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东海灵源隐
马车向南行了两日，竟又转向东，夜溢隐约记得史书上说张定边是在福建隐居的，所以之前从未开口问过此行将去何方，张定边也不曾主动提及，甚至两位御赐的马车夫每日都只按他吩咐的路线行驶。夜溢只当是她爹自有深意，但到第五日傍晚，她着实忍不住了。
“还不是因为你那好笼子，临被抓回去还顺手拿了件爹爹最心爱的物事，爹爹又没法找他讨回来，”张定边苦笑：“天意，也罢。你自幼被关在宫里，爹爹是打算带你到处走走，咱父女先去东海瞧瞧日出，之后去福建，爹爹有旧部在那泉州晋江的灵源山，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你觉得如何？”
夜溢先是点头，后又迟疑半天，试探着问：“爹爹能否告知溢儿，笼子偷拿了您什么物事，看溢儿日后能否帮您讨回来？”
张定边并未立即作答，看向女儿的目光里透着一丝不悦。“那物事不打紧，其实早没了，爹爹心里放着就成，可是溢儿，你当真愿随爹爹隐居山林终老一生？爹爹可是让你自己选的。”
“溢儿知错。”夜溢明白张定边所指，很是后悔说了那句“日后能否帮您讨回来”。
“你何错之有？”张定边握着女儿小手，将她拉到怀里坐着：“怪也只怪爹爹将你生于这乱世。”
入夜，风雪骤停，一农家屋舍内，张定边守着熟睡的女儿，独自撕心裂肺。
“你娘亲原是希望你一生淡如冬雪、远离风浪，往后怕是不成。你可知你是天生的将军命，是生于战火死于征途、一生颠沛流离、临了尸骨无存的苦命。爹爹只能让你暂时歇歇，让那厄运能晚一日便晚一日到来，这是爹爹惟一能为你做的，爹爹对不住你啊！”
马车继续向东，又过了数日，终于抵达历史上曾以“衣被天下”与“苏松财赋半天下”闻名于世的松江府。张定边并未在此停留，让车夫折向东南又行了百余里，寻了个靠海的渔村安顿下来，翌日清晨，见天未落雪，便携女儿去了海边。
寅时过半，天空便已微微泛白，东海一望无垠，使人顿生苍茫之意。不久，一道红光于天水相接处出现，日出了。太阳逐渐爬升，透过重重阴云，看上去十分吃力，一如乱世之中的苦难人生。
“几日无书，举头欲问西来燕。世情梦幻。复作如斯观。自叹人生，分合常相半。戎虽远。念中相见。不托鱼和雁。”
迎着冬日清晨凛冽的海风，念罢这首点绛唇，张定边已是老泪纵横。
“溢儿，给你娘亲好好磕几个头，让她保佑你一生平安。”
兴许被海风吹得太久，夜溢自那日看海归来便有些轻微的风寒，却说不碍事，执意不肯耽搁原定行程。张定边拿她没法子，只好拣了些荆芥、防风、柴胡之类的药上路，每日汤汤水水自是少不得，效果却不怎样，数日后行至金华，她竟病得无法坐起。张定边痛心疾首，寻了间客栈住下，每日衣不解带照顾女儿，但其病情仍不见起色。
一日，夜溢在昏睡中感觉有人在号脉，半晌，只闻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道：“张施主莫要担心，贫僧这就开副方子，不日便能好了。”
果不其然，服药刚过三日，夜溢便觉好了许多，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吃些粥点。及至晚膳时分，客栈小二送了些清粥小菜，她试着下了床，想给张定边一个惊喜，回头见屋内生着暖炉，觉得有些气闷，就将窗子打开了些，却见张定边在外头同一个和尚话别。
“师父治好了小女，张某无以为报。若师父将来路过晋江，可顺道来灵源山寺一游，好让张某尽些地主之谊，以报答师父恩情。”
夜溢一奇，心道爹爹素来谨慎，何以如此待见这和尚。若说是为感谢他治好女儿的病，似乎也无必要把确切地址告知。
暮色渐沉，那和尚侧着身，夜溢无论如何瞧不清他的样子，只觉那一身黑色僧袍在雪地的映衬下格外醒目，似曾相识。
过了几日，女儿身子大好，张定边亦如重生了一般，不日还带她去登了趟金华山，一路意兴勃发，吟着袁吉的“金华山色与天齐，一径盘纡尽石梯。步步前登清汉近，时时回首白云低”，待到达金华观，又诵起陈子昂的“白玉仙台古，丹丘别望遥。山川乱云日，楼榭入烟霄。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还疑赤松子，天路坐相邀”，简直没完没了。夜溢见他如此，亦是笑靥如花作陪，其实早已筋疲力尽。她打小身体不好，人说是难产之故，她却觉得是自己害死母亲的报应。
又游玩了数天，一行人才从金华出发，但张定边老毛病发作，这回仍不是笔直朝泉州走，而是绕远道，经处州，取道温州、福宁、福州、兴化，竟将东海看了个够，一路上走走停停，将原本一月左右的行程变成两个多月，及至晋江，已是第二年的阳春三月了。
夜溢从张定边处得知，他们此去灵源山投靠之人原姓铁，名秉正，生性耿直、骁勇善战，却因曾是天完皇帝徐寿辉的亲信侍臣，一直为陈友谅所忌。元至正二十年五月龙湾一役，朱元璋大败陈友谅，铁秉正身先士卒，率部誓死抵抗，成功掩护陈友谅逃至九江，自身中箭十余处，却被扣上与敌军暗通款曲的帽子。张定边偷偷救下铁秉正，铁秉正即携其弟连夜逃离九江，及至正二十四年陈理降，张定边方知其弟一怒之下投奔了朱元璋，铁秉正本人则以一身伤病为由至灵源山出家为僧，法号顿悟。
待张氏父女抵达灵源寺，顿悟禅师亲自出迎。抬头细看来人，夜溢暗自笑了起来，因为那禅师生得阔面圆目、虎背熊腰，长相甚为威武，除下一身袈裟活脱脱仍是一员猛将，更奇的是，当把张氏父女安顿在后山一个小院，他竟直直朝张定边跪下了。后者赶忙将其扶起，他却开始大哭不止。
夜溢自觉退了出来，好让两男人谈些私密话，这头刚合上门，未及转身，就听到一个小孩子清脆的声音：“溢姐姐好！”
她回过头，看到朝阳下立了个并非僧人打扮的小子，生得是眉目开阔、骨骼清奇，一望便知是人中龙凤。
“姐姐怎么了？”小子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袖子。
“没事，”夜溢收起胡思乱想，微笑问道：“这位小弟怎知我的姓名？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可叫我石头，顿悟禅师是我大伯，早前就告诉石头张伯伯和姐姐要来。姐姐，张伯伯是我大伯一生最为钦佩之人，石头想拜张伯伯为师，还请姐姐帮个忙。如张伯伯肯收石头做徒儿，石头此生任凭姐姐差遣。”
好一个单刀直入！看着眼前小小少年，夜溢心想当日就连狼子野心的朱棣都未曾如此直白，更不用说素来温吞的朱橚。想到朱橚，夜溢心中一恸，因那“橚哥哥”确实对“溢儿”好得不一般，如玫瑰椅、玉如意等都是心血之作，只是朱棣曾说，若她同“五弟”一道，便注定只能过些“莺莺燕燕花花草草”的日子，如今细细想来，怕是连这永乐大帝都一叶障目了。相较之下，那三人之中倒只有李景隆纯良。
“姐姐无须如此，”见夜溢阴晴不定，小子开口道：“张伯伯不收石头也不打紧，石头只求每日能来菡萏庐给张伯伯和姐姐分担家务，姐姐尽管把砍柴挑水之类的活儿交给石头。”
好一招曲线救国啊，夜溢摇摇头，心想此子将来必成大器，遂不愿忤逆天意。
“石头，我爹爹素来不收弟子，你去求他必会碰钉子，倒不如常来，也好和姐姐做个伴，若爹爹有时教些什么姐姐不明白，到时可和石头一同琢磨。”
“谢姐姐提点！”小子竟学他大伯一般跪下，让夜溢哭笑不得。她并不知道今日做了个错误决定，成全了对方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名垂青史，也让自己差点死在应天燕子矶下的滚滚江水中。
山中生活平静得很，一晃过去两年多。两年多的时间里，张定边除了偶尔会会和尚朋友，再就是呆在菡萏庐教育孩子。
和张定边处得越久，夜溢越觉她爹确实有惊世之才，想那汉国太尉能在元末名将辈出的年代里名满天下，靠的绝对是真本事。她如今是亲见她爹不仅天文地理、兵法武艺无所不晓，更是熟通经史，各种典故信手拈来。石头小子则日益敬畏张伯伯，看张定边的眼神如同看寺里的地藏王菩萨。
见孩子们一心向学，张定边也乐得倾囊相授，女儿自是不用说，对石头亦毫无保留，甚至教他更多。夜溢有时私底下对他撒娇，仗着童言无忌，说只怕石头弟弟乃爹爹心爱小妾所生，是以比自己更得爹爹疼爱，否则爹爹不会尽教他兵法武艺，却只让自家女儿打打太极强身健体。
张定边听了心下难受，半天才回过神，努力装出正常神情搪塞道：“这不是让我家溢儿享福嘛，女儿家学打打杀杀做甚？何况溢儿性子懒，练功夫多累呀！”
闻此，夜溢笑了，说还是爹爹考虑周全。张定边则暗自苦涩，数夜难寐。
到了年底，一日傍晚，夜溢叫上石头往旁边的林子走，想就近拾些柴火，只半炷香的工夫便隐隐觉得要出事，回头一看惊得不能动弹——他们身后，一头黑虎正悄无声息尾随而至。
“快跑！”石头反应快，拉起她就朝林子深处狂奔，黑虎紧追不舍，情势万分危急。
“孽畜！”一声大喝传来，有人相救。石头仍一个劲往前跑，当觉出夜溢放慢脚步，直道：“姐姐，不能停！不能停！”
又跑了几炷香，夜溢体力逐渐不支，脚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
“石头，不行了，跑不动了。”
石头焦急万分，却扶不起她，打量一下四周，见黑虎并未追来，心下一定。
“姐姐莫怕，现已天黑，若我们直接回去，恐那黑虎仍候着，倒不如今晚就在林子过夜，明日大伯和张伯伯自会寻来。姐姐勿担心，只须随石头爬到树上去，即可平安度过今晚。”小子神色镇静，一派胸有成竹。
泉州的冬天虽不及应天寒冷，山中却是另一番光景。入夜，两孩子坐在树上紧紧相拥取暖。石头问姐姐冷吗，夜溢点头，石头又问姐姐饿吗，夜溢也点头，于是小子呜呜地哭起来，连说自己没用，若武艺练得好，定然早将那黑虎收拾了，姐姐便无须受此磨难。
“姐姐，再熬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你等等。”
见身体素质极差的夜溢奄奄一息，小子收了哭泣，冲动之下掏出刀子，眼看就要割下自己的肉给她果腹。夜溢发着高烧，脑子却还清醒，一时间感动得无以复加，赶忙撑起精神，装作尚好的样子岔开话题：“刚才不是有人救咱们么？”
“姐姐适才惊慌，大概没听出那人中气不足。他像是脾肾亏虚了许久，想来那声‘孽畜’已耗了他八成气力，姐姐以为他救得了咱们么？石头只愿他能自保，我佛慈悲。”
“还不是因为你那好笼子，临被抓回去还顺手拿了件爹爹最心爱的物事，爹爹又没法找他讨回来，”张定边苦笑：“天意，也罢。你自幼被关在宫里，爹爹是打算带你到处走走，咱父女先去东海瞧瞧日出，之后去福建，爹爹有旧部在那泉州晋江的灵源山，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你觉得如何？”
夜溢先是点头，后又迟疑半天，试探着问：“爹爹能否告知溢儿，笼子偷拿了您什么物事，看溢儿日后能否帮您讨回来？”
张定边并未立即作答，看向女儿的目光里透着一丝不悦。“那物事不打紧，其实早没了，爹爹心里放着就成，可是溢儿，你当真愿随爹爹隐居山林终老一生？爹爹可是让你自己选的。”
“溢儿知错。”夜溢明白张定边所指，很是后悔说了那句“日后能否帮您讨回来”。
“你何错之有？”张定边握着女儿小手，将她拉到怀里坐着：“怪也只怪爹爹将你生于这乱世。”
入夜，风雪骤停，一农家屋舍内，张定边守着熟睡的女儿，独自撕心裂肺。
“你娘亲原是希望你一生淡如冬雪、远离风浪，往后怕是不成。你可知你是天生的将军命，是生于战火死于征途、一生颠沛流离、临了尸骨无存的苦命。爹爹只能让你暂时歇歇，让那厄运能晚一日便晚一日到来，这是爹爹惟一能为你做的，爹爹对不住你啊！”
马车继续向东，又过了数日，终于抵达历史上曾以“衣被天下”与“苏松财赋半天下”闻名于世的松江府。张定边并未在此停留，让车夫折向东南又行了百余里，寻了个靠海的渔村安顿下来，翌日清晨，见天未落雪，便携女儿去了海边。
寅时过半，天空便已微微泛白，东海一望无垠，使人顿生苍茫之意。不久，一道红光于天水相接处出现，日出了。太阳逐渐爬升，透过重重阴云，看上去十分吃力，一如乱世之中的苦难人生。
“几日无书，举头欲问西来燕。世情梦幻。复作如斯观。自叹人生，分合常相半。戎虽远。念中相见。不托鱼和雁。”
迎着冬日清晨凛冽的海风，念罢这首点绛唇，张定边已是老泪纵横。
“溢儿，给你娘亲好好磕几个头，让她保佑你一生平安。”
兴许被海风吹得太久，夜溢自那日看海归来便有些轻微的风寒，却说不碍事，执意不肯耽搁原定行程。张定边拿她没法子，只好拣了些荆芥、防风、柴胡之类的药上路，每日汤汤水水自是少不得，效果却不怎样，数日后行至金华，她竟病得无法坐起。张定边痛心疾首，寻了间客栈住下，每日衣不解带照顾女儿，但其病情仍不见起色。
一日，夜溢在昏睡中感觉有人在号脉，半晌，只闻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道：“张施主莫要担心，贫僧这就开副方子，不日便能好了。”
果不其然，服药刚过三日，夜溢便觉好了许多，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吃些粥点。及至晚膳时分，客栈小二送了些清粥小菜，她试着下了床，想给张定边一个惊喜，回头见屋内生着暖炉，觉得有些气闷，就将窗子打开了些，却见张定边在外头同一个和尚话别。
“师父治好了小女，张某无以为报。若师父将来路过晋江，可顺道来灵源山寺一游，好让张某尽些地主之谊，以报答师父恩情。”
夜溢一奇，心道爹爹素来谨慎，何以如此待见这和尚。若说是为感谢他治好女儿的病，似乎也无必要把确切地址告知。
暮色渐沉，那和尚侧着身，夜溢无论如何瞧不清他的样子，只觉那一身黑色僧袍在雪地的映衬下格外醒目，似曾相识。
过了几日，女儿身子大好，张定边亦如重生了一般，不日还带她去登了趟金华山，一路意兴勃发，吟着袁吉的“金华山色与天齐，一径盘纡尽石梯。步步前登清汉近，时时回首白云低”，待到达金华观，又诵起陈子昂的“白玉仙台古，丹丘别望遥。山川乱云日，楼榭入烟霄。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还疑赤松子，天路坐相邀”，简直没完没了。夜溢见他如此，亦是笑靥如花作陪，其实早已筋疲力尽。她打小身体不好，人说是难产之故，她却觉得是自己害死母亲的报应。
又游玩了数天，一行人才从金华出发，但张定边老毛病发作，这回仍不是笔直朝泉州走，而是绕远道，经处州，取道温州、福宁、福州、兴化，竟将东海看了个够，一路上走走停停，将原本一月左右的行程变成两个多月，及至晋江，已是第二年的阳春三月了。
夜溢从张定边处得知，他们此去灵源山投靠之人原姓铁，名秉正，生性耿直、骁勇善战，却因曾是天完皇帝徐寿辉的亲信侍臣，一直为陈友谅所忌。元至正二十年五月龙湾一役，朱元璋大败陈友谅，铁秉正身先士卒，率部誓死抵抗，成功掩护陈友谅逃至九江，自身中箭十余处，却被扣上与敌军暗通款曲的帽子。张定边偷偷救下铁秉正，铁秉正即携其弟连夜逃离九江，及至正二十四年陈理降，张定边方知其弟一怒之下投奔了朱元璋，铁秉正本人则以一身伤病为由至灵源山出家为僧，法号顿悟。
待张氏父女抵达灵源寺，顿悟禅师亲自出迎。抬头细看来人，夜溢暗自笑了起来，因为那禅师生得阔面圆目、虎背熊腰，长相甚为威武，除下一身袈裟活脱脱仍是一员猛将，更奇的是，当把张氏父女安顿在后山一个小院，他竟直直朝张定边跪下了。后者赶忙将其扶起，他却开始大哭不止。
夜溢自觉退了出来，好让两男人谈些私密话，这头刚合上门，未及转身，就听到一个小孩子清脆的声音：“溢姐姐好！”
她回过头，看到朝阳下立了个并非僧人打扮的小子，生得是眉目开阔、骨骼清奇，一望便知是人中龙凤。
“姐姐怎么了？”小子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袖子。
“没事，”夜溢收起胡思乱想，微笑问道：“这位小弟怎知我的姓名？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可叫我石头，顿悟禅师是我大伯，早前就告诉石头张伯伯和姐姐要来。姐姐，张伯伯是我大伯一生最为钦佩之人，石头想拜张伯伯为师，还请姐姐帮个忙。如张伯伯肯收石头做徒儿，石头此生任凭姐姐差遣。”
好一个单刀直入！看着眼前小小少年，夜溢心想当日就连狼子野心的朱棣都未曾如此直白，更不用说素来温吞的朱橚。想到朱橚，夜溢心中一恸，因那“橚哥哥”确实对“溢儿”好得不一般，如玫瑰椅、玉如意等都是心血之作，只是朱棣曾说，若她同“五弟”一道，便注定只能过些“莺莺燕燕花花草草”的日子，如今细细想来，怕是连这永乐大帝都一叶障目了。相较之下，那三人之中倒只有李景隆纯良。
“姐姐无须如此，”见夜溢阴晴不定，小子开口道：“张伯伯不收石头也不打紧，石头只求每日能来菡萏庐给张伯伯和姐姐分担家务，姐姐尽管把砍柴挑水之类的活儿交给石头。”
好一招曲线救国啊，夜溢摇摇头，心想此子将来必成大器，遂不愿忤逆天意。
“石头，我爹爹素来不收弟子，你去求他必会碰钉子，倒不如常来，也好和姐姐做个伴，若爹爹有时教些什么姐姐不明白，到时可和石头一同琢磨。”
“谢姐姐提点！”小子竟学他大伯一般跪下，让夜溢哭笑不得。她并不知道今日做了个错误决定，成全了对方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名垂青史，也让自己差点死在应天燕子矶下的滚滚江水中。
山中生活平静得很，一晃过去两年多。两年多的时间里，张定边除了偶尔会会和尚朋友，再就是呆在菡萏庐教育孩子。
和张定边处得越久，夜溢越觉她爹确实有惊世之才，想那汉国太尉能在元末名将辈出的年代里名满天下，靠的绝对是真本事。她如今是亲见她爹不仅天文地理、兵法武艺无所不晓，更是熟通经史，各种典故信手拈来。石头小子则日益敬畏张伯伯，看张定边的眼神如同看寺里的地藏王菩萨。
见孩子们一心向学，张定边也乐得倾囊相授，女儿自是不用说，对石头亦毫无保留，甚至教他更多。夜溢有时私底下对他撒娇，仗着童言无忌，说只怕石头弟弟乃爹爹心爱小妾所生，是以比自己更得爹爹疼爱，否则爹爹不会尽教他兵法武艺，却只让自家女儿打打太极强身健体。
张定边听了心下难受，半天才回过神，努力装出正常神情搪塞道：“这不是让我家溢儿享福嘛，女儿家学打打杀杀做甚？何况溢儿性子懒，练功夫多累呀！”
闻此，夜溢笑了，说还是爹爹考虑周全。张定边则暗自苦涩，数夜难寐。
到了年底，一日傍晚，夜溢叫上石头往旁边的林子走，想就近拾些柴火，只半炷香的工夫便隐隐觉得要出事，回头一看惊得不能动弹——他们身后，一头黑虎正悄无声息尾随而至。
“快跑！”石头反应快，拉起她就朝林子深处狂奔，黑虎紧追不舍，情势万分危急。
“孽畜！”一声大喝传来，有人相救。石头仍一个劲往前跑，当觉出夜溢放慢脚步，直道：“姐姐，不能停！不能停！”
又跑了几炷香，夜溢体力逐渐不支，脚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
“石头，不行了，跑不动了。”
石头焦急万分，却扶不起她，打量一下四周，见黑虎并未追来，心下一定。
“姐姐莫怕，现已天黑，若我们直接回去，恐那黑虎仍候着，倒不如今晚就在林子过夜，明日大伯和张伯伯自会寻来。姐姐勿担心，只须随石头爬到树上去，即可平安度过今晚。”小子神色镇静，一派胸有成竹。
泉州的冬天虽不及应天寒冷，山中却是另一番光景。入夜，两孩子坐在树上紧紧相拥取暖。石头问姐姐冷吗，夜溢点头，石头又问姐姐饿吗，夜溢也点头，于是小子呜呜地哭起来，连说自己没用，若武艺练得好，定然早将那黑虎收拾了，姐姐便无须受此磨难。
“姐姐，再熬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你等等。”
见身体素质极差的夜溢奄奄一息，小子收了哭泣，冲动之下掏出刀子，眼看就要割下自己的肉给她果腹。夜溢发着高烧，脑子却还清醒，一时间感动得无以复加，赶忙撑起精神，装作尚好的样子岔开话题：“刚才不是有人救咱们么？”
“姐姐适才惊慌，大概没听出那人中气不足。他像是脾肾亏虚了许久，想来那声‘孽畜’已耗了他八成气力，姐姐以为他救得了咱们么？石头只愿他能自保，我佛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