现在,我们好不容易将重重误会化解,还有了属于我们的孩儿,我又如何会容你再次被不相干的人夺走!

    可是,你依旧没有完全相信我,否则不会在我离开前说那句话,说你不想被我利用。

    我真有利用过你吗?从头到尾,我只希望有个完全相信我的人陪伴身旁。我不需要知道你和你爹是否未卜先知了什么,完全不需要!我要的只是信任,绝对的信任,信任我有能力,信任我有真心!

    寅时过半,朱棣准时起身,命人把道衍从兵工厂叫了来,先是问了问进展,当道衍说还需一段时间,他背过身许久无语。道衍说无碍,何况一定得等到朱允炆先发制人,咱们才有充足的理由起兵,现在这段日子正好继续筹备兵马粮草。

    “那青槐怎么办?”直到晨曦初露,朱棣才终于把这个难以启齿的问题说出口。

    “她有那么重要?”道衍的语调极为例行公事。

    “非常重要。”朱棣闭上眼睛才敢承认事实。

    “她不会死,”道衍对夏青槐的担心不比朱棣少,然而他万分冷静地说:“既然如此,王爷就没有理由焦虑,只要知道她能平安就够了。”

    “但她会对本王失望,会觉得本王同其他男子一样,何况本王从前劣迹斑斑,人人都会在她耳边上吹风,说本王是个靠不住的。”

    “不会的,她相信王爷,也请王爷相信她。”

    当再次提到信任这个词,朱棣眼里开始闪耀奇异的光芒。在日出东山时,他做了一个决定,而这回,道衍无论如何都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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