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男人柔情比海深
沙发上，地上都是东倒西歪的酒瓶。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给车队打电话，说今儿无论如何也出不了车了。我像块木头一样在浴室里被水淋了一个上午，然后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度过了一整天。
几个月后，我一如既往地在不断尝试中刷新我速度的记录。我发现大挂车的过弯比小货车有意思多了，因为他更考验人的灵活性和掌控感。我最享受的是在沙漠中飞驰的感觉，我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小心翼翼地避让着每一颗可能让我翻车的石子。我的余光时不时停留在放在仪表盘上的秒表，上面的液晶数字闪烁着淡蓝色的光，每过一秒它就滴一下，让我知道这一秒我必须让我的车轮尽可能地划出些距离。到达后，那位房东总是会安排一位亲戚主管卸货的事宜。然后我开着空车返程，继续测试着这台车的极限功率。现在，我满载米酒的最快速度是十一个小时，而空车是九个半小时。
现在我有了一小笔积蓄，我在想是不是应该用它们来装修一下房子。让我觉得分外神奇的是，人在高速的时候总是可以忘记一切，而在高速的状态下陡然停下来的时候，就好像大脑被清泉洗刷过一般，可以想明白一切。后来我看书知道了这是释然的感觉。我从那天醉酒后开始，滴酒未沾，并且再没有为了那个想法而伤心欲绝。我开着我的车，吃着我的饭，没有为未来和时间之类的东西困扰过。总有一天它会来到，我们何苦冥思苦想他来到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或者什么形式的？
在这么长时间的高强度工作下，我的脑袋出现了一点儿问题。刚开始是颅内刺痛，后来整个脑袋都昏昏沉沉的。吴老板特批我半天假去看了看医生。医生看了我的病例上的年龄，询问了我的症状后，说：“我见过一大堆高三备考的时候疲劳过度的。但没见过累到你这种程度的。”
我停顿了一下，问医生道：“那您有什么办法吗？”
医生转了转钢笔，说：“你自己要这么紧张，我有什么办法。哪个高三学生不用受这一年苦啊？你去吃药吧。”
医生在开处方的时候，我小声地跟他说：“不用了。”然后背好包离开诊室。我对医生开的处方一直都怀有强烈怀疑的态度，所以我看医生一般都不开药的。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就可以了，回家自己把它忍好。
下午的时候我继续坐上了我的车。中午的时候接到通知，说原来的那条线路有一段在维修，所以我今天要从云南那边绕过去。
之前的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但我到了接近西双版纳的一条公路的时候，我看到旁边有一片森林。森林唯一的缺口就在我的眼前，地上布满了小石子和泥沙，上边儿的树似乎也是特意形成的一个交叉。在犹豫了半秒后，探索的诱惑还是让我一脚踩在了刹车上。我打方向盘，硕大的车体就这么进入了森林。森林这种地带本来是给越野车开的，但我这个庞然大物开进了这片地上布满了树叶的地方，就好像巨人闯进了小人国的城堡。这种感觉让我恐惧又有些刺激。我减慢了车速，仔细地看着后视镜，避开任何一株可能赚到我车体的树。我的行为是多么的疯狂，当我坐在颠簸的驾驶舱里的时候，我都忘了挂车里面是装满了米酒的。但我确实很享受这种感觉。我摇下车窗，听着车顶不断在树叶上摩擦的声音，还有硕大的轮子把地上的树枝树叶碾成粉末的唦唦声。
经过我的判断，我是可以开出这片森林的，所以我大胆地往前走。我在往前走的时候，地上的泥沙生物逐渐茂密起来了，道路也变得宽敞一些了。我加快了点儿车速，我感觉这台车就好像是一只在捉迷藏的毛毛虫一般。
我好久没有这样心情愉悦了。我似乎都忘了我是个在开车的司机，我看着照在森林中央的阳光，是多么的纯净，美好。我甚至看到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小松鼠，被我的车惊吓到后蹦蹦跳跳地逃走。
我紧握着方向盘。就当我放在右脚上的油门准备再往下挪半厘米的时候，一个灰色的毛茸茸的东西突然从我的眼前掠过。我大惊失色，一脚踩死刹车的时候，这个东西已经在咚的一声中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知道我撞到动物了。我当时吓得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意念。那一下的震动真的穿透了我的心肺。刚才的一切美好都已经不复存在，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我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我不知怎么的就挂在了倒档上。随着离合的一点点松动，一团灰色和红色混合在一起的东西出现在了我视线的最边缘。
我双手颤抖地打开车门，全身痉挛地下了车。我普通一声跪在了前轮旁边。那是一只熊。我看到他已经被我撞得血肉模糊，整个脑袋都很不见了，只露出半张小脸和两排牙齿。浑身棕色的毛上鲜血还在淌洋，几根肋骨突破皮肉戳出来，露出了奶白色的肌腱。
我真的亲手杀死了一只熊。我感觉我就像个造孽的罪人，一个转瞬即逝的灵魂永远不会原谅我。刚才还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因为一台无缘无故闯进他领地的卡车，一瞬间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泪水在我的心开始绞痛之前就流了下来，我泪眼朦胧地回过头看看旁边的树林，一片片绿油油的书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金黄的阳光点缀着这片没有结尾的绿色。
我第一次感觉我因自己的过失让自己无所适从。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洗刷掉这次记忆。我第一次知道了作为司机会面对的苦难。我风驰电掣地走遍了整个中国，从来没有出过任何事故。但这一次却活生生地夺走了一个生灵。这样的感觉似乎一条沾了咖啡的围巾，你只能慢慢地让痕迹变淡，但没办法彻底洗刷掉。以后只要我还是司机，只要做到任何一个驾驶舱，这都是我难以洗濯的一个污点。
我就想几个月前在婚礼那样哭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一直跪在这只熊的旁边，直至太阳从最高点降落到了地平线的边缘。森林这样的地方夜幕降临总是给所有的生物一种不安的感觉。我听到了一种很杂的叫声，不知是天上的飞禽还是地上回窝的小动物们。我的裤子已经被土地里渗出来的水湿透了，我站起来的时候头晕眼花。傍晚的风吹来，我沾满了尘土的格子衬衫在衬衣上飘舞。我这时才想起来，打开车厢看了看，里面有机箱米酒以及破裂了。玻璃渣子和酒在车厢里溅得到处都是。我低下头，关上了车门。我走到驾驶室后面，拿出一把生锈的铁铲，就在这只熊的旁边，一铲一铲地把泥土挖开，把它葬在了这里。
我坐进驾驶室的时候已经是筋疲力尽。我把钥匙插进了锁孔。我没有打着火，而是扭到了第二档，近光灯开了起来。我用右手肘撑在方向盘上，秒表还在一闪一闪的。我看了看上面的时间，如果按照原来的速度，现在应该到了的。我看到手机上有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未命名的同一个号码，一个车队长的，一个吴老板的。我把手机扔到了后面的床上。我现在的心理，不知用失落来形容是否妥当。当我坐在方向盘后面，脚踩在油门和离合上面，我总觉得这个位子并不是我坐的。我之前坐在上面仅仅是因为我用最棒的成绩来麻痹自己。我能做好一件事，并不代表着它就永远属于我了。况且这种做好也只是暂时的。就好比一件你迟早要面对的事，在结果还未意料之前，你只能主观上认为他是好的。每个跑长途的司机都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但我心里觉得只有完美了我才能做下去。也许是因为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也许是因为我这样的小屁孩儿客观上就做不好，但要用双倍的好来磨灭这种客观的事实。我们昼夜不停地四处奔波，总有一天会遇到问题，这在潜意识里是我早就承认的。但现在我真正面对它了，就好像和一个我生平最怕的怪兽拥抱在一起。我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心血来潮在森林里开车，撞死了一只熊。这可能是个缠绕在我身边蓉蓉常常的心锁。
在天上的颜色接近暗灰的时候，我发动了汽车。我此时只是在潜意识里知道我的车里还装有价值几万的货物，我要将他们运往某个地方，然后就完成了我这一阶段的工作，然后我就可以躺倒床上去睡觉了。但我已经忘却了我运送的是什么，我将要往哪个方向走。那只灰色的熊的尸体在我的脑子里徘徊。我摇摇晃晃地将大挂车开上了这一条完全不熟悉的高速公路。我眼前飞速在往后飞的褐色公路上，我总是看到一只熊安详地躺在我的眼前。不管我的眼睛往何处移动，它似乎就是站在我眼睛上的眼翳，我闭眼，睁眼，他都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我眼前的道路越飞越快，路边的农田和村庄已经随着速度逐渐模糊了起来，但那只熊的样子缺丝毫没有改变。他似乎不会受任何外界的影响，他身上沾血的绒毛的每一次小小的飘动，都只是因为当时的风。当时那股吹起我皱巴巴的衬衣的风。我的脑海里逃离不开它变形的身体，直直突破皮肉戳出来的肋骨，还有那已经扭曲了的面目掩藏在尸体的某一个角落。我没有勇气停下车，因为我在行驶的时候，我可以分散一些注意力到车上。但如果我停下来，当我意识到我永远躲不开灰熊的尸体和血肉的时候，我就会被这种意识打倒。我害怕意识到自己疯了。
这条道上只有寥寥几台小汽车。为了防止我再次伤害他们，我踩死了油门。大挂车整台车产生了巨大的抖动和震耳欲聋的轰鸣。车子的极速被我激发出来后，我才超过了这几台小汽车。我右手还是像往常一样轻松地握着方向盘，我伸出左手摇开窗子，让从缝中蜂拥而入的风击打着我的眉毛。这是我以前开车的时候特别喜欢做的动作。
追根溯源，这已经是四年前了。那时候我刚开着父亲送给我的红色小轿车，每天早上昏昏沉沉地起床洗漱，然后拎着早餐坐到车上。对于学生来说，早上确实是最烦躁和易怒的时候。那时候我的心里焦躁不安，我偶然发现这样的方法可以让人平静下来。以后我每次开车不管心情如何，总是会去做这个动作。每当风快速而灵动地敲击着我的眉毛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像是一块沾满了泥沙的石头扔到澄澈的溪水里，开始往下沉。先是洗濯掉上面的污秽，然后沉到水底再也不动。
那时候的风正好是逆向吹的，打开窗子后唦唦的声音不绝于耳，均匀而流畅。但在这豪迈而细腻的音调里，我仍然能够不时地听到灰熊撞击到我的车上时那浑厚的泵的一下。
我在完全失去意志的情况下使出了不踩离合换挡的绝技。我此时已经忘却了车为何物，我只是想着为何我能在风中如此快得向前。
前方是一个山丘，我脚踩油门冲上了山丘公路。但在下来的时候，是一个狭窄的急弯。
我出车祸了。就在那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傍晚，我差点儿杀死了我自己。在后来单独看事故报告的时候我才知道，当时我开出了一百六十迈的时速。整台大挂车还有一车的米酒，就像一团泥巴重重地砸在了砖瓦上一样，体无完肤。钢筋铁骨的挂车被挤压成碎片散落在地上，玻璃屑和里面的酒就像炸弹一样飞了出来。那天的酒香已经散漫了整个小镇。我想那些目击者应该是先沉醉在迷人的米酒醇香里，然后才看到惨烈的现场。牵引部分被镶嵌在了山崖上的岩石里，而我被镶嵌在了车厢里。我曾经熟练地驾驭着这一台野兽，但是当他是失控的时候，我这个小小人类在它的力量下比一株野花还脆弱。我在锋利的铁皮，塑料渣，玻璃渣中被活埋。上吨重的柴油熊熊燃烧，牵引部分就好像一只火锅炉一样架在火焰上面。而我就是火锅炉里的一枚肉丸。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里。阳光照得我左眼睁不开。我在睁开右眼的时候看到了老冬瓜站在我的窗前，房东正在门边火急火燎地拨手机。我用完了我所有的力气，口齿清晰地对老冬瓜说道：“近来可好啊？”
还没等老冬瓜会话，我就脑袋一歪，视线变模糊了。现在我的脑海里只有浑浊的光影，失去了一丝一毫的感觉。
在医院静养了两个半月后，我上厕所吃饭基本可以自理了。房东现在天天来照顾我。他说他现在闲得发慌，他女儿出嫁了，很少会娘家，他一个弟弟从农村来，要跟他学做生意，他就干脆把自己所有的铺子当做实验品交给他弟弟去打理。他现在每天除了来看我，就在家里看垃圾剧。
出院的时候，老冬瓜陪着我像个八十岁的老人一样慢慢走到他的车上。我打开后门的时候，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坐在那里。我一眼就知道了这是老冬瓜的宝贝女儿。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是颗肉球，现在已经长成人形了。她女儿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眼睛睁得极大，拿着手中的巴啦啦小魔仙魔法棒指着我说：“大灰狼。”
于是也瞪大眼睛伸出爪子，发出了大灰狼的叫声。小姑娘一点儿都没怕，反而在哪儿呵呵笑了起来。老冬瓜怜爱地接过女儿的小书包，说：“刚接她从学前班回来。以前她老妈每次都要跟着我的车亲自接送，但今天她知道我要来接你，有点儿不方便，所以就。”
我说：“嗯，可以理解。”老冬瓜拿出水壶，递给女儿让他多喝点儿水。我看到老冬瓜的眼神里充满了纯净的感觉，这是没有一丝杂质的爱。这种眼神我从来没见过。老冬瓜对着她的妻子也不会有这样的眼神，只有对着小女儿才会有。老冬瓜看着女儿捧着水壶喝水的样子，对我说：“她现在在学珠心算。可以敲着算盘算出一百以内的加减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老冬瓜看到女儿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玩具上了，就小声地告诉了我一些事情。事故发生的当时，我被一堆铁板卡在了中间，这些铁板都被燃烧的柴油烧得通红，所以我的皮肤有部分也被通红的铁板烧灼了。我很庆幸当时昏过去了。要是我亲眼看着一大堆通红的铁板在烧灼自己的皮肤，先烧红，然后腐蚀，我却一动也动不了，我一定会疼痛而死。现在这些烧灼的部分上的痂皮已经渐渐脱落了，我如幼儿般娇嫩的肌肤在我原来沧桑的暗黄色肌肤里渗透出来。我顺手去撕下干裂的痂皮，老冬瓜教我别弄，这样会影响新皮肤的生长，还有可能感染。我看着老冬瓜的车上有把梳子，就把它拿起来梳了梳我的披肩长发。我在医院里待了两个半月，头发和新的皮肤血管一起蓬勃生长，已经稀稀落落地搭在了肩膀上。我把头发梳齐之后，在车外阳光的照耀下感觉它们像女孩子的头发一样柔顺贴合。
到了老冬瓜家楼下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人站在大门边，朝我们这儿挥挥手。小姑娘兴奋地喊了声妈妈，然后就开门冲过去抱紧老冬瓜的妻子。老冬瓜的妻子很有眼力，她看了一眼我所在的副驾，知道老冬瓜要跟我说事情，就没有说什么带着女儿上楼了。
老冬瓜把车窗要起来，对我说：“这次算是你小子走运。当时那一下撞得大卡车都成了一坨铁，消防员灭玩火把你拎出来的时候人家都以为你已经挂了。你刚送到急诊科的时候，吴老板就给我打了电话。我当时冲过去看到你满脸是血，身体已经脱臼得像一只死了的蚊子。不好意思，无意冒犯。我那时都在想你进去之后就很难出来了。没想到你不仅活过来了，身体的重要器官都还没什么损害，养了三个月不到就出来了。年轻人就是好。”
我说：“诶。命中注定吧。这真的算是阎王看我不爽把我打发回来了。”
老冬瓜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这条命是天地给留下的。你是天之骄子。”
我笑了笑。问老冬瓜道：“吴老板那边怎么样了？”
老冬瓜就像没听到我的话一样，点燃了一根烟。我以为他忽略了我这句话。我从小到大说的话基本上都被忽略了，所以这次也习以为常。没想到老冬瓜吐出第一口烟的时候，说道：“笑悲，我深知你的驾驶技术已经可以上天下海了，没想到你这次会在一个这么简单的地方闯了大祸。”
我说：“对不起。”
老冬瓜摆摆手说：“听你的房东含糊不清地跟我说了一次，好像是因为一只熊是吧？”
我想尽量把这段记忆压在脑海深处。我转过头，对着窗外说：“没有，没有什么熊。都是我自己的错。”
老冬瓜说：“吴老板二十出头的时候跟人去做了几年粉儿的生意，后来和黑社会搅到一起了。他的一个朋友为了救他自己被活活砍死了。从此之后吴老板就开始本本分分地做生意。几十年从地摊做到一家货运公司也不容易。我和他是在他的货运公司还没有开起来的时候就认识了的。人家做生意都在投机取巧的时候，吴老板就踏踏实实在做。几十年没有送过一次礼请过一顿饭。司机出车的时候他都生怕会和别的车较上劲儿，所以他总是嘱咐司机宁可吃点亏也不要把事情闹大。我第一次跟他提你这件事的时候他当场就一口回绝了，还把我臭骂了一顿。”
我说：“嗯，可以理解。就算是让一个普通人来做雇佣未成年司机这么离谱的事儿都有很大的困难，何况是吴老板这样一个兢兢业业的好人。”
老冬瓜说：“嗯。当时吴老板说，看在兄弟的份上，我每个月接济他一万都可以。但让我做这么冒险的事儿绝对不行。然后我就跟她说，他需要的不是钱，是一个身份。哪怕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身份。”
我听到老冬瓜现在的话，再想起在第一次见到吴老板时他跟我说的话。我顿时觉得思绪万千，然后全部缠绕在一起无从解开。我问了最简单的一句话：“吴老板现在怎么样了？”
老冬瓜说：“现在在接受调查。”
在我们中国当今社会的辞藻里，“接受调查”这几个字的意思是最可圈可点的。这也许并不意味着你的厄运就要来了，而是意味着你的命运从此就落到别人手中了。
老冬瓜说：“他知道你无证驾驶这件事已经是没什么好解释了。但他可以跟法官说你是一个朋友介绍来的，处于兄弟义气不得不接收。而且你还向他隐瞒了真实年龄。”
老冬瓜特意把“可以”两个字强调了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说：“只要现在能对吴老板有利的，就尽管去做。哪怕是让我再蹲几年都没关系。这件事我总是对不起他的，我希望能让他损失得少一点。”
老冬瓜说：“其实我也对不起他。如果你对不起他七分，我就对不起他十分。”说完，他点了根烟，开始看着自己的手机发呆。
到了家中，我按照医嘱，要再静养两个月观察。这期间不能出去工作，不能做体力劳动，饮食作息都要规律，定期还要去医院复查。因为我这是属于工伤，所以住院的费用和去复查的费用都由吴老板负责。这让我一度难以接受。因为我不希望看到一个人做了好事还要遭报应。但我唯一聊以ziwei的一句话就是，我真的没钱了。
不过从医院回到了家中，我的心情还是安定了许多。我很庆幸的是，在这一次重伤之后，灰熊的阴霾在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些斑驳的点滴。我想也许这次事故是上天的恩赐，给了我一个在这件事中解脱的机会。现在回想起我当时的感觉，真的觉得自己离自杀就只差一步了。而现在，我又活了过来。尽管我浑身是伤，但是我的新生活又要开始了。
我用我的积蓄去买了点儿水果之类的礼物送给房东，以感谢他照顾了我那么久。我刚朝他住的屋子走过去的时候，我就开始担心他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不会要。但是他爽快地接受了，还当场拆开来洗了吃。这让我对这个老头儿好感倍增。他只是留我在他们家吃了顿晚饭。他说现在她妻子去看女儿了，家里就一个人，孤单得很。正巧今天他煲了汤，让我留下来喝点儿补补身子。
吃饭的过程中，我顺便问了下房东最近收集的情况。他说他把原来的几台车转手卖掉了，总共赚了一百一十多万。现在又花了整整七十万去收集了一个清朝的马车。据说是乾隆坐过的。我笑着说马车出问题了我就没法儿修了。
房东说，现在你身体不好也不能让你修车。等你什么时候好了，还有一大堆废铜烂铁等着你去复活。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呆在家里，我居然连看完了三部韩剧。这让我感叹道自己的审美观现在已经沦落到什么程度了。看完之后，就是无尽的空虚。于是我又去买了几本二流作家写的长篇小说，加起来有一百多万字。我没事儿的时候就投入到它俗套的情节里面，只要把它们一合上，我就会完全忘了里面的每一个细节。
我一页一页地撕下日期，发现我很快就要十八岁了。十八岁以后我就可以正式地去考一个驾照了。但我最近也在想这个问题，当司机一定不是我的归宿。尽管他充满了一些小的刺激，但是这种重复而机械的劳动终究还是我很讨厌做的事。而除了司机，我又没什么其他可以做的了。我总不可能去当清洁工吧？这让我感到生活是多么的残忍，它不把你逼到一个死角就不会罢手。你无处可去，只能任凭它像揉面团一样欺负你，你毫无还手之力。只有等那只手松开了，你才能拍拍身上的尘土缓缓站起来。但你不知道你会不会跌倒第二次。这种沉浸在韩剧和小说中的生活让我觉得这已经不是生活了。我发现我原来的血性现在荡然无存。我似乎已经丢失了所有的感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莫非这就是佛家追求的最高境界？但我知道我不能长此以往得这样。我总是要过好每一天的，如果连基本的感觉都没有了，你就像个植物人一样，面朝着天空，眼看着时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过。
在一次我去买香肠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卖香肠的姑娘。这个姑娘五个小时之后差点儿就要在我的床上脱光了。但这件事最终没有发生。我这个靠右手解决问题的人，一般都没有太强烈的需求。但是我现在右手擦伤了，所以工作起来特别不顺，有时候干脆就失效了。我一般不会在超市这种地方多看陌生人一眼。但是我在买香肠的时候，这个姑娘顺手打死了一只我手背上的苍蝇，这个动作让我觉得这个姑娘非同凡人。他的手接触到我的手的时候，我感觉心里就跟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我现在可以理解小个子儿为什么会因为碰一下手就性欲难以自抑。我现在明白了男女之间的接触会有一种xingjiao都无法代替的感觉和力量。我抹了抹手背上苍蝇的血，这个姑娘看了后捂着嘴笑了一下。
我看到她长相很普通，甚至有点儿丑陋。但是她笑起来的两只眼睛让我有种欣慰的感觉。她的肤色很白，下巴和脖子再到锁骨的衔接让我觉得完美无瑕。她穿着件很普通的黑色工作服，笑起来的样子让我难以忘怀。
这让我终于寻找到了久违的“感觉”。这是一种最真实最接地气的感觉。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激动和满足。事情最终是发展到了我家。我吻了下这个并不美丽的姑娘的嘴唇。她的眼睛看着我有些惊恐的样子。我笑着拥抱住她。我在想如果是在没有吻小罗之前，我一定不会把初吻献给这位姑娘。但现在小罗已经离我远去了，而她就在我眼前。我吻他的嘴唇的时候虽然没有了吻小罗时那种从心底迸发出来的狂乱的感觉。但还是让我整个身体为之一颤。
之后姑娘就一丝不挂地躺在我的床上。我看到她的身材白皙但不算美好。那时候我刚脱下内裤，一转眼间就立马提了起来。我在想，我这张床在她之前，唯一躺过的一个女生就是小罗。而当时小罗只是在这里睡了一觉。我立马用枕头盖住了她的下面。她不知所云地看着我，我说：“对不起，对不起。”然后翻下床来，七手八脚地把牛仔裤套上。我觉得，对于一个女生，在没有进入她的脑海以前，是没有权利进入她的身体的。如果他对我不是真爱，暂时的快乐之后她也会后悔。我真爱过的女生除了出众暗恋的那位，就只剩下小罗一个。我觉得小罗还生活在我的世界里的时候，我是不能跟其他女生发生性关系的。并不是我觉得这样会对不起小罗，而是我觉得这样会让我忘了她。小罗是我最美好的一段记忆，而我不愿意就这么忘了。
姑娘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蜷缩在我的被窝的时候，很幽怨地跟我说她现在很不舒服，因为她下面已经湿了。对于这样的情景，我真的不知所措。姑娘摆摆手说你先出去，我自己解决。过五分钟你再进来。我连声道歉后，走出了房子。
我习惯性地打开了原来放红酒的匣子，看到里面还有残存的一点儿红酒。我喝了这点儿红酒之后，很快就软了。我看着夕阳的余晖，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给车队打电话，说今儿无论如何也出不了车了。我像块木头一样在浴室里被水淋了一个上午，然后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度过了一整天。
几个月后，我一如既往地在不断尝试中刷新我速度的记录。我发现大挂车的过弯比小货车有意思多了，因为他更考验人的灵活性和掌控感。我最享受的是在沙漠中飞驰的感觉，我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小心翼翼地避让着每一颗可能让我翻车的石子。我的余光时不时停留在放在仪表盘上的秒表，上面的液晶数字闪烁着淡蓝色的光，每过一秒它就滴一下，让我知道这一秒我必须让我的车轮尽可能地划出些距离。到达后，那位房东总是会安排一位亲戚主管卸货的事宜。然后我开着空车返程，继续测试着这台车的极限功率。现在，我满载米酒的最快速度是十一个小时，而空车是九个半小时。
现在我有了一小笔积蓄，我在想是不是应该用它们来装修一下房子。让我觉得分外神奇的是，人在高速的时候总是可以忘记一切，而在高速的状态下陡然停下来的时候，就好像大脑被清泉洗刷过一般，可以想明白一切。后来我看书知道了这是释然的感觉。我从那天醉酒后开始，滴酒未沾，并且再没有为了那个想法而伤心欲绝。我开着我的车，吃着我的饭，没有为未来和时间之类的东西困扰过。总有一天它会来到，我们何苦冥思苦想他来到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或者什么形式的？
在这么长时间的高强度工作下，我的脑袋出现了一点儿问题。刚开始是颅内刺痛，后来整个脑袋都昏昏沉沉的。吴老板特批我半天假去看了看医生。医生看了我的病例上的年龄，询问了我的症状后，说：“我见过一大堆高三备考的时候疲劳过度的。但没见过累到你这种程度的。”
我停顿了一下，问医生道：“那您有什么办法吗？”
医生转了转钢笔，说：“你自己要这么紧张，我有什么办法。哪个高三学生不用受这一年苦啊？你去吃药吧。”
医生在开处方的时候，我小声地跟他说：“不用了。”然后背好包离开诊室。我对医生开的处方一直都怀有强烈怀疑的态度，所以我看医生一般都不开药的。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就可以了，回家自己把它忍好。
下午的时候我继续坐上了我的车。中午的时候接到通知，说原来的那条线路有一段在维修，所以我今天要从云南那边绕过去。
之前的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但我到了接近西双版纳的一条公路的时候，我看到旁边有一片森林。森林唯一的缺口就在我的眼前，地上布满了小石子和泥沙，上边儿的树似乎也是特意形成的一个交叉。在犹豫了半秒后，探索的诱惑还是让我一脚踩在了刹车上。我打方向盘，硕大的车体就这么进入了森林。森林这种地带本来是给越野车开的，但我这个庞然大物开进了这片地上布满了树叶的地方，就好像巨人闯进了小人国的城堡。这种感觉让我恐惧又有些刺激。我减慢了车速，仔细地看着后视镜，避开任何一株可能赚到我车体的树。我的行为是多么的疯狂，当我坐在颠簸的驾驶舱里的时候，我都忘了挂车里面是装满了米酒的。但我确实很享受这种感觉。我摇下车窗，听着车顶不断在树叶上摩擦的声音，还有硕大的轮子把地上的树枝树叶碾成粉末的唦唦声。
经过我的判断，我是可以开出这片森林的，所以我大胆地往前走。我在往前走的时候，地上的泥沙生物逐渐茂密起来了，道路也变得宽敞一些了。我加快了点儿车速，我感觉这台车就好像是一只在捉迷藏的毛毛虫一般。
我好久没有这样心情愉悦了。我似乎都忘了我是个在开车的司机，我看着照在森林中央的阳光，是多么的纯净，美好。我甚至看到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小松鼠，被我的车惊吓到后蹦蹦跳跳地逃走。
我紧握着方向盘。就当我放在右脚上的油门准备再往下挪半厘米的时候，一个灰色的毛茸茸的东西突然从我的眼前掠过。我大惊失色，一脚踩死刹车的时候，这个东西已经在咚的一声中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知道我撞到动物了。我当时吓得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意念。那一下的震动真的穿透了我的心肺。刚才的一切美好都已经不复存在，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我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我不知怎么的就挂在了倒档上。随着离合的一点点松动，一团灰色和红色混合在一起的东西出现在了我视线的最边缘。
我双手颤抖地打开车门，全身痉挛地下了车。我普通一声跪在了前轮旁边。那是一只熊。我看到他已经被我撞得血肉模糊，整个脑袋都很不见了，只露出半张小脸和两排牙齿。浑身棕色的毛上鲜血还在淌洋，几根肋骨突破皮肉戳出来，露出了奶白色的肌腱。
我真的亲手杀死了一只熊。我感觉我就像个造孽的罪人，一个转瞬即逝的灵魂永远不会原谅我。刚才还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因为一台无缘无故闯进他领地的卡车，一瞬间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泪水在我的心开始绞痛之前就流了下来，我泪眼朦胧地回过头看看旁边的树林，一片片绿油油的书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金黄的阳光点缀着这片没有结尾的绿色。
我第一次感觉我因自己的过失让自己无所适从。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洗刷掉这次记忆。我第一次知道了作为司机会面对的苦难。我风驰电掣地走遍了整个中国，从来没有出过任何事故。但这一次却活生生地夺走了一个生灵。这样的感觉似乎一条沾了咖啡的围巾，你只能慢慢地让痕迹变淡，但没办法彻底洗刷掉。以后只要我还是司机，只要做到任何一个驾驶舱，这都是我难以洗濯的一个污点。
我就想几个月前在婚礼那样哭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一直跪在这只熊的旁边，直至太阳从最高点降落到了地平线的边缘。森林这样的地方夜幕降临总是给所有的生物一种不安的感觉。我听到了一种很杂的叫声，不知是天上的飞禽还是地上回窝的小动物们。我的裤子已经被土地里渗出来的水湿透了，我站起来的时候头晕眼花。傍晚的风吹来，我沾满了尘土的格子衬衫在衬衣上飘舞。我这时才想起来，打开车厢看了看，里面有机箱米酒以及破裂了。玻璃渣子和酒在车厢里溅得到处都是。我低下头，关上了车门。我走到驾驶室后面，拿出一把生锈的铁铲，就在这只熊的旁边，一铲一铲地把泥土挖开，把它葬在了这里。
我坐进驾驶室的时候已经是筋疲力尽。我把钥匙插进了锁孔。我没有打着火，而是扭到了第二档，近光灯开了起来。我用右手肘撑在方向盘上，秒表还在一闪一闪的。我看了看上面的时间，如果按照原来的速度，现在应该到了的。我看到手机上有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未命名的同一个号码，一个车队长的，一个吴老板的。我把手机扔到了后面的床上。我现在的心理，不知用失落来形容是否妥当。当我坐在方向盘后面，脚踩在油门和离合上面，我总觉得这个位子并不是我坐的。我之前坐在上面仅仅是因为我用最棒的成绩来麻痹自己。我能做好一件事，并不代表着它就永远属于我了。况且这种做好也只是暂时的。就好比一件你迟早要面对的事，在结果还未意料之前，你只能主观上认为他是好的。每个跑长途的司机都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但我心里觉得只有完美了我才能做下去。也许是因为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也许是因为我这样的小屁孩儿客观上就做不好，但要用双倍的好来磨灭这种客观的事实。我们昼夜不停地四处奔波，总有一天会遇到问题，这在潜意识里是我早就承认的。但现在我真正面对它了，就好像和一个我生平最怕的怪兽拥抱在一起。我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心血来潮在森林里开车，撞死了一只熊。这可能是个缠绕在我身边蓉蓉常常的心锁。
在天上的颜色接近暗灰的时候，我发动了汽车。我此时只是在潜意识里知道我的车里还装有价值几万的货物，我要将他们运往某个地方，然后就完成了我这一阶段的工作，然后我就可以躺倒床上去睡觉了。但我已经忘却了我运送的是什么，我将要往哪个方向走。那只灰色的熊的尸体在我的脑子里徘徊。我摇摇晃晃地将大挂车开上了这一条完全不熟悉的高速公路。我眼前飞速在往后飞的褐色公路上，我总是看到一只熊安详地躺在我的眼前。不管我的眼睛往何处移动，它似乎就是站在我眼睛上的眼翳，我闭眼，睁眼，他都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我眼前的道路越飞越快，路边的农田和村庄已经随着速度逐渐模糊了起来，但那只熊的样子缺丝毫没有改变。他似乎不会受任何外界的影响，他身上沾血的绒毛的每一次小小的飘动，都只是因为当时的风。当时那股吹起我皱巴巴的衬衣的风。我的脑海里逃离不开它变形的身体，直直突破皮肉戳出来的肋骨，还有那已经扭曲了的面目掩藏在尸体的某一个角落。我没有勇气停下车，因为我在行驶的时候，我可以分散一些注意力到车上。但如果我停下来，当我意识到我永远躲不开灰熊的尸体和血肉的时候，我就会被这种意识打倒。我害怕意识到自己疯了。
这条道上只有寥寥几台小汽车。为了防止我再次伤害他们，我踩死了油门。大挂车整台车产生了巨大的抖动和震耳欲聋的轰鸣。车子的极速被我激发出来后，我才超过了这几台小汽车。我右手还是像往常一样轻松地握着方向盘，我伸出左手摇开窗子，让从缝中蜂拥而入的风击打着我的眉毛。这是我以前开车的时候特别喜欢做的动作。
追根溯源，这已经是四年前了。那时候我刚开着父亲送给我的红色小轿车，每天早上昏昏沉沉地起床洗漱，然后拎着早餐坐到车上。对于学生来说，早上确实是最烦躁和易怒的时候。那时候我的心里焦躁不安，我偶然发现这样的方法可以让人平静下来。以后我每次开车不管心情如何，总是会去做这个动作。每当风快速而灵动地敲击着我的眉毛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像是一块沾满了泥沙的石头扔到澄澈的溪水里，开始往下沉。先是洗濯掉上面的污秽，然后沉到水底再也不动。
那时候的风正好是逆向吹的，打开窗子后唦唦的声音不绝于耳，均匀而流畅。但在这豪迈而细腻的音调里，我仍然能够不时地听到灰熊撞击到我的车上时那浑厚的泵的一下。
我在完全失去意志的情况下使出了不踩离合换挡的绝技。我此时已经忘却了车为何物，我只是想着为何我能在风中如此快得向前。
前方是一个山丘，我脚踩油门冲上了山丘公路。但在下来的时候，是一个狭窄的急弯。
我出车祸了。就在那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傍晚，我差点儿杀死了我自己。在后来单独看事故报告的时候我才知道，当时我开出了一百六十迈的时速。整台大挂车还有一车的米酒，就像一团泥巴重重地砸在了砖瓦上一样，体无完肤。钢筋铁骨的挂车被挤压成碎片散落在地上，玻璃屑和里面的酒就像炸弹一样飞了出来。那天的酒香已经散漫了整个小镇。我想那些目击者应该是先沉醉在迷人的米酒醇香里，然后才看到惨烈的现场。牵引部分被镶嵌在了山崖上的岩石里，而我被镶嵌在了车厢里。我曾经熟练地驾驭着这一台野兽，但是当他是失控的时候，我这个小小人类在它的力量下比一株野花还脆弱。我在锋利的铁皮，塑料渣，玻璃渣中被活埋。上吨重的柴油熊熊燃烧，牵引部分就好像一只火锅炉一样架在火焰上面。而我就是火锅炉里的一枚肉丸。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里。阳光照得我左眼睁不开。我在睁开右眼的时候看到了老冬瓜站在我的窗前，房东正在门边火急火燎地拨手机。我用完了我所有的力气，口齿清晰地对老冬瓜说道：“近来可好啊？”
还没等老冬瓜会话，我就脑袋一歪，视线变模糊了。现在我的脑海里只有浑浊的光影，失去了一丝一毫的感觉。
在医院静养了两个半月后，我上厕所吃饭基本可以自理了。房东现在天天来照顾我。他说他现在闲得发慌，他女儿出嫁了，很少会娘家，他一个弟弟从农村来，要跟他学做生意，他就干脆把自己所有的铺子当做实验品交给他弟弟去打理。他现在每天除了来看我，就在家里看垃圾剧。
出院的时候，老冬瓜陪着我像个八十岁的老人一样慢慢走到他的车上。我打开后门的时候，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坐在那里。我一眼就知道了这是老冬瓜的宝贝女儿。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是颗肉球，现在已经长成人形了。她女儿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眼睛睁得极大，拿着手中的巴啦啦小魔仙魔法棒指着我说：“大灰狼。”
于是也瞪大眼睛伸出爪子，发出了大灰狼的叫声。小姑娘一点儿都没怕，反而在哪儿呵呵笑了起来。老冬瓜怜爱地接过女儿的小书包，说：“刚接她从学前班回来。以前她老妈每次都要跟着我的车亲自接送，但今天她知道我要来接你，有点儿不方便，所以就。”
我说：“嗯，可以理解。”老冬瓜拿出水壶，递给女儿让他多喝点儿水。我看到老冬瓜的眼神里充满了纯净的感觉，这是没有一丝杂质的爱。这种眼神我从来没见过。老冬瓜对着她的妻子也不会有这样的眼神，只有对着小女儿才会有。老冬瓜看着女儿捧着水壶喝水的样子，对我说：“她现在在学珠心算。可以敲着算盘算出一百以内的加减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老冬瓜看到女儿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玩具上了，就小声地告诉了我一些事情。事故发生的当时，我被一堆铁板卡在了中间，这些铁板都被燃烧的柴油烧得通红，所以我的皮肤有部分也被通红的铁板烧灼了。我很庆幸当时昏过去了。要是我亲眼看着一大堆通红的铁板在烧灼自己的皮肤，先烧红，然后腐蚀，我却一动也动不了，我一定会疼痛而死。现在这些烧灼的部分上的痂皮已经渐渐脱落了，我如幼儿般娇嫩的肌肤在我原来沧桑的暗黄色肌肤里渗透出来。我顺手去撕下干裂的痂皮，老冬瓜教我别弄，这样会影响新皮肤的生长，还有可能感染。我看着老冬瓜的车上有把梳子，就把它拿起来梳了梳我的披肩长发。我在医院里待了两个半月，头发和新的皮肤血管一起蓬勃生长，已经稀稀落落地搭在了肩膀上。我把头发梳齐之后，在车外阳光的照耀下感觉它们像女孩子的头发一样柔顺贴合。
到了老冬瓜家楼下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人站在大门边，朝我们这儿挥挥手。小姑娘兴奋地喊了声妈妈，然后就开门冲过去抱紧老冬瓜的妻子。老冬瓜的妻子很有眼力，她看了一眼我所在的副驾，知道老冬瓜要跟我说事情，就没有说什么带着女儿上楼了。
老冬瓜把车窗要起来，对我说：“这次算是你小子走运。当时那一下撞得大卡车都成了一坨铁，消防员灭玩火把你拎出来的时候人家都以为你已经挂了。你刚送到急诊科的时候，吴老板就给我打了电话。我当时冲过去看到你满脸是血，身体已经脱臼得像一只死了的蚊子。不好意思，无意冒犯。我那时都在想你进去之后就很难出来了。没想到你不仅活过来了，身体的重要器官都还没什么损害，养了三个月不到就出来了。年轻人就是好。”
我说：“诶。命中注定吧。这真的算是阎王看我不爽把我打发回来了。”
老冬瓜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这条命是天地给留下的。你是天之骄子。”
我笑了笑。问老冬瓜道：“吴老板那边怎么样了？”
老冬瓜就像没听到我的话一样，点燃了一根烟。我以为他忽略了我这句话。我从小到大说的话基本上都被忽略了，所以这次也习以为常。没想到老冬瓜吐出第一口烟的时候，说道：“笑悲，我深知你的驾驶技术已经可以上天下海了，没想到你这次会在一个这么简单的地方闯了大祸。”
我说：“对不起。”
老冬瓜摆摆手说：“听你的房东含糊不清地跟我说了一次，好像是因为一只熊是吧？”
我想尽量把这段记忆压在脑海深处。我转过头，对着窗外说：“没有，没有什么熊。都是我自己的错。”
老冬瓜说：“吴老板二十出头的时候跟人去做了几年粉儿的生意，后来和黑社会搅到一起了。他的一个朋友为了救他自己被活活砍死了。从此之后吴老板就开始本本分分地做生意。几十年从地摊做到一家货运公司也不容易。我和他是在他的货运公司还没有开起来的时候就认识了的。人家做生意都在投机取巧的时候，吴老板就踏踏实实在做。几十年没有送过一次礼请过一顿饭。司机出车的时候他都生怕会和别的车较上劲儿，所以他总是嘱咐司机宁可吃点亏也不要把事情闹大。我第一次跟他提你这件事的时候他当场就一口回绝了，还把我臭骂了一顿。”
我说：“嗯，可以理解。就算是让一个普通人来做雇佣未成年司机这么离谱的事儿都有很大的困难，何况是吴老板这样一个兢兢业业的好人。”
老冬瓜说：“嗯。当时吴老板说，看在兄弟的份上，我每个月接济他一万都可以。但让我做这么冒险的事儿绝对不行。然后我就跟她说，他需要的不是钱，是一个身份。哪怕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身份。”
我听到老冬瓜现在的话，再想起在第一次见到吴老板时他跟我说的话。我顿时觉得思绪万千，然后全部缠绕在一起无从解开。我问了最简单的一句话：“吴老板现在怎么样了？”
老冬瓜说：“现在在接受调查。”
在我们中国当今社会的辞藻里，“接受调查”这几个字的意思是最可圈可点的。这也许并不意味着你的厄运就要来了，而是意味着你的命运从此就落到别人手中了。
老冬瓜说：“他知道你无证驾驶这件事已经是没什么好解释了。但他可以跟法官说你是一个朋友介绍来的，处于兄弟义气不得不接收。而且你还向他隐瞒了真实年龄。”
老冬瓜特意把“可以”两个字强调了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说：“只要现在能对吴老板有利的，就尽管去做。哪怕是让我再蹲几年都没关系。这件事我总是对不起他的，我希望能让他损失得少一点。”
老冬瓜说：“其实我也对不起他。如果你对不起他七分，我就对不起他十分。”说完，他点了根烟，开始看着自己的手机发呆。
到了家中，我按照医嘱，要再静养两个月观察。这期间不能出去工作，不能做体力劳动，饮食作息都要规律，定期还要去医院复查。因为我这是属于工伤，所以住院的费用和去复查的费用都由吴老板负责。这让我一度难以接受。因为我不希望看到一个人做了好事还要遭报应。但我唯一聊以ziwei的一句话就是，我真的没钱了。
不过从医院回到了家中，我的心情还是安定了许多。我很庆幸的是，在这一次重伤之后，灰熊的阴霾在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些斑驳的点滴。我想也许这次事故是上天的恩赐，给了我一个在这件事中解脱的机会。现在回想起我当时的感觉，真的觉得自己离自杀就只差一步了。而现在，我又活了过来。尽管我浑身是伤，但是我的新生活又要开始了。
我用我的积蓄去买了点儿水果之类的礼物送给房东，以感谢他照顾了我那么久。我刚朝他住的屋子走过去的时候，我就开始担心他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不会要。但是他爽快地接受了，还当场拆开来洗了吃。这让我对这个老头儿好感倍增。他只是留我在他们家吃了顿晚饭。他说现在她妻子去看女儿了，家里就一个人，孤单得很。正巧今天他煲了汤，让我留下来喝点儿补补身子。
吃饭的过程中，我顺便问了下房东最近收集的情况。他说他把原来的几台车转手卖掉了，总共赚了一百一十多万。现在又花了整整七十万去收集了一个清朝的马车。据说是乾隆坐过的。我笑着说马车出问题了我就没法儿修了。
房东说，现在你身体不好也不能让你修车。等你什么时候好了，还有一大堆废铜烂铁等着你去复活。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呆在家里，我居然连看完了三部韩剧。这让我感叹道自己的审美观现在已经沦落到什么程度了。看完之后，就是无尽的空虚。于是我又去买了几本二流作家写的长篇小说，加起来有一百多万字。我没事儿的时候就投入到它俗套的情节里面，只要把它们一合上，我就会完全忘了里面的每一个细节。
我一页一页地撕下日期，发现我很快就要十八岁了。十八岁以后我就可以正式地去考一个驾照了。但我最近也在想这个问题，当司机一定不是我的归宿。尽管他充满了一些小的刺激，但是这种重复而机械的劳动终究还是我很讨厌做的事。而除了司机，我又没什么其他可以做的了。我总不可能去当清洁工吧？这让我感到生活是多么的残忍，它不把你逼到一个死角就不会罢手。你无处可去，只能任凭它像揉面团一样欺负你，你毫无还手之力。只有等那只手松开了，你才能拍拍身上的尘土缓缓站起来。但你不知道你会不会跌倒第二次。这种沉浸在韩剧和小说中的生活让我觉得这已经不是生活了。我发现我原来的血性现在荡然无存。我似乎已经丢失了所有的感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莫非这就是佛家追求的最高境界？但我知道我不能长此以往得这样。我总是要过好每一天的，如果连基本的感觉都没有了，你就像个植物人一样，面朝着天空，眼看着时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过。
在一次我去买香肠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卖香肠的姑娘。这个姑娘五个小时之后差点儿就要在我的床上脱光了。但这件事最终没有发生。我这个靠右手解决问题的人，一般都没有太强烈的需求。但是我现在右手擦伤了，所以工作起来特别不顺，有时候干脆就失效了。我一般不会在超市这种地方多看陌生人一眼。但是我在买香肠的时候，这个姑娘顺手打死了一只我手背上的苍蝇，这个动作让我觉得这个姑娘非同凡人。他的手接触到我的手的时候，我感觉心里就跟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我现在可以理解小个子儿为什么会因为碰一下手就性欲难以自抑。我现在明白了男女之间的接触会有一种xingjiao都无法代替的感觉和力量。我抹了抹手背上苍蝇的血，这个姑娘看了后捂着嘴笑了一下。
我看到她长相很普通，甚至有点儿丑陋。但是她笑起来的两只眼睛让我有种欣慰的感觉。她的肤色很白，下巴和脖子再到锁骨的衔接让我觉得完美无瑕。她穿着件很普通的黑色工作服，笑起来的样子让我难以忘怀。
这让我终于寻找到了久违的“感觉”。这是一种最真实最接地气的感觉。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激动和满足。事情最终是发展到了我家。我吻了下这个并不美丽的姑娘的嘴唇。她的眼睛看着我有些惊恐的样子。我笑着拥抱住她。我在想如果是在没有吻小罗之前，我一定不会把初吻献给这位姑娘。但现在小罗已经离我远去了，而她就在我眼前。我吻他的嘴唇的时候虽然没有了吻小罗时那种从心底迸发出来的狂乱的感觉。但还是让我整个身体为之一颤。
之后姑娘就一丝不挂地躺在我的床上。我看到她的身材白皙但不算美好。那时候我刚脱下内裤，一转眼间就立马提了起来。我在想，我这张床在她之前，唯一躺过的一个女生就是小罗。而当时小罗只是在这里睡了一觉。我立马用枕头盖住了她的下面。她不知所云地看着我，我说：“对不起，对不起。”然后翻下床来，七手八脚地把牛仔裤套上。我觉得，对于一个女生，在没有进入她的脑海以前，是没有权利进入她的身体的。如果他对我不是真爱，暂时的快乐之后她也会后悔。我真爱过的女生除了出众暗恋的那位，就只剩下小罗一个。我觉得小罗还生活在我的世界里的时候，我是不能跟其他女生发生性关系的。并不是我觉得这样会对不起小罗，而是我觉得这样会让我忘了她。小罗是我最美好的一段记忆，而我不愿意就这么忘了。
姑娘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蜷缩在我的被窝的时候，很幽怨地跟我说她现在很不舒服，因为她下面已经湿了。对于这样的情景，我真的不知所措。姑娘摆摆手说你先出去，我自己解决。过五分钟你再进来。我连声道歉后，走出了房子。
我习惯性地打开了原来放红酒的匣子，看到里面还有残存的一点儿红酒。我喝了这点儿红酒之后，很快就软了。我看着夕阳的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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