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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倚楼识旧欢

    洪武八年中,道衍特地选了端午节的午时出发。据闻五月是毒月,五日是毒日,五日的中午又是毒时,居三毒之端,故预示着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通过定日子这件事,夜溢看清了张定边和道衍的本质差别。他俩虽然同是当世玄学泰斗,但张定边把主要精力放在大智大慧上,道衍则成天装神弄鬼。之前夜溢想学命术,张定边让她先看《周易》打底,道衍却不以为然,说命术广博,干女儿要学就学神奇三式,其中又以奇门为最佳,只因奇门被尊为帝王之学,夺天地造化以成人事,专为兵法所立。夜溢不由暗笑,心想这义父果真是同永乐皇帝一个道上的。

    念及朱棣,她一阵茫然,暗忖爹爹说自己是平息风浪之人,定是无法远离风浪,而现下大明已立国,那风浪恐怕只有和未来的永乐皇帝有关。但是,想起当年同朱棣仅有的几次会面,她都不寒而栗,总觉得朱棣看似想把她和张定边收为己用,内里一定另有玄机。

    “为何不是橚哥哥?”丫头神志恍惚,不由自主将腰间如意细细抚弄。为避嫌,她将朱橚给的金黄色同心结换作白色,更是衬得如意通身无暇。“如月之恒”、“岁岁平安”、“回头即如意”,默念这些词句,夜溢再次满腹伤感。

    “干女儿摇头作甚,难不成是在想石头那小子?”

    洪武五年正月初六以前,道衍是个史书里标准的落魄野心家形象,但自从在灵源山同顿悟禅师结为挚友,他多少沾了些洒脱不羁之气,如今是豪迈有余沉郁不足了。

    “干女儿莫怕,你爹爹迂腐,义父却开明得很,你喜欢那小子便直管喜欢,世上原本没什么事做不得,你们又没有伤天害理。想做便尽管去做,要不现在就回去把那小子接来?”道衍双目精光一现:“偷来也成!莫怕,那小子刚才哭天抢地,要不是被人打晕,早就跟了来,我们这算不得强人所难,倒是在行大大的善事!”

    夜溢已经笑岔了气,之前怨念无影无踪。

    “够了义父,石头是弟弟,溢儿对他没别的想法。您好好打坐冥想,再别走神了,小心到应天上讲坛时忘词。”

    道衍果然正色,恢复了沉郁之气。夜溢莞尔,可待车内安静下来,她又陷入了无限惆怅,因为想起那一年,笼子也似石头这般,直到被打晕才放手。

    陆续走了将近两月,道衍一行抵达京城。时值盛夏,应天自古又是三大火炉之一,让住惯了灵源山的夜溢透不过气,但回“家”还是件让人振奋的事,即使那个家她暂时进不去——果不其然,她心里有些不可告人的荒唐期盼。

    张定边其实完全无需担心,即使他不让女儿下山,她最后也还是会偷跑出去,之前非要折腾一番,无非又在不自觉做秀,也是下意识想为日后混不下去找退路——“爹爹啊,当年是您将溢儿赶下山的。”

    这次来应天,夜溢仍作恒月公子打扮,但即使如此,道衍也不敢将她带入善世法门,故在附近寻了位挚友的别院陌柳庄给她住。主人家甚是殷勤,不仅派人将园子好好收拾了番,还送来些丫鬟仆妇。夜溢笑称义父面子真大,道衍却说人家听闻住进来的是恒月小公子才如此。

    把她安顿下来,道衍就匆匆赶去善世法门报到了,临走千叮咛万嘱咐,叫干女儿没事别往外跑,回头不见了或被人欺负了他不好向山上那老家伙交待。夜溢笑着将他推出门,他一步三回头地说每隔几日便会回来突袭检查。

    道衍一走,这厢夜溢就放了鸭子。早年在宫中,因为朱元璋崇尚俭朴,御膳每日只有两顿,且每膳必有豆腐,何况水芝苑那种软禁之地。夜溢每每吃得想吐,就会猜测老朱这样吃豆腐往后是不是死于痛风。

    打着好吃的旗号,带着一份自己也不清楚的心思,夜溢叫上一个叫玉梨的丫头,这就大摇大摆上了街。那玉梨是本地女子,年约十五,生得是杏脸桃腮、浅淡春山、娇柔柳腰,真似海棠醉日、梨花带雨,除了一身丫鬟打扮且无乌云叠鬓的发式,活脱脱封神演义里的苏妲己。一路上,美人为公子寻觅美食鞠躬尽瘁,热得一身薄衫尽湿,曲线毕露。

    “公子来自南方,果蔬时鲜恐是吃得多,跟道衍师父一路怕是又吃腻了素菜,未知对面点小食可有兴趣?”

    “姑娘请说。”夜溢坐在茶社的阴凉处,觉得秀色可餐很是惬意。

    “那玉梨就献拙了,”美人嫣然一笑:“承宋代金陵之七妙,齑可照面、饭可打擦台、馄饨汤可注研、湿面可穿结带、饼可映字、醋可作劝盏、寒具嚼着惊动十里人,再加上城南僧人的起面饼,就是如今应天八绝了。刚只是面点,小食就更多,光元宵就有十多种,桂花酒酿小元宵、赤豆小元宵、莲子藕粉小元宵……”

    “行,就桂花酒酿小元宵。”夜溢想起了那年自己在宫中做的桂花酿。

    “公子为何盯着玉梨?”见她眼神直愣愣,美人有些别扭。

    “玉梨姑娘生得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夜溢回过神说:“姑娘大可不必为有人瞧你而恼,须知被人瞧得越多,说明你越美丽。若恒月是女儿身,能有幸生了姑娘这种一等一的相貌身段,自是骄傲得不得了,巴不得天下男人都来看。”

    未及她说完,玉梨已经咬住下唇拼命忍笑:“公子若是女子,本就会是大大的美人,何须羡慕玉梨。不过请恕玉梨斗胆,玉梨刚见公子,便觉公子眉目甚为熟悉,确是和玉梨在镜中所见自己有几分相似。”

    夜溢蹙眉,对方知道话说错了,马上解释“玉梨哪能及公子神采之一二,只不过刚被同来的丫鬟们说昏了头,还请公子见谅”,说罢竟跪下,惹得茶社里一干人侧目。

    夜溢也一愣,心想我脸上写了“睚眦必报”么,何况这话有什么好在意。

    “姑娘快快请起,我没有责怪你,只是自己不少年头未曾瞧过镜子。”

    就这样,只是半日,她俩就熟捻起来。

    “这位姑娘,我家少爷在里厢雅座,想请姑娘过去一叙。”

    夜溢在街头小摊买了些零碎用品,一上饭馆二楼,就发现有人正打算勾搭玉梨。

    “这位大爷见谅,我家公子叫奴家在这儿候着,奴家不便前去会客。”玉梨语调客客气气,脸上隐着一丝不屑。

    “若姑娘现在就随小的过去,我家少爷愿出五十两银子。”

    明代的白银购买力远超宋、元,大概九钱四分多便可买到江南米一石,六钱便可买到绢一匹。面对五十两银子的天价出场费,美人不为所动轻启朱唇:“这位大爷,请转告你家少爷,他的心意奴家领了,只不过奴家虽非豪门大户千金,却也是清清白白人家出身,不会做那些青楼卖笑的行径。”

    “本少爷倒要看看,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骨气!”里厢雅座传来一个少年傲慢轻浮的声音。那人生得一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经典恶少样,眉眼却相当熟悉。

    夜溢急忙转过脸,生怕被认出,细想一下又觉不对,转眼已过多年,自己模样应当变了不少,如今又着男装,何况李景隆认识自己时才多大,未必记得清。她正想着,只闻“啪”的一声脆响,有人挨打了,只见李景隆怒气冲天捂着脸,发飙道:“来人,把这贱人给我带回去!”

    “慢着!”见情势不妙,吼出两个字后,夜溢尽量侧着脸走向李景隆,却又没在他面前停下,而是走到廊边。

    她摆好一个安全姿势,正打算开动三寸不烂之舌救人于水火,大概是怀疑主人眼神不好,见她再往前就会掉下楼去,玉梨大叫:“公子,玉梨在这儿!”

    “你叫玉梨?”李景隆放开手,脸上赫然红了一大片,用标准的恶少口吻说:“还当是哪家丫头,原来是这瞎子的下人。你家瞎公子身材也够小受,本少爷男女通吃!来人,把他也给我带回去!”

    “你变态!”夜溢对当年纯属玩笑话现在却被某人拿来真刀真枪的“小受”一词忍无可忍,可喊出这句话她就半真半假地后悔了。她身后,恶少久立无语,一干狗腿子亦大气不敢出。

    “男色之兴,自伊训有比顽童之戒,则知上古已然矣。安陵龙阳,见于传册,任幸之篇,史不绝书,王晋而大盛,世说之所称述,强半以容貌举止定衡鉴矣。史谓咸宁、太康以后,男宠大兴,甚于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海内仿效,至于夫妻离绝,动生怨恚。宋人道学,此风亦少衰止,今复稍雄张矣,大率东南人较西北为甚也。”

    洪武八年七月初,应天府最为著名的酒肆德胜楼廊边,一名美貌少年被身后一魁梧少年紧紧搂住,楼下熙熙攘攘人群莫不侧目,直道世风日下,坊间男尤的身价却自此暴涨,引领了明代男风的正式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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