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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十四)情意

    听说自那日家宴后,晴儿被太后禁足在了慈宁宫 ,叫她好好地反省思过。箫剑听我们说了晴儿拒婚一事,着实也是震惊,但惊讶之际,还是未置一词。我们明着劝暗着劝,他却仍像是一块顽石,油盐不进,每回有意无意地与他提到晴儿,他都是一句“格格痴心实在是错付了”,硬生生地让人把话给咽了回去。

    又是八月末了,天气逐渐开始还凉了,略厚的秋衣也能上身了,晴儿的禁足一直未被解除。当时只以为依着太后的宠爱,关上两三天也就完事了,如今见势只觉得愈发不妙,我和紫薇都在担忧,不知晴儿这几日过得究竟是怎样的日子,她虽说对太后是言听计从,但也是个执拗的性子,如今为箫剑这般受难,而箫剑却是不受意也不领情,纵使明白他的苦处,还是为晴儿忿忿不平。

    担忧之际却也是无计可施,想着小桌子私下里与宫女太监的交情一向挺好,就叫了他日日去慈宁宫打探晴格格的消息,每次的回话都是差不多,也就是吃不下饭,郁郁寡欢之类的,太后看来是决意要关到她改变主意为止。

    这一日乾隆领着太后逛花园,事前也打发了小路子来请,我与紫薇心中挂着事,实在是没有心情,回了身子不适不便前去。小路子前脚才走,永琪他们后脚便进了漱芳斋,跟在最后的竟是已经好久没有露面的箫剑。

    见着他们我着实是一吓,忙问道:“皇阿玛和太后逛花园,你们一个都不陪驾么?”他们各自寻了位置坐好,永琪道:“和皇阿玛说了我们几个研习一下学问,这才找了个借口逃出来。”

    人人面上皆有难色,几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沉默地与紫薇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摸不着头脑,不知所谓何事。紫薇上前道:“出事了么?”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我见势不对,急急道:“究竟怎么了?”

    永琪踌躇半晌这才问:“你们近来有没有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知道晴儿的消息么?”说到晴儿,心里也是烦闷,摇摇头说:“还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个状况呢。”

    紫薇道:“你们打听这个做什么?”尔康接茬道:“我们几个大男人叫人打探实在是多有不便。”说着看了箫剑一眼,淡笑道,“好几日也没有什么消息,某人终究是忍不住了。”我依言看向箫剑,也是释然一笑,挪揄道:“木头也开窍了,总算晴儿也没有白白地受苦。”

    尔泰正色道:“你们这里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呢?”我忙不迭点头,“小桌子在慈宁宫有娴熟的宫女,倒是有了一些消息,我叫他过来,你们自个问他吧。”说着高声唤了小桌子,片刻却是小凳子进了大堂。

    我诧异看他,他全数见过礼后道:“格格,小桌子上慈宁宫去了,如今还未回呢!”紫薇疑惑道:“平日里这个点不早就回了么?”小凳子回道:“怕是有什么事给耽搁了也说不准,去了也快两个时辰,估摸着也就回了。”

    话才一落,小桌子便脚步匆匆地跑进了大堂,见着人也不行礼,面上尽是惊慌与惊怕,我们都是屏息瞧着他,他重重喘了几口粗气,慌慌地道:“晴格格割脉自尽了!”

    我脑中“轰”的一下,仿佛炸开了一记响雷,他们也是一下从座椅上站起,面色倏然惨白。我揪着他的衣袖,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这是怎么回事?”

    小桌子忙回话道:“今日太后不在宫中,奴才和往常一样向宫女巧儿问了晴格格的情况,问完就不禁聊了几句,正聊得带劲,宫里头伺候晴格格的宫女就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哭着说晴格格用碎碗片划了手腕,还问奴才该怎么好,奴才这心里也是急啊,脑子也是一片白的,就让她们先守着,忙跑回来请示格格。”

    我重声道:“胡闹!怎么不请太医先瞧?”他本就急,被我这么一声,更是又慌又急,道:“奴才实在是吓着了,手足无措地就没想着。”

    尔康问道:“太后可知道了?”

    他略带惊怕地说:“都还不敢惊动太后,忙跑回来告诉格格了。”永琪听罢冷静道:“恐怕瞒不了太后。”说着一迭声吩咐着,“小凳子,你去御花园禀告太后与皇上,小桌子就赶紧去太医院请了常太医过去慈宁宫。”他们都是不敢拖拉,赶紧去了。

    箫剑猛一拍案,身影疾疾地冲出了漱芳斋,心下略觉不妥,我们忙急急追随而去。慈宁宫外已经无人看守,十分容易地就入了宫内,才刚踏进,恰有一个宫婢自内屋出来,见着我们慌忙行礼,尔康问道:“晴格格呢?”

    那宫婢连声哭道:“在屋里头,在屋里头呢!”

    打开屋门,“吱呀”一声,榻边传来丝丝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听得清楚,愈发显出了这个屋子的沉寂。我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迈着轻轻的脚步往榻边走。榻边纱帘半垂,晴儿仰卧在床头,小案上摆着早已凉透的饭菜。

    细细地瞧她,她双目闭着,面色苍白,唇间一丝血色也无,唯有印着血的咬痕清晰可见,睡梦中仍是颤抖着身子,好像在做着不好的梦。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被,置于锦被上的一双手也是干枯,右手的腕处被碎片剜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一时只觉得心酸无比,这究竟是怎样的日子,能把人逼成这副模样。她睫毛微颤,许是听到了动静,闭着的双眸缓缓睁开,怔怔地瞧过来,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没说什么。我眸中湿意沉重,也是愣怔了半晌才喃喃道:“晴儿。”

    紫薇坐到榻边,一双眼也是红红的,握着她的手,呢喃轻责道:“傻姑娘,你怎么就这么傻呢?不晓得什么是‘权宜之计’么?‘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你也不懂么?”

    被紫薇这么柔声一责,晴儿也是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我也不想啊,我与太后说我不愿嫁,求着她收回成命,可她就是不听我说话,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她抽泣着,“这如何有什么‘权宜之计’呢?我若不反抗,必定是要嫁了的。”

    我上前握起她的手,腕处的血已然有些凝固了,忙唤宫婢拿了药酒进来。紫薇抬首将泪一抹,接过药匣子道:“先不说这些,我先给你把伤口包扎一下。匣子里只有一般的金疮药,紫薇往她的腕处撒了一些,再是拣了块干净的帕子草草地将伤口处理了一下,轻碰间,晴儿疼得蹙眉。

    “我轻一点。”紫薇说着,放柔了动作。我瞧着她羸弱无力的模样,心中急得紧,倒是莫名地来了一阵气,提声责道:“几日都不进食了,如今又拿碎片剜了手,真的不要身子,真的不要命了么?”

    她嘤嘤哭着,喃喃不清地说:“我没有法子了,没有退路了,难道真的要嫁给尔康么?他那样喜欢紫薇,我能算个什么呢?”她一边哭着,一边呢喃,一转头却瞧见了我们身后的箫剑,她面色怔怔,一时忘记了哭,片刻,几分尴尬与悲痛浮于面上,她一下转过身子,背着我们问:“你们都是来看我笑话么?”

    紫薇一急,忙扳过她的身子,“哪里是来看你的笑话!几日来一直叫小桌子来慈宁宫打探你的消息,听你日日都不进食,急都急死了!今日听你割脉自尽,更是吓坏了,关切都来不及了,何来‘笑话’一说呢?”

    晴儿眼泪又往下掉,欷歔着说:“都是我不好,叫你们白白担心了,我就是一时想不开,心里苦闷得很,就……就……”她哭得语无伦次,泣泪的模样着实叫人心疼,紫薇慌忙环住她,泪也是连连地下坠,连声道:“我都晓得,都晓得!我们都是女子,唯有情能叫女子这样伤怀,能将女子逼迫得没有退路,我们都是一样的啊!”

    晴儿却蓦地推开紫薇,眼泪留得更是凶,失魂般地摇头道:“不,不,不,你与我怎么是一样的呢?我与你和小燕子都是不一样的,你有尔康这样爱着,小燕子有永琪这样疼着,我呢?”她痴笑两声,却是一改啼哭的模样,平静了下来,“终究是无人牵挂,谁解我的苦,谁解我的情呢?”

    紫薇见她如此,又是劝道:“晴儿,你是勇敢的好姑娘,就好似一朵开得极好的牡丹花,气质优雅,雍容华贵,怎么能这么小瞧自个呢?”

    晴儿苦笑道:“花开得再好,也要有赏花人啊。”她泪眼蒙蒙,揪着身上的锦被,喃喃自语:“都已无谓了,如今已是这样,顶到头不过也是白绫三尺。”她面上笼罩着一层深深的悲痛与绝望,又却像是拿定了主意一般,眸底闪过的是不容被质疑的坚定。

    “晴儿!”身后嘶哑的男声,像是压抑了许久突而爆发出来一般,带着几分责怪,更多的却是急切,箫剑终是耐不住,大步向前,看着晴儿重声道:“这是大家闺秀该说的话么?你这是大家闺秀该做的事么?不吃不喝,你是在跟谁赌气呢!”

    紫薇见势忙起身让位,箫剑坐至榻边,狠狠地盯着她。晴儿偏过头,垂泪道:“我被你笑话得还不够么?想必在你心里我早就是一个没有教养,不知廉耻的女子了,还在乎你多一句的嘲笑么?”

    箫剑又急又恨,高声道:“谁说你是没有教养,不知廉耻的女子了?你一个聪明的女子,怎么这么想不明白事呢?你这样折腾就能伤着我了?只不过是伤着你自个的身子,让大家更着急罢了!”

    晴儿弱弱一笑,“你这么铁石心肠,我还能伤着你么?”箫剑面色一凝,徐徐道:“你真是叫人失望。”

    晴儿一听,面上难堪渐起,紧了紧手中棉被,唇瓣更是苍白,双手无力地推着箫剑,一面道:“你走,不要在这给我难堪了。”她使力推拒着,箫剑却是半分都不动,她实在是过于用劲,或许也是气上心头,气喘吁吁,低头重重地咳嗽起来,一手却还不忘了推着他。

    箫剑趁势牢牢制住她大动的身子,两手紧紧握着她的肩,柔声道:“我已经担忧了好些天,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了,你还要赶我走么?”

    晴儿蓦地停了动作,仅剩愣怔,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温柔的箫剑,一动不动,颊间还留着热泪滚滚而过的痕迹。箫剑微不可闻地一叹,纳她入怀,含笑道:“晴儿,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动人的女子。”沉默了半晌,终还是笑笑,“也是唯一让我心动的女子。”

    晴儿神色微动,却仍是不敢相信,一手怔怔地环着他,一言不发。明月彩霞故意提高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太后吉祥!皇上吉祥!”

    晴儿浑身一颤,一下推开箫剑的怀抱,我们都是后退几步,恭敬地在一旁站好。

    珠帘微响,进来的却是太后,面上带着几分焦急,由一个宫婢搀着,身后随着常太医。我们面色平静地见礼,她瞧着我们,先是一愣,皱眉道:“女儿家的闺房,你们几个男子怎么好贸然闯进?”

    永琪躬身道:“实在是担心晴儿,也没在意是不是逾了规矩。”太后一摆手道:“罢了罢了。”说着看向榻上孱弱无力的晴儿,眸子一紧,示意常太医上前瞧瞧。常太医解开她腕处的帕子,新敷了药,包扎好才向太后道:“太后不必担心,就是多出了些血,气色看着才苍白,臣自会写几张调补血气的方子,开几味有效的药给晴格格吃。”

    太后点点头,谴了身旁的宫婢随着常太医去领药材。太后静默地瞧着晴儿,终是心有不忍道:“傻孩子,你这是何苦?”

    晴儿掉泪,苦求道:“太后仁慈,怎么就是要逼迫晴儿呢?”

    “这……这……”太后不可置信,呢喃道,“哀家只是有意指一门婚事给你,怎么……怎么就成了这样了?”

    晴儿直直身子,抽泣着问道:“太后说了若是晴儿喜欢谁,便将晴儿嫁予谁,这话还作不作数呢?”太后怔然道:“怎么喜欢的不是尔康么?哀家总以为你喜欢的是尔康了。”

    晴儿忙不迭地摇头,哀求道:“我配不上尔康,甘愿侍奉太后左右,求太后收回赐婚的旨意,若不然,晴儿只能以死明志。”

    太后浑身一震,不禁退了几步,“你是甘愿一死也不嫁么?什么配不上尔康,哪里配不上尔康?哀家看你们是天作之和!”晴儿一下起身,跪地苦苦道:“我若是嫁了,苦的是我和尔康两个人,不是佳偶,而是怨偶啊。”

    一旁的小宫婢想要上前将她搀起,却是被太后一声喝住:“让她跪着!”太后怒不可竭,死死看着尔康问,“你倒是说说,晴儿这样抗拒嫁与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尔康忙俯身,恭敬道:“实在是晴格格不中意臣,太后又何须勉强呢?”

    太后冷冷一笑道:“她不中意你,那你可中意她?”这么一问,尔康却是沉默不语,这该怎么说,怎么说都是个错啊!

    无人答语,太后气得胸膛都在起伏,扬手一挥,案上的一个陶瓷花瓶应声而落,我们都是惊吓得直直跪地,伴随着破碎的声音还有太后的怒意冲冲,“你们几个古里古怪,究竟是在做什么名堂!”晴儿全身一抖,跪着爬过来,抱住太后的脚,苦苦哀求道:“太后不要动怒,实在是有苦难言。”

    乾隆闻声进来,见着屋内如此这般情景,问道:“皇额娘怎么动怒了?这几个孩子怎么气着您了?”太后看一眼乾隆,仍旧怒气未消,看着腿边的晴儿,质问道:“你倒是说说,怎么个有苦难言。”

    晴儿怔怔不语,默了半晌,尔康倏地急急道:“太后恕罪,皇上恕罪!”顿一顿,直说,“是臣已有了心中人,是臣配不上晴格格。”

    太后一怔,问道:“你有了心中人?是哪家小姐啊?”尔康看似思索一阵直言道:“此人便是紫薇,臣请求太后谅解与成全。”我见紫薇身形一震,尔康这样不避讳,震惊的恐怕不止紫薇了。

    太后闻言瞧着紫薇,乾隆突一笑道:“难怪紫薇瞧不上永琪,原是早已心有所属,朕的儿子倒是让尔康给比下去了。”又向太后劝慰道,“皇额娘,你这样疼晴儿,也不愿她嫁给不中意的男子,既然两个孩子没有情,就不要勉强了。”

    太后看着依旧跪在脚边的晴儿,蓦地面色一疼,软声道:“罢了罢了,倒是哀家多事了,皇帝的旨意也不要下了,就当哀家是嘴上随口说说罢。”

    乾隆笑道:“日后儿臣会寻一门合意的婚事指给晴儿,皇额娘也不必这么惋惜。”太后叹气说:“得了,哀家可再禁不起今日这一番的事了。”说着扶起晴儿,晴儿淡淡而笑,眼光不禁瞥过箫剑,眸中微动。

    岂料太后朝我们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这婚是不指了,只是那些不自量力的人还是得有个分寸,擅闯格格闺房事小,若是坏了格格的名声就不好了,自个好生琢磨哀家的话罢。”

    我心中暗叹,到底也是后宫地位最高的女人,经过前朝的争宠斗势,怎么会没有几分谨慎和聪颖呢?晴儿方才那看似随意的一眼,已然泄露了自己的心思,看来他们这条路,虽然逃过了指婚,但这条路,终究还是不好走的,只愿他们彼此坚定,相携着走下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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