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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7【十七】山下来礼

    【十七】

    每年正月初五,是道心院的众女眷最喜欢的日子。

    一大清早,便有五六辆装饰低调的马车停靠在严宁庵的大门边。车上的家丁也都并不多言,只是安静等着,轮到他们上前时,便手脚麻利地搬下马车上的布匹、碗碟等生活用物什。

    严宁庵中,不少女眷出身豪门望族。大家子都是要脸面的,即便把人逐了出去送死,在没死成之前,也得做足了情分,按年例送上一些穿用。

    狐姑穿着晦气满满的姑子脸,一派严肃地指挥着两只蘑菇将物资都按人收好,挥手道:“下一个。”

    等在后头的的车夫连忙低眉敛目地牵了马车上来,恭恭敬敬地递上名牌:“李家晏氏。”

    狐姑对了对名册:“晏氏在年前不久的时候去了,左边小道直走后山——下一个。”

    来给晏氏送物资的车夫脸上也没什么大悲大痛:“主人家吩咐过,若是晏氏已去,这点儿小东西就当是给庵里的薄礼。”说罢,对狐姑行了一礼,便牵了马车往后山走去。

    下一个车夫便顺序跟上。

    ……

    过了正午,严宁庵的山门便再一次关闭。今后一年,除了有新客上山,是都不会再打开了。

    道心院的女人们凡事清醒的,能走动的,都一早解决了午饭,伸着脖子等在院中。

    蘑菇们抱着各种物资鱼贯而入,在地上摆成了大大小小统共十二堆。

    去年一整年几乎没有新客入住。在频繁的自我消耗下,严宁庵的人数竟然锐减了一半有余——这还只是贵门大户的。

    窦蓝数完人数,便牵着窦柠低调地找了个花坛,悠悠然坐下。

    她既然已经混进了妖怪圈子里,平时要什么没有,若当真想要奢侈一把,恐怕能过得比原先在窦家还要铺张。她会带着窦柠来此,一是为了帮杨氏母子搬点儿东西,二则是为了她自己那份,来自帝都裘家的物资。

    裘家年年都会送东西来,大多是换洗用的衣物和一些药材,她和窦柠一人十套里衣五套外衣,尺码都是按着他们的年岁大致做的。

    不完全合身,却暖心。

    大概是裘家夫妇一直对当年的事儿感到愧疚,便一直这么努力补偿着。

    其实窦蓝没有一点儿责怪他们的意思——包括那个将他们赶出府的老管家。反之,她与窦柠还对裘家夫妇那一夜的收留感恩至今。

    其余女眷可没那么云淡风轻。她们一瞬不瞬地盯着来回搬运的蘑菇们,一边对他们手上的物资们评头论足,一边紧张又期待地瞧着那十二堆物资。它们有的越堆越多,恐怕两个大麻袋都装不完全;有的却静悄悄的,大致一手就能拢得过来。

    “你瞧那布,织得可细了——哟,还有暗纹呢。”

    “我屋里正巧就缺一只那样的水蓝花瓶儿……”

    “也不知哪家姐妹命好,能得了这床崭新的厚褥子。”

    在众女的议论声中,蘑菇们不再往院子中搬运物资了。大寒捧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大小不一的物资单子。

    大寒将它们分别放在十二堆物资上。

    这也是严宁庵的规矩。外头给谁送了东西来,送了多少东西来,都由自己在物资单子上标注清楚,狐姑在门口也会细致检查一遍,然后将物资和那个单子一道,直接交给受赠的女眷。这样一番做法,便生生地掐灭了那些想要在物资上做文章的幺蛾子们。

    分发完了单子,就是唱名儿领东西了。

    众女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先前那些零零落落的都陆续有了归属。但众女无一人离去,都只是领了物资站去一边,用一种兴奋而扭曲的神色瞧着剩下的大堆物资。

    剩下的三堆都不算小,其中更是有今年最壮观的一堆,一堆顶人家三堆大。之前被女眷们赞赏最多的布匹和褥子,也在这一堆当中。更惹眼的是几个锁得密密实实的梳妆盒,里头肯定有些宝贝!

    “杨氏。”狐姑唱名儿,对着上前几步的杨氏指了指第二大的那堆物资。

    杨氏对狐姑福了福,低头按照惯例比对了一番单子和实物,便点头示意没有问题。

    几只蘑菇便帮着杨氏,将那堆物资挪到了和窦蓝一起站在院角的阿光脚下。杨氏也跟着站了过来。

    现在就剩下两堆物资。而场中,至少还有四名不曾被分到任何物资的女人。无数或艳羡或不怀好意地目光在她们身上逡巡着——康幼心站在母亲的身边,面对这些目光,反而有意无意地挺直了肩背。

    狐姑瞧了瞧手上的单子:“康氏。”她比了比左边较小的一堆。

    康氏低眉敛目地福了福,前去核对单子了。康幼心也跟了过去,眼中有明显地失望。

    “无错。”康氏之前就是个懂经商的精明女人,核单这事儿对她来说小菜一碟。

    待她们也站去一边后,狐姑一脸严肃正经地唱出最后一个名儿:

    “窦蓝。”

    正帮着杨氏打包物资的窦蓝一挑眉,发现全院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自个儿身上。

    “唤你呢。”杨氏笑着轻拍着窦蓝的后脑勺儿。

    在众女绝对说不上善意的目光中,窦蓝稳步上前,抓起单子扫了一眼,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难怪这堆物资多得惹眼呢——裘家念着窦蓝已成年,便比往年多添了一倍衣物来,甚至还捎来了一些脂粉钗环和笔墨纸砚;这都还不算什么,窦蓝关注的,是这凭空多出一份来的单子。

    单子最末的署名,是一个金红色的火焰状漆印,和三个蝇头小字——

    回天阁。

    难得背后那人,能将这小极了的字也写出一份狂傲不羁来。

    这单子不长,上面只是言简意赅地列了“材料-草药,材料-书籍,材料-辅助”等的字样,可后头标明的物件数却多得惊人。

    果然。窦蓝蹲下身开始清点物资,发现大概有七成的物资,都用金红色的纸条儿裹了,上头戳着

    一个小火苗儿。

    窦蓝心中有百般疑惑数种猜测,却知道现在不是深究的时机。她快快核对完了物资,也对狐姑一点头:“无有差错。”

    狐姑一挥手:“物资已全数分清。都各自散了罢。”

    众女推推搡搡地,有的负气走了,有的却还磨蹭在原地,盯着窦家姐弟与杨氏母子一道,整理着叫她们好生眼红的物资。其中不少人还不时朝康氏那儿瞧上一眼。

    果然,窦蓝听到康幼心的声音:“娘——”

    康氏止住了女儿,却自个儿上前一步,面带忧虑地叫住了狐姑:“胡姑还请留步!”

    “今儿大家都在,我便将这事儿提上一提罢。”不等狐姑发问,康氏便忧心忡忡地说了下去,“这眼见着,这么些年过去,窦家小姐都长成了大姑娘了。虽说平日里见得少,没什么机缘说说话,可我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是欢喜的。”

    窦蓝停了手,直起身子,冷眼等着康氏的下文。

    “窦家少爷也长大了。”康氏丝毫不被窦柠的一脸煞气所惊吓,反而欣慰地朝他一笑,再对着狐姑时,又是一脸的忧郁,“胡姑您瞧,咱们这儿,毕竟是个庵子,道心院里住着的,也都是些姐姐妹妹。窦家少爷快有十岁了罢?这年纪,已然可以说亲了呢——又,又怎么好再同我们住在一起呢。”

    想要将窦柠从她身边带开么?窦蓝眼神一厉。

    “娘,娘,我昨儿才同你说的,上次洗澡时窗边有道黑影,瞧着就像个小男孩儿……”康幼心一脸惊惶地靠在自家母亲身上,偶尔胆战心惊地往窦家姐弟这儿瞟上一眼,那泪珠儿要落不落的模样,真真我见犹怜。

    可惜这儿没有救美的英雄。除开那些出声附和、满嘴“名节”和“礼数”的女眷们,和面无表情的窦氏姐弟,妖怪们和杨氏的眼中都浮上了一层淡淡的厌恶。

    简直荒唐。窦蓝心中冷笑,自个儿的破屋子在道心院的最角落,勉强称得上邻居的就只有杨氏母子。瞧那些女人们一副高贵守礼、生怕被自家弟弟污了清白的恶心模样——啧。

    康氏待众女附和够了,才又悠然开口:“要我说,我也舍不得窦少爷这般伶俐乖巧的孩儿。可规矩不能废。”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狐姑:“这里,可是个庵子呢。古往今来,又有哪个庵子,肯让年过十岁的男儿留宿一晚?何况是常住……何况是咱们一向以规矩闻名的严宁庵呢?”

    漂亮。窦蓝简直要为康氏喝彩了。是的,自从圣德帝一统泾州以来,在他的开明施政下,民风一向开放,男女之间只要各自守礼,根本就没有什么规矩大防需要遵守。可康氏就死死地咬住了一点——庵规。

    的确如她所说,从古至今,庵中不留男,寺中不留女,这是专属于清修之地的规矩。

    “那依你所言,要怎么办呢?”狐姑阴沉沉地开口问。

    康氏又福了一福:“我人微言轻脑子笨,哪儿能有什么好的法子。不过前人也曾遇上这样的为难事儿,我参照着前例来理一理。”

    “五百年间,共有五位借住严宁庵的男子因年岁过长,需要避嫌,而不得不……做些选择。”康氏笑吟吟地望着窦家姐弟,那擦了丹膏的唇吐出的却是最恶毒的言语:“其中三位决定常伴青灯,自愿剃了度上了疤,迁去邻山的华盖寺了。”

    “剩下的两个斩不断亲缘联系,就如同窦家少爷一样重情分。”康氏抚了抚袖子,“便去了势,自个儿在庵子边上搭了座小屋,好就近照顾家人。”

    “你!”阿光怒极,瞳仁都有些蠢动,却被窦柠和杨氏一起牢牢拦在了身后。

    剃度的修行者可以还俗,可若是上了疤,就表示断绝一切尘缘,再不是俗世之人。而且近些年来,上疤的都是需要还罪的大恶之人,就如同奴隶烙一般,让人避之不及。而去势么……呵。

    康氏这是打定了主意要窦家绝后!

    边上的蘑菇们都有些焦虑。小寒几个似是想要不顾一切地动手,却被性子沉稳的其他蘑菇们拦了下来。

    反而是矛头所向的窦家姐弟这边,平静得让人感到讶异。

    康幼心从母亲的怀中起身,幸灾乐祸地想要欣赏窦家姐弟脸上狼狈的神色。一眼望去,却是两双别无二致的、黑黝黝的眼,嵌在两张六成相似、毫无表情的白脸上,无端让人觉得心底一阵寒凉!

    康幼心被吓得禁不住小小抽了口气。随即,她恼恨地一跺脚,手中把康氏的袖子抓得更紧了几分,却是强硬地昂起脖子,作出一副胜利者的模样。

    半晌,窦蓝挂上了个温婉知礼的微笑,对康氏点了点头:“夫人的提议极妙。可我窦家统共只剩这么一个嫡子,若是血脉就此断了,恐怕老祖宗要不高兴的。”

    这是要搬出家族来压人了?康氏却是不惧的。窦家她听过,据说是个传承了许久的家族,有点儿历史在里头。不过那又如何?窦家数代单传人丁稀落,早就是贵妇们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另者,就在她们母女被送进严宁庵前没多久,窦家老爷,家中唯一入仕的,还自个儿辞了官。

    窦家或许曾经显赫过——那也是曾经的事儿了。

    “窦家小姐的心情,我倒也是理解的。可规矩终究不可废,而我们这些落难的姐姐妹妹们,还有我可怜的女孩儿,也是要名节的呀。”康氏话音中带上了点劝慰的意思,“窦家小——”

    “你们怎么说?”窦蓝转向在一边看着热闹的众女眷们,“让我弟弟要么敲木鱼去,要么做宦人去,你们都是这么个想法?”

    众女先是被窦蓝唬了一阵,随后便有人理直气壮地开口:“千百年来,人人都照着这样的规矩办。你们也没道理例外不是?”

    “道心院里的房屋全是老木头做的,一点儿都不扎实。再过个一两年,恐怕咱们连觉都睡不好呢。”

    窦蓝点点头:“如此。”

    “那便……如此吧。”

    没人看清窦蓝的身型。众女眷甚至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见康氏母女骤然拔高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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