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真个别离难
虽然已是深夜，事情还是迅速传开，素来低调的畅和馆这时热闹了起来。秦王一家子都到了，晋王本人回了应天，但他那得宠的谢氏一收到消息就马上赶来，到了就在人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玉梨妹子真可怜，又说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母子平安。朱橚面无表情坐在角落喝茶，一直凝视着被一干居心叵测之人团团围住的朱棣，直到徐怀素领着哭到木讷的夜溢出来，换朱棣进去见最后一眼。
“橚哥哥，玉梨说她恨我。”凤亭之内，夜溢看着东方微露的鱼肚白，脸上泪痕犹未干。
“为何？”朱橚站在她身后，没有一丝惊讶，仍是温润自然。
“她说，是我让她失去了一切。”
“她何来此言？”
听他仍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夜溢愤怒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问：“你是否从前便与她相识？”
朱橚一呆。
“据我所知，她另有心上人，是迫不得已才嫁给你四哥的。那人是不是你？”
朱橚没有回答，一脸委屈。
“你还想骗我？玉梨总打破我同你在一起，说是你母后的意思。我还奇了，若你与她没有过情意，这段日子如何会同我一道照顾她？只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不错，你不是完全没管，可还是逃不过刻薄寡恩几个字！她待你如此，你当初为何不向你母后讨了来，你若开口，你母后会不答应么？你何以忍心见她嫁给自己根本不爱的旁人郁郁而终？如今她死了，你心里好受么？”
“你怎会如此想？”朱橚握住她乱打的拳头，一改之前的温文，厉声道：“当年我因你被送去孙妃那里，后来连母后的寝宫都少进，如何能与她有情？她的心上人是谁我又怎会知道？我同你一道照顾她，难道还另有所图？你怎如此曲解我一片真心！”
他的振振有词让夜溢开始动摇，不过她原本就不坚定，刚才那番质问其实是她下意识把错往别人身上推，她背不起玉梨因为她横刀夺爱而死的指控。
“溢儿，人是会变的，她未必就不爱四哥，何况四哥对付女子素来有一套。难不成溢儿以为她那孩子是凭空怀上的？你清醒些，莫要自欺欺人了，或许她所指的一切本就是眼前，与旧人无关，但这并非你的过错，怪只怪她自己无能，还有四哥无情。”
夜溢被打击得没话，看向朱橚的眼神空洞无比，后者用心酸的语调补充道：“我若开口母后便会答应么？这又是四哥说的吧？你为何选择相信他而不是我？他是怎样的人，你可知道？”
王氏玉梨的死除了突然一些之外，看不出任何异样，所以这事很快平息了下去。应天那边下旨将棺柩送回苏州安葬，想来是皇后心生愧意，当然，这极有可能是出于对儿子的疑心，担心他毁尸灭迹。
在这一年中，朱元璋增加了秦、晋、燕王府的护卫，并让秦晋二王明年就藩，李文忠也在北平燕王府工程结束后回应天复旨。朱元璋还从中都召回了李善长，命其和李文忠共议军国重事。
朱元璋这一系列行为对夜溢的影响如同蝴蝶效应。其一是朱棣比从前更忙了，整月见不着人，其二是李景隆被李文忠接回了应天，不过他这次没有哭闹，只在走前又带她去了趟淮河，让她好好保重，还让她记得他说的话。她则说，我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会为你祈祷，你也要保重自己，还有，要好好听你爹爹的话，无论什么都要听，你没体会过子欲养而亲不待，那才是真痛。
到了十一月癸未，邓愈病卒于西征回师途中，她的女儿、秦王次妃邓氏哭得死去活来，竟一人私离中都到寿春去见他最后一面。朱元璋知道后动了怒，本想处罚她，不料朱樉为救妻子将罪名一力承担。夜溢既感叹邓氏的孝心又觉朱樉真情一片，朱元璋却有些不喜欢这个儿子了。
到了年底，喜事频至。其一是在十二月初五，未来的建文帝朱允炆出世，诸王按朱元璋的旨意火速赶回应天向太子道贺，其二是徐怀素被发现已有三个月身孕，腹中之子便是未来的明仁宗朱高炽。
对前一件事，朱棣表面上同任何一位“普天同庆”的参与者无异，其实是很有些郁闷的，因为再次尝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可这种郁闷很快被初为人父的喜悦冲淡。他是真高兴，完全不同玉梨那回。夜溢见了心里难过，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玉梨，从此决定抽身事外，而朱棣也表现得相当配合。其实早在玉梨出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已很有默契地急转直下，竟似悄然而终了。
到了洪武十一年正月塑日，应天那边传来圣旨一道，朱橚至此由吴王变成了周王。夜溢跑去安慰，说钱塘也好开封也好，反正诸王之中你是第一个被授“二国之封”的，不知羡煞多少人。朱橚笑了，看她的眼神很温柔，没有丝毫悲伤。
不过事情并未完结。正月下旬，朱元璋赐了名穆姓女子给朱橚，只是次妃，这可能是马皇后为爱儿力争的结果。对穆氏，朱橚没有半点亏待，甚至有故意勾引之嫌，总之穆氏爱他爱得死去活来，言听计从不说，对夜溢都极好，一口一个姐姐，说将来尚需姐姐照顾。朱橚有时想同夜溢解释，她却不让他多谈，说自己都明白，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暗地却想人到了这步田地，真是多说多想完全无必要了，只能活一天算一天。
二月份她生辰那日，李景隆一早就到了中都。她见了他很高兴，又忙里忙外地做菜，其后冒着严寒一起骑马又到淮河边。看着长河落日，李景隆说椅子的生辰比我好，选在这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候，往后一定有福气。夜溢哭了，说我肯定活不长，你到时千万别做傻事，否则我死了也会难过，我要你好好活着，活到老得不成样子。
“你不会死。纵使你死了，我也会找到你的下一世，所以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
就为这句话，李景隆活了很久很久，因为，他一直没能兑现承诺。
一晃便到了洪武十三年春，朱高炽已有一岁半，生得白胖可爱。由于营养非常好，小家伙长出了十六颗牙，还会说很多话，惟一的缺点是不爱动。对他这个毛病，徐怀素有些失望，说性子不像他父王，夜溢却说很好，此子将来必定沉静仁厚，对天下百姓是福，这话让徐怀素既鼓舞又感动。朱棣当时刚要进屋，听到她这番言论，把原本已踏进来的一只脚收了回去，示意宫人们安静退下，自己则转到窗下继续听，神色无比复杂。
三月，燕王之国北平，朱元璋给了他中、左二护卫侍从及将士五千七百七十人，夜溢则被招回应天留于魏国公府。收到这个消息，朱橚藏不住高兴，穆氏也过来道喜，说王爷同姐姐有情人终于要成眷属了，夜溢却岔开话题，说有燉这孩子要好好培养，看他眉宇清奇，往后怕是翰墨音律皆通，会超过他爹爹。待穆氏告退，朱橚的欣喜再也压抑不住，拉着她一阵风似地往皇城外的苑囿方向跑。这时候秦晋二王均已就藩，广安宫里就属朱棣和他最大，加上应天又来了这道旨，他确已不用避讳任何人，直到半路遇上一脸阴霾的朱棣。
“听闻四哥已定好了出发的日子，是在明早吧？这日程安排得可有些紧，哥哥嫂嫂怕是都忙坏了。”
“是有些忙。五弟这是去哪儿？”
“带溢儿出去逛逛。她也要走了，往后想是难得回来，再说也得给嫂子府上带些东西，免得被人说不懂规矩。”
听他小人得志的牙尖嘴利，朱棣笑了笑：“五弟有的是时间，溢儿又没说明日就走，今天你便让她留在畅和馆同你嫂子好好聚聚，她姐俩往后怕也难得一见了。”
见朱橚皱眉不答而夜溢不置可否，他补充说自己在行大都督府有些事未完结，这会儿正好带五弟一道去，有素来仔细的五弟帮忙，事情会办得快些。
就这样，朱橚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朱棣一道去了行大都督府，夜溢则一脸平静回了畅和馆。她一如既往告诫自己要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这辈子是注定短命了。
她回去后先去徐怀素那儿看了看，说姐姐明日便要离开，自己会很舍不得云云，后又说不知小家伙高炽会不会记得她。最后，她哭倒在徐怀素怀里，至于为什么，谁都心知肚明。
晚上朱棣是一人回来的，看样子朱橚被他困在了行大都督府。三人一起吃完饭，徐怀素大方无比地先离席了，以便留下时间给奸夫□道别，可一直到深夜，他二人都坐在桌边各想各的，连看都没看一眼对方。最终，朱棣打破沉默，说出去走走，但见夜溢未动，他叹口气说已经两年多了，去瞧瞧那些芦荟吧，往后可能再也见不着。夜溢想了想，答应了。
此刻已是凌晨，坐在龙渠边静静看着对岸盛开的桃花，夜溢并未感到融融春意，倒觉出股如冬天的彻骨寒气由内自外蔓延开。朱棣本来在装模作样出神，无意间瞥到她瑟瑟发抖，却也没像从前那样，只解下自己的玄色披风将她从前到后裹了起来，她没有拒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慢吞吞念完这些背了很久的喜庆句子，朱棣转过头，发现她一直盯着渠水，肯定没见到他刚才侧脸的纠结，这真是令人绝望——难道什么也不能留下？
“王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往前看，又是一年三月春，往后看，只有冬之败鳞残甲，何况桃源只在镜湖中，酒盏花枝也只同贫者有缘。您既然心怀天下，就莫要再留恋这些，免得重蹈秦王爷之覆辙。”
夜溢故意冷冰冰地说着，站起身解开披风还给他，连同那块一直紧紧攥在手中的如日之升，她之前为自己留有的最后寄托。朱棣思忖许久，终于还是伸出手来接过，却在同一刻由于极度不甘，蓦地紧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她抽不回来，握得她剧痛。见她挣扎，他额上陡然青筋暴起，狠狠将她拉入怀中，差点将她撞得鼻青脸肿。
“母后说我夺弟所爱相煎太急，简直与禽兽曹丕无异，父皇也欺人太甚，太子只不过生了个次子，他就命所有人连夜赶回去道贺，难不成本王堂堂八尺，竟要对些小儿俯首一生！”
“他们以为仁明孝友足以治天下，岂知这是笑话、天大的笑话！君王之势令出如山，儒生掌国只会误国！”
“既然都如此说，我便叫他们看看，那曹家众兄弟中当上文皇帝的是谁，眼前这天下，又究竟会鹿死谁手！”
“十年，最多十年，你一定是本王的妻！本王不会忘记对你所立之誓，劝你也永记于心，否则这天下将永远无宁！”
那时，夜溢在他怀中被勒得几近窒息，头脑虽昏沉，还是听清了他那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的虎狼之言。在这一伟大的历史时刻，她泪流满面，终于领悟到自己也许早该自裁。
“爱，未必温馨，又何必温馨？人生，未必温馨，又何必温馨？”临天亮，看着他不曾回头远去的背影，她在桃林里喃喃低语。
“橚哥哥，玉梨说她恨我。”凤亭之内，夜溢看着东方微露的鱼肚白，脸上泪痕犹未干。
“为何？”朱橚站在她身后，没有一丝惊讶，仍是温润自然。
“她说，是我让她失去了一切。”
“她何来此言？”
听他仍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夜溢愤怒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问：“你是否从前便与她相识？”
朱橚一呆。
“据我所知，她另有心上人，是迫不得已才嫁给你四哥的。那人是不是你？”
朱橚没有回答，一脸委屈。
“你还想骗我？玉梨总打破我同你在一起，说是你母后的意思。我还奇了，若你与她没有过情意，这段日子如何会同我一道照顾她？只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不错，你不是完全没管，可还是逃不过刻薄寡恩几个字！她待你如此，你当初为何不向你母后讨了来，你若开口，你母后会不答应么？你何以忍心见她嫁给自己根本不爱的旁人郁郁而终？如今她死了，你心里好受么？”
“你怎会如此想？”朱橚握住她乱打的拳头，一改之前的温文，厉声道：“当年我因你被送去孙妃那里，后来连母后的寝宫都少进，如何能与她有情？她的心上人是谁我又怎会知道？我同你一道照顾她，难道还另有所图？你怎如此曲解我一片真心！”
他的振振有词让夜溢开始动摇，不过她原本就不坚定，刚才那番质问其实是她下意识把错往别人身上推，她背不起玉梨因为她横刀夺爱而死的指控。
“溢儿，人是会变的，她未必就不爱四哥，何况四哥对付女子素来有一套。难不成溢儿以为她那孩子是凭空怀上的？你清醒些，莫要自欺欺人了，或许她所指的一切本就是眼前，与旧人无关，但这并非你的过错，怪只怪她自己无能，还有四哥无情。”
夜溢被打击得没话，看向朱橚的眼神空洞无比，后者用心酸的语调补充道：“我若开口母后便会答应么？这又是四哥说的吧？你为何选择相信他而不是我？他是怎样的人，你可知道？”
王氏玉梨的死除了突然一些之外，看不出任何异样，所以这事很快平息了下去。应天那边下旨将棺柩送回苏州安葬，想来是皇后心生愧意，当然，这极有可能是出于对儿子的疑心，担心他毁尸灭迹。
在这一年中，朱元璋增加了秦、晋、燕王府的护卫，并让秦晋二王明年就藩，李文忠也在北平燕王府工程结束后回应天复旨。朱元璋还从中都召回了李善长，命其和李文忠共议军国重事。
朱元璋这一系列行为对夜溢的影响如同蝴蝶效应。其一是朱棣比从前更忙了，整月见不着人，其二是李景隆被李文忠接回了应天，不过他这次没有哭闹，只在走前又带她去了趟淮河，让她好好保重，还让她记得他说的话。她则说，我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会为你祈祷，你也要保重自己，还有，要好好听你爹爹的话，无论什么都要听，你没体会过子欲养而亲不待，那才是真痛。
到了十一月癸未，邓愈病卒于西征回师途中，她的女儿、秦王次妃邓氏哭得死去活来，竟一人私离中都到寿春去见他最后一面。朱元璋知道后动了怒，本想处罚她，不料朱樉为救妻子将罪名一力承担。夜溢既感叹邓氏的孝心又觉朱樉真情一片，朱元璋却有些不喜欢这个儿子了。
到了年底，喜事频至。其一是在十二月初五，未来的建文帝朱允炆出世，诸王按朱元璋的旨意火速赶回应天向太子道贺，其二是徐怀素被发现已有三个月身孕，腹中之子便是未来的明仁宗朱高炽。
对前一件事，朱棣表面上同任何一位“普天同庆”的参与者无异，其实是很有些郁闷的，因为再次尝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可这种郁闷很快被初为人父的喜悦冲淡。他是真高兴，完全不同玉梨那回。夜溢见了心里难过，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玉梨，从此决定抽身事外，而朱棣也表现得相当配合。其实早在玉梨出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已很有默契地急转直下，竟似悄然而终了。
到了洪武十一年正月塑日，应天那边传来圣旨一道，朱橚至此由吴王变成了周王。夜溢跑去安慰，说钱塘也好开封也好，反正诸王之中你是第一个被授“二国之封”的，不知羡煞多少人。朱橚笑了，看她的眼神很温柔，没有丝毫悲伤。
不过事情并未完结。正月下旬，朱元璋赐了名穆姓女子给朱橚，只是次妃，这可能是马皇后为爱儿力争的结果。对穆氏，朱橚没有半点亏待，甚至有故意勾引之嫌，总之穆氏爱他爱得死去活来，言听计从不说，对夜溢都极好，一口一个姐姐，说将来尚需姐姐照顾。朱橚有时想同夜溢解释，她却不让他多谈，说自己都明白，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暗地却想人到了这步田地，真是多说多想完全无必要了，只能活一天算一天。
二月份她生辰那日，李景隆一早就到了中都。她见了他很高兴，又忙里忙外地做菜，其后冒着严寒一起骑马又到淮河边。看着长河落日，李景隆说椅子的生辰比我好，选在这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候，往后一定有福气。夜溢哭了，说我肯定活不长，你到时千万别做傻事，否则我死了也会难过，我要你好好活着，活到老得不成样子。
“你不会死。纵使你死了，我也会找到你的下一世，所以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
就为这句话，李景隆活了很久很久，因为，他一直没能兑现承诺。
一晃便到了洪武十三年春，朱高炽已有一岁半，生得白胖可爱。由于营养非常好，小家伙长出了十六颗牙，还会说很多话，惟一的缺点是不爱动。对他这个毛病，徐怀素有些失望，说性子不像他父王，夜溢却说很好，此子将来必定沉静仁厚，对天下百姓是福，这话让徐怀素既鼓舞又感动。朱棣当时刚要进屋，听到她这番言论，把原本已踏进来的一只脚收了回去，示意宫人们安静退下，自己则转到窗下继续听，神色无比复杂。
三月，燕王之国北平，朱元璋给了他中、左二护卫侍从及将士五千七百七十人，夜溢则被招回应天留于魏国公府。收到这个消息，朱橚藏不住高兴，穆氏也过来道喜，说王爷同姐姐有情人终于要成眷属了，夜溢却岔开话题，说有燉这孩子要好好培养，看他眉宇清奇，往后怕是翰墨音律皆通，会超过他爹爹。待穆氏告退，朱橚的欣喜再也压抑不住，拉着她一阵风似地往皇城外的苑囿方向跑。这时候秦晋二王均已就藩，广安宫里就属朱棣和他最大，加上应天又来了这道旨，他确已不用避讳任何人，直到半路遇上一脸阴霾的朱棣。
“听闻四哥已定好了出发的日子，是在明早吧？这日程安排得可有些紧，哥哥嫂嫂怕是都忙坏了。”
“是有些忙。五弟这是去哪儿？”
“带溢儿出去逛逛。她也要走了，往后想是难得回来，再说也得给嫂子府上带些东西，免得被人说不懂规矩。”
听他小人得志的牙尖嘴利，朱棣笑了笑：“五弟有的是时间，溢儿又没说明日就走，今天你便让她留在畅和馆同你嫂子好好聚聚，她姐俩往后怕也难得一见了。”
见朱橚皱眉不答而夜溢不置可否，他补充说自己在行大都督府有些事未完结，这会儿正好带五弟一道去，有素来仔细的五弟帮忙，事情会办得快些。
就这样，朱橚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朱棣一道去了行大都督府，夜溢则一脸平静回了畅和馆。她一如既往告诫自己要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这辈子是注定短命了。
她回去后先去徐怀素那儿看了看，说姐姐明日便要离开，自己会很舍不得云云，后又说不知小家伙高炽会不会记得她。最后，她哭倒在徐怀素怀里，至于为什么，谁都心知肚明。
晚上朱棣是一人回来的，看样子朱橚被他困在了行大都督府。三人一起吃完饭，徐怀素大方无比地先离席了，以便留下时间给奸夫□道别，可一直到深夜，他二人都坐在桌边各想各的，连看都没看一眼对方。最终，朱棣打破沉默，说出去走走，但见夜溢未动，他叹口气说已经两年多了，去瞧瞧那些芦荟吧，往后可能再也见不着。夜溢想了想，答应了。
此刻已是凌晨，坐在龙渠边静静看着对岸盛开的桃花，夜溢并未感到融融春意，倒觉出股如冬天的彻骨寒气由内自外蔓延开。朱棣本来在装模作样出神，无意间瞥到她瑟瑟发抖，却也没像从前那样，只解下自己的玄色披风将她从前到后裹了起来，她没有拒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慢吞吞念完这些背了很久的喜庆句子，朱棣转过头，发现她一直盯着渠水，肯定没见到他刚才侧脸的纠结，这真是令人绝望——难道什么也不能留下？
“王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往前看，又是一年三月春，往后看，只有冬之败鳞残甲，何况桃源只在镜湖中，酒盏花枝也只同贫者有缘。您既然心怀天下，就莫要再留恋这些，免得重蹈秦王爷之覆辙。”
夜溢故意冷冰冰地说着，站起身解开披风还给他，连同那块一直紧紧攥在手中的如日之升，她之前为自己留有的最后寄托。朱棣思忖许久，终于还是伸出手来接过，却在同一刻由于极度不甘，蓦地紧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她抽不回来，握得她剧痛。见她挣扎，他额上陡然青筋暴起，狠狠将她拉入怀中，差点将她撞得鼻青脸肿。
“母后说我夺弟所爱相煎太急，简直与禽兽曹丕无异，父皇也欺人太甚，太子只不过生了个次子，他就命所有人连夜赶回去道贺，难不成本王堂堂八尺，竟要对些小儿俯首一生！”
“他们以为仁明孝友足以治天下，岂知这是笑话、天大的笑话！君王之势令出如山，儒生掌国只会误国！”
“既然都如此说，我便叫他们看看，那曹家众兄弟中当上文皇帝的是谁，眼前这天下，又究竟会鹿死谁手！”
“十年，最多十年，你一定是本王的妻！本王不会忘记对你所立之誓，劝你也永记于心，否则这天下将永远无宁！”
那时，夜溢在他怀中被勒得几近窒息，头脑虽昏沉，还是听清了他那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的虎狼之言。在这一伟大的历史时刻，她泪流满面，终于领悟到自己也许早该自裁。
“爱，未必温馨，又何必温馨？人生，未必温馨，又何必温馨？”临天亮，看着他不曾回头远去的背影，她在桃林里喃喃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