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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一】窦家大难

    【一】

    自圣德皇帝一统经洲大陆后,广施仙家丹药,不吝传播典籍。经洲山水本就福泽深厚,圣德皇帝一番励精图治下来,竟治出了一派前无古人的盛景。千余年内,便有五位大能噌噌噌修到了与天同寿的境地,各方妖族与修士们有来有往,相交和谐。圣德皇帝自觉功德圆满,乐滋滋地飞去海那边的几个地界,找他的老冤家们炫耀自得了一番,联合了十数好友在海角立了块碑,一人一笔上书“海枯石烂我不烂”几个大字,大小堪比牛头,接着,便施施然飞升上界去了。

    如此绵延万载,不料天家子孙从某一代起就忽然断了修仙的灵脉。

    自此,皇仙分家。

    照老样子相处着是肯定不成了。修士自视甚高,皇家生来多疑,原为朝中栋梁的名门大派渐渐淡出了京都。倒是有些走歪路子的修士,凭着各家手段博得了皇帝的重用,数百年下来,倒有不少趁机得了势。

    如今,经洲皇室对这个“仙”字,倒是越来越忌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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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旱物燥——小心火烛喽——嗝。”巡夜人唱着梆子摇摇晃晃地走过,不时提起腰间的酒葫芦大饮一口,却没看见他右手边的宝盖墙廊上,蹲着祟祟几道人影。

    “子夜已过啦,小将军。”待巡夜人走过,其中一道黑影动了动,“咱们?”

    江重戟扯了扯蒙面黑布,却没有答话。

    江家一门频出名将,也是过了两千年的大家了。古时候,江家因为与几大山门皆有姻亲往来,又兼子孙争气,几乎人人皆有修道的福分,得以在京都牢牢占着一个体面的位子。不想风水轮流,自从皇仙分家后,江家的好处一下子全变成了坏处。

    江重戟的父亲是现今东临大将军。前些日子,东临大将军刚刚平妖归来,本是光耀门楣的事儿,哪知道当今皇上不仅不赏,反而寻了个“与旁门左道相交过密,行规不正不可担当国事”的由头,把老将军发配回家吃自己,还把江重戟,江老将军的幺子,从风光无限的京都卫提溜到了黑衣阁。

    黑衣阁是什么,那就是个专门处理皇家阴私的地方。表面上负责皇宫的大小护卫之事,是皇上身边的近人,可但凡是磊落事儿,比如巡守皇宫,把持宫门这样的,都轮不着他们——有天家卫呢。黑衣阁呢,只负责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通常,还是送命的勾当。

    黑衣阁的人,全被当今丞相慕容仙师种下了似蛊非蛊的玩意儿,每次任务之前还都得神经兮兮地滴血盟誓,稍有叛逆之心便一命呜呼。江小将军被调至黑衣阁当做畜生般使唤了一个来月,却始终不见那慕容丞相给他种蛊。

    现在他明白了。皇上这是遇上了棘手的事情,要拿把利刀子去使。他江重戟四岁能读家传典籍,五岁诵道,六岁正式开始修行,真真是一把好刀。

    种不种蛊,又有什么干系呢?经此一役,江家是彻底被皇家拿捏住了。

    十年来,皇上出手愈发狠戾了,不少真正的世家要么避世,要么就倾厦倒在京都。这一遭倒霉的,是窦家。

    窦家现今的确式微了。几代单传,不修仙不问道,可比起江家来,更多人还是更愿意对着窦家家主称一声世伯。

    自经洲大统,由琅邪长公主传下的窦家一脉,才是真正的世家!

    传说窦家全盛时期,可是有哪支的羽妖族公主自愿下嫁的!

    可惜……却也不知道怎么就让帝王容不下了。

    江重戟这厢想着,他的同伴们却不耐烦了。他们身上可是有那追命的蛊的,要是让这小将军把事情玩儿脱了,他们妥妥的丢命。

    “小将军?”同伴催道,“再不动身,恐怕上头得怪罪下来喽。”

    江重戟轻叹了一声。他心理透亮,虽然不满□,怜悯窦家,却也不会有什么以一己之力护下忠良的念头。

    早知道,便学着哥哥姐姐,与那修仙之事远远撇开,也不至于就让皇上看坏了眼,给江家惹来这么一桩麻烦。

    不过,江家想要继续在京都立足,没个拳头硬的人是绝对不成的。凡夫俗子之身,终究比不过那些能登云拜月的。只此一条,他便不后悔。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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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京都便被惨淡惶恐的氛围笼罩着。

    “一户上下一百一十八条人命……”

    “……也不知是何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我家那口子的三舅爷就住在隔壁街角呢……”

    “莫不是鬼怪作祟……”

    “裘大人!裘大人!有,有活人,还有活人!地窖里挖出活人来喽!”

    听到还有活人的消息,原本远远站着打量的人们都围了上去。

    裘德海皱了皱眉。他这个京都卫统领,实实在在是赚了运势得来的。那时,朝廷里几个党派争得你死我活,最后纷纷壮烈,莫名让他这个小家子捡了个空去。几年小心奉承下来,他比谁都知道看脸色、认时机,对皇家的肮脏事儿也知道一些。

    他敢指着他才练出来第四对腹肌起誓,窦家一夜蹊跷灭门,与龙椅上的那个人,有十成八的关系!

    但他毕竟是个堂堂正正的九尺大汉,心里对这些阴权,甚至是那些用鼻子毛看人的修士都无甚好感。他朝被众人团团围着的幸存者望了过去——小女孩儿不过十二三的模样,小脸蒙灰,头发一脚乱作一团;她紧巴巴地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娃子护在了怀里,那小娃看着已经没有意识了,也不知……唉。

    “那看着像是窦家蓝大小姐。”

    “年龄倒是合的,怀中该是窦家的独子了……可怜见的,才过七岁呢……”

    “……好歹留了后。不过看那弟弟的模样,恐怕不太好……”

    裘德海眉头一跳,定睛看了看——呵,可不是么,窦氏姐弟。之前在哪个年节时候见过呢。

    半晌,他重重叹了一声:“你们姐弟俩,先随我一道吧。”

    他现下摸不清,留下这窦家倆姐弟,是皇帝的授意还是那处的失职。即便是后者,窦家姐弟幸存的事儿也被这小半个京都的百姓亲眼见着了,他若要保这两个孩子一时,上头那位应当也挑不出错来。

    就当是给自己积德了,他想。况且,自从他开年那会儿同徐相的独女成了婚,现在的京都,他也有足够的腰杆子说话了。

    裘德海此话一出,就见那窦家蓝小姐的眼神儿也没那么空了。她似是深深地瞧了裘德海一眼,将幼弟先交给来接的兵士,自己则干干脆脆地双膝一碰地,给裘德海磕了三个响头。

    裘德海侧身没受,又重重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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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氏女身为丞相独女,自小被捧在手心儿里长大,所幸徐相家教出色,竟然给养出了个巾帼不让须眉的爽利性子。这会儿,她见了窦家的孤女,先是好好安慰了一番,随即便抓着窦蓝一双冰凉冰凉的手说:“蓝儿呐,你得记得这其中必有蹊跷!杀亲灭门之仇弥天大,只有没出息的才会天天躲着嘤嘤哭,真正出息的娃儿呢,是要磨刀霍霍去报仇的!”

    “跟小孩子说什么呢。”裘德海听得头大,忙让下人把窦蓝带去她弟弟那儿了。

    “两个可怜见的,窦家先祖何等荣耀,他们若是有灵,得要活劈了那些贼人呢。”裘德海叹口气,望了望外头阴沉沉的天色,“皇上那儿还等着我去回话,中午必是回不来了,晚上也说不好。你自行当心,那窦家姐弟,能照拂点儿就照拂点儿吧。”

    “成了,你还不知道我。”徐氏给裘德海整了整领子。

    夫妻俩温存一番,裘德海便离了家进宫去了。

    夜,裘家客房。

    “禀太太,这位小少爷应是从昨个儿起就这么一直烧着。小的已经将针、药都用下去了,明早这烧能退,只是小少爷的脑子恐怕……”大夫摸了一把山羊胡,眼里全是怜悯。

    这位大夫是徐氏带过来的陪嫁,也是徐府的老人了,手上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的。听大夫这么说,徐氏眼神儿也不禁暗了暗。

    窦蓝却仿佛全无知觉,一边低声给大夫道了谢,手上却是没停,不住地帮弟弟喂着汤药。姿势显然还有些生疏,不过却已经很有样子了。

    徐氏打量着窦蓝。这窦家大女她之前倒是没有见过,这一瞧,五官自然不差,但比起其他几家粉雕玉琢的小小姐们,她那张小脸却是长得不够精致了。

    听说窦家主母是个外域女子呢……

    不过,相处这么大半天下来,平心而论,徐氏是很喜欢这个孩子的。虽然眉间还是有着抹不掉的凄惶和暗色,但一问一答、一举一动都是既干脆又有礼。逢此巨变,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就能做到这般,以后境界大着呢。

    “别担心,”徐氏目光又柔了一分,“你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呢,快先去歇息了。这儿有几个下人们看着,绝对出不了差错。”

    窦蓝一礼,将汤药钵子轻手放在桌上,顺从地下去了。

    阖上门,窦蓝立即便吹熄了烛光,小心翼翼地和衣躺下。

    “嘶——”她轻抽一口凉气,用肘撑着身子找了个安分的姿势,才终于把自己挪平了。

    那些忠心家仆们临终前的哽咽,那带着浓浓腥味儿的空气,弟弟急促却微弱的鼻息,还有娘亲的叮嘱……窦蓝闭上眼,指尖下意识地摸到了大腿上,忍着痛,反复确认了几遍那东西的存在。

    那是一片上好青玉,两个指节长,一个指节宽,她时常在娘亲的脖子上见着它,荧荧的,用一根靛蓝的编织绳子穿了,很是好看。

    然,娘亲的脖子断了,没法儿戴它了,便把这玉片儿传给了她。

    “蓝儿,蓝儿,若活着,定要保了它;若是活不成,记得憋一口气先把它拗碎了再来见阿娘!”

    “蓝儿,你不会用它,却也决不可以喊别人帮你。你去,去山中找个精怪,若是你觉得可信,便求他相助……精怪虽然野性难驯,但那心啊却是比人纯直太多了。”

    窦蓝牢牢记下了。

    那会儿,窦蓝待在地窖中,闻着外头的血腥气越来越令人作呕,便将弟弟放在一旁,取了挂在脖子上的小弯刀,将自己的大腿生生划了开来,把那玉片儿塞进了自己的血肉中。

    现下,裘德海正气,徐氏和善,两人代表着京都中素来颇有正名的京都卫和徐家……可惜,他们是“人”,自然,就是娘亲口中“绝不可以喊”的“别人”了。

    窦蓝收回手,握住了胸前半掌长的小弯刀。

    几乎是迷糊着过了一夜,天刚亮,窦蓝就坐不住了,要起来看看弟弟。

    果然,那位老大夫是有些本事的。窦蓝探手摸了摸弟弟的额头,一手汗,却已经没有那令人发慌的热度了。

    她才松下一口气,裘家管家便推门进来了。

    “窦小姐,”管家脸上带着些为难和怜悯,“外头来了好些人,说是您的族亲呢。老爷整宿就没有回来,天才亮呢,太太又被传进宫了,当家主子们都不在,您看……?”

    那群自称窦家族亲的人,虽说不是獐头鼠目凶神恶煞之辈,却是好几十人一遭来了,现下全围在裘家墙外呢。

    窦蓝侧耳一听,果然隐约有喧闹声传来。

    她狠狠闭了闭眼睛,将发着抖的双手绞了又绞。

    半晌,她冲管家福了福,回头便要搀起还人事不省的弟弟。

    “哎,哎,窦小姐别忙,让小的来伺候小少爷……”管家老脸也有些挂不住,连忙快手将人抢了过去。他活了大半辈子,早就活成了人精,想来老爷太太刚领回窦家儿女,宫里便来人宣召;主子们前脚刚走,那些所谓族亲后脚就把裘家给围了。这一桩桩事儿下来,他能看不清那皇宫里的意思么!

    即便老爷太太有心护下窦家姐弟,他这厢把人放跑了,最多也就挨一顿打骂,罚几月银两;可若是他这厢出手拦了,那边老爷又依了皇帝的意思,他可得担上五马分尸的违逆之罪!

    况且,他私心认为,窦家姐弟虽然可怜懂事,却着实是个祸端。

    窦蓝看着眼前的裘家大门缓缓打开,露出了一张张她从未见过的“族亲”的面孔。

    “这不是蓝儿么!”打头那人两鬓皆白,笑得和善,“我是你二表叔,小时候见过的,你怕是不记得了吧?”

    窦家自从抛了仙法收敛度日后,已经是足足六代单传。旁支也散得差不多了,这是从哪个小鬼庙跳出来的二表叔!

    窦蓝默默将眼前写着各种心思的脸孔都看了一遍,没做声。

    那二表叔有些尴尬,呵呵笑了两声,便开始同裘管家道谢寒暄起来。不一会儿,便直言提出带走窦氏姐弟的事儿。

    “既然是亲戚来了,还是跟着亲戚好。”裘管家说着,想把窦家遗子窦柠递给一旁伸手要接的族亲,却不想被窦蓝一撞,抢了过去。

    裘管家看着窦蓝那乌黑的眼中泛着几丝凶意,竟有些背后发凉。他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来。

    窦氏姐弟就这么被带回了一家客栈,偏得很,除了窦家这些“族亲”,她没见着外客。

    关了客栈大门,这些叔伯便压根再没理会窦蓝一眼,急急地争开了,话里话外都是些“田产”,“宅子”,“钱庄”之类的字眼儿。

    怀中的小窦柠无意识地小声咳着,又有些病重的迹象。窦蓝想要给他喂些水,却不知怎么刺激到了,窦柠大声地呛咳了起来。

    这一咳倒把叔伯们的注意力扯了过来。

    方才争得最是面红耳赤的一位族亲摸着两撇小胡子,一手指着窦家姐弟:“说好了,这两个我可不养。倒是六老头儿,你家婆子不是总也生不出来么?”

    “你是当真老糊涂了,我年头才纳了个婆娘,琢磨着下个月就能生了。”那六老头儿眉骨极凸,一副阴沉的模样,“我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哪儿还帮别人家养孩子?”

    “我倒是想做件善事,可惜家里也紧巴。不过若是能将那百亩水田和两处果园都分给我,我倒是——”

    “呸,咸老儿你当别人全是傻的!这两个病秧小鬼儿也好意思值那百亩水田和果园子?!名声家财全给你占了!”

    啧,又吵起来了。

    窦蓝冷眼看着,心下犹如一把火在烧,面上却是不显。

    眼看着有人要掐起架来,那自称是窦蓝二表叔的人掐了个古怪的手势,竟然将两人生生定在了原处:“成了,都住嘴。”

    众族亲一下安静下来,脸色上都有些隐隐的惧怕。

    “别被财物糊了眼睛,就什么好歹都看不到了!”二表叔重重放下茶杯,冷冷说道,哪里还有方才的一派慈和之相,“别忘了我们是怎么被找来的、被找来做什么事儿的!有命争财,难道就不怕没命去花!”

    他颇有些威严地扫了眼众人:“你们也听说了,这窦家小子眼看着不好了,能不能费你们一口饭还是个未知。上头慈悲,你们随便赏两口饭食养着就是,养成什么样都弗论,这也有那么多不乐意?!上头说了,要快,要快!拖到徐家上门了你们才安心不成?!”

    “哟,说得光明磊落的,你怎么不自行领回去?”

    “就是,这哪儿是我们吝啬两口饭的问题,谁知道这两个倒霉小鬼身上是不是背了什么丧门的运道!”

    二表叔被梗得脸红,眼中凶色一闪而过,却无奈几十号人,一时也抓不出那出言不逊的。

    他暗自在心里骂了声,正想开口说姐弟俩他领了,顺带多捞些窦家遗财,却一转头,对上了窦蓝那静静的眼睛。

    不知为何,他被这么一看,一股莫名的恼火冲上头来。说的不错,瞧瞧那丫头,一脸颓相,谁知道是不是背了什么丧门的运道!他机缘不错,修了点儿道行,对这种冥冥中的事物倒是更加上心些。

    他想了想,突然有个点子计上心头:“京都东面儿,不是有个挺有名的庵子么?宫中犯了事的贵人们常去的,也有不少大家的命妇。听说那里——”他瞄了一眼窦蓝,“咳,管教是极好的,吃住也从不怠慢,一定能把他们姐弟俩安生养大。”

    “这是说严宁庵呢?”六老头儿惊讶道,看向窦蓝姐弟的眼神中难得带了些不忍,“这……”

    “嗯?”二表叔眼皮子一掀。

    大堂里头一静。

    “……是个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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