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误放来生债
“溢儿，水边风大，你回去马车休息，大哥帮你把剩下的烧完。”
“我自己来。”夜溢的声音很小，几乎完全被北风湮没。
她执意如此，徐辉祖只得蹲在北边挡风，一边帮着往火盆里丢冥钱。烧完以后，她仍不肯回马车，他只好陪她坐在岸边，见她如灯草虚弱，便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这个早春特别寒冷，淮河都被冻住了。公元225年，魏文帝曹丕到广陵巡视军操，由于严寒，淮河突然结冰，演习只得停止，那是历史上第一次关于这条河结冰的记录。
哪怕是在岸边席地而坐，徐辉祖仍保持了标准的军姿。夜溢靠在他肩上，心里却在想念另一个人，那人五征漠北戎马一生，逾花甲之龄还亲赴蒙古作战。他是皇帝，但到死都是一名军人，让人无比骄傲、无比钦佩的冷兵器时代最顽强的战士，可是，就连他那样了不起的人都会死去。
“大哥，你现在还会想念玉梨姐姐么？”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徐辉祖一时无语。
“溢儿这辈子最亏欠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朱橚，另一个就是她了。溢儿那时候傻，满心只想同心上人在一起，却不知重重伤害了旁人。玉梨姐姐有多好大哥知道吗？她由着溢儿同她深爱的丈夫不清不楚，说是把溢儿当亲人看啊，溢儿却只顾着自己，完全没理会她实际上心会有多痛。”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缥缈，像是在对上天忏悔，而上天收到忏悔，只反馈了一句：你果然一点没变，一如既往地奸狡。
“溢儿其实早知自己大限将至，最晚只能拖到明年春天，命里注定的。”
闻此，徐辉祖笔直的脊背晃了一下，而夜溢只把头抬起来凝视远处的夕阳，以及在夕阳映衬下格外寂寥的冰封河面。
“早的话，这个月可能都熬不过，但溢儿觉得甚好，比就这么满心愧疚地一直活下去痛快，即使没有来世，即使魂飞魄散都好，就当是对玉梨姐姐还有他的补偿。”
苏格拉底说，死的境界二者必居其一，或是全空，死者毫无知觉，或是如世俗所云，灵魂由此界迁居彼界，但其实，他并不相信灵魂不死，认为“死者若无知无绝，如睡眠无梦，死之所得不亦妙哉”。要么痛快活，要么彻底死，夜溢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受苦的灵魂得到解脱的那一日，所以真心地笑了，上天却误解了她。
“溢儿莫要这样讲！”徐辉祖将她的脸转过来，以她从未见过的严肃神色说：“你没有亏欠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相信大哥！”
夜溢很倦，从身到心，她把这话当作惯常的劝慰，只感激地看了看发话者。徐辉祖见她这般，内心便如层冰澌散、百卉摧残，他原本就觉得对不起她，这下除了愧疚，满心满脑都是怜爱了。像他这样的男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整年整月呆在军营，对女人是不动心则已、一动心惊人，先前对待被徐怀素骂作狐狸精的玉梨就是最好的例证。这怪不得徐怀素没事找事嘴巴刻薄，英俊武勇、沉稳持重的徐家长子刚恋爱那阵，完全是个疯子，其事迹桩桩件件讲出来都能让人笑掉大牙，如今再度沦陷，基本上是谁摊上谁倒霉，以他十几年军旅生涯锻炼出的毅力，对方不死他绝不会松口。
可惜的是，他有毅力，夜溢更有毅力，于是就出现了“你爱我、我爱他”纠结几十年的可笑状况，大家都成爷爷奶奶了还经常打来打去，直到发觉那女人心中的“他”其实不是男人。
唇齿纠缠有时是享受，有时是无奈。夜溢清清楚楚记得洪武九年八月底的一日，她那心上人吻她时全身上下摧毁一切的浓重□，那时她脸红心跳直至全身颤抖，现在则是任由摆布，于时而热烈时而温柔的气氛中，她只体会到了对方深入骨髓的痛苦和莫名其妙的内疚，自己则完全陷入对另一个人无限悲伤的回忆中。
你现在好吗？徐姐姐又有了两个孩子，你们可真能做。高炽现在十多岁了吧？他性子和我像，难怪你不喜欢他，你其实也不喜欢我吧？那你为何又招惹我？你果然是流氓。
“他们都不值得你这样，”以行动表白后，徐辉祖将几近昏厥的夜溢抱进马车，轻吻着她勉力睁开的眼睛，无限温柔地说：“大哥也错了，但大哥会补偿你，会陪你一辈子，忘掉那些肮脏不堪的人和事吧。”
当徐辉祖驾着马车缓行在淮河边，天上纷纷扬扬落起了春雪。他勒马凝视了一会儿空中如柳絮的雪片，旋即猛抽手中马鞭，驾车朝中都城飞驰。
有人一直在不远的山坡上专注而悲凉地看着他们，从他们来，到他们走。待马车驶离，那人走到他们坐过的地方，凝视着早已被北风吹得空无一物的火盆发起了呆。自洪武十七年，每年二月，那人都会于这一天来到此地，在山坡遥望岸边那单薄清丽的身影一整日，直到第二天拂晓——“椅子，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人，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吗？”
徐辉祖冒着生命危险又在中都逗留了半月有余，等夜溢病好些才离开，临去说大约明年此时他会从北平调去陕西，到时就娶她，带她离开。夜溢一口拒绝，说一来我身体拖不到明年，二来心已死，大哥不要做傻事，想都不要想。徐辉祖则说溢儿心地好，一定长命百岁，而且，我会对溢儿很好。
他走后，陈氏松了口气，说阿弥陀佛没出乱子，又道溢儿虽苦，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姑姑啊，溢儿还是那句话，没觉得自己命苦，只知道越在这世上活得久就会害越多的人。大哥救溢儿出来本是一片好意，如今溢儿自己身体不争气，反让大哥内疚，以为自己做错了，不顾一生的前程和性命赶来中都。姑姑，溢儿是祸水啊，害了所有人，早该死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想着那句“痛快活，彻底死”，眼里兴奋得冒光，却令陈氏看得揪心，暗道这姑娘心太善，也许真不适合活在这世上。她抚着她脸上那道疤，轻轻说淡多了，明年兴许用些粉便能盖住了。
在陈氏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到了十月份，夜溢能独自下地行走了，只是体内的毒尚不能根除。她貌似感激陈氏，说姑姑这一年多为我请了那么多大夫，还花大气力将天下的解毒圣药全搜罗了来，溢儿此生无以为报啊，陈氏却说溢儿莫要谢我，姑姑只是借花献佛。夜溢再次黯然，觉得自己确实对徐辉祖有罪。
郁新见她身体好些，又开始没心没肺同她斗起了气，每天只要见她起晚了没去院子活动筋骨，就说丑八怪不仅丑，而且懒，难怪到了这把年纪还嫁不出去。夜溢不恼，笑着说新儿莫嫌我，保不准我这丑八怪哪天就人间蒸发了，到时你再想学运筹这天下恐怕无人能教你。郁新听了立马老实，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却忽然郁闷地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丑八怪不会死的。”
十一月，天气逐渐寒冷，夜溢的病情有些反复。中旬的一个清晨，她坐在屋里梳头，忽然感到一阵香风飒来，自己则神清气爽，飘飘然似有凌云之意。她放下梳子，看着镜中的自己苦笑，心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么，既然如此，临走行些善事吧。
她收拾了一下自己，从桌上取了件东西——她默下的道衍家祖传的医书，出了院子踱到开郁堂的作坊，见陈氏不在伙计们也都忙着制药，就去了前厅。
“姑姑，溢儿有事找。”见陈氏在柜台同一丫鬟模样的女子闲话许久，自己又有些站不住，她轻轻喊了一声。
陈氏见了连忙对那女子说抱歉，快步过来扶住她，那女子则盯着夜溢的脸看，还皱了皱眉。夜溢心想可能又是自己这副模样把人家姑娘吓住了，去年上元灯节，她主动请求帮着看铺子，好让操劳数月的陈氏带着儿子出去逛，铺里后来来了帮半大不小的孩子，见了她便学郁新称她是丑八怪。想到这儿，她没再理会那女子的眼神，把书递给陈氏好好交待了一番。
“姑姑，这书您记得收好。我义父原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外传，说是家训，但溢儿觉得他未必愿意如此，只是碍着家训罢了。溢儿如今便代他受过，望姑姑能将其中的医理药理发扬光大，造福于人。”
陈氏接过书，半是感激半是纳闷，觉得这姑娘又像是在交待后事，然而刚打算开口问，夜溢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软软朝地上倒去。
“丑八怪，你不要死啊！”郁新从后头扑了过来。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十二月初了。
“新儿，怎么不回房去？”她眼睛模糊，全身半分力气没有，但还是勉强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伏在她身上的那个脑袋，心想这孩子只怕又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天凉，新儿回去吧，丑八怪要睡了。”说完这话，她筋疲力尽，又把眼睛合了上去。
“溢儿莫要吓我，不要睡，不要再睡了！溢儿，睁开眼睛，快看看我，看看我！溢儿，看我一眼好吗？”那人泣不成声。
不久以后，夜溢再次醒来，眼前赫然是朱橚那张憔悴无比而欣喜万分的脸。她刚要说话，他就用手抚住了她的嘴。
“橚哥哥刚给你服了药，这药性子猛，常人不敢用，但以毒攻毒正对溢儿的病状，只是你身子虚，这会儿气血涌动会很难受，”他俯下身亲了亲她的脸颊，凑在她耳边说：“溢儿想知道什么橚哥哥都清楚，你好好躺着，我慢慢说给你听。”
朱橚在耳边细语，夜溢有泪无言。她原先也曾想过自己的死会给他带来多沉重的打击，但万万没料到这男子竟已万念俱灰，回开封就一心一意造坟，因为她喜欢花，他就把墓室的入口都设计成鲜花盛开的样子。夜溢当时没法解释，其实很想说我更喜欢狮子老虎，当初是为勾引你才装模作样采花的，若非说喜欢，我也只喜欢桃花，总之，我只喜欢他。
“橚哥哥，你怎知溢儿在此？”待气血稍稍平复，她将心中疑惑问出，因为隐隐感到会有天大的麻烦来临，连朱橚都知道她还活着，那么其他人呢。
“溢儿是否记得庆阳公主？”朱橚略显迟疑：“她原本就在中都住过一阵子，前些年黄琛因疾回武昌，她也跟去了，十四年才归，正逢行大都督府改设中都留守司，黄琛主动向父皇请责，后来一直留在这里。”
“溢儿那时成天魂不守舍，”朱橚朝她看了一眼，略有伤感地说：“连在母后丧仪上都如此，也难怪不记得还有这样一些故人，可我家溢儿生得超凡出尘貌若天仙，她家侍婢看了画像就一眼认出了你。”说到这里，他的语调轻快起来，看向榻上人的眼中满是浓浓爱意。
“这东西不碍事，”朱橚俯下身，轻吻着心上人脸上那道疤痕说：“有橚哥哥在，什么都能治好，包括溢儿这一身病。可是溢儿，你为何会在这里，为何没去找我，你何以忍心见橚哥哥变成废人一个？”
夜溢被他吻得脸上酥麻，半边身子都要瘫痪了，心想这兄弟俩怎么都知道我的死穴，基本没听到他的发问。
“王爷，大事不好！”
“何事惊慌？”朱橚迅速抬头。
“驸马都尉带着一队人马包围了这里，说王爷擅离封地，现在是奉皇命要将王爷带回京师，还有，王妃是……死罪。”
“你说什么？”朱橚听着前半句还只皱眉，到后头不禁勃然大怒。
夜溢心下了然，知他是着了人的道，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怎么了？”他转身过来的时候又恢复了一脸温柔。
“橚哥哥，溢儿确实犯下了死罪，”夜溢用尽全身力气在他额上深吻一下，对着已经痴傻的他说：“橚哥哥本来也什么都不知道，到时实话实说就好，不会有太大事情的，只是千万别因溢儿恼了你父皇。溢儿今生亏欠你太多，如有来生再报了。一定好好活着，一定！否则溢儿便罪孽太深，必定没有来生的，橚哥哥就永远寻不着了。来生，如有来生，溢儿定会好好待你。橚哥哥，你一定要记得。”
“我自己来。”夜溢的声音很小，几乎完全被北风湮没。
她执意如此，徐辉祖只得蹲在北边挡风，一边帮着往火盆里丢冥钱。烧完以后，她仍不肯回马车，他只好陪她坐在岸边，见她如灯草虚弱，便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这个早春特别寒冷，淮河都被冻住了。公元225年，魏文帝曹丕到广陵巡视军操，由于严寒，淮河突然结冰，演习只得停止，那是历史上第一次关于这条河结冰的记录。
哪怕是在岸边席地而坐，徐辉祖仍保持了标准的军姿。夜溢靠在他肩上，心里却在想念另一个人，那人五征漠北戎马一生，逾花甲之龄还亲赴蒙古作战。他是皇帝，但到死都是一名军人，让人无比骄傲、无比钦佩的冷兵器时代最顽强的战士，可是，就连他那样了不起的人都会死去。
“大哥，你现在还会想念玉梨姐姐么？”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徐辉祖一时无语。
“溢儿这辈子最亏欠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朱橚，另一个就是她了。溢儿那时候傻，满心只想同心上人在一起，却不知重重伤害了旁人。玉梨姐姐有多好大哥知道吗？她由着溢儿同她深爱的丈夫不清不楚，说是把溢儿当亲人看啊，溢儿却只顾着自己，完全没理会她实际上心会有多痛。”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缥缈，像是在对上天忏悔，而上天收到忏悔，只反馈了一句：你果然一点没变，一如既往地奸狡。
“溢儿其实早知自己大限将至，最晚只能拖到明年春天，命里注定的。”
闻此，徐辉祖笔直的脊背晃了一下，而夜溢只把头抬起来凝视远处的夕阳，以及在夕阳映衬下格外寂寥的冰封河面。
“早的话，这个月可能都熬不过，但溢儿觉得甚好，比就这么满心愧疚地一直活下去痛快，即使没有来世，即使魂飞魄散都好，就当是对玉梨姐姐还有他的补偿。”
苏格拉底说，死的境界二者必居其一，或是全空，死者毫无知觉，或是如世俗所云，灵魂由此界迁居彼界，但其实，他并不相信灵魂不死，认为“死者若无知无绝，如睡眠无梦，死之所得不亦妙哉”。要么痛快活，要么彻底死，夜溢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受苦的灵魂得到解脱的那一日，所以真心地笑了，上天却误解了她。
“溢儿莫要这样讲！”徐辉祖将她的脸转过来，以她从未见过的严肃神色说：“你没有亏欠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相信大哥！”
夜溢很倦，从身到心，她把这话当作惯常的劝慰，只感激地看了看发话者。徐辉祖见她这般，内心便如层冰澌散、百卉摧残，他原本就觉得对不起她，这下除了愧疚，满心满脑都是怜爱了。像他这样的男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整年整月呆在军营，对女人是不动心则已、一动心惊人，先前对待被徐怀素骂作狐狸精的玉梨就是最好的例证。这怪不得徐怀素没事找事嘴巴刻薄，英俊武勇、沉稳持重的徐家长子刚恋爱那阵，完全是个疯子，其事迹桩桩件件讲出来都能让人笑掉大牙，如今再度沦陷，基本上是谁摊上谁倒霉，以他十几年军旅生涯锻炼出的毅力，对方不死他绝不会松口。
可惜的是，他有毅力，夜溢更有毅力，于是就出现了“你爱我、我爱他”纠结几十年的可笑状况，大家都成爷爷奶奶了还经常打来打去，直到发觉那女人心中的“他”其实不是男人。
唇齿纠缠有时是享受，有时是无奈。夜溢清清楚楚记得洪武九年八月底的一日，她那心上人吻她时全身上下摧毁一切的浓重□，那时她脸红心跳直至全身颤抖，现在则是任由摆布，于时而热烈时而温柔的气氛中，她只体会到了对方深入骨髓的痛苦和莫名其妙的内疚，自己则完全陷入对另一个人无限悲伤的回忆中。
你现在好吗？徐姐姐又有了两个孩子，你们可真能做。高炽现在十多岁了吧？他性子和我像，难怪你不喜欢他，你其实也不喜欢我吧？那你为何又招惹我？你果然是流氓。
“他们都不值得你这样，”以行动表白后，徐辉祖将几近昏厥的夜溢抱进马车，轻吻着她勉力睁开的眼睛，无限温柔地说：“大哥也错了，但大哥会补偿你，会陪你一辈子，忘掉那些肮脏不堪的人和事吧。”
当徐辉祖驾着马车缓行在淮河边，天上纷纷扬扬落起了春雪。他勒马凝视了一会儿空中如柳絮的雪片，旋即猛抽手中马鞭，驾车朝中都城飞驰。
有人一直在不远的山坡上专注而悲凉地看着他们，从他们来，到他们走。待马车驶离，那人走到他们坐过的地方，凝视着早已被北风吹得空无一物的火盆发起了呆。自洪武十七年，每年二月，那人都会于这一天来到此地，在山坡遥望岸边那单薄清丽的身影一整日，直到第二天拂晓——“椅子，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人，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吗？”
徐辉祖冒着生命危险又在中都逗留了半月有余，等夜溢病好些才离开，临去说大约明年此时他会从北平调去陕西，到时就娶她，带她离开。夜溢一口拒绝，说一来我身体拖不到明年，二来心已死，大哥不要做傻事，想都不要想。徐辉祖则说溢儿心地好，一定长命百岁，而且，我会对溢儿很好。
他走后，陈氏松了口气，说阿弥陀佛没出乱子，又道溢儿虽苦，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姑姑啊，溢儿还是那句话，没觉得自己命苦，只知道越在这世上活得久就会害越多的人。大哥救溢儿出来本是一片好意，如今溢儿自己身体不争气，反让大哥内疚，以为自己做错了，不顾一生的前程和性命赶来中都。姑姑，溢儿是祸水啊，害了所有人，早该死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想着那句“痛快活，彻底死”，眼里兴奋得冒光，却令陈氏看得揪心，暗道这姑娘心太善，也许真不适合活在这世上。她抚着她脸上那道疤，轻轻说淡多了，明年兴许用些粉便能盖住了。
在陈氏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到了十月份，夜溢能独自下地行走了，只是体内的毒尚不能根除。她貌似感激陈氏，说姑姑这一年多为我请了那么多大夫，还花大气力将天下的解毒圣药全搜罗了来，溢儿此生无以为报啊，陈氏却说溢儿莫要谢我，姑姑只是借花献佛。夜溢再次黯然，觉得自己确实对徐辉祖有罪。
郁新见她身体好些，又开始没心没肺同她斗起了气，每天只要见她起晚了没去院子活动筋骨，就说丑八怪不仅丑，而且懒，难怪到了这把年纪还嫁不出去。夜溢不恼，笑着说新儿莫嫌我，保不准我这丑八怪哪天就人间蒸发了，到时你再想学运筹这天下恐怕无人能教你。郁新听了立马老实，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却忽然郁闷地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丑八怪不会死的。”
十一月，天气逐渐寒冷，夜溢的病情有些反复。中旬的一个清晨，她坐在屋里梳头，忽然感到一阵香风飒来，自己则神清气爽，飘飘然似有凌云之意。她放下梳子，看着镜中的自己苦笑，心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么，既然如此，临走行些善事吧。
她收拾了一下自己，从桌上取了件东西——她默下的道衍家祖传的医书，出了院子踱到开郁堂的作坊，见陈氏不在伙计们也都忙着制药，就去了前厅。
“姑姑，溢儿有事找。”见陈氏在柜台同一丫鬟模样的女子闲话许久，自己又有些站不住，她轻轻喊了一声。
陈氏见了连忙对那女子说抱歉，快步过来扶住她，那女子则盯着夜溢的脸看，还皱了皱眉。夜溢心想可能又是自己这副模样把人家姑娘吓住了，去年上元灯节，她主动请求帮着看铺子，好让操劳数月的陈氏带着儿子出去逛，铺里后来来了帮半大不小的孩子，见了她便学郁新称她是丑八怪。想到这儿，她没再理会那女子的眼神，把书递给陈氏好好交待了一番。
“姑姑，这书您记得收好。我义父原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外传，说是家训，但溢儿觉得他未必愿意如此，只是碍着家训罢了。溢儿如今便代他受过，望姑姑能将其中的医理药理发扬光大，造福于人。”
陈氏接过书，半是感激半是纳闷，觉得这姑娘又像是在交待后事，然而刚打算开口问，夜溢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软软朝地上倒去。
“丑八怪，你不要死啊！”郁新从后头扑了过来。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十二月初了。
“新儿，怎么不回房去？”她眼睛模糊，全身半分力气没有，但还是勉强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伏在她身上的那个脑袋，心想这孩子只怕又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天凉，新儿回去吧，丑八怪要睡了。”说完这话，她筋疲力尽，又把眼睛合了上去。
“溢儿莫要吓我，不要睡，不要再睡了！溢儿，睁开眼睛，快看看我，看看我！溢儿，看我一眼好吗？”那人泣不成声。
不久以后，夜溢再次醒来，眼前赫然是朱橚那张憔悴无比而欣喜万分的脸。她刚要说话，他就用手抚住了她的嘴。
“橚哥哥刚给你服了药，这药性子猛，常人不敢用，但以毒攻毒正对溢儿的病状，只是你身子虚，这会儿气血涌动会很难受，”他俯下身亲了亲她的脸颊，凑在她耳边说：“溢儿想知道什么橚哥哥都清楚，你好好躺着，我慢慢说给你听。”
朱橚在耳边细语，夜溢有泪无言。她原先也曾想过自己的死会给他带来多沉重的打击，但万万没料到这男子竟已万念俱灰，回开封就一心一意造坟，因为她喜欢花，他就把墓室的入口都设计成鲜花盛开的样子。夜溢当时没法解释，其实很想说我更喜欢狮子老虎，当初是为勾引你才装模作样采花的，若非说喜欢，我也只喜欢桃花，总之，我只喜欢他。
“橚哥哥，你怎知溢儿在此？”待气血稍稍平复，她将心中疑惑问出，因为隐隐感到会有天大的麻烦来临，连朱橚都知道她还活着，那么其他人呢。
“溢儿是否记得庆阳公主？”朱橚略显迟疑：“她原本就在中都住过一阵子，前些年黄琛因疾回武昌，她也跟去了，十四年才归，正逢行大都督府改设中都留守司，黄琛主动向父皇请责，后来一直留在这里。”
“溢儿那时成天魂不守舍，”朱橚朝她看了一眼，略有伤感地说：“连在母后丧仪上都如此，也难怪不记得还有这样一些故人，可我家溢儿生得超凡出尘貌若天仙，她家侍婢看了画像就一眼认出了你。”说到这里，他的语调轻快起来，看向榻上人的眼中满是浓浓爱意。
“这东西不碍事，”朱橚俯下身，轻吻着心上人脸上那道疤痕说：“有橚哥哥在，什么都能治好，包括溢儿这一身病。可是溢儿，你为何会在这里，为何没去找我，你何以忍心见橚哥哥变成废人一个？”
夜溢被他吻得脸上酥麻，半边身子都要瘫痪了，心想这兄弟俩怎么都知道我的死穴，基本没听到他的发问。
“王爷，大事不好！”
“何事惊慌？”朱橚迅速抬头。
“驸马都尉带着一队人马包围了这里，说王爷擅离封地，现在是奉皇命要将王爷带回京师，还有，王妃是……死罪。”
“你说什么？”朱橚听着前半句还只皱眉，到后头不禁勃然大怒。
夜溢心下了然，知他是着了人的道，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怎么了？”他转身过来的时候又恢复了一脸温柔。
“橚哥哥，溢儿确实犯下了死罪，”夜溢用尽全身力气在他额上深吻一下，对着已经痴傻的他说：“橚哥哥本来也什么都不知道，到时实话实说就好，不会有太大事情的，只是千万别因溢儿恼了你父皇。溢儿今生亏欠你太多，如有来生再报了。一定好好活着，一定！否则溢儿便罪孽太深，必定没有来生的，橚哥哥就永远寻不着了。来生，如有来生，溢儿定会好好待你。橚哥哥，你一定要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