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二婚父亲的穷途末路
雪莲儿子发了，买房买到省城济南，她来小住，打电话叫鸣筝过去。鸣筝无法，挨到周日才去，进门道：“我叔怎么不一起来逛逛？”
雪莲哼了一声：“他那条腿，出个门还不要他的命！”
“那可以来瞧瞧这里的医生呀，说不定就有办法。”
“快别提了，你嫂子那人整个钻钱眼去了！别说拉到这里来看病，就是平时买药那些钱，不要个三二回，你也休想！就说这次装完家，你哥说雇个人来打扫，她说有现成的，干吗花那冤枉钱？你说说，我活了这把年纪，倒成了现成的老妈子，活该侍候他们？……”
雪莲他乡遇故知似的哇啦哇啦说个不停，鸣筝也只顺着她的话劝慰几句而已：“我哥不错了，还能把你接到省城来！不就屋里这点活儿吗，你想做就做，不想做搁那儿，自己出去逛去，我就不信二嫂敢说什么！”
“她敢！你哥先就不让她！你哥就这点好，孝顺！起先买房子时也说‘买这房子还不就是想让你和我爸享享福’。你看这房子，多大！就他城里人能住得上这么大房子的能有几个，别说我一个乡下娘们了！”
鸣筝笑笑：“这不就得了，你生的什么气！”
雪莲便也笑了，道：“都说我这人有老运，也是穷日子该走到头了！这房子里一住，是有那么点不一样！”
鸣筝不想听她说下去了，岔开道：“我妈好吧？”
“好是好，我来时叫她一起来，说那边住不开就住我这里呀，你妈说那猫离不了人。哎哟，那是什么金贵东西！也实在是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才把个那玩意当成宝贝。不是我替她打算，她一个人守着一座空房子，以前嘛，你们是上学没办法，现在你们可不能不管！”
鸣筝笑道：“能不管吗？我们也叫她了，她不肯哪，可能上年纪的人都不愿离开本地。”
“怎么不肯？人老了谁不巴望儿女，不想儿女，还不是怕你们为难？赶紧买套大点的房子，让她有个落脚地儿，你再看看她是不是赶也赶不走？”
绕了一圈又绕回房子上了，鸣筝却不愿输这口气，道：“也不单是房子的事，我妈那人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喜欢自己清静。”
“嗨！说给你不信，你把房子放那儿试试！”
好像一定要她亲口承认买不起房子似的！鸣筝心里有气便坐不住了，站起来整理衣服。雪莲见她这样，忽然叹口气道：“我还是那句话，是他们李家对不起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然后俯下身压低声音道：“你还不知道吧，你爸和那女人正闹得厉害！”
鸣筝看她显出一贯的作派，便知道一定又有是非落她嘴里，冷言道：“ 他们怎么样，不关我的事！”
“哎哟，别说这种话，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爸！他真要讨饭讨到你门前，你还能不管他一口吃喝？”
鸣筝气道：“二婶你说啥呢，我爸再怎么不济也不会去讨饭吧？现在还有讨饭的吗？”
雪莲急道：“好像我哄你一样，你爸刚被那女人赶出来！你不想想，他现在还能去哪儿？”鸣筝的心悬起来又坠下去，雪莲看见她很受触动的样子，一鼓作气道：“听说那女人在外边不三不四，叫你爸抓住了把柄，你爸气上来狠凑了她一顿，那女人就不得了了，就势闹开了。她娘家人也来了，不放过你爸。一窝子狼，凶得狠！你爸和他们从上到下闹了一通，这下好了，逼着你爸离婚，逼着他走人，不然就要打断他一条腿！你爸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气晕了，真就那么光溜溜地走了，房子、钱，一概的东西，都白便宜了那女人！我看呀，还不是看你爸退休了，没用了，就想从眼前清理掉了好再招有用的来。她就是个不要脸的东西，你爸那么个聪明人，被她骗了个稳当！嗨，老夫少妻的……”
鸣筝忽然打断道：“他们的事有谁知道，说来说去还不都是瞎猜！再说了，我管他们那些干什么！”
雪莲没料到鸣筝是这般态度，自己大义灭亲，一心向着她母女，被她这么一说，竟成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有些恼火，道：“你说的也是，我操这些闲心干什么，都不知道是为谁！”
鸣筝知道她恼了，也不去理睬，很快告辞出来。走在路上心里闷闷的，天压得很低，也闷闷的，要下雨似的。二婶的口气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可是就算父亲死了，于她又有什么好？
他是那样骄傲自负的一个男人，他一定是痛苦的，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她早已被隔绝于他的世界之外！鸣筝忽然感觉脸上冰凉的一滴，她正疑心是泪水，旁边忽有人嚷道“下雨了”，随即又有几滴滴落在脸上。鸣筝加快了脚步。事情早已远远地过去了，当初拼命去忘记，却不能，等到忘记了，拼命想记起，也是不能的。
可鸣筝当晚做梦就梦见了长宏。本来已经醒了，看天还早想再躺会儿，结果迷迷糊糊又睡着了。门一个接一个，像是集体宿舍，她一直走到最里，停下来站门口。屋子里有几张光板床，也有几张铺着报纸。长宏看她来了，过来塞给她一条破棉裤，她说不想穿，长宏说“她买给你的，不穿怕她不高兴”。她一生气就醒了，梦里情景历历在目。
没想到几天后鸣筝竟见到了长宏。她刚从大楼里出来，立刻被四面扑来的热浪包围，到处都是明晃晃的，仿佛一下子多了九个太阳。她被热浪驱逐着，低着头逃似地往前走，突然身后有人道：“鸣筝！”
她一愣，这声音仿佛由隔着几千里外的地底传来，那么陈旧，可又好像每日都要听上无数遍，熟悉得几乎生厌。她转身抬头，遇着太阳，眼里立刻刺辣辣的，就在泪水模糊双眼的瞬间，她看见了父亲。
他老多了，他们八年未见。鸣筝鼻子痒痒的，像有一条小虫子爬过，道：“爸爸！”
长宏道：“哎！”她脑后盘着一个发髻，一身套裙，干净利索地站在太阳下——已经大成这样！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是扎着一根小雀尾巴，呆呆滞滞地站在防盗门外的那次吗？真是遥远，连着那几根铁条，不分白日黑夜亮着灯的走廊，昏成了一场梦。
打了一辆车。他坐在前排，一路和那司机攀谈，说起油价，说起现在事故多，随便哪个毛孩子也能开车上路，司机就说前几天他还被追尾了。两人都有三十多年的驾龄，随便说起什么都很有同感。鸣筝只觉得父亲竟这样和蔼了。
鸣筝顺路买了些菜。两人顶着日头往前走，说着话，哪里却透着一些凉意。长宏道：“西红柿多钱一斤？”
鸣筝道：“两块。”那西红柿硬梆梆的，掐一下，流出来的不知是汁还是别的什么。
“鱼呢？”
“八块。”她以前从不买鱼，倒不是不吃，而是受不了鱼贩子当面一番生剔活剥。今天买了一条，把它挤在一堆菜中间还心有余悸，仿佛它随时会翻个个儿，摆摆尾。
长宏道：“鱼还是红烧的好吃。” 然后便介绍怎样切块，怎样煎，怎样浇汁。好像好容易遇到一个可以敞开来说的话题，舍不得丢掉似的，细细地，井然有序地说下去。
鸣筝一旁却慨然，父亲都开始注意菜价买菜做饭了，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从前却是连菜都不摸一下，连厨房门口都不肯路过的。
诉喜下班回来，看见长宏呆住了——他这么像一个人！鸣筝闻声从厨房出来，道：“是爸爸！”
诉喜又是一惊，想到自己再三失色，很不好意思，连忙叫了声“爸” ，然后搭讪着倒了一杯茶水放到茶几上。他稀里糊涂的，先倒水后放茶叶，结果茶叶都浮在杯口，长宏端起来却无从下口。诉喜看见了要重倒，长宏摆摆手制止了。两人沙发上相临而坐。
诉喜忽然看见长宏背后翘着一只口袋，笑道：“爸，您的衣服是不是穿反了？。
长宏低头一看，笑道：“还真是反了，怪不得一路上老有人回头瞅我。”
“他们还以为是今年的新潮流呢！”
长宏笑道：“老了老了，又时髦了一把。”
鸣筝正在面板上收拾那条鱼，听到外面一阵笑。一会儿诉喜进来，鸣筝道：“你们刚才笑什么？”
诉喜笑道：“爸的T恤穿反了”。
“哦？”她拎起鱼尾放剪锅里，鱼肉上的水在锅里噼噼啪啪，越炸越响，她心里却怅然——父亲从前是很注重这些穿衣细节的，刚才走了一路，她怎么也没发现？
三人坐下吃饭。鱼皮稍有些焦，父亲笑道：“颜色还不错。”
鸣筝笑笑：“是我第一次做呢。”她抬起手背揩了下额头上的汗，又道：“今天真是快热死了，上了屉蒸一样！”
长宏道：“还好呵，我记的我年轻那会儿比现在可热多了，要不就是因为一整天都在太阳底下干活？多少斤麦子，赤着脊梁挑，一天下来两个肩膀就像挨了皮鞭一样。现在想想，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鸣筝笑笑。她从没听父亲说起过这些，想象不出父亲晃晃悠悠挑着担的模样，只是感觉稀有的亲切。长宏又道：“后来叫我分管桃园，孙猴子接管蟠桃园一样，那个高兴，铆足了劲吃。”
诉喜笑道：“那可不得了，我有次吃多了闹肚子，去找大夫。是个女的，阴阳怪气地问我是不是第一次吃桃子！”
鸣筝忽然在桌下踢他一脚，他一愣，也想不出哪里说错了。他当然想不到，长宏就是因为那次吃坏了肚子才和玉爱相识的。玉爱是镇卫生院的医生。两人吵了一架，结果却吵成了夫妻。鸣筝听谁说起过，这在当时也算得上是一场浪漫了。鸣筝想用别的话岔开，可担心用意太明显了也不好，显然是在避讳。她正想着要说什么，长宏摸出一只烟，问诉喜道：“抽吗？”
诉喜摆摆手：“不，不！”
长宏以为他不会抽，道：“不抽的好，这东西沾上就甩不掉了。”
久别重逢的时光最不经，鸣筝却觉得很漫长。裂痕究竟太深了，虽然都努力亲切些，外人却只见得客气。也是你一言我一语的，那间隔有时却很明显，仿佛是不得已拾起来一样。长宏忽然从兜里掏出一叠钱，道：“你们买房凑个数吧！”
鸣筝连忙道：“不不，爸爸，我们自己有钱。”实在是冷漠得太久了，一点关爱也令她受宠若惊。诉喜也忙着推让。
长宏不耐烦道：“拿着吧，又没几个钱！”将来买房一定是一笔很大的支出，他却帮不上什么忙。如果她过得很好，他的愧意也许不会这般深切。他能为她挡风遮雨的时候，只是令她伤心，现在他头发灰白了，就是想挺身而出也不能了。
鸣筝便不再说什么。那叠钱摆在茶几上，诉喜看着心里却不大舒服，仿佛是对他的一种鞭策。烟灰缸里已经横了五六个烟头，鸣筝道：“爸，你还是少抽些吧。”
长宏笑道：“戒了几次，心一烦就又抽上了。”
她本可以就势问下去，到底是什么烦心事，也许他这样说正是一种暗示，期待着她的循究。她却没有接口。虽然听雪莲说过后她就一直惦记着，真正见了面，她却不想他挑开那层纸。挑开也没用，她能作什么，难道和他一起讨论他的“婚变”吗？只是他那笑有些凄凉，像深秋里高空滴落的雨，透心凉。她逼着自己把心硬起来。
长宏又道：“最近头发掉的厉害。”
总觉得他的变化极大，他这么一说她才醒悟过来，最是前额的头发，稀稀落落的，大不如前。她道：“没什么，上年纪的缘故。”
秒针在头顶上响着，“嚓—嚓—嚓—”把时间划成一格一格的。鸣筝从来不知道这表走起来声音可以这样大，忍不住多瞅了几眼。长宏道：“可不要耽误了上班。”他会错了意，她也不去解释，只道“没关系”。长宏便说要走，说车不等人。两人努力挽留，他却很坚决。
外面更热了，人像是住在火球一样，没了思想，没了杂念。长宏夹在蜂涌而上的人群中间上了汽车，又探出头来道：“好好吃饭！”
鸣筝点点头。他的前额汗涔涔的，头发濡湿了贴在上面。汽车还有十多分钟才开，他挥手让她先走。鸣筝想着下次见面又不知到了何时，却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诉喜看着她，道：“嗳，怎么哭了？”
“谁哭了，太阳晃了眼！”
太阳煌煌的，肆无忌惮，到处是容忍。
还原我们的真实生活！
雪莲哼了一声：“他那条腿，出个门还不要他的命！”
“那可以来瞧瞧这里的医生呀，说不定就有办法。”
“快别提了，你嫂子那人整个钻钱眼去了！别说拉到这里来看病，就是平时买药那些钱，不要个三二回，你也休想！就说这次装完家，你哥说雇个人来打扫，她说有现成的，干吗花那冤枉钱？你说说，我活了这把年纪，倒成了现成的老妈子，活该侍候他们？……”
雪莲他乡遇故知似的哇啦哇啦说个不停，鸣筝也只顺着她的话劝慰几句而已：“我哥不错了，还能把你接到省城来！不就屋里这点活儿吗，你想做就做，不想做搁那儿，自己出去逛去，我就不信二嫂敢说什么！”
“她敢！你哥先就不让她！你哥就这点好，孝顺！起先买房子时也说‘买这房子还不就是想让你和我爸享享福’。你看这房子，多大！就他城里人能住得上这么大房子的能有几个，别说我一个乡下娘们了！”
鸣筝笑笑：“这不就得了，你生的什么气！”
雪莲便也笑了，道：“都说我这人有老运，也是穷日子该走到头了！这房子里一住，是有那么点不一样！”
鸣筝不想听她说下去了，岔开道：“我妈好吧？”
“好是好，我来时叫她一起来，说那边住不开就住我这里呀，你妈说那猫离不了人。哎哟，那是什么金贵东西！也实在是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才把个那玩意当成宝贝。不是我替她打算，她一个人守着一座空房子，以前嘛，你们是上学没办法，现在你们可不能不管！”
鸣筝笑道：“能不管吗？我们也叫她了，她不肯哪，可能上年纪的人都不愿离开本地。”
“怎么不肯？人老了谁不巴望儿女，不想儿女，还不是怕你们为难？赶紧买套大点的房子，让她有个落脚地儿，你再看看她是不是赶也赶不走？”
绕了一圈又绕回房子上了，鸣筝却不愿输这口气，道：“也不单是房子的事，我妈那人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喜欢自己清静。”
“嗨！说给你不信，你把房子放那儿试试！”
好像一定要她亲口承认买不起房子似的！鸣筝心里有气便坐不住了，站起来整理衣服。雪莲见她这样，忽然叹口气道：“我还是那句话，是他们李家对不起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然后俯下身压低声音道：“你还不知道吧，你爸和那女人正闹得厉害！”
鸣筝看她显出一贯的作派，便知道一定又有是非落她嘴里，冷言道：“ 他们怎么样，不关我的事！”
“哎哟，别说这种话，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爸！他真要讨饭讨到你门前，你还能不管他一口吃喝？”
鸣筝气道：“二婶你说啥呢，我爸再怎么不济也不会去讨饭吧？现在还有讨饭的吗？”
雪莲急道：“好像我哄你一样，你爸刚被那女人赶出来！你不想想，他现在还能去哪儿？”鸣筝的心悬起来又坠下去，雪莲看见她很受触动的样子，一鼓作气道：“听说那女人在外边不三不四，叫你爸抓住了把柄，你爸气上来狠凑了她一顿，那女人就不得了了，就势闹开了。她娘家人也来了，不放过你爸。一窝子狼，凶得狠！你爸和他们从上到下闹了一通，这下好了，逼着你爸离婚，逼着他走人，不然就要打断他一条腿！你爸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气晕了，真就那么光溜溜地走了，房子、钱，一概的东西，都白便宜了那女人！我看呀，还不是看你爸退休了，没用了，就想从眼前清理掉了好再招有用的来。她就是个不要脸的东西，你爸那么个聪明人，被她骗了个稳当！嗨，老夫少妻的……”
鸣筝忽然打断道：“他们的事有谁知道，说来说去还不都是瞎猜！再说了，我管他们那些干什么！”
雪莲没料到鸣筝是这般态度，自己大义灭亲，一心向着她母女，被她这么一说，竟成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有些恼火，道：“你说的也是，我操这些闲心干什么，都不知道是为谁！”
鸣筝知道她恼了，也不去理睬，很快告辞出来。走在路上心里闷闷的，天压得很低，也闷闷的，要下雨似的。二婶的口气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可是就算父亲死了，于她又有什么好？
他是那样骄傲自负的一个男人，他一定是痛苦的，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她早已被隔绝于他的世界之外！鸣筝忽然感觉脸上冰凉的一滴，她正疑心是泪水，旁边忽有人嚷道“下雨了”，随即又有几滴滴落在脸上。鸣筝加快了脚步。事情早已远远地过去了，当初拼命去忘记，却不能，等到忘记了，拼命想记起，也是不能的。
可鸣筝当晚做梦就梦见了长宏。本来已经醒了，看天还早想再躺会儿，结果迷迷糊糊又睡着了。门一个接一个，像是集体宿舍，她一直走到最里，停下来站门口。屋子里有几张光板床，也有几张铺着报纸。长宏看她来了，过来塞给她一条破棉裤，她说不想穿，长宏说“她买给你的，不穿怕她不高兴”。她一生气就醒了，梦里情景历历在目。
没想到几天后鸣筝竟见到了长宏。她刚从大楼里出来，立刻被四面扑来的热浪包围，到处都是明晃晃的，仿佛一下子多了九个太阳。她被热浪驱逐着，低着头逃似地往前走，突然身后有人道：“鸣筝！”
她一愣，这声音仿佛由隔着几千里外的地底传来，那么陈旧，可又好像每日都要听上无数遍，熟悉得几乎生厌。她转身抬头，遇着太阳，眼里立刻刺辣辣的，就在泪水模糊双眼的瞬间，她看见了父亲。
他老多了，他们八年未见。鸣筝鼻子痒痒的，像有一条小虫子爬过，道：“爸爸！”
长宏道：“哎！”她脑后盘着一个发髻，一身套裙，干净利索地站在太阳下——已经大成这样！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是扎着一根小雀尾巴，呆呆滞滞地站在防盗门外的那次吗？真是遥远，连着那几根铁条，不分白日黑夜亮着灯的走廊，昏成了一场梦。
打了一辆车。他坐在前排，一路和那司机攀谈，说起油价，说起现在事故多，随便哪个毛孩子也能开车上路，司机就说前几天他还被追尾了。两人都有三十多年的驾龄，随便说起什么都很有同感。鸣筝只觉得父亲竟这样和蔼了。
鸣筝顺路买了些菜。两人顶着日头往前走，说着话，哪里却透着一些凉意。长宏道：“西红柿多钱一斤？”
鸣筝道：“两块。”那西红柿硬梆梆的，掐一下，流出来的不知是汁还是别的什么。
“鱼呢？”
“八块。”她以前从不买鱼，倒不是不吃，而是受不了鱼贩子当面一番生剔活剥。今天买了一条，把它挤在一堆菜中间还心有余悸，仿佛它随时会翻个个儿，摆摆尾。
长宏道：“鱼还是红烧的好吃。” 然后便介绍怎样切块，怎样煎，怎样浇汁。好像好容易遇到一个可以敞开来说的话题，舍不得丢掉似的，细细地，井然有序地说下去。
鸣筝一旁却慨然，父亲都开始注意菜价买菜做饭了，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从前却是连菜都不摸一下，连厨房门口都不肯路过的。
诉喜下班回来，看见长宏呆住了——他这么像一个人！鸣筝闻声从厨房出来，道：“是爸爸！”
诉喜又是一惊，想到自己再三失色，很不好意思，连忙叫了声“爸” ，然后搭讪着倒了一杯茶水放到茶几上。他稀里糊涂的，先倒水后放茶叶，结果茶叶都浮在杯口，长宏端起来却无从下口。诉喜看见了要重倒，长宏摆摆手制止了。两人沙发上相临而坐。
诉喜忽然看见长宏背后翘着一只口袋，笑道：“爸，您的衣服是不是穿反了？。
长宏低头一看，笑道：“还真是反了，怪不得一路上老有人回头瞅我。”
“他们还以为是今年的新潮流呢！”
长宏笑道：“老了老了，又时髦了一把。”
鸣筝正在面板上收拾那条鱼，听到外面一阵笑。一会儿诉喜进来，鸣筝道：“你们刚才笑什么？”
诉喜笑道：“爸的T恤穿反了”。
“哦？”她拎起鱼尾放剪锅里，鱼肉上的水在锅里噼噼啪啪，越炸越响，她心里却怅然——父亲从前是很注重这些穿衣细节的，刚才走了一路，她怎么也没发现？
三人坐下吃饭。鱼皮稍有些焦，父亲笑道：“颜色还不错。”
鸣筝笑笑：“是我第一次做呢。”她抬起手背揩了下额头上的汗，又道：“今天真是快热死了，上了屉蒸一样！”
长宏道：“还好呵，我记的我年轻那会儿比现在可热多了，要不就是因为一整天都在太阳底下干活？多少斤麦子，赤着脊梁挑，一天下来两个肩膀就像挨了皮鞭一样。现在想想，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鸣筝笑笑。她从没听父亲说起过这些，想象不出父亲晃晃悠悠挑着担的模样，只是感觉稀有的亲切。长宏又道：“后来叫我分管桃园，孙猴子接管蟠桃园一样，那个高兴，铆足了劲吃。”
诉喜笑道：“那可不得了，我有次吃多了闹肚子，去找大夫。是个女的，阴阳怪气地问我是不是第一次吃桃子！”
鸣筝忽然在桌下踢他一脚，他一愣，也想不出哪里说错了。他当然想不到，长宏就是因为那次吃坏了肚子才和玉爱相识的。玉爱是镇卫生院的医生。两人吵了一架，结果却吵成了夫妻。鸣筝听谁说起过，这在当时也算得上是一场浪漫了。鸣筝想用别的话岔开，可担心用意太明显了也不好，显然是在避讳。她正想着要说什么，长宏摸出一只烟，问诉喜道：“抽吗？”
诉喜摆摆手：“不，不！”
长宏以为他不会抽，道：“不抽的好，这东西沾上就甩不掉了。”
久别重逢的时光最不经，鸣筝却觉得很漫长。裂痕究竟太深了，虽然都努力亲切些，外人却只见得客气。也是你一言我一语的，那间隔有时却很明显，仿佛是不得已拾起来一样。长宏忽然从兜里掏出一叠钱，道：“你们买房凑个数吧！”
鸣筝连忙道：“不不，爸爸，我们自己有钱。”实在是冷漠得太久了，一点关爱也令她受宠若惊。诉喜也忙着推让。
长宏不耐烦道：“拿着吧，又没几个钱！”将来买房一定是一笔很大的支出，他却帮不上什么忙。如果她过得很好，他的愧意也许不会这般深切。他能为她挡风遮雨的时候，只是令她伤心，现在他头发灰白了，就是想挺身而出也不能了。
鸣筝便不再说什么。那叠钱摆在茶几上，诉喜看着心里却不大舒服，仿佛是对他的一种鞭策。烟灰缸里已经横了五六个烟头，鸣筝道：“爸，你还是少抽些吧。”
长宏笑道：“戒了几次，心一烦就又抽上了。”
她本可以就势问下去，到底是什么烦心事，也许他这样说正是一种暗示，期待着她的循究。她却没有接口。虽然听雪莲说过后她就一直惦记着，真正见了面，她却不想他挑开那层纸。挑开也没用，她能作什么，难道和他一起讨论他的“婚变”吗？只是他那笑有些凄凉，像深秋里高空滴落的雨，透心凉。她逼着自己把心硬起来。
长宏又道：“最近头发掉的厉害。”
总觉得他的变化极大，他这么一说她才醒悟过来，最是前额的头发，稀稀落落的，大不如前。她道：“没什么，上年纪的缘故。”
秒针在头顶上响着，“嚓—嚓—嚓—”把时间划成一格一格的。鸣筝从来不知道这表走起来声音可以这样大，忍不住多瞅了几眼。长宏道：“可不要耽误了上班。”他会错了意，她也不去解释，只道“没关系”。长宏便说要走，说车不等人。两人努力挽留，他却很坚决。
外面更热了，人像是住在火球一样，没了思想，没了杂念。长宏夹在蜂涌而上的人群中间上了汽车，又探出头来道：“好好吃饭！”
鸣筝点点头。他的前额汗涔涔的，头发濡湿了贴在上面。汽车还有十多分钟才开，他挥手让她先走。鸣筝想着下次见面又不知到了何时，却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诉喜看着她，道：“嗳，怎么哭了？”
“谁哭了，太阳晃了眼！”
太阳煌煌的，肆无忌惮，到处是容忍。
还原我们的真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