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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章 花殇缘尽时

    “儿臣请父皇开恩!求父皇开恩!求父皇看在母后的份上开恩!求父皇放过儿臣妻子!”

    洪武二十二年岁末,整个大明都沉浸在辞旧迎新的祥和喜悦之中,应天皇城的谨身殿,朱元璋高坐在冷清清的龙椅之内,一脸漠然地看着他的第五子周王橚不停磕头,早已血流满额。他身边跪了一位摇摇欲坠的单薄女子,只见她左脸一道疤痕从太阳穴直至下颌,却丝毫掩盖不住她那绝世清丽的容颜。此时此刻,那女子眼神空洞,既没有慑于殿上端坐之人的威仪,也没有忧于身旁叩首之人的惨烈,似是在努力想象一些东西,透过眼前,穿过时光,回到多年前的谨身殿。

    良久,朱元璋示意身旁中官宣旨,大意是周王橚擅弃其国,按律应谪云南,姑念其慈孝,外加太子求情,今改留京师一年,责世子有燉理藩国事。待侍卫将仍在苦苦哀求的五儿子拖出去,朱元璋见那女子面色无变,脸色逐渐阴沉。

    “皇后待你不薄。”半晌,他终于开口,声音划过大殿内冰冷的空气,像是从地狱传来。

    “草民罪犯欺君,更有负皇后娘娘,自知死一百次尚不能平息陛下之怒,然请陛下顾念魏国公乃开国第一勋臣之后,又才冠五军且素来恭谨忠贞,此番若为草民废之太过可惜。此事本因草民而起,也应止于草民。陛下英明,陛下三思!”

    说完这番话,女子向朱元璋深深叩首。

    “不愧是张定边之女,”那声音听起来仍是冰冷而遥远:“但是,朕放过你爹是因他懂进退,他这些年也未曾负过朕望,而你就很差些火候了。纵使你不开口,朕也不会杀那小子,确然他尚有些用处,”朱元璋顿了片刻:“何况,就凭他,还没法子成这么大的事!”

    女子伏在地上,这时才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但你,非死不可!朕要你在这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你的存在,是对大明皇家的侮辱!”一阵刺骨寒风吹过,谨身殿内死寂一片。“允炆向朕求了情,朕准了,让他送你最后一程吧。”

    “姐姐会记得允炆吗?”

    昏暗烛火里,朱允炆用一把桃木梳细心地给夜溢梳理长发,之前还絮絮叨叨地提到桃木乃至刚至阳之物,能制鬼驱邪,相传人死后埋于桃树下能死而复生。夜溢毫无心思,没听出弦外之音,到了这个问句才回过神,随意答了句“会的,允炆对姐姐最好了”。

    朱允炆没再说话,给她梳完头发,凑到她面前睁大眼睛,正经无比地说:“姐姐,允炆最后问个问题可否?叔叔们背地里都不喜欢允炆,你说允炆该怎么对他们?”

    听朱允炆这样问,夜溢原本一潭死水的内心又微微泛起了涟漪。她其实也很有些放不下这孩子,一想到他将来未卜的命运,她就心生怜悯。

    “允炆,姐姐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她将桃木梳收进怀中,端起那杯鸩酒:“但也许,比对方活得久,就是胜利。”

    入夜,应天城郊,一片茫茫大雪之中,一辆马车在数位黑衣骑士的保护之下向西疾驰。他们□之马均威武无比,隐隐似军中之物,过往零星路人莫不对车中之人的身份深感好奇,然而待行至一片密林,四下无人之际,不知从何处射来数枚冷箭,诸骑士均应声而倒,惟有马车夫安然无恙驾驶马车继续向前。

    此刻,应天皇城东宫之内,一位十多岁的少年正在廊下看着夜空中肆虐的雪花出神,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皇祖母,允炆今儿个做了次有趣的尝试,如您所言,她果然命大。允炆送了个顺水人情,您觉得如何?孙儿未辜负您的教导吧?”

    朱允炆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知黄雀之后还有鹰隼,而且他太小看人。自始至终徐辉祖都非螳螂,他只是不想和个孩子计较,另一人则没这么好心,他只是暂时懒得计较。

    凌晨时分,马车再次行至一处密林。

    “姑娘,喝点水吧。”马车夫生了堆火,弄了点热水递给车内人。

    “你是……我的眼睛怎么了?”

    “正是张某,”那人托起夜溢给她喂了口水:“姑娘勿担心,此乃暂时症状,过些时日会慢慢好。那鸩酒虽已被主人设法偷梁换柱,可姑娘之前中过毒,还用了些莫名的药物,想来是肝气早已受损,这才经不住解药。”

    “原来如此,谢张大哥,”夜溢一阵剧烈咳嗽,稍稍平复马上就说:“赶快回去,叫我大哥别再趟这浑水,皇上什么都知道,他要再管这事便必死无疑。张大哥,你在这儿把我放下,自己一人走吧。”

    “姑娘,主人待我有恩,既然命张某带姑娘回去,张某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军令如山。”马车夫神情凝重,措辞滴水不漏,因为这次任务不止攸关性命,他早已做好随时毁容自杀的准备。

    “回去哪里?”夜溢试探问道。

    “姑娘想去哪里?”马车夫同是在试探。

    “张大哥,如今我哪里都不能去,任是去何处都会害人,你还是让我在此自生自灭吧。你也赶快离开,只说我在半路死了。我大哥是个明理的人,不会责怪的。”夜溢又把自己弄出了一阵剧烈咳嗽。

    “姑娘,你的好意张某谢过了,”马车夫叹了一口气,轻拍着她的后背:“张某与你也算旧识,大略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苦,如今又是死里逃生。敢问姑娘,如若没有这种种顾虑,你究竟最想去哪里?”

    “人无往不在枷锁之内,如何能没有顾虑?我现在确然是哪里都去不得,”沉默许久后,夜溢无限悲凉,苦笑里却含着期待,期待那马车夫能善心大发,期待出现奇迹:“不过张大哥,你既然问起,我就说实话了,我想去北平。这事情你莫要同我大哥讲,免得他伤心。”

    “姑娘,请恕张某无能。主人交待你哪里都可去,惟独不能去北平。”马车夫的语调十分严肃,眼里却透着一丝捉狭,可惜对方看不到。

    夜溢刚燃起的最后一丝求生之念也没了。她微微笑了笑,合上了那双废物眼睛,没有半分情绪。“不为难张大哥了,你该去何处便去何处。当心,如若遇上麻烦,赶紧自己逃了,千万莫管我,我原本也活不了多久。”

    天气越来越冷,夜溢整日在马车内裹着毡子昏睡,完全不知昼夜。她没问这是去向何方,但眼睛逐步恢复了些光感,大略知道雪满天山路。

    “是去陕西吗?徐辉祖果然是言出必行的好男儿。要嫁给他吗?或者,死前便将他的恩情报答了,也就那么回事。会有来生吗?就算有,好像还答应了朱橚要好好待他,然而这之后,永远不要再有下一世了。爹爹、义父、笼子,溢儿亏欠你们的,可能永生永世无法报答,永别了。”

    “姐姐,水凉了吧,芷儿帮你加些热的。”这是袁芷见到夜溢后开口说的第二句话,此前她只回答了她一个问题,答案很简单,“我没和他在一起了”。

    夜溢泡在木桶里,看着烛火中模模糊糊的沉默少女和军士营帐,仍不死心:“芷儿,你和石头到底怎么了?太可惜了。”

    “姐姐莫要问这些,芷儿实在不想提,”袁芷给她添了些热水,换了种心情:“今天是姐姐的大日子,不提这些丧气话,芷儿倒想问问,姐姐可甘心没有任何仪式就这么嫁人?”

    夜溢淡然一笑,轻轻合上眼,过了会儿才说:“芷儿,九年的时候姐姐便打定了主意,想自己若能活到成亲的年岁,定不让人搅和了自己与心爱之人最值得纪念的时刻,如今,虽然他不是……”

    她不愿同这素来与徐辉祖亲厚的小姑娘多谈自己的想法,于是换了个理由:“再说,姐姐虽没成过亲,名义上却早已嫁过人了,此番既是二嫁,也就无所谓了。”

    她没再说下去,袁芷以为她累了,也开始闷闷地想起自己的心事来,二人再也无话。

    新郎军务繁忙,一直到深夜都未归,袁芷只好服侍夜溢先睡下,说姐姐身子熬不得,都会体谅的。

    寅时已过,夜溢从死亡的美梦中醒来,眼前仍是漆黑一片,但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被一名男子紧紧抱于怀中。那怀抱十分温暖厚重,还有一股马革和白雪混杂的气味。当温热均匀的鼻息从她耳后传来,她竟有些恍惚,觉得自己身处幸福之中,然而她知道,一切都是错觉。

    她冰凉的泪水滴落在身后人的手臂上,他醒了,转过她开始吻她。她记得那是徐辉祖的风格,既有深入骨髓的痛苦,还带着莫名其妙的内疚,如今竟还有无穷的疲惫。

    “再睡会儿吧,溢儿知道大哥累了。”

    那人听到这话怔住了,立时停下了所有动作。夜溢只当他是真累了,还轻轻笑了笑,不料这一笑招来了非常恐怖的事,致使洞房花烛成为人间炼狱。

    女人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一阵阵发冷,当感到胯骨像被撕裂了才如梦初醒,死死按住对方粗暴的手,哭泣着哀求,却又说不出完整句子,惟有一声声的“大哥”。那人原本略有迟疑,闻声却更加狂暴,连亲吻都变成了蹂躏。

    黎明的昏暗光线下,女人皮肤玲珑剔透、光泽诱人,全身散发的淡淡幽香强烈刺激着男人高昂的□。他跪在那里疯狂地宣泄着,在大汗淋漓中迷醉,在气喘吁吁中癫狂,眼睁睁看着她娇柔的身躯不住发抖,看着她紧闭的美眸泪水肆虐,看着她由抗拒到绝望,看着她因巨大的疼痛支撑不住惨叫连连。然而,他不同情她,因为他满心痛苦,而他心上的痛远超过她身体的痛。他委屈,他愤怒,他觉得不值,他觉得好笑,他头脑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做。

    女人美丽的脸庞扭曲了,长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泪珠。她不清楚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竟让生命里惟一的洞房之夜变成受刑。那个叫“大哥”的男人,那个叫“丈夫”的男人,一反常态对她没有丝毫怜惜,每一下都让她生不如死,每一下都让她恨不得咬舌自尽。她没有力气,双手不再徒劳地推他,软绵绵地垂下,双腿不再徒劳地挣扎,无力地分开。她陷入半昏迷,任由他在自己的身体上发泄原始的**。

    “姐姐,昨晚上好吗?”

    从夜溢开始沐浴到沐浴完毕,袁芷一直没留意到饱受蹂躏的新娘全身遍布的淤青。这不怪她,她一姑娘家没经验,而且那时心情很差,因为此前,她狠下心肠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芷儿,拿纸笔来,姐姐要写封信。”夜溢艰难地穿上衣服,连并上腿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姐姐的眼睛还未全好,芷儿代姐姐写吧。”袁芷还是没瞧出异状。

    “不必,姐姐自己来。”

    待嘱咐袁芷晚些将信送去,夜溢支开了所有人,说自己累了,要休息,勿扰,之后便躺到榻上。当那片锋利冰冷的金属深深划开手腕,她神色平静安详,因为记起奥勒留说,最长寿者将被带往与早夭者相同的地方。

    “大哥,溢儿自诩比常人通透,然此生仍无法参透情字,并因执着于情,伤了自己,亦害了旁人。大哥待溢儿好,而人非草木,溢儿又岂会无情,只是这情字千差万别,溢儿对大哥之情止于兄妹,实难再进,然此皆因溢儿福薄,与大哥无关。”

    “溢儿此生亏欠旁人太多,除了他,可惟有对他,溢儿才有刻骨铭心的男女之情,哪怕他不爱溢儿分毫。自古无情帝王家,那是他的命,亦是溢儿自作孽,无怪于人,但溢儿仍愿他能有情,此情无关男女,仅为天下。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大哥替溢儿转告他吧,十多年过去,他兴许忘了。”

    “生又何欢,死又何哀,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溢儿此去,于众人皆好,大哥莫哀,惟请大哥将溢儿焚化,于方便时将骨灰撒入东海,让溢儿随自己的娘亲去陪伴爹爹。溢儿永诀。”

    镜渠桃源十年醉,月下软语,水畔山盟。痴睡不顾身何处。

    灞桥风雪临别顾,莺燕不再,天地已老。君自早醒我犹梦。

    洪武二十三年正月,明廷以故元丞相咬住、太尉乃儿不花、知院阿鲁帖木儿等屡为边患,命晋、燕二王分兵两路,各率师北征,敕王弼率山西兵马听晋王节制,傅友德等北平兵马为燕王节制。三月初二日,燕王率军出长城古北口,侦知乃儿不花等屯驻迤都,遂乘大雪直捣其营攻其不备。三十日,燕王师抵迤都,先派与乃儿不花有旧之观童入营求见,大军进围其营,乃儿不花等迫降,悉收其部落数万人、马驼牛羊数十万头。

    燕王大宴庆功之时,一位少女神色惊慌闯入军帐,交予书信一封,燕王见信后未发一语速离筵席,众将士观其神色,皆以情势有变,亦罢宴,均返其职严整以待。

    “溢儿,你不能死,睁开眼看看你夫君是谁,是本王,是本王!误会,何来如此大的误会!你不能死,不能死!本王怎不爱你?本王怎是无情之人?本王怎不记得你当日所说的一切?十年之约,本王一日未忘,如今本王做到了,可你莫要忘啊!”

    哭累了,燕王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雪白的如意放在心爱女子枕边,无力伏在榻前,轻抚着她已无一分血色的脸。“本王不是说,你若忘了,这天下就将永远无宁吗?你心善如此,何以忍心见到天下苍生受苦?醒醒,醒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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