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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90女儿何不带吴钩 一至五

    次日林小胖醒来时身畔空落落的,枕畔衾里连半丝余温也无,到底李璨是几时离去的,全然没有记忆。清溪来请醒几次,殷勤问候,绝口不提昨日之事,然则林小胖心事重重,头痛欲裂,压根就不愿出去见人,只称自己身体不适,实则躲在帐里胡乱盘算。

    好歹她腹中也装过几百本穿越小说来着,撇去那些梦呓般的小白主角不算,那些穿越人士个个活的风生水起,未穿之前不是特工就是历史学家,再不济也是理工出身的专门人士,个个随身都带有两把刷子,既穿之后,从肥皂玻璃水泥炸药一路造到AK47,哪还有冷兵器时代敌人的活头?

    可为什么,老希小西你们捡了我这么个不学无术不辩菽麦不合时宜的半吊子过来,来也不给配点专业书藉和器械?毁尽你家莎拉公主的声誉,可万万怪不到区区在下身上啊。

    感慨归感慨,眼前这状态,不造个三年五年规划是不成的。总不至于就此躲在李璨的荫庇之下,虽说足够惬意,可是这世界上最不缺“万一”,靠山山跑,靠墙墙倒,求人不如求已才是正道。

    她自己躲在帐中胡思乱想,午饭都是要素练弄些点心来随意解决了,连薛长史来探望,都被她以头疼为由挡过去了。

    李璨直到申初刻才匆匆赶回来,撩起帐子时,只见她裹着被窝唯留一张素脸在外头,眼珠儿骨碌碌的转,便知道没什么大妨碍,顺势坐在床畔,探手在她额上摸了一把,笑道:“傻子,这么大个人还要赖床,也不怕人笑话。”他眉梢眼角略带几分春意,口齿缠绵,竟是有了七八分醉意。

    林小胖一见他便觉烦恼烟消云散,心情大好,笑道:“你在哪儿喝的酒回来?手这么凉。”因拖了他的手在被里渥。

    提起这个,李璨要有满腹的委屈需诉,因笑道:“我一身寒气,看冻着你了……叫我换了衣服再陪你说话。”

    林小胖这才发现他身上锦袍玉带,竟是十二分的华贵端庄,还未问出口,李璨已经抽回了手,含笑解释道:“今儿小瑛凯旋归来,皇帝赐宴,是以我只好作个长腿的摆设去——被那几个灌了几杯。”

    他折身出去沐浴更衣,再回来时林小胖仍旧是那样,只是眼神茫然,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时光若能一复一日的如此适意,倒也不错……醉后最多真言,他拥紧那人的时候,终于还是把这个念头说了出来。

    林小胖点头赞同道:“嗯,能天天睡到自然醒,不用为生计奔波,又有你陪着,倒真是人间至乐啊。”她样遣词用句表达的中心意图,皆是看多言情小说的结果,勉强评一词曰“颓废”还算是含蓄的。

    李璨自然更不跟她客气,扭着她的耳朵道:“要说都这个点了,也该醒醒了。”

    “大梦谁先觉,平生……”林小胖只凑出一句来,下面一句便怎么也想不起了,只躲在李璨怀中嘿嘿傻笑着换个话题,“今儿外头很冷么?”

    “嗯,外头好大雪呢。”李璨笑道:“那个梁垣,装模作样说瑞雪兆丰年,提议到上林苑煮酒赏雪,偏皇帝也就信真了——你说他一兵部尚书学那起酸才附庸风雅作甚?可苦了我,几乎冻个半死——还要赋诗颂圣,只差没哭出来,早该学你告病不去的。”

    他醉中多话,絮絮说起今日御宴上发生的件件趣事,惹得林小胖哈哈大笑,斯情斯景,当真是其乐也融融。然而李璨不提沈思,林小胖始终不敢造次,最后还是李璨在她颈窝里狠狠亲了一记,叹道:“果然略有寸进……我说了这么久,你怎么一句也不问沈思?”

    林小胖不敢看他,闷声道:“我不敢。”

    “傻子,莫说他是你们林家的六爷,就是寻常朋友经年不见,你也该问一声才是,难道……还怕我不成?”李璨的声音略有些异样,不知是嗔是怨。

    “倒不至于,只是害怕问错了,你会烦恼。”林小胖胡乱应道。

    李璨忽然笑道:“我竟不知凤凰将军如此善辩啊……沈思此刻都在京营呢……这会城门未关,三十里地也不算太远,你又赖了一整天床,须得活动活动筋骨,不若你我这会就探望他去?”

    林小胖还在分辨他到底是醉后说笑还是当真,李璨已经起身,唤广花进来服侍更衣,又命人去准备车马并一应物事,侍卫要也多带几个能干的,说要趁此大雪出城访友去。

    他向来端凝稳重,殊少作此出人意料之事,因此莫说林小胖直到坐上那辆朱轮华盖车还觉得恍惚如梦,连自小带他长大的薛长史都惊愕难言,除却广花、清溪、藤黄、南赭随侍外,又调集了五十名陈王侍卫,又亲自撑伞追出来,就着车辕嘱咐了好一阵子。

    大群侍卫浩浩荡荡拥着李璨与林小胖的车驾出了城没过两里地,皇帝又遣石绿带着二十名龙禁卫追上来。李璨起先还笑的甚是得意,自称半生皆在规矩里,今日率性而为,原来感觉倒也不错。待石绿带着那二十名龙禁卫追来,他默然极久,方笑向林小胖道:“果然今天是醉了呢。”

    总算林小胖那十多年应试教育没白学,拉过他的手一起在自己的手笼里渥着,漫吟道:“醉里且贪欢笑,要醉哪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这是数百年后大文豪苏东坡的词作,兴许吟成之际便风行当世,可搁到如今,纵是李璨也要怔得一刻,方笑道:“哪里听来的曲子,倒也有点意思。”

    林小胖一本正经的大大点头,笑道:“其实还有更有意思的,只是……这会我想不起了。”

    其实这等大雪,又兼天色向晚,路上原行的甚是艰难。三十里地,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戌初才到京营。

    闻报陈王踏雪前来,值星官一早便带着大群人迎了出来在路口等着,雪地里一片灯笼火把照的亮如白昼,李璨揭帘遥望,叹道:“这般兴师动众的,可真要成了笑话了。”

    问及沈思,值星官笑道:“正巧齐王今儿也来了呢,说今日御宴太过拘束不能尽兴,因此赶过来找补,酉时起便和我们秦老将军、裴少将军、沈都尉几人一起喝酒呢。这会子不知为什么正争得面红耳赤,无人敢去通禀。”

    林小胖不知道秦老将军是何人,李璨却知这位秦老将军单名一个绰字,少时神力惊人,性烈如火,当年“旭乱”之际匈奴趁机南侵,是他力排众议,率部狙击于葫芦谷,血战一天两夜,这才等到援军,而他自己身中十数箭仍杀敌不止。早些年在北疆一带,秦绰二字带给敌人的震撼要远超前几年的凤凰将军了。后因嫁与宪宗皇帝的姑姑福王被召回京,四十岁上下便授了个太保的尊衔,位列“三师”,虚领京营,实则从此闲置不用。算起亲戚来,李璨李瑛算是他的孙辈,见了面要行大礼,恭敬称他一声姑爷爷的。

    至于那裴少将军,定是圣父皇太后一系的,至于是现京营的实际官长裴萦还是新调来的裴茕不不知道了。李璨见林小胖一脸茫然的模样,笑吟吟了的携了她的手道:“好,你我且瞧瞧去。”

    所谓京营,号称两万禁军的驻防地,其实多属虚额,实际人数不足一万,再加上此次换防下来的两万北征军——原本应按籍回转各道,哪知皇帝竟令其驻扎于此,更兼近年关,不免有些松懈。如此雪夜,营房间竟然灯火辉煌,吆五喝六,热闹非凡。

    所以莫说李璨摇头,连林小胖看了都觉得不妥,向李璨笑道:“怎么热闹成这样?”值星官忙要解释,却被李璨挥手止住,“罢了,这些将士们经年苦战,如今换防回来,总不能教人老绷着那根弦,寻些乐子也是应当的,只别出太大岔子就好。”

    不多时行近后院,老远就听见豪迈的大笑声中杂着李瑛拨高八度的声音,“……少拿子书来吓唬人,背两句‘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有屁用,真到临敌,能迈得动步,张得开嘴就算你本事……”

    李璨轻笑道:“小瑛果然是出息了……”使个眼色命藤黄赶上去,止住守卫的兵士不令通禀。

    又听却是另一个懒洋洋的年轻男子声音道:“是极是极,齐王真真大有长进,属下佩服之至——啧啧,果然不愧是皇室贵胄,名震北疆,连‘屁’字也说的如此倜傥不羁啊。”

    李璨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悄声笑道:“正说话的这个是车骑校尉裴萦,现是京营副统领,也是个淘气没正形的。”

    林小胖漫应了一声,她正近乡情怯,他这句话听是听来着,说的什么可就不知道了。李璨瞧她这样子,笑叱道:“没出息的。”

    “什么?”林小胖没听清楚。

    李璨不理她,命守在门口的兵士打起帘子,朗笑道:“哎,我们来的不巧了。”

    甫一进屋便觉酒香醺人,原来那几人正在屋东的地炕上围坐,摆了一张团圆桌,胡乱堆着些酒肉,都喝得有九成醉意了,更兼越说越到军国大事上去,因此地下只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服侍。

    听见他这句话最先反应过来的倒是李瑛——原本是倚着板壁闲侃,如今腾地跳起来,见是他俩携手而来,挤出一丝笑意道:“二哥这话怎么说?”

    大家这才醒过神来,除却秦绰端坐之外,沈思、裴萦、裴茕三人都站起来,乱纷纷行礼既毕,便要重新整治过酒菜来,再轮流安席,李璨笑道:“且慢,本就打算来说说话就走,再一闹腾,可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了。”

    裴萦约三十岁上下,生得面如冠玉,眸似朗星,也是大唐军中有名的美男子。此间他算是东主,因笑道:“陈王您是熟客,不拘那些俗礼也还罢了,可属下久闻凤凰将军大名,如今终得一见,这么凑和可不成个体统。”

    林小胖打一进来,眼神心思都落在沈思身上,还是李璨握着她的手紧了一把,这才醒过神来,胡乱应了一句道:“咱们都是行伍之人,且去讲究那些虚礼做什么,只要秦……老将军不嫌弃晚辈无礼,裴少将军不嫌我等冒失唐突就好。”裴萦本职是车骑校尉,离将军之职还差着两级,只不过统领京营,是以值星官称呼以将军而已。她本不应如此称呼,只不过在场诸人各有各的心事,倒也无人理会。

    秦绰大笑道:“这话甚对老夫脾胃,来来,再坐一刻也就该散了,何必再闹腾……适才正说到行军打仗的必胜之法,他们几个争的面红耳赤,李璨向有振聋发聩之语,凤凰将军又是名震北疆,如今既赶上了,快教他们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

    李璨忙谦虚几句,他知道林小胖的心思不在这里,因此连她的份也一并说了,倒叫秦绰、裴茕等人暗自纳罕。

    几人重行归座,李璨自去挨着秦绰下首坐了,却笑推林小胖去那边跟着沈思坐。林小胖刚才搜肠刮肚甩了几句豪迈话,不好再显小家儿女气,只得依言过去,望着沈思半天才挤出一句来,“原来北征军的伙食不好到这种程度了,看你瘦的。”

    她来之前的路上,原想着李瑛都能出落成那般爽朗俊秀的青年男子,沈思如果模样大变,倒也在情理之中。哪知沈思的变化却教人心中翳痛隐隐,容颜身形恍若旧识,却只是瘦极,脸颊都深深陷下去——这样子绝非伙食不好所能造成的,然而到底是遭逢何等变故才成这模样,从来没人跟她说,她亦不好于此时问起了。

    沈思自她进来,便一直目不转睛的望着她,此刻终于唇角微微上勾,眼神尤其温柔许多,“将军可真会冤枉人……是我不好,不关伙头军的事。”

    李瑛坐在沈思右手边,抬肘给了他胸膛一记,说道:“这个见色忘义的,我们几个争得天翻地覆,怎么也不见你说句话,如今倒笑得出来了。”

    “齐王说笑了。”沈思回手按着被击之处,垂眸不语。连林小胖这样迟钝的人都知道要打岔道:“哎哎,你们几个争什么来着?只在外头听得热闹。”

    李瑛深悔自己醉里多言,忙笑嘻嘻的解说前因。其实说是几个人争辩,也就只他和裴茕两个话多,裴茕也是才到京营中历练,装了满腹的兵书战策却无一次实战经验,与这些年在北疆浴血苦战的李瑛自是不能比,可他那辩才无碍,舌绽莲花的本事,却是李瑛所不能及了。再上一个最喜架桥拨火儿的裴萦,越老越爱折腾,唯恐天下不乱的秦绰,这一顿酒吃的真个是热闹非凡。

    几个人起头儿原是说鬼牙峪一役的得失,渐渐便总结到行军打仗的必胜之律。裴茕搬出孙子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以及我朝太宗语录等等来论证胜负之数皆由主将所决定,正所谓“运敌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云云。李瑛是经历过实战的,称战场上瞬息万变,是以基层兵士及其官长贯彻主将意图的素质才是决胜之根本。两人各执一词,本来裴茕是少年心性,李瑛是为招惹着沈思说话,哪知较起真来再没个完,秦绰见猎心喜,故意又说钱粮才是打仗的根本,若后勤供给不利则必败无疑。

    裴萦笑道:“再争不休了,陈王若不来,迟早秦老将军要激他俩人老拳相向来着。”

    秦绰大笑道:“难道我辈值此好大雪,不去畅快一战,要学那起酸才吟诗作对不成?这个裴萦嘴里向来吐不出象牙来,咱们不理他,李璨你来评评理,他俩到底哪一个离必胜之律更近些?”

    李璨目光闪动,漫应道:“行军打仗我可是外行,不过胜负之数,多半在未战之先早已决定,无需打过才知道了。”

    裴茕才十七岁,生得极是秀美,往常时有人误认作女子。他自李璨与林小胖进来便一直不说话,此刻方挑眉问道:“哦?”

    李璨的论点是从政治角度考虑的,既战之际未必次次都占据天时地利人和,那唯有未战之时创造条件了,说白了就是不打没把握的仗——倒也不算错,与裴茕之流的书呆派,李瑛那样的实战派相比,似乎要略高一筹,然也是泛泛之谈,秦绰知道他不愿多说,因此但笑不语,也不多问。

    裴萦也点头笑道:“果然是陈王,到底立意又自不同……凤凰将军名震北疆,于战一道自然别有心得了,求将军不吝赐教,萦洗耳恭听。”

    若是搁在前些日子,林小胖必定装傻混过去,可她今日才自己筹划了那么久,将如何加强学习提高自身素质,如何巩固势力以求自何兼复兴凤凰将军威望等等都通盘计算过,哪知还未经实践检验,便遭人如此阻击,因此不由得苦笑。她又不能象李璨一般自称不懂,若是小西在,指定还能从外星人的资料库里调几篇专业论文给她发挥,如今要维持凤凰将军的威名只能靠自己瞎掰了。当下心念电转,干笑道:“依我说,必胜之律是没有的,声称必胜之役反倒必败的例子是多不胜数,传说极西之地有国名曰美利坚……。”

    原来她是想起现代战争中某强国的战斗风格来着,好在胡诌本就是她的强项,当年因关心台海局势,又是在天涯等诸多网站上泡过一阵的,腹中倒还略有存货。因此也不管冷兵器时代与战时代的差距有多大,只管将自己的记忆里的战例结合眼前这些冷兵器时代专家的理解能力翻译过来,实在掰不过那些新技术就尽量往高明武功甚至道法仙术凑。

    她举的例子是海湾战争加强版——所谓加强版,便是记忆不清之处,皆自行发挥创造而已。

    既便搁到二十一世纪初之前的战争史上,所谓的“沙漠风暴”也算是战例中的经典。多国协同作战,几百新技术的集体登台展览,空地一体作战、精确打击等等皆由是役始创。但是跟眼前这些“古人”说这个,还是有些超前了,除却李璨含笑静听,沈思沉默不语外,先是裴茕要求她解释精确打击,再是李瑛裴萦生疑,后来连秦绰也忍不住打断她说话发问。其实她是打着说个故事混过去就算完的,被他们四个问来问去,足说了多半个时辰才算告一段落。

    信息时代的资讯获得方式与封建社会迥异,百度加谷歌几乎将能够让普通民众知道的知识与常识一网打尽,因此她一本正经的瞎掰,倒也没让众人问出什么不妥来。

    最后她总结道:“若说此役,美军实实是占足天时地利人和,打得也真个叫漂亮。然则打完结帐,其实还是输来着——其实若想要打仗不输,倒也真有个法子。”

    别人不知怎样,裴茕先被凤凰将军所讲的战例绕糊涂了,其中的单兵作战能力、战损率、恐怖袭击、信息战等词句经解释之后,还在他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内,然而她又说是役之中的胜方其实是输,他才要反驳,却听见她后面又跟了一句话,不由得闭嘴屏息静听她那不输之法,眼见她笑容灿若春花,道:“那法子便是‘不战’。”

    不战自然不会输,这道理三岁娃儿也知道。裴茕不由得长叹,那厢李瑛正饮完杯中酒,闻言就将手里的酒钟砸过来,喝道:“废话!”

    眼见劲风袭来,林小胖才反应过来侧首要躲,旁边沈思抬手便捉了下来,因此便显她闪避的距离过大了,额角结结实实磕在沈思肩上。

    那几人虽拿别话岔开,然而那或惊异或轻蔑的眼神都被林小胖记下了,眼前这狼狈之态不描补又不成,只得轻声向沈思道:“久不与齐王同席,真个忘记他这个习惯了。”

    两人挨得近,沈思将酒钟搁下,悄悄握紧她的手——与记忆中温暖干燥迥然不同,眼前这男子的手掌温度,竟是要冷到人心坎里。

    这么一折腾,倒把林小胖最终想要表达的避免实力均等的国家战争,努力创造和平时期局部战争的压倒性胜利才算军人的第一目标给混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过她前面掰的这个战例,经由眼前几人各自理解发挥并应用于冷兵器时代军队建设,最终成就不少赫赫功绩——都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至于是谁跟谁知己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几个人直喝到三更天才散,旁人自然各有去处,唯有李璨笑吟吟的说要与李瑛联榻夜话,命林小胖跟沈思回去。

    沈思还没说什么,李瑛大笑着拍着李璨肩膀道:“我今日可终于知道,原来凤凰将军竟是受你辖治的。”他醉中失态,手上不免重了几分力道,拍到第二下李璨便皱眉侧身避开,唤人进来搀他,道:“你明儿醒了立个军令状给我,以后再不许醉酒。”惹得李瑛哗然大笑。

    李璨也不理他,含笑看了沈思与林小胖几眼,欲言又止,随即被藤黄广花几人簇拥着离去。

    沈思默不作声的携她回到自己居处——跟凤凰将军府自是不能比了,室内空旷寂冷,陈设简单。他话少,林小胖也只好乖乖的不吭声,两人间疏离隔阂,哪里似久别重逢的夫妻?

    沈思这屋里连镜子也没有,偏她近来被李璨那些封建社会贵族气派惯坏了,自己动手卸发上的饰物时笨手笨脚,那只金镶玉凤步摇的流苏不知怎地与她的头发绞在一起,再解不下来。她一着恼连着几丝头发揪下来,当的一声掷在桌上——使的力道又大了,在桌上弹得一下,又自那边跌落——捡起来时,已经磕掉两颗玉石。

    她虽然自来这个时代都没过过缺钱的日子,但究竟还是根正苗红勤劳善良的寻常老百姓出身,手握步摇苦笑,半晌作不得声。

    好在这蠢事能惹沈思一阵轻笑,移步过来帮她,说道:“我手笨,你可别嫌弃。”

    自她头上步摇、花钿、钗、簪累累桌上摆了十数件,还亏清溪替她梳头时唠叨说既是去京营访友,不好太累赘,拣些寻常饰物点缀也就罢了。林小胖满脑子正在盘算以后如何整治这等奢靡风气时,不防沈思静静在旁说了一句,“睡罢。”她才醒过神来,不知怎就脸上火烧火燎的,直到耳根——虽是灯下亦看的分明,沈思不由得轻叹,挥灭了案头点着那三支蜡烛。

    到底有什么不同呢?林小胖躺上炕上苦思冥想,再寻不出来破绽。此时室内昏暗不明,唯有窗棂上透出些雪地的反光,纵两人并头而卧也看不清沈思的表情,只听他鼻息沉沉,竟是已经睡熟了么?两人之间隔着被子,隔着半尺来宽的距离,隔着莫明其妙的阻碍,一切竟似与记忆中的全然不同。

    她今日算是赖了一天的床,这会又错过了困头,因此辗转反侧再不能寐。沈思终于还是忍不住,隔着被子按住她,叹道:“可是太冷?”

    林小胖半晌才干笑道:“没有没有,不过……”到底想说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只得将他的手臂搬回他的衾中,岔道:“……我就是奇怪,你的手怎么这样冷。”

    沈思捉住她的手半晌才放开,慢慢道:“也没什么。”

    久别重逢,又是这么亲近独处的时刻,竟然“也没什么”?林小胖几欲以头抢地,自牙缝中挤出一个“好”字。

    沈思轻笑,终究还是挪过来与她一处,说道:“要冷着你了,可不许打我。”

    年轻男子的身体,再凉也是有限的,可是当真挨近了,林小胖才觉察出来,果然不同,因问道:“你这儿是受伤了么?”

    “打仗哪有不受伤的。”沈思在她耳畔含混道。

    然而到底混不下去,林小胖急急去解他衣带,沈思双臂发力,将她拥的极紧,叹道:“睡觉睡觉,别闹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隔着中衣也感觉得出来他身上的伤痕,林小胖不敢乱想,只道:“我果然是傻子么?你能瞒一辈子?”

    “一辈子”这三个字,沈思想也没敢想过,停了极久才道:“就是受了伤,也没什么大妨碍。”

    “那就让我看看又何妨?”林小胖摸索到他背上,一样是纵横交错凸凹不平的伤痕,数目之多令人不敢细数。

    “看了伤眼,不如不看。”沈思低声笑道:“我是怕将军看了以后嫌弃我,立即将我逐出门去……所以瞒得一时是一时。”

    林小胖默不作声,以指代目探察那些伤痕的形状,由背至臀、腿。沈思将她拥的更紧,咬牙道:“将军饶了我吧。”

    “这样的伤痕……怎么会是打仗留下的?你是被谁用了大刑……”林小胖既被影视剧荼毒多年,更兼此身曾受重刑,算是理论与实践经验都有,她摸索半晌才作此结论,只因心口的怒意一点点在凝聚,直至浑身颤栗,再也无法忍耐。

    她话还未完便被沈思的唇堵上,良久作不得声。

    折腾半晌,沈思才放过她,使这顾左右而言其它之法或能遮掩一时,可肌肤相亲的触感却隐瞒不了事实,眼前这男子,必是受了极严苛的刑讯——难怪他消瘦如斯。

    “刚才不许我看,现在可以了么?”她说是看,只是室内依旧昏暗,仍是以手摸索,为免沈思胡思乱想,故意用轻快的语调说道:“好好好……你不告诉我原因,我问别人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总有一天教对方还回来,只盼老天爷留着那些人的性命等我亲手去取。”

    “还是我说吧,那些人以讹传讹,众口铄金,一分的事也要说成十二分的艰难,更何况这样的麻烦事。”沈思轻声道。

    由沈思口中讲来,自然将十二分的艰难一句带过,他只说是与匈奴某战不慎落入敌手,匈奴皇帝拓跋篁亲自主持刑讯,只不过问的事情他不知道,自然也就无从投敌,后来还是调用冥翼相救,这才逃脱生天。

    末了沈思总结道:“所以我细数历朝忠烈,沦于敌手而能成百世清名,必是因为‘不知道’,而已——否则谁肯受那些求死不能的苦楚?”

    林小胖深呼吸,反复再三,叹道:“拓跋篁……嗯,我记下了,日后讨债要拿双份的回来。”

    眼前这人,轻易便把“冥翼”二字放过了啊……沈思喟然长叹,说道:“好好,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其实沈思眼下的处境远较沦于敌手受重刑危险得多,李瑛已经得到消息,皇帝自匈奴处辗转得回的密报是沈思已然投敌,能得出生天,盖因匈奴皇帝拓跋篁故意纵之使去。否则单凭重伤濒死的他,如何能孤身一人逃过重重铁卫并匈奴皇帝的追杀?

    通敌叛国当然是宁信其有的大事,沈思虽然是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泽,李瑛也只能谨遵帝命,更何况他的身体状况,确然不能如常征战。所以从沈思回营至随北征军换防回京,不知皇帝还伏下多少耳目眼线监视他。但是到长安后直接将沈思遣往京营,那就是意外之事了,龙威难测,如何处置还真的只能静待天命。

    这一夜对于李瑛来说简直漫长难熬,临寝前他还恃醉戏说李璨如此大方,必会懊恼的夜不能寐。哪知李璨沾枕不久便鼻息绵长,他自己倒翻来覆去不能入睡。

    酒后本易生困倦,然而心底清明,胸膛深处似被利刃掠过,翳痛隐隐却又说不出伤在何处。挨到五更时分,他一骨碌爬起身来,也不叫人来伺候,自己穿衣着靴。李璨迷迷糊糊的问道:“蠢才!哪里来的这股邪火?折腾一宿不睡也罢了,这又是做什么?”

    “闷得紧,我出去走走。”李瑛抛下句话碰地推门去了。

    李璨合着眼深深呼吸,渐渐绽开一朵无声的笑。

    ~~~~~~~~~~~~俺终于勤劳一周的更新线~~~~~~~~~~~~~~

    纵李瑛是皇子之尊,在北疆这些年也照样有随军伏击,彻夜不眠,剑甲不解,守着马鞍静等雪落的时候,那样的冰天雪也也未似今天这般度日如年。

    其时天色昏蒙,昨夜大雪足下了半尺来厚,触目皆是琉璃世界,寒意侵肤,教人不由得精神一振。值夜的守卫见是他,忙抖落身上的雪过来行礼,请问何往,然而他又有何处可去?半晌方笑道:“宿醉头痛,我随意走走。”

    他不要人相伴,自己信步行去。路上见不知哪里来的脚印遥遥行往小校场,他正百无聊赖之际,因此触动了心思,自语笑道:“谁这么勤勉?倒要见识见识。”

    他一路循踪而去,却见一人的红裳于风中猎猎翻卷,正背向自己在箭道这头引弓,另一个男子在旁指点,那身形好生熟悉——他一念未了,恰巧那男子侧过半面来,果然是沈思。

    他一时僵在那里,不知是要上前说话还是就此转身离去,还未决断便被沈思看见了,遥遥扬手笑道;“齐王好早。”

    “老沈你也忒奇怪了,这又是大雪,又是皇帝给的假,又……竟也不忘记用功么?”李瑛强自按捺心中的波涛汹涌慢慢走近,脸上照旧笑嘻嘻一如寻常。

    “不是我,是我家将军忽然要用功,因此只得舍命相陪。”沈思含笑叹道。

    李瑛的视线早已经飘到那人身上,乌发随意挽个男子式样的发髻,散乱不整,多半是沈思的手笔,衣裳也是熟悉的男子式样,褶痕尤在,脱口而出道:“这衣裳还是秦国长公主手制的吧?那时你嫌颜色不好,任我们威逼利诱到底还是没穿……哎,错了。”

    沈思哪想他会提起这事,还未解释,他未一句却是说凤凰将军,却见她的手肘较方才下垂,左手指位置也不对,不由得转到她身后,握着她的手一一教她,笑斥道:“怎么就改不过来?”

    林小胖这时候正手指僵硬,足趾发麻,好逸恶劳乃是人之天性,更何况她哉?沈思眼错不见,便松懈不少,哪知没两秒钟的功夫,就被李瑛点出来,更兼这位齐王大人还故意提些她不想听的事,不由得心生怨气,沉声道:“能将箭射中目标不就成了?哪里来这么多讲究?”

    沈思奇道:“这些规矩可都是将军定下的,当时振振有词说什么标准姿势有利有战力持久,且不易伤筋骨,怎么如今都忘完了?”

    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挤兑林小胖,倒惹得她索性就着引弓的姿势后仰靠在他身上,良久才长长叹息道:“也端了这半晌的姿势,就算我已经想起来了成么?让我试一枝箭,就一枝……”

    沈思轻笑,自她身上带的箭袋里取了三枝箭,掰过她的脸让她看自己取箭的手法,说道:“哪,您定的取箭之法,可想起来了?”

    冒牌凤凰将军大大点头,接过他手中的三枝箭,学他的模样分挟于右手四指间,却拿自己肩膀推了他一下,笑道:“你站远点,莫被要我误伤——可就闹大笑话了。”

    沈思一笑后退了两步,回望李瑛也是一脸要看好戏的表情,他还想要说,只别伤着将军自己就好,哪知她嗖嗖嗖三箭射去尽攒在靶心,劲力十足,连百步之外的标靶上的冰雪都震落不少。

    沈思诧愕之后便大笑着推她去另一边射那一百五十步的箭靶,道:“就这还敢行军打仗的本事都忘完了?……你就会骗我。”

    他不知道林小胖也正惊异于这具身体的能力,力量是不消说了,来时外星人测过给她看,标准状态攻击好几百公斤。可明明她于射箭一道的技巧全无,然而箭搭上弦,无需她全神贯注瞄准便可直中目标——外星公主的福利特权还真不少啊。她不知这具身体的一切能力皆由苦练而得,自然而然的全推到莎拉公主的身份上,一时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是妒还是羡。

    她又试射了几箭皆中靶心,满腔莫名惊喜,沈思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她身上,两人早把齐王殿下忘到九霄云外去,连他几时离去都不知道。

    忽然齐王的侍卫长寒江雪带着两名亲兵送过一张弓过来,道:“齐王说凤凰将军在此试射,命我请这张弓来。”

    林小胖还不知道厉害,漫应了一声,将手中的弓送在沈思手里,抬手去拿那一张。入手便觉份量较方才重上许多。弓背重重雕满折枝牡丹,把子摩挲的油红发亮,不知是传了多少代的,她随手一张,竟只能拉开两分,这才看见沈思的表情,不由得挑眉相询:“莫非有什么古怪你没告诉我?”

    沈思笑道:“这可是京营的镇营之宝,本朝圣祖的兵器,号称百石的凌云弓啊,将军可莫轻视了。”

    那厢的亲兵忙奉上箭囊——也是单为此弓特制的长箭,林小胖见猎心喜,取过一枝搭上弓弦,且不忙试,先向沈思笑道:“要不要打赌?”

    沈思笑叹道:“我没昊元、何穷那么多花花肠子,不赌。”

    林小胖轻笑着点头道:“早该知道的。”她默背沈思适才教她的控弦诀,轻喝一声“杀”,凌云弓竟被她开至八成。

    沈思赞叹道:“好,这还象样。”

    林小胖被他这一句打击到痛处,长箭破空而去,射中一百五十步外的箭靶右下,距红心倒还偏得三五寸。

    旁人尤可,她自己先长长叹息,然而一声未了,远处的箭靶忽然裂作三块,其中两块簇簇落进雪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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