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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第四章

    【第四章】

    冬日的清晨,没有鸟鸣,甚至连人声也稀薄不少,故而显得分外的宁静。

    杨广取出随身带着的古琴,置于桌上。指尖拂过琴弦,一串流水般悦耳的音律便随之涌出。余韵悠长,久久回旋着,仿若绕梁。

    这静谧无人的时候,果然最适合抚琴。

    杨广抬了手,悬在半空,脑中思量着该弹一首怎样的曲子。

    最开始想到的,是一首《凤求凰》: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再熟悉不过的旋律划过脑海,然而最终指尖落下,探出的却是一首《广陵散》。比起那样以情爱为题的曲子,这曲子分明显得稳重许多。

    指尖如灵蛇一般在弦上跳跃行走,杨广微闭上了眼,心思却有些不能专注。

    到底不是自己想弹的曲子,哪怕在熟练指法,也终究引发不起心中情感的共鸣。

    但即便如此,他手上动作未停,仍是一个音一个音地继续演奏下去,没有半点停顿或者中断之意。

    毕竟很多事,一旦开了头就无法终结;也有许多是,一旦习惯了,便也似乎不那么较真了。

    就如同他从懂事那年开始,便深埋在心中的点点滴滴。埋藏得深了,伪装得久了,慢慢便也习惯了那个并不真实对自己,也不再去计较那个真实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

    杨广从很早便意识到自己较之旁人,要早熟许多。从很小开始,他便留心到了时常站在自己面前,背对着自己的那道身影。不过年长三岁罢了,也高大不了多少,然而却如同一座高山,生生横在自己面前。

    而自己,却只能力在他身后的那片阴影之中。

    “长子”二字,打从一开始,便是他如何也跨不过的鸿沟。及至如今,“长子”成了“太子”,这鸿沟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宽。

    可他知道,有一个想法,是自始自终都存在于自己心底的。便如同那道身影,从未曾走出过自己的视线一般。

    那便是四个字:取而代之。

    杨广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站在权术的顶端,让万物众生,尤其是那人立在自己阴影中,仰视自己。

    这是他的野心,从不曾对人说过的野心。

    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门外却传来些许喧嚣,似是夹杂着隐约的马嘶声。杨广神色一晃,指下便拨错了一根弦。

    他素来不能容忍这样的错误,哪怕是一个音也不能。无意再继续这样已经失了其味的曲子,他索性收了手,扬声将门外的侍卫唤了进来,问道:“门外何事如此吵闹?”

    那侍卫答道:“回晋王殿下,是太子殿下同宇文大人出了门。”

    “哦?一大清早便出了门?”杨广闻言微微挑了眉,“可知是去往何处?”

    “这个……”侍卫皱了皱眉,迟疑道,“小人不知。”

    “罢了。”杨广一拂手,似乎无疑追究。然而待那侍卫正要退出时,却又忽然将人叫住,道,“替本王备马!”

    “殿下可是要出门?”侍卫一愣,道,“若要出门,还请带上……”

    “不必了,本王独自出门,片刻就回。”杨广淡淡打断,已然起身走到衣架边,取了白狐大氅挂在手臂上,看了看还愣在原地的侍卫,微微皱眉道,“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侍卫也没有办法,只得应声告了退。

    *****

    杨勇同宇文恺二人各自骑着马,并辔走在山野之中,朝着大兴城选址之处而去,身后稀稀拉拉地跟着几个侍卫。

    连日的落雪已然停息,冬日的初阳照在身上,倒着实有几分温暖的感觉。道旁堆积着深浅不一的积雪,有的被阳光化尽了,只余下蜿蜒成溪的雪水,积在洼地的凹陷处。

    然而论起温度,化雪的时候却是比落雪的时候还要冷上几分的。故而杨勇裹着棕黑貂裘坐于马上,便显得有些难熬。一张脸几乎要缩进貂裘里,露在外面的也是惨白惨白的,几乎要被这寒冷冻住一般。

    宇文恺也着实没见过有人能畏寒成这样,几次迟疑着要将自己的大氅解了给他,却都被婉拒。

    便只得狐疑地道:“殿下……为何这般畏寒?”

    杨勇自然不能说是前世幽禁留下的宿疾,便只笑了笑,道:“天生如此,也没有法子。”

    “臣幼时曾翻阅过些许医术,殿下如此应是内里虚寒所致,平日在食补上须得多用一些健脾补气、温暖肠胃之食,辅以相关的草药加以调理,兴许能改善改善。”宇文恺思量了片刻,一本正经地道。

    杨勇不禁笑了起来,道:“宇文大人果然是无所不知。”

    他平素里鲜少笑,纵然是笑也多半只是含而不露,分明不是源自内心。故而这不经意地一笑,倒让宇文恺意外之余,倒有些不好意思,便道:“臣也只是略通皮毛罢了,殿下回宫后还是请御医开方子调理调理为上。”

    “自然,”杨勇微微颔首,淡笑道,“有劳大人挂心。”

    二人一路寒暄,气氛倒也一派轻松和谐。

    杨勇只觉得,宇文恺倒是个十分好与之相处的人。也并非没有城府,而给人的感觉更多的全是坦诚真挚。仿佛天生有种力量,能让人卸下几分戒备,与之相交。

    加之他天文地理,无所不通,一路上自然也不乏话题可言。

    而在二人身后的不远处,杨广披着雪白的大氅提着马缰,身形随着马的颠簸摇晃着。人是一副懒散而漫不经心的模样,双目却没有一刻离开过前面有说有笑,并排而行的一对身影。

    脑中浮现出自己同大哥前来的路上,也是这阳光普照的温暖冬日,也是这般二人并辔策马而行。

    然而空气如同被冰封凝固住了一般,半晌也无人开口,说一句话。

    心中明镜一般,明白大哥对自己,果然是格外防备的。却不知这远胜于旁人的防备,算不算自己独享的一种特别“优待”?

    念及此,他从喉头里发出一声轻哼,笑得无声而压抑。

    *****

    行了大半日,及至抵达大兴城时,天已然入了黄昏。

    大兴城一带,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着实有着皇城应有的繁华。

    从街市上穿过,策马一路往南。越过闹市区,便是一片突兀的荒芜之地。

    二人提了马缰,在原处立住。宇文恺转头对杨勇道:“这便是臣昨日同殿下提及的地方。”

    平野之上,苍风毫无阻碍地呼啸而过,吹得袍角发丝猎猎作响。

    杨勇微微颔首,将貂裘裹紧了几分,放眼望向周遭。漫山遍野,除却密密麻麻的,除却高矮不齐的墓碑,大大小小的坟头,便什么也没有了。

    加之此刻西风残照,平野无人。乍然看去,倒有几分荒凉萧疏的意味。

    耳畔宇文恺低叹一声,感慨道:“实则……宇文世家世世代代也算是人才辈出,只可惜无论如何英雄一世,死后也不过一抔黄土,长眠地下。”

    杨勇凝视着眼前的景色,闻言亦是有所触动,晃神片刻,道:“却不知你我日后在史书中,在后人的闲谈中,又会是怎样的一翻模样。”不论今生如何,前世的自己……不用想,也可是该是怎样的不堪。

    只是这世道,从来成者王侯败者寇。

    不自觉地,他声音里带着些许自我调侃的笑意,低沉模糊,却不知是说与宇文恺听,还是自言自语。这让宇文恺闻言,不禁侧过脸看向身旁人。

    杨勇身形在厚重貂裘的衬托下,显得愈发的瘦削。侧脸原本柔和如水的轮廓被落日余晖勾勒着,显得清晰而分明,然而面上神色却同这明光截然相反,眉目低垂着,不只是沉思,还是黯然。

    收回目光,宇文恺转头看向平野尽头,极远的炊烟四起,倦鸟归巢。

    仿佛是不愿打断这样宁静的一刻,原本想回应的话,便也到底没有开口。

    然而正此时,身旁的人却忽然提了提马缰,朝前方奔去。

    宇文恺匆忙跟上,却见杨勇策马行了一段,又放慢了步子。

    不远处的坟头前,一个老妇人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斜长,她随行的一个丫鬟,正从包裹里取出贡品纸烛,一一在坟头摆好。

    杨勇看了宇文恺一眼,便翻身下了马,朝老妇人走去。那目光映在宇文恺眼中,只觉仿佛水瞬间凝成了冰柱,是一种始料不及的犀利。

    明白对方分明是计上心头了,他一面猜测着,一面却也很快下了马,跟了上去。

    坟头,那丫鬟蹲着身子摆好了贡品,起身刚一回头,便看见身后不远处两名男子,各自牵着一匹马,当风而立。一人裹着厚厚的狐裘,温和俊逸却不掩清贵之色;一人身形高大,面貌亦是沉稳非凡。

    面色不由得一红,低着头几步走到老妇身边,朝二人的方向指了指,低声道:“夫人,那边……”

    老妇一身衣衫锦绣,气度端庄,哪怕年事已高,却也可知乃是出身大户人家。见了两位陌生的年轻公子,她微微一颔首,并无分毫失态的模样。

    杨勇几步上前,对老妇行了一礼,道:“晚辈同好友游玩至此,不慎打扰了老人家吊唁亲人,实在不该。这便给老人家赔礼道歉了。”说罢便拱手作了个揖。

    宇文恺闻言,不禁讶异地微微挑了眉,心中却是当真不知杨勇这是意欲何为。然而见他言语客气,举止谦卑,一望之下只让人以为是哪个富庶人家里,家教甚佳的年轻公子。便有些好奇地,只在一旁缄默而观。

    那老妇人显然对这年轻人的态度十分满意,当即上前将人扶起,道:“这位公子无需如此客气。吊唁而已,又何至于清静得不容打扰?”顿了顿,朝四周看了看,道,“只不过……你们且看这四周尽是大小坟头,可着实不是个游玩的好去处。”

    杨勇跟着四顾了一番,面上适时地露出狐疑之色,嘟哝道:“竟……果真如此。莫非晚辈人生地不熟,当真来错了去处?”言及此,目光不着痕迹地看向老妇人身后的墓碑,却忽然敛了眉,问,“只是……此处可是大兴城南二百里?”

    “正是。”老妇人颔首,回身看了看,道,“我这已故的老爷,在此处葬了已有十年了。”

    杨勇闻言,回头同宇文恺对视了一眼,末了又转向老妇人,面露迟疑道:“实不相瞒,我等正是因为听闻此处将为兴建大兴城的选址,才游历至此,却不想……”再一次看向四周,口中却不再说下去。

    修建大兴城一事虽是众人皆知,然而具体选址如何,皇城宫城占地多大,知之者也不过几人而已。故而杨勇此言,到可谓是泄露了天机。

    “竟、竟有此事?”老妇人闻言,面色难看了些许,道,“此处曾为风水先生算过,乃是绝佳的一块宝地,这么些年来一直安葬宇文氏族的安葬之所,又怎会成了皇城选址?”

    “这个……晚辈倒着实不知。”杨勇扶了扶下颚,面露苦色。

    “莫非……陛下是打算将这坟头掘了,以建皇城?”旁边忽然想起一个声音,杨勇循声望去,开口的却是一脸不可思议的宇文恺。

    便低垂了眼,掩去了眸光中的一抹笑意。

    毕竟是关乎祖宗坟头的事,马虎不得,老妇人闻言面色大变,道:“岂能、岂能如此?”

    “老人家切莫如此,”宇文恺忙上前将人扶住,道,“晚辈、晚辈也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

    “那杨坚这贼人平白夺了咱们宇文家的皇位,竟连宇文家的祖坟也不肯放过么!”老妇人在搀扶下站稳了身子,愤然道。

    宇文恺心情复杂地看了杨勇一眼,而对方对于自己父皇被骂了这件事,倒似乎颇为淡定,反倒是跟着劝老妇人莫要太生气。

    老妇人似乎也意识到方才有所失言,压了压心头的怒火,恢复了平静。却也无心再说什么,客客气气地同二人做了别,便带着丫鬟转身离开。

    杨勇和宇文恺二人立在远处,眼见着老妇人的身影走得远了,才转头相与对视。四目相对,倒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宇文恺便摇着头,边笑道:“不想殿下竟有这般好演技,今日倒着实让臣开了眼界。”

    杨勇将手收进狐裘中,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宇文大人方才那句‘胡乱猜测’,时机把握的也实在是好。当真是合了本宫的心意。”

    宇文恺这才骤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太过随意,简直全无君臣之别。实际上,在方才那一唱一和之下,他一时竟忘了彼此的身份。

    想到此,竟觉得有些仓皇,便连忙微垂了头,有些不知所措。

    “大人何必如此拘谨,”而杨勇见状倒当真笑了出来,道,“说来应当是本宫感谢大人相助才是。”

    “臣不敢。”

    “罢了。”杨勇也不再追究,回身抚了抚马背,道,“时候不早了,回罢。”

    “喏。”宇文恺应下,翻身上了马,却见杨勇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竟半分也没有动。而目光定定地投在远方,却如同利刃一般,难得的锋芒毕露。

    循着他的眼光看去,平野空旷,一望无垠,却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殿下?”他试探着唤道。

    杨勇回过神来,神情恢复如常。没有说什么,只是翻身上了马。

    见他分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宇文恺再度看了看方才的方向,确定当真什么也没有之后,又忍不住问道:“殿下方才可是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并不重要,被人看见了什么……恐怕才是最重要的。”

    杨勇挑起唇角笑了笑,低声留下这句话,神情又恢复了淡淡的模样。没给宇文恺琢磨的时间,双腿夹了夹马肚子,已然走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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