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一）
不善离别，对我来说这是永远也做不好的苦差事，尤其是与老人家说离别。你能看到他们抖瑟的双肩上扛着无尽的孤独，含泪的双眼中最真诚的不舍——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们被生命的车轮驱赶而行，人生的每一站都注定只是短暂的停留。
约翰开车送我们去车站，路边的风物与来时相同又似乎不同。来时是侵入四肢心房的冷，去时则如怀揣着一束阳光那般的暖。我感念他们驱散了我身在异域的凄凉，将温情暖意掬满我心，为我渺茫前路播下希冀——而下一站又会怎样？
列车在行进。久而久之，那种声嘶力竭的鸣叫和不休不止的晃动也变得可以接受，习惯成自然。云如絮，苍天湛蓝；旷野之上，羊如云，绿地似毯。
瞿秋和眼不离书，问我道“很美，不是吗？”我无心地说：“是的。”他看我一眼，又说：“但，你并不十分开心？”
“是的。”我声音越来越低，对变化我看的开却始终无法做到淡然处之，外露的情绪是骗不了人的，我有一大堆的理由解释我的不快乐，却只有不值一提的理由支撑薄弱的快乐。
他放下书，说：“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虽自有规律，却因人因心境看法各异！”他观察着我的神情，像有意外发现似的快语道：“那么你刚刚一闪即逝的微笑是什么意思呢？”他以拇指食指支在脸侧作费力的思考，而后装作灵光一闪言道：“我明白了，你方才的笑，是说这样的道理你早就明白，对不对？”我看他虽只是自问自答却猜的没错，是的，道理人人都懂。
“那么，冰儿承认是自己的心境的原因？即便美的也不能令你愉悦？” 我虽然不情愿承认但还是点点头：“是的。”
“没什么好羞于承認的，更不必苛求自己。但有个道理你需明白，顺境逆境就好比自然界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一样，是人生寻常自然事，翻身打滚历经千万遍时，自会有世事洞明闲适超脱的心境姿态，不需忧心劳神，且行且悟且观自在吧。”我不由会心一笑，说：“先生的话总能为人辟开混沌点亮天光。” 他看着我，才放心说道：“能展颜一笑就好。”
待出得伦敦站已是午时光景，我在瞿秋和一旁，亦步亦趋，没有什么事物能给予我哪怕一丝一毫的企盼，因此我的脚步虚浮无力，心神恍惚，活像木偶。
从陌生到熟悉再到陌生的轮回，对一个经验匮乏的人来说并不容易适应。所以当我无意中看到他时，身上瞬间复活的精力令自己吃惊。他静静地沐浴在午时温而不炙的阳光下，周身镀上了明亮的色彩-令我习惯性眯起眼睛，金色的发丝被微风吹的略显凌乱，斜倚在车旁，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烟。他何时学会吸烟的？
人的习惯养成往往不是没有原因的。是的，他不像我记忆中戏谑无羁的那个人了，多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沧桑与沉重，不过才几个月而已啊！我知道我的眼睛恢复了神采，伴随而来的还有强忍着的晶莹，但我固执的没有开口。只听瞿秋和惊喜地招手道：“翰墨，这边！”我看他不假思索地扔了烟头，目光急切地看向瞿秋和身边，确定我安静地站立在那里，才绽放迷人开怀地笑容：“冰儿，咱们总算又见面了！”
一次不辞而别，一次没有被告知的相聚，时隔很久又似乎不曾分离过。
他的大手覆在我的脑后，温暖但带有不熟悉的烟草味道，他迁就地合着我的步子，不停地俯下身同我说话。
“冰儿，我天天计算着日子，看你们的船什么时候到。”“嗯”
“冰儿，你们到南安普顿好些日子了，是不是？”“嗯”
“冰儿，你不该在南安普顿逗留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们。”“嗯”
“冰儿，几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嗯”
我尽量用最简短的语言回答他接踵而至地问话，他雀跃的心情令我难堪，来这里并非我所愿，快乐我伪装不出来，更不想让他看出异样。当然此时他是看不出的，他被相逢的喜悦蒙蔽了。他殷勤地为我打开后面的车门，他与瞿秋和则坐在前面交谈，他说：“先生，这次的会议顺利吗？”
“挺顺利！”
“由您带冰儿来起码节省了一半时间，否则还要再多翻个来回！”
“令尊的事怎么样了？”
“父亲过世了，最伤心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瞿秋和什么也没说，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先生这次能在这里多住几天吗，薇薇安那丫头总是念叨您，说大半年没见过您了。您知道她，只有您说的话她能听进去。父亲去世对她影响很大。”
“我试试，放心吧。”
地处伦敦近郊的黎蒂斯别墅，像一颗明亮的白色珍珠。它隐藏在大片七叶树、樱树、赤色杨、榆树、玫瑰薰衣草的中央，只有寻幽觅静的有心人才会发现。饱满的金黄，艳绿，华紫，成就了一幅色彩浓重的风景油画。别墅内更是遍植奇花异卉。石膏花架上缠绕的刺玫、花圃中天竺葵、大丽花、紫罗兰……厅内甚至有温室培植的蝴蝶兰。这里不是深秋，这里是刻意而为漫布花香蜜意的夏日。金色与白色为主的维多利亚式家具将空间填充的丰实而华丽。不是想象中的沉调暖色，也不是由和蔼又年老，具有老式英国派头的女管家来掌管，更不见她从不离身的猫的影子，自然不会有围炉织毛衣，闲唠家常的温馨场面。
听到急促踩踏楼梯地声音，我才从胡思乱想中回神，撞进一双算不上友好的眼睛里，灵俏如鹿的双目，天赋妙姿，张扬的美丽，一如高高在上的公主，她周身的光彩令人不敢逼视，骄傲有如世界在为她旋转，在她心中怕也认为理应如此，在她不客气地盯视我面容的一刹那，我明白不满和不服的情绪，是不需用嘴说也能表达的，我识趣地站到一旁，将瞿秋和呈现在她面前，她说：“先生，见到你太好了！”她整个人都粘在了瞿秋和身上，她的情感一如她的美丽不加掩饰。“薇薇安，你最近好吗？”我听到瞿秋和半带安慰的话语，对方扭动了身子撒娇似地答道：“哦，一点儿都不好。”他们挽着手去了厅的另一边，而翰墨则吩咐其中一位侍女将我的行李放到了楼上，并带我去看我的房间。我注意到旁边侍立的女仆或侧目或窃语：“好美的中国仙子！”翰墨则带了更为昭著的自豪神气拉起我的手，昂首挺胸在他们的注视中走过。
“冰儿，我的房间在你的对面，薇薇安的在里面，看，喜欢吗？”
走廊两边是镶了金框的数幅油画，或山脉，或河流，或艳阳，颜色炫目，极尽雕琢，带着攻城略地的气势想要第一时间占据人心。不需细想便明白，是出自谁手。她已经以睥睨一切的姿态宣告了领土所属权，而我是她计划外的侵略者。到了别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时刻，我不知道如何安置自身，怎样自处了。
“很好！”我六神无主地答道。由着他拉来拉去，最后将我按坐在床上，他俯下身子，他的呼吸因急走或激动微微发热，他身上的烟草气味有些浓重，我不自觉别转了头，天鹅绒被褥绵软无感，不足以支撑我无力失魂的躯体。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语声热切：“冰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慢慢你就会喜欢上这里！不是还有我吗？冰儿，你看着我，这数个月的丧亲之痛太难熬了，你来了，为我带来了快乐，”说到这里他绽放出苦尽甘来的笑意，而后渴望得到肯定似得，问我：“你想念我吗？就像我想念你一样？”
“那么，一个没有快乐的人会带给别人快乐吗？”我神思游离地想。不忍拂逆他满腔深情，口是心非地答道：“能来我也很开心！”
他显然无心探究我真正的心情，只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中，他手抚在高高的胡桃木书架上说：“冰儿，我知道你每日必读书，我将先生搜集来的书全装在里面了，还有一些英文、法文、德文，日文书籍。”而后他快步走到窗前：“这书桌够宽敞吧，还有这灯，这灯罩可是我以前从东方搜罗来的，喜欢吗？”灯罩绘有学童午休图。数名总角小儿或倚石假寐，或对窗读书，或扑蝶，或戏耍。柳绿花红，墨迹流畅美好，场景亲切如故。
我点头。“冰儿，我想你是有些累了，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曾身在异乡，睡一觉就会好的，相信我！”他终于发现我兴致索然。
深秋，夜已经来的较早了。秋风过户，不远处树木的枝叶簌簌有声。不管你在意或不在意，秋天的味道萦绕在空气中，出现在你伫立窗口的那当，吸附于你撩起的窗帘，钻入宽大的睡服袖口中，当你深吸一口气，才会发现，那味道或者来自不知名的果子，或者来自不余多少时日的花草，但沁凉入骨，即便风吹，也不散不逸。它不同于夏日的味道浓烈霸道以致久而不闻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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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开车送我们去车站，路边的风物与来时相同又似乎不同。来时是侵入四肢心房的冷，去时则如怀揣着一束阳光那般的暖。我感念他们驱散了我身在异域的凄凉，将温情暖意掬满我心，为我渺茫前路播下希冀——而下一站又会怎样？
列车在行进。久而久之，那种声嘶力竭的鸣叫和不休不止的晃动也变得可以接受，习惯成自然。云如絮，苍天湛蓝；旷野之上，羊如云，绿地似毯。
瞿秋和眼不离书，问我道“很美，不是吗？”我无心地说：“是的。”他看我一眼，又说：“但，你并不十分开心？”
“是的。”我声音越来越低，对变化我看的开却始终无法做到淡然处之，外露的情绪是骗不了人的，我有一大堆的理由解释我的不快乐，却只有不值一提的理由支撑薄弱的快乐。
他放下书，说：“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虽自有规律，却因人因心境看法各异！”他观察着我的神情，像有意外发现似的快语道：“那么你刚刚一闪即逝的微笑是什么意思呢？”他以拇指食指支在脸侧作费力的思考，而后装作灵光一闪言道：“我明白了，你方才的笑，是说这样的道理你早就明白，对不对？”我看他虽只是自问自答却猜的没错，是的，道理人人都懂。
“那么，冰儿承认是自己的心境的原因？即便美的也不能令你愉悦？” 我虽然不情愿承认但还是点点头：“是的。”
“没什么好羞于承認的，更不必苛求自己。但有个道理你需明白，顺境逆境就好比自然界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一样，是人生寻常自然事，翻身打滚历经千万遍时，自会有世事洞明闲适超脱的心境姿态，不需忧心劳神，且行且悟且观自在吧。”我不由会心一笑，说：“先生的话总能为人辟开混沌点亮天光。” 他看着我，才放心说道：“能展颜一笑就好。”
待出得伦敦站已是午时光景，我在瞿秋和一旁，亦步亦趋，没有什么事物能给予我哪怕一丝一毫的企盼，因此我的脚步虚浮无力，心神恍惚，活像木偶。
从陌生到熟悉再到陌生的轮回，对一个经验匮乏的人来说并不容易适应。所以当我无意中看到他时，身上瞬间复活的精力令自己吃惊。他静静地沐浴在午时温而不炙的阳光下，周身镀上了明亮的色彩-令我习惯性眯起眼睛，金色的发丝被微风吹的略显凌乱，斜倚在车旁，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烟。他何时学会吸烟的？
人的习惯养成往往不是没有原因的。是的，他不像我记忆中戏谑无羁的那个人了，多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沧桑与沉重，不过才几个月而已啊！我知道我的眼睛恢复了神采，伴随而来的还有强忍着的晶莹，但我固执的没有开口。只听瞿秋和惊喜地招手道：“翰墨，这边！”我看他不假思索地扔了烟头，目光急切地看向瞿秋和身边，确定我安静地站立在那里，才绽放迷人开怀地笑容：“冰儿，咱们总算又见面了！”
一次不辞而别，一次没有被告知的相聚，时隔很久又似乎不曾分离过。
他的大手覆在我的脑后，温暖但带有不熟悉的烟草味道，他迁就地合着我的步子，不停地俯下身同我说话。
“冰儿，我天天计算着日子，看你们的船什么时候到。”“嗯”
“冰儿，你们到南安普顿好些日子了，是不是？”“嗯”
“冰儿，你不该在南安普顿逗留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们。”“嗯”
“冰儿，几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嗯”
我尽量用最简短的语言回答他接踵而至地问话，他雀跃的心情令我难堪，来这里并非我所愿，快乐我伪装不出来，更不想让他看出异样。当然此时他是看不出的，他被相逢的喜悦蒙蔽了。他殷勤地为我打开后面的车门，他与瞿秋和则坐在前面交谈，他说：“先生，这次的会议顺利吗？”
“挺顺利！”
“由您带冰儿来起码节省了一半时间，否则还要再多翻个来回！”
“令尊的事怎么样了？”
“父亲过世了，最伤心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瞿秋和什么也没说，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先生这次能在这里多住几天吗，薇薇安那丫头总是念叨您，说大半年没见过您了。您知道她，只有您说的话她能听进去。父亲去世对她影响很大。”
“我试试，放心吧。”
地处伦敦近郊的黎蒂斯别墅，像一颗明亮的白色珍珠。它隐藏在大片七叶树、樱树、赤色杨、榆树、玫瑰薰衣草的中央，只有寻幽觅静的有心人才会发现。饱满的金黄，艳绿，华紫，成就了一幅色彩浓重的风景油画。别墅内更是遍植奇花异卉。石膏花架上缠绕的刺玫、花圃中天竺葵、大丽花、紫罗兰……厅内甚至有温室培植的蝴蝶兰。这里不是深秋，这里是刻意而为漫布花香蜜意的夏日。金色与白色为主的维多利亚式家具将空间填充的丰实而华丽。不是想象中的沉调暖色，也不是由和蔼又年老，具有老式英国派头的女管家来掌管，更不见她从不离身的猫的影子，自然不会有围炉织毛衣，闲唠家常的温馨场面。
听到急促踩踏楼梯地声音，我才从胡思乱想中回神，撞进一双算不上友好的眼睛里，灵俏如鹿的双目，天赋妙姿，张扬的美丽，一如高高在上的公主，她周身的光彩令人不敢逼视，骄傲有如世界在为她旋转，在她心中怕也认为理应如此，在她不客气地盯视我面容的一刹那，我明白不满和不服的情绪，是不需用嘴说也能表达的，我识趣地站到一旁，将瞿秋和呈现在她面前，她说：“先生，见到你太好了！”她整个人都粘在了瞿秋和身上，她的情感一如她的美丽不加掩饰。“薇薇安，你最近好吗？”我听到瞿秋和半带安慰的话语，对方扭动了身子撒娇似地答道：“哦，一点儿都不好。”他们挽着手去了厅的另一边，而翰墨则吩咐其中一位侍女将我的行李放到了楼上，并带我去看我的房间。我注意到旁边侍立的女仆或侧目或窃语：“好美的中国仙子！”翰墨则带了更为昭著的自豪神气拉起我的手，昂首挺胸在他们的注视中走过。
“冰儿，我的房间在你的对面，薇薇安的在里面，看，喜欢吗？”
走廊两边是镶了金框的数幅油画，或山脉，或河流，或艳阳，颜色炫目，极尽雕琢，带着攻城略地的气势想要第一时间占据人心。不需细想便明白，是出自谁手。她已经以睥睨一切的姿态宣告了领土所属权，而我是她计划外的侵略者。到了别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时刻，我不知道如何安置自身，怎样自处了。
“很好！”我六神无主地答道。由着他拉来拉去，最后将我按坐在床上，他俯下身子，他的呼吸因急走或激动微微发热，他身上的烟草气味有些浓重，我不自觉别转了头，天鹅绒被褥绵软无感，不足以支撑我无力失魂的躯体。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语声热切：“冰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慢慢你就会喜欢上这里！不是还有我吗？冰儿，你看着我，这数个月的丧亲之痛太难熬了，你来了，为我带来了快乐，”说到这里他绽放出苦尽甘来的笑意，而后渴望得到肯定似得，问我：“你想念我吗？就像我想念你一样？”
“那么，一个没有快乐的人会带给别人快乐吗？”我神思游离地想。不忍拂逆他满腔深情，口是心非地答道：“能来我也很开心！”
他显然无心探究我真正的心情，只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中，他手抚在高高的胡桃木书架上说：“冰儿，我知道你每日必读书，我将先生搜集来的书全装在里面了，还有一些英文、法文、德文，日文书籍。”而后他快步走到窗前：“这书桌够宽敞吧，还有这灯，这灯罩可是我以前从东方搜罗来的，喜欢吗？”灯罩绘有学童午休图。数名总角小儿或倚石假寐，或对窗读书，或扑蝶，或戏耍。柳绿花红，墨迹流畅美好，场景亲切如故。
我点头。“冰儿，我想你是有些累了，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曾身在异乡，睡一觉就会好的，相信我！”他终于发现我兴致索然。
深秋，夜已经来的较早了。秋风过户，不远处树木的枝叶簌簌有声。不管你在意或不在意，秋天的味道萦绕在空气中，出现在你伫立窗口的那当，吸附于你撩起的窗帘，钻入宽大的睡服袖口中，当你深吸一口气，才会发现，那味道或者来自不知名的果子，或者来自不余多少时日的花草，但沁凉入骨，即便风吹，也不散不逸。它不同于夏日的味道浓烈霸道以致久而不闻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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