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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0第六十章

    老话说“看山跑死马”,行舟也是一样。直到大半天过去,对岸朦胧的风景在夜色中隐匿,小舟依然在水面上慢慢前进。纪安然回头望着来路,两边的距离似乎差不了多少。江心水流湍急,也不知被冲到了下游何处。茫茫河面,扁舟随着水流晃荡,前后不着,在寒夜里格外让人觉得心慌不安。

    “咕噜噜——”汩汩水声中这异响格外响亮,桂花第五次揉了揉肚子。

    她虽憨傻,却晓得搜藏食物。出事之前,也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两个大白馒头揣在怀里。李荣康倒是精,却什么吃的也没想着带,只拿了袋金子。

    早在下午的时候,桂花就把发硬的冷馒头啃完了,这会儿肚子又饿了,扔下桨,一脸理所当然地朝纪安然讨吃的:“桂花饿了,要吃馒头!”在她的心目中,主人家永远有数不完的好吃的。

    双桨在船舷上翘了一下,向水中滑去。李荣康眼疾手快,扑过去一手攥住一根,心头刚松口气,小舟经他如此动作,却剧烈摇晃起来。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一动也不敢动地等了些时候,见没有翻船,重重呼出口气,郁怒地看着桂花。

    桂花压根不理会身后充满怒气的目光,只砸吧着嘴满怀期望地望着纪安然。纪安然从怀里拿出一个蓝色的布包,打开是个包着饼子之类干粮的油纸包。

    纪安然将干粮分了一点给桂花,分量实在少得可怜。桂花三两口塞进嘴里,吮着手指眼巴巴看着纪安然手中的纸包。

    纪安然歉意地道:“就只剩这点食物了,我们得省着点吃。你乖,等上了岸,带你去吃好吃的。”桂花实在饿得难受,哪里管她说什么,只听见不给她了,心中发急,直直向纪安然扑去,伸手便去抢那个油纸包。

    纪安然面色一沉,迅速侧身后退一步,右手拿着布包往身后一背,左手伸出,食指在桂花手腕上一点。

    桂花“嗷”地一声痛叫,捧着手腕哭起来。

    纪安然眉头轻蹙,瞳光冷冷:“大胆奴婢,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面前是谁!”

    桂花抽噎一下:“小……小娘子……”

    “你娘没有教过你,奴婢对主人不敬,该受什么惩罚吗?”

    桂花露出惊恐之色,双手一背,护住自己的屁股。

    纪安然继续吓唬她:“你以下犯上,我不但要打你,我还要逐你。不准再跟着我了,听到没!”

    桂花哇哇大哭,向纪安然伸出手去。纪安然步法灵动地避开,桂花却不依不饶。船就这么点儿大,纪安然也不敢剧烈动作,桂花却完全不理会会不会翻船,没两下就将纪安然一把捉住,牢牢抱在怀里。

    “呜呜呜……小娘子,桂花知错了!饶了桂花这一回吧!不要赶桂花走……”桂花抱得紧紧的,眼泪鼻涕都往纪安然身上蹭,差点没把纪安然气死。

    桂花越来越心慌,越哭越大声,简直声震四野,远上云霄,连遥遥两岸也能闻此悲天彻地的哭声。“小娘子,你骂我吧,你……你打我吧……就是不要赶我走……”

    “怎么这会儿又叫我打你了?你不是怕疼得紧么?”

    “呜呜呜,我找不到娘了,府里的人走光了,小娘子也不要我了……”

    两人鸡同鸭讲,片刻,纪安然神情略为缓和,温声道:“你先放开我。”“呜呜呜呜哇哇哇……小娘子……”桂花扯着嗓门大哭,根本听不进纪安然说什么,双臂铁桶一般,牢牢将纪安然箍住。纪安然挣了挣,竟挣不脱。

    纪安然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她倒不是真的要赶走这傻丫头,只是须得将她慑服,否则让她依着本性胡来,万一出事——比如翻船,大家就一块儿玩完吧。

    桂花哭功强劲,经久不衰,直弄得纪安然头昏脑胀、心烦意乱。她抚了抚这个体型比她大多了的孩子的背,柔声安抚道:“好了好了,只要你保证乖乖听话,再不会违背我的命令,我就带你去找娘,好不好啊?……”

    桂花嘟囔了一句什么,哭声渐歇,纪安然感到禁锢住自己的手臂略松,将她一推,桂花仰天倒下,险些倒进江里去。竟是站着哭着睡着了……

    纪安然轻轻叹了口气,拿出一件衣服搭在她身上,回过头,李荣康一下一下地划着船,黝黑的眸子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独木舟虽然窄,两个小孩倒也并肩挤得下。“休息一会儿吧。”纪安然轻轻按住他的手。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岸?”李荣康停下动作,无助地望着纪安然,双眸隐隐带着焦虑恐惧,似乎要找到一个肯定、确切的答案。

    “别着急,这江也不是很宽,总能靠岸的。”纪安然倒真的不担心这个。他们之所以在江面上漂了这么久,归根到底不过是不太会划船的原因。若是换作有经验的艄夫,早不知多少个来回了。不过,总会到的。

    “吃点东西吧。”纪安然将剩下的干粮分作两半,给了李荣康一份。李荣康也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却居然一直没什么感觉,直到接过干粮时肚子咕地叫了一声,这才猛然感到饥饿。

    他拿起饼子放到嘴边,忽然问纪安然:“你怎么不吃?”

    纪安然正俯下、身去,喝了一捧河水,闻言回过头来。水珠沾湿颊边碎发,朦胧月色里,她的嘴唇湿润柔软,看不清轮廓的脸上一双眼眸比夜色黑,比星辰亮,比春水柔。

    这一幕深深印在李荣康的脑海里,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他很多很多年后也忘不了。

    江上夜风呼呼刮过,纪安然抬手拢了拢鬓发,笑道:“我吃过了。”

    “撒谎。你不吃,我也不吃。”

    纪安然挑了挑半边眉毛,妥协地掰下一块饼,塞进嘴里。

    两人默默吃完东西,其实肚子里根本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心理上觉得毕竟是进过食了。

    纪安然拿起一根桨,和李荣康一起划了一会儿,二人并没什么言语交谈,却很默契。

    “我是孤哀子了。”

    纪安然肩膀一沉,一颗黑乎乎毛茸茸的脑袋靠了上来。

    这句话直击她的心,纪安然低下头,男孩双目微闭,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时候,安慰好像显得多余。于是她只是抬起手,轻轻将李荣康揽在怀里。

    “我们会平安到达浔阳府,找到二哥,集结大军,把这半壁江山打回来,让突厥人血债血偿!”

    肃王的封地肃州在西南。两个儿子的封地都不算富饶之地,并不是皇帝有什么盘算,而是大齐从太祖传到现在,丰饶的土地早就封给了各路王侯,李氏龙子龙孙数不清有多少。肃王和衡王封到的地不但没有太祖的另几个后裔富饶,还没有人家大。

    早在突厥大军一路南下逼近锦都的时候,这个传说中诗画双绝的王爷就在封地上心急如焚,作了一首期盼父亲给他机会上战场杀敌的诗,一纸传入京城。他文采斐然,这首诗一经流出便被广为传颂,极大地鼓舞了士气。那个时候衡王正在衡州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皇帝便下旨允他入京。

    可惜京城不但超乎所有人预料地破灭,还被攻陷得无比迅速,竟然只坚持了一夜,实在是惊掉所有人的下巴。恐怕连突厥人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诚然主因是内奸放敌,但也跟城中将士轻敌大意,毫无作战准备有关。

    想到这里,纪安然轻轻垂眸。衡王生死不知,且明显才德皆缺,不堪大用。肃王年长声望高,看起来若要恢复皇室江山,还得着落在他身上。纪家若想乱世投机,这是个上天送到手里来的机会。把握住了,或许纪椻就是将来荣光无限的国舅。至于李荣康,年纪小易控制,也是皇室正统,母亲还殉夫殉国,似乎会是不少诸侯王、野心家心目中的幼主。但是看他希望回到纪家、投奔肃王的打算,这个孩子心中自有主见,并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姐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纪安然回过神来,歉意地笑了笑:“什么?我没听清。”

    李荣康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不满的戾气,却强忍住了。纪安然没有注意,在她眼中,李荣康正依靠在她的肩膀上,双目微闭,无比柔弱悲伤。

    “我爹死了,娘也死了,连家也没有了。以后,再也不是大齐朝尊贵的皇子,不过是……”他想说“不过是一只丧家之犬”,骨子里的骄傲却让他说不出口,瞪着一双湿润的眼睛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泪水越聚越多,他一眨也不眨眼,却仍是从眼眶里溢出,啪嗒掉在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桨的手背上。

    纪安然只想安慰他:“你还有我,还有……”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李荣康轻轻打断她。

    纪安然迟疑了一下。如果李荣康要去找肃王,她可以千里相送,力保他的平安。他但有所求,只需要一句话,她必定倾力相帮。也许是出于今生相交一场的情分,也许是……

    她忘不了那个在她悲惨的人生中给她最后一段温暖旅程的少年。他们还来不及相爱,但他温暖了她的心,让她不再满心都是痛苦愤恨,没有将偏执绝望的心绪带到这一世。

    是他让她相信,这个世界还没有那么灰暗。

    就算她的父亲不爱她,母亲不爱她,未婚夫也背叛了她……

    想到肖恩,纪安然的神色更加柔和。“不要担心,哪怕是再艰难的境地,我都会帮你的。”

    “无论是再艰难的境地,你都会一直陪着我,不离不弃,是吗?”李荣康转过头来,定定看着她。

    “嗯。”纪安然没有意识到李荣康在悄悄偷换概念。

    “你永远都会对我好,永远都不会离开我?”李荣康的声音不高,很平静,一字一句,透出一种别样的认真。

    永远?这是个可笑的词。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纪安然如此怀念肖恩,这样的毫不保留地感激他,也是因为他死了。无论是去到天堂还是地狱,人不会再变心。他是,所以她也是。

    但纪安然不可能这么去和李荣康说。她只是抿了抿唇,郑重地说:“永远。”

    这个孩子刚遭受国破家亡的打击,亲眼目睹父母相继惨死,精神没有崩溃,已经是心理承受能力相当厉害的了。他或许是把她当成了水中的稻草、逆境中的依靠,这才一路撑过来。他没有安全感,才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索要承诺。她怎么能拒绝?怎么能拒绝这么一个需要着她的孩子?

    李荣康笑了,这是他在父母死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虽然只是嘴角略微翘起一点,眼中带着柔和的暖意。这个微笑映在纪安然眼中,满天繁星都失了璀璨。

    他举起手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喂,李荣康,两年前你就说这玩意儿幼稚了……”纪安然一边吐槽他,一边伸出手,两根小拇指勾在一起,轻轻摇了摇。

    “我们……”李荣康正想说什么,天空忽然响起一道闷雷。

    闪电划破天际,映得周遭白惨惨的,一瞬间又黯了下去。

    纪安然失色叫道:“糟了,要下雨了!”

    几场春雨过后,天气渐暖。道旁光秃秃了整个寒冬的树开始焕发活力,抽长青嫩的枝芽。一只灰白色的小动物飞快跑过,偶尔有阳光落在它的绒毛上。

    跑着跑着,小东西突然跌了一跤,在地上用力挣扎起来。

    “哈哈,可抓到你啦!”一个又高又壮的女孩身背长刀,手执弓箭,吭哧吭哧地远远跑过来,两只小眼睛笑成一条缝,露出一口微黄的牙。

    地上的兔子被一个精巧的绳结缠住,见有人来,愈加惊恐挣扎,却只是不住蹬腿罢了。

    女孩一把提起兔子往回走,边走边扯开嗓门哼歌:“今天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曲子奇怪,不知是哪里的小调。

    山下有个小村庄,远远的,村口的黄狗就站起来汪汪直叫,却是热烈地摇着尾巴。住在村头的王阿婆正在院子里摘菜,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咧嘴笑道:“桂花回来了啊……哟,还真抓到了!好大一只野兔子哎!稀奇……你妹妹真有本事,真是有本事……”

    桂花将胸脯一挺:“我也有本事哩!”

    “那是那是,还是我们桂花最厉害……”王阿婆一边笑着夸奖她,一边将那只肥野兔接了过去:“你们姐妹两个,真是没说的。头前为了弟弟想吃鱼,硬是去后溪将最稀少狡猾的雪明鱼捉了回来,这次那孩子想吃兔子,你妹妹又编出什么绳结来,老实说啊,我本来一点不看好那玩意儿,谁知道就真管用……年轻人的脑瓜子就是贼好使……”

    桂花不耐烦听她絮絮叨叨,早跑没影儿了。王阿婆也不在意,自言自语着。

    “阿婆,改天我教你做捕兔绳结吧。”一道清亮柔和的声音传来,明明是个孩子,嗓音却没有孩童特有的跳脱活泼。

    王阿婆顺着声音回过头,一身雪衣的女孩倚门而立,眉目宛然如花,一不留神就叫人看呆了去。

    “哎呀,那真是谢谢了,”王阿婆也不和她客气,笑眯眯道,“闺女,这只兔子怎么吃?”

    “阿婆你看怎么方便就怎么弄吧。”

    “好嘞,那就烧着吃。”

    纪安然微微一笑,其实这时候的菜式原也不多,山野乡村更没有什么选择,有肉吃就不错了。

    就算不是为了满足病号的馋意,她也要去猎兔子的。

    那天淋过一场雨,桂花没事,纪安然有内力护体,也还抵受得住。唯独李荣康,一场大病来势汹汹,若不是上岸不久找到这个小村子,老人家好心收留,大概真是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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